他眼圈發紅,如同一隻受傷的雄獅,猛然瞪向趙飛燕。趙飛燕驚得不知所措,雙腿一軟,跌坐在扶椅上。
「你們——」劉驁一字一字咬牙道:「再去確診一遍!」
兩名太醫連滾帶爬地摸到趙飛燕手邊,依次把脈。診斷結束後,仍舊一臉為難,長跪不起。
劉驁踉蹌一步,強行穩住身體,難以置信。久久,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到劇咳不止,顫聲道:「退下,朕要與皇后獨處一會兒,全部退下!」
暴雨前奏猛地奏響,侍從們不知事出何因,紛紛逃離。寢廂霎時變得空蕩蕩起來,劉驁猛地掀翻一張几案,掉地時,已摔成幾塊。
趙飛燕又驚又懼,顫抖著蜷縮在扶椅內。從她結識劉驁起,從未見過他如此惱怒。
劉驁轉身望向她,臉色悲愴,沉聲問:「誰的?」
趙飛燕連連搖頭,她後悔、無助,卻難以彌補,眼前受傷的男子讓她覺得心痛,是自己把他傷成這樣。與王莽不過幾次,幾個月來,她一直陪在劉驁身邊。
趙飛燕不敢去想另一個答案,自欺欺人地決定賭一把:「當然是……皇上的。」
劉驁的臉急速扭曲起來。他不忍將自己不能生育之事告訴趙飛燕,擔憂往後無人照顧這多愁善感的女人,結果換來的卻是她的欺騙。這個欺騙,果真威力十足,就快將這一國之君的五臟撕裂開。
劉驁淒厲大笑:「朕的?朕已不能為人父,竟然是朕的!哈哈哈……飛燕,你這謊撒得好,就像在朕的心上,撒了鹽一樣的好!」他說著,抓起趙飛燕的手,猛烈捶向自己的胸口。
趙飛燕楞在原地,羞恥從毛孔深入,快將她湮滅。一國之母竟與他人私通,她已是個不折不扣的蕩婦。
劉驁眼睛血紅,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趙飛燕不住喘息,淚水順臉滑落,她緩緩閉上眼睛,要是一死可以償還對劉驁情義,她絕不會退縮。相識的記憶一點點浮上兩人心頭。輕歌曼舞,似是雲中仙子,這等女子,即使是平民,他也要娶她入宮,並將天下女人嚮往的后冠賜給她。不只因為美麗,最吸引自己的正是那份清純、善良。心念一動,劉驁猛然鬆開手,趙飛燕即刻跌倒在地。
「後宮佳麗上千,朕若告訴你,真愛只有你一人,你大概覺得可笑。或許朕原本就錯了,不該把你接入皇宮,你應該是只飛燕。」
聽這一席話,趙飛燕淚如雨下。尋常之燕怎會飛上枝頭,化作金鳳?她最愛的應當是劉驁,何時何地,竟讓他人插足?
