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的空間、小室紛紛張掛著研麗的書畫裝飾,花園裡的盆栽也全部換成上等品級的鮮花,諸如茶花十八學士、綠菊等王公貴人之家才養護得起的名種,這會兒在人工庭院裡全露了臉。
整片產業裡,每個角落都張好燈、結好彩,彷彿即將舉行盛大的慶會似的,然而她若隨口向鬟婢打聽幾句馬路消息,大夥兒又像硬殼結了凍的大海蚌,一丁點訊息也不願吐露給她知道。
好不容易忍耐過納悶的十天,就在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的當兒宋定天竟然選在下午時分打道回府了。
這趟尋寶的旅程持續得比她和大捕頭預期的更加長久,掐指計數時間,約莫進行了兩個多月。
當然,黃金千萬兩的秘聞純屬柳大美人臨時猜掰的,他們肯定掘不到這份子虛烏有的大寶藏,甚至連半粒金沙的影兒也沾不到,這口惡氣想必已在宋定天胸口醞釀到幾近發酵的程度了。
「朝雲,柳朝雲!」連珠炮的叫嚷刮進她香閨。「他奶奶的!聞人獨傲把老子當傻子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砰地一聲,她的房門被抓狂的腳丫子一傢伙踹開來。
朝雲的胃已作怪了大半天,方才硬是多喝了幾杯溫水壓了下去,現在讓宋定天——不,是宋漢成的嗓音這麼一驚擾,害喜的症狀再度威脅著揭竿造反。
「天哥,你回來了?」她勉強自己堆起燦艷的甜笑迎接來人。「怎麼一進門就嚷得驚天動地的,金子呢?你找到多少?」
「去他的金子,老子連銀子也沒瞧見!」宋漢成破口大罵,長達兩個月的冤枉氣讓他再也顧不得繼續假扮哥哥的溫厚外表。「老子平白耗在浙江兩個月,從省東翻掘到省西,再省南挖掘到省北,整個他媽的省分全找透了,哪有什麼黃金的影子?」
「咦?我記得你明明提過是到福建尋黃金,怎麼會繞路到浙江去?」她索性裝憨裝個徹底。
宋漢成一時語塞。
「我……我們正是一路從福建找到浙江,卻連一塊金鎖片也沒挖著,所以才覺得光火呀!」他自認找到合理的藉口搪塞。「人倒給我說說看,老子依照你的意思好聲好氣地款待聞人獨傲,為什麼我照他的指示去挖寶,挖了半天反倒被人當成傻瓜,耍著好玩?」
「這你就要去質問聞人獨傲啦!我怎麼曉得?難不成還是我和他串通好欺瞞你不成?」她嬌嗔著賴坐回椅凳上。「說不定你早把黃金運進私自的庫房擱著了,故意想侵吞掉我的那一份,才編造這個兩手空空的說辭唬騙我。」
朝雲真不懂自己為何會沒看出宋漢成的冒牌身份。比起真正的宋定天,他暴躁、有勇無謀、修養差,標準的無賴老大一個,壓根兒沒有半絲哥哥的穩健寬厚。莫怪乎她初見面的當兒如此厭憎目前的「宋定天」。
宋定天平時對她溫和又善體人意,連重話也捨不得說上一句,幾曾大吼大叫讓她聽見過?想當初她拒絕解除婚約時,他還曾向她保證,日後若出現其他男子可以帶給她真正的幸福,他絕對會獻上滿心祝福,甘願退讓到一旁。這等高潔的胸襟,豈是小小宋漢成比擬得上的!她只要思及自己曾經把「宋定天」的美好名號冠在這無賴頭上,甚至腹誹了好些個難聽透頂的指控,心裡立時替天哥感覺到屈辱。
「我像是個會侵奪妻子財寶的無賴漢嗎?」宋漢成哇啦哇啦的替自己叫屈。「好!這傢伙居然隨口瞎捏一個假地點騙我,甚至連累我的人格遭受妻室的質疑,老子今晚就準備一頓烙刑消夜招待他。」
烙刑很痛耶!她在腦袋裡稍微模擬一下下,渾身的雞皮疙瘩登時早班出頭。雖然聞人大捕頭的功力大致恢復良好,並不擔心宋漢成跨到太歲頭上動土,然而他最近常趁著黑夜時分出來活動筋骨,順便查探環境,當然也少不了潛進她閨房裡貢獻一番體力,入夜之前讓他安穩地睡個大覺總是好的。
「天哥,你何必氣得撲撲跳呢?」她馬上放軟了身段勸撫他。「不如這回讓我親自去套他的話,或者他肯吐露真相也說不定。」
宋漢成揉著下顎考慮由她出馬的可能性。聞人獨傲似乎頗為貪戀柳朝雲的美色,現下指派她擔任外交使節,施展媚嗲的美人計勾拐他,成功的機率或者比他們這群臭男人刑求更高也說不定。
「好,現在就去!」他片刻也不願意等。
「不好。今天適逢人家的齋戒日,不得妄動嗔念,咱們明天再好不好?反正也不差這麼一天。」她柔情似水地拉著大暴君坐回小圓桌旁。「天哥,我好思念你呢!你一進門就大喊大叫的,連句體已話也不和人家說說。」