***
皇后受孕,當今天子便一病不起。病來如山倒,劉驁抱病半個月,氣息紊亂、唇角微青。見他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太醫們連連搖頭,這些病症像是中毒之狀,可幾番試探下,又難以確認。
趙飛燕天天守在皇后別院垂淚,聽聞劉驁病情不穩,急急趕去。空曠的未央宮,連寢廂也靜得嚇人。劉驁揮退所有侍從,御床御簾,仍掩不住他漸漸消逝的銳氣。見案上未動的湯藥,趙飛燕難過道:「皇上為何不喝藥?」
劉驁望她,眼神忽然悲痛萬分:「朕何處待你不好?妳要下毒害朕?你把朕騙得好苦啊!」
一聽此言,趙飛燕方寸大亂,極力搖頭:「沒有,我從沒加害過皇上……」
「你以為太醫查不出,朕就不知道嗎?」
劉驁吃力地撐起身子,靠在床欄上:「你在花茶裡下了毒,最陰險之處是它不會即刻發作,要慢慢置人死地。」
趙飛燕又急又憂,忙道:「不會的!這新茶是王爺送給我的,我們都喝過。」
「王爺?哪個王爺?」劉驁心口抽痛,怒問。
趙飛燕一急,吐露出秘密,立刻嚇得渾身顫抖。
「說!是誰?」劉驁咆哮著,眼珠像要崩出一般。
「你何必如此大怒?」
廂外步入一個金色身影,頎長、儒雅。劉驁見王莽風度翩翩地走入,怒道:「朕的寢宮,你怎麼隨便闖?」
「你半個月沒上朝,朝事都由我親歷親為,這會兒怎麼如此見外?」王莽舒口氣,接著道:「還是你的那些侍從懂人情世故,一見本王,人人下跪。我不讓他們進來,這附近是連個影子也不會見到的。」
劉驁瞪大了眼睛,望向趙飛燕,又轉回王莽,驚愕道:「難道是你?」
王莽大笑:「鮮卑鶴頂紅無色無味,可讓人突然猝死,價值連城,可相比下,這孔雀膽就更加名貴了。它非但無色無味,還可讓服毒人不易察覺,慢慢毒入攻心。
「你喝的花茶,可是我命人耗費數月,將茶葉與這毒液同時存放在一間密封的廂房,一點一滴蒸發進去的。」
此話一出,趙飛燕與劉驁皆是渾身酥軟、震驚不已。
趙飛燕先回過神,猛然抓住王莽的衣襟:「怎麼會?你我都喝過,怎麼會有毒?」
「飛燕,我怎麼捨得殺你?」王莽一擁趙飛燕,輕笑:「我早讓你服下解藥了。」
趙飛燕驚愕萬分,哀聲求道:「求你,給皇上解藥!」
王莽早已算準,劉驁遲早會喝那帶毒的花茶。趙飛燕不敢相信,難以面對自己竟是那把被借來的殺人之刀。
王莽一笑置之,躍過趙飛燕,坐到劉驁床頭。
劉驁震怒到渾身直抖,一瞬間,點點滴滴都重現眼前。王政君千方百計將她王氏族人拉入朝政,多年來,他對王莽也深信不疑,大小事務都交予他打理,到頭來,撕破了面具,竟是一隻人面獸心的豺狼!
「白蓉妃是你殺的?」想起那可憐妃子臨終時的警示語,卻被自己當成了耳邊風。
「不錯。」王莽湊近劉驁,低道:「不止如此,還有我那太后姑母,也是死在本王手裡。」
「啪!」一記耳光聲響徹廂房。
劉驁喘著粗氣,眼裡佈滿血絲,怒揮王莽一掌。
王莽一抹嘴角,一把抓起劉驁的衣領:「莫氣!氣著了,毒走得更快。你們劉氏統治天下已有兩百年,盛衰興亡本是常理,何必逆天而行?」
劉驁哈哈大笑:「你也配做皇帝?朕早已立劉欣為太子,朕一旦駕崩,他就可立即登位!」
王莽霍然一震,瞪著劉驁問:「你什麼時候立劉欣為太子?」他臉上素來掛著笑容,此刻目露凶光,格外猙獰。
「王莽,此次你已輸得一敗塗地!」
劉驁沉聲道,「論血統、氣度、才智,劉欣都在你之上,你連爭的資格都沒有!你不過是個為篡帝位,不擇手段、甘願雌伏的男娼!」
王莽緊咬牙關,眼神惡毒。他籌畫多年,本以為劉驁一死就可取勝,不料半路殺出個劉欣,城府之深,與自己旗鼓相當,制服他只怕又要耗上幾年。王莽怒髮衝冠,一把拽起劉驁,猛地將他拖拉在地。
「你這隻老狐狸竟合謀劉欣騙我!」王莽用力朝劉驁胸口踹去,怒道:「也好,就讓我這無恥的男娼先送你上路,過些時日,再讓劉欣前來陪你!」
胸口痛得就快裂開,劉驁已是病體弱身,想要開口,卻吐不出話來,鮮血破堤般從他口中湧出。
趙飛燕猝然尖叫,飛撲過去,發瘋般地捶著王莽。她已全然明白,王莽即便有愛,也敵不過江山皇位的誘惑。回望劉驁,萬般心酸訴不成,九五之尊現已氣若游絲。
「飛燕,是朕不該將你接入皇宮……」千言萬語皆化在這最後一句上,眼淚在心底狂流,趙飛燕突然跪倒在王莽面前:「求你饒我一命,我已有了皇上的血脈。」
身邊的劉驁眼睛一亮,趙飛燕輕握住他的手。所有的仇恨都會隨她腹中生命的成長,而不斷壯大。因果循環,今天踐踏他們的人,終有一天會細細品啜他自釀的苦酒。王莽蹲下身,平視兩人:「原來飛燕已有了身孕。皇上放心,我一定好好扶持小皇子。」
眼淚迷離,趙飛燕輕靠到奄奄一息的劉驁肩上。女人一旦受到傷害,報復心往往令一切萬劫不復。扶持吧!用最毒辣的手段,全付諸在你親子身上,屆時你就會嘗到何為痛苦。
***
春寒三月劉驁駕崩,謚號孝成帝。趙飛燕入住長樂宮,榮登太后之座。劉驁臨終前召告天下,立益州郡王劉欣為太子。劉欣雖久居長安,但其父長年駐守益州,世襲傳位,本已無分登極。但因劉驁親自授位,且除了皇后腹中尚未出生的嬰孩,
宮中並無嫡嗣可任,皇侄中又數劉欣最為優秀,三公九卿自是沒了意見。劉驁走前,囑咐劉欣善待太后。劉欣信守承諾,雖知趙飛燕懷的並非劉驁之子,但也以禮相待,敬為太后。太子身份告之天下後,劉欣挾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王莽交出長安、洛陽、太原三地的兵權。此三地以長安為心,形成中央三角,一旦兵權在手,就如樹起一面堅固銅牆。
王莽的兵力大多為剿藩得來,軍心並不穩定;相較下,新帝即位,朝中百官、黎民百姓都寄予希望,倘若現在發難,勝算甚小。王莽左思右想,不得不忍,交出兵權後,在家大病一場。
歷代漢帝即位,均要入漢高祖廟祭祀先祖。穿上冕服,戴上珠簾冕冠,再到未央宮前舉行登基大典。忙碌了一日,劉欣微感疲憊,回到書廂時已經入夜。總管趙昆拿來披風,為劉欣披上:「皇上,舂陵郡劉欽傳來喜報,他府上又添一子,想請皇上賜名。」
「劉欽之子,算來當是高祖的第九世孫了吧。」
劉欣心裡估量,算來那家人的血統比他更純正,不過他們半隱舂陵,多年不參政事,看似這幾代也無心摻入皇位之爭。
趙昆點頭稱是。此人入宮二十多年,深悉宮中事務,地位僅次前朝總管。受劉驁欽點,侍候劉欣。
他直言道:「皇上今日登基萬事齊全,只有一事與理不合。儒家禮教中,新王入朝時,應由太傅、國相、中尉陪同。今日皇上登基,身邊唯缺太傅。」
劉欣坐到案前輕笑:「總管說得是,是朕疏忽了此事,明日就商議帝師人選,定為太傅。」
趙昆一楞:「皇上不是有董太傅嗎?」
劉欣未答,眼神突然變得柔和起來。那位太傅應當已經上路了,若沒算錯,此刻他已到了長安境外。一個美得不像話的身影在腦海迭現,晶亮美目、薄唇白膚,頎長身材武時驚人、靜時銷魂,猶如青竹般的氣質撲面而來,高雅、清秀。
劉欣回過神,吩咐道:「董太傅已辭官葬親,太傅一職得由別人頂替。命人告訴劉欽,朕賜名他的次子叫劉秀。」
劉秀劉秀,睿智清秀。如若他真能如這引申意中的人般,重情重義又深藏不露,將來必成大器。趙昆應著,立刻出門,喚人一同張羅學士名單,以備劉欣酌選。書廂內頓時安靜下來,劉欣從懷中取出一封書函。清秀筆跡,字如其人。今日清晨,寢廂的床榻上仍留有青竹殘香,而那帶香之人卻已遠飛他處。一封辭官函靜靜躺在案上,牆上那幅最別緻的畫——大漢第一美人的畫像也已不在。
劉欣坐著閉目沉思。那個脆弱、堅強、善良、自私的瘋子,一直因自己可以洞悉他的心靈而耿耿於懷,殊不知,真正的勝者,並不取決把誰看透,而是可以生生地將一個人的心帶走。羽翼豐滿,獨當一面,即使心不甘、情不願,他也已登上皇位,而那個助他蛻變的人,卻功成身退。
劉欣起身,走到窗邊低吟:「要是你知道那個狡詐學生的心也被你帶走,一定可以解氣。」
今夜天色混沌,不見有星,星下諾言卻不曾改變。
***
初春冷於冬,一路西南而行。雖是深夜,長安郊外的客棧卻依舊燈火通明,生意如門口迎風而掛的長燈籠般,火紅熱絡。櫃檯前站著一個秀頎男子,垂紗斗笠遮去了傾城面貌,但只看這優美身形及脖頸處露出的一小截白,便可猜得定是相貌堂堂。
店家看了,忙迎道:「客官是要用飯還是住店?」
「用飯,但也住店。」
董賢壓低斗笠,「勞煩店家備兩副碗筷,就在大堂用,再準備兩間上房。」
聽他這樣吩咐,店家伸頭向外張望:「客官不是一個人?」
「還有一個,馬上就到。」
董賢說完,自行選了一張桌子,於前坐下,隨手翻閱店菜單,不一會兒便點了一桌菜。這家客棧開在來往長安的官道上,即使在夜晚,還是客源不斷。身邊幾桌客人正在議論新帝即位一事,訴之詳細,猶如親臨。
董賢舉杯,喝了口送來的女兒紅,不禁皺眉。想起與劉欣在御陽宮,一喝便是幾壇,想必是在宮裡喝慣了極品陳釀,外面的酒已沾不上口。他沒多帶行李,身邊只有一隻輕便包袱,隨身除了一些銀兩和更換衣物外,便是裝有嫂娘骨灰的瓦罐,以及那幅獨一無二的畫。
他答應了嫂娘,要將她葬去一個祥和之地,如今劉欣已即位為王,自己也當兌現諾言了。在長安城門通關時,士卒並未為難自己,看來劉欣已下令,讓他們放他通行。本以為就此離別,可讓劉欣緊張一陣,不料他還是未卜先知。
董賢一笑,忽聞背後有人走近,說道:「出來吧,你都跟了我一天,也該餓了。」
他一路放慢行速,時走時停,就為讓身後之人可以跟上。聽他這麼一說,果真有個人從後磨磨蹭蹭地走出。「又是劉欣出的主意,讓你一路跟著我?」
董賢看芷薇灰頭土臉,立刻讓店家準備濕毛巾讓她清理。一番調整後,芷薇坐下輕聲說:「殿下料事如神,知道董大人今日要走。他對我說,只要在後跟著,不要擾你,大概走到長安郊外,你就會心軟,主動等我現身。」
芷薇隨身,如同劉欣的觸角,萬水千山,都難以離開他掌心。
「他已不是殿下,你我也應改口稱皇上了。」
「他也是逼不得已、無可奈何。」
逼不得已、無可奈何,自己又何嘗不是?心頭突然泛上酸楚,董賢又啜一口並不香醇的女兒紅。「你可知道,我要去哪裡?」
芷薇據實答道:「芷薇不知,但殿下知道。他說你要去益州雲南,要問天下哪裡家家有水、戶戶有花,就數雲南最符合。」
雖知劉欣對自己的事瞭若指掌,但清晰到如同透明,還是讓董賢感到吃驚:「他從小在長安長大,怎會得知雲南之事?」
芷薇道:「大人有所不知,殿下雖生在長安,但他的父親、祖父、曾祖長年駐守益州。他通曉益州地理、民俗,那裡共分比蘇、邪龍、葉榆、雲南四縣,而其中最山清水秀的就是雲南了。」
被劉欣即位一事一攪,竟忘了他本是藩王之後。董賢知道芷薇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夾了些菜到她碗裡:「長安到益州,路途遙遠,你最好不要跟去。」
「殿下說,這是他的意思,董大人要有異議,就回去跟他理論。」
看來劉欣已做了萬全準備,董賢心裡笑道:這個激將法耍得可不高明,我才不會單純到那種地步,上你的當!
芷薇著實餓了,低頭扒了幾口飯。
董賢想起,她過去冒險入住王莽府,陪同嫂娘,現在又一路隨自己流離益州,雖說是劉欣之命,但若不是中意自己,她也不會如此執著。內心一下子飽含歉意,董賢問:「別叫我大人了,以後我們就以名相稱。一直叫你芷薇,也不知你姓什麼,百家姓中也沒有『芷』姓啊。」
「我自小就入王府侍候殿下,原來是姓秦,但殿下說,隨他姓也行,可以叫劉芷薇。」
董賢本想吃菜,卻突然將手裡的竹箸一放:「你只是侍女,他又沒娶你,怎麼可以隨他姓?他簡直是漠視禮教!」
話到後來,竟帶了點酸酸的醋意。芷薇抬頭,有些莫名道:「小時候字還不識一個,哪懂什麼禮教。」
「原來如此……」董賢悻悻地轉開話題,「劉芷薇,跟劉欣姓也挺好聽的。」
見芷薇嗤笑一聲,董賢忙低頭扒飯。兩人吃完後,便各自回房,決定明天上路。
今夜無星,躺在榻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董賢凝視身旁空出的半個床位,想起劉欣曾說,床太寬,一個人睡不著。要是讓劉欣知道,此刻自己深有同感,大概也會叫他鋸掉半邊。董賢摘下頂上的髮冠,隨青絲一同滑落的是塊「欣」字的玉珮。
最終,他還是離開了,當真是為兌現嫂娘生前遺願?纖長手指摀住微微發脹的額頭,董賢看見床邊那卷獨特的畫。他已不敢面對真正的離棄,劉欣已是大漢的天子,往後會有無數才子佳人陪他左右,大漢第一美人之稱,無非是帝王高興時的一個戲言。就如嫂娘所說,朝中已無他的立足之地,董賢寧願躲到世外之源,與回憶相伴。只是今夜幾乎就將過去種種,全部重現眼前,他的回憶怕是不夠用。
此去雲南,自己也不知何時才返,他並非想要永遠離開劉欣。既然他已知道自己前往雲南,那一切就並未結束。有緣人自會相見,有緣人自會重逢;關上一道門,卻打開一扇窗。眼眶不知何時已微微濕潤。董賢側臥,水霧只是迷濛雙目,並未散下。他曾是當今皇上的老師,朝政、軍法、武功、琴棋書畫乃至床笫之事,都是由他一一引導,他怎可軟弱地流下淚來?
到達益州時值盛夏,途中歷經四個月,但南國四季如春,依舊如涼爽的春末。高山平湖、竹閣土坊,悠揚的葫蘆絲不似靡靡之音,卻勝仙境之曲。淳樸民風,少聞世事,報信的驛使也格外散淡,新帝即位一事,雲南百姓兩個月前才剛得知。一聽是原先益州郡王之子,整個村落以此為由,篝火美酒,大大慶賀了一番。劉欣登位是其次,借此歡歌笑舞才是真。雲南的子民與世無爭,他們處在大漢版圖的最下塊,最愜意之處,山高皇帝遠,少有人來干涉他們。此地的竹閣不同於中原風格,被高高架起,竹香比中原要濃上幾倍。向外張望,偶爾可見湖畔的雲南姑娘,披髮梳洗,將長長的秀髮「嘩」地甩向天空。
「芷薇,你去哪兒?」背後傳來的腳步聲,芷薇回頭,一個男孩飛步站到她面前,濃眉大眼,熱情開朗。如今的芷薇,已是一身滇越服飾,長辮垂下後聚在左肩,頭上插著雲南特有茶花,甚是可愛。
男孩讚道:「你還是穿雲南的衣裳好看!」
芷薇低笑:「齊木,我正好要去表哥那裡,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齊木極為熱心,立刻說好。
想起這對兄妹剛到寨子時,屋子還是他幫忙搭的。那兄長極識大體,不便與表妹住得太近,親自去了附近姑娘住得較密集之地,說通她們,把表妹的屋子安在那裡。他長相清秀脫俗、美貌無雙,待人彬彬有禮,村裡人自是有求必應。
踩上結實的竹梯,輕扣竹門,芷薇輕喚:「表哥?」
來益州的途中,董賢已與她商定,外人面前兩人就以表兄妹相稱。
裡面沒人回答,齊木性子急,見門虛掩著便推門而入。
乾淨、整潔的竹廂,一案一床,木櫃扶椅、數本書冊,就如它們的主人般簡簡單單,唯獨牆上那張銅紙略顯不搭調。來過這屋子的人,都會問為何不掛幅像樣的畫,而要掛張大大的銅紙?
每逢此時,董賢就會笑答:「這本來就是一幅畫。」
見裡面沒有人,齊木道:「他大概又跑到瀾滄江邊去了,瀾滄江可通往中原。我看他是想家了。」
芷薇在屋裡踱了幾步。
雖到了心心唸唸嚮往的雲南,但董賢的心並沒到來,或許它原本就留在長安,從不曾離開過。偶爾見他朝著北方眺望,山外青山,似乎也難阻斷這灼熱目光。
也不知這是第幾次見芷薇為董賢擔心了,齊木大大咧咧道:「你們中原人真是有趣。在我們雲南,不管是男娃還是女娃,只要喜歡對方,一定會說出來。」
芷薇一驚,忙道:「胡說什麼,他是我表哥!」
「還要瞞我呢,我早看出來了,哪有兄妹說話像你們這樣客氣?」齊木續道,「你們的氣質一點也不像,他高貴優雅,卻給人近不了身的感覺,哪像你這樣愛笑愛說?」
芷薇被他說紅了臉,急忙低下頭。
齊木又道:「你要是真喜歡他,我倒可以幫你出個主意。來,把你的髮簪給我。」
不知他要搞什麼花樣,芷薇急急搖頭。她是受劉欣委託來照顧董賢的,怎能有非分之想?就算有,也只可埋在心裡,不可發芽。與答應劉欣的承諾相比,董賢心向所歸,才是真正讓她做此決定的根源。
「快啊!等他回來就不行了。」齊木說著,自行拔下芷薇頭上的髮簪,在屋裡找了把匕首,刻上「秦芷薇」三字。芷薇伸手去奪,卻又搶不過齊木。兩人爭奪之際,正巧從視窗看見董賢遠遠走來,齊木忙將髮簪扔到門口,拉著芷薇跑下竹閣。芷薇一驚,腳下一滑,直直跌倒在竹閣下。
齊木大驚,連忙蹲下問:「怎麼樣?還能走嗎?」
腳踝一陣劇痛,芷薇低道:「腳……腳好像扭到了。」
眼看董賢越走越近,齊木只好抱起芷薇,貓著腰從竹閣下的樑柱處,悄悄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