被俏美人嬌嬌軟軟的一哄,再獻上半杯香茗澆息火氣,任憑他醞釀著天大的火藥味,此刻也煙消雲散了。
「當真思念我?」賊溜溜的大手摸上她的光潔玉腿,顯然打算往上方的誘惑地點繼續進發。「有多思念?你倒表現給我看看。」
看看?看什麼看,看你個頭啦!朝雲偏頭翻個白眼。
「我一聽說你即將起回程回府,立刻遣人將這座陰暗不通風的老鼠洞給妝點得富麗堂皇,就連當今天子的皇宮也比不上,難道表現得還不夠清楚嗎?」既然她從其他人口中探聽不出消息,唯有從大頭目的身上下工夫。
舉凡自認為聰明絕頂的人,生平最孤獨的事便是滿腹的計謀沒人欣賞,才會興起「天才總是寂寞的」這種爛詞兒,她只要投其所好,扮出虛心的低姿態向宋漢成討教幾招,不怕他不中計。
「你這個小娘皮,說謊被我抓到了吧!」宋漢成笑呵呵的,鼻尖埋進她的後頸亂拱亂嗅。「洞府裡的改變是我飛鴿傳書通知大夥兒盡快打點起來的。你倒好,輕輕鬆鬆就想橫刀奪走我的勞苦功高。」
強烈的反胃異感幾乎全面席捲她孱弱的身子,朝雲難以分辨自己驟生的嘔心是出於害喜,抑或是無法忍受他對自己狂吃豆腐。
「你幹嘛花那麼多心思灑掃庭院?」她勉強綻著艷麗欲滴的嬌顏。「難不成你還想再和人家拜一次天地,大宴天下賓客?」
「大宴天下賓客這點是說對了。」宋漢成笑出得意非凡的聲勢。「你不曉得,其實我這趟外出除了尋寶之外,還向黑白兩道廣發英雄貼,讓天下知悉南二省總捕頭宋定天仍然活著在人世,打現在開始就要重出江湖了!」
那怎麼行?朝雲馬上意識起事態的嚴重性。
宋漢成居然準備冒充宋定天的名頭!
倘若天哥的名頭被歹人濫用,弄臭了他的清譽還算小事,就怕這個畜生光明正大的在江湖中行走,假藉總捕頭的名義掩匿私下的不法行徑。天哥在天之靈若知道了,永遠也得不到安寧!
她必須阻止他!
「本月十五,白道英雄就會陸續前來此處。在宴會中途,我將命人押出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他嘿嘿冷笑。「聞人獨傲最近在江湖中為非作歹的行徑已經傳遍天下,屆時我親手宰了這畜生,作為復出江湖所貢獻的第一場功勞,天下英雄自然非崇仰我不可。」
朝雲的心中登時雪亮。「原來近來有關聞人獨傲的醜行全是你蓄意散佈出去的。」
「沒錯。」宋漢成志得意滿地陳述。「我本來只準備抓住他,為日後的功業做準備,沒料到這傢伙腦袋裡竟收藏著黃金重寶的消息,這下真是讓我給撿到了,哈哈哈——」
聰明!果然聰明!她必須向自己承認,當初判定他為有勇無謀的莽夫實在太武斷了。宋漢成懂得利用每一分對自己有利的情勢,甚至瞭解為了堵住天下眾人悠悠的疑論,別對他「詐死」兩年的內幕計較太多,絕佳的法門便是送給大夥兒一個震驚天下的大禮物,屆時他再瞎掰一些「為了暗中查案,不得不詐死、隱姓埋名」的藉口,白道英雄即使覺得他的理由太過牽強,也不至於再去追究。
「發英雄貼給白道人馬也就罷了,你邀請黑道中的高手做什麼?」
「黑道英雄宴排在白道人馬之後三天,兩者不做同一批的。」他的腦中已經模擬好自己睥睨天下的威風勁兒。「光殺聞人獨傲還不夠看,倘若我又一舉殲滅黑道的精英分子,單憑這兩件大事,皇上便非調升我取代天下第一名捕的地位不可!」
翻來轉去,仍然為了名利二字。
「一舉殲滅?」她不懂,宋漢成如何能一舉殺害滿廳滿洞的來客?用毒嗎?
「屆時你睜大眼睛等著看便是了。」宋漢成不願再多說,賊忒兮兮的淫眼落在她豐潤誘人的胸口。「娘子,咱們分離了兩個多月,既然你這般思念我……」
唾沫差點沒從嘴角滴下來。
「人家已經說過今兒個期逢齋戒日,必須戒嗔戒欲的。」她不依的推了他一把,軟膩地撒嬌著:「明晚吧!等到明兒晚上,隨便郎君想怎樣……都成。」
宋漢成聽得心癢難搔,巴不得立刻便將她壓在身子下盡情的歡好。但男歡女愛這檔子事,強求得來的感受畢竟不如她心甘情願的奉獻,既然今夜不行,明晚再圓房也一樣,反正這粉嫩嫩的美人兒終究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留著柳朝雲在身邊,比起豢養一隻雌虎安全不了多少。她嘴裡雖然指控自己被聞人獨傲強佔了便宜,然而依他的看法,這臭娘們八成是被聞人獨傲始亂終棄,心裡不甘願,才見風使舵地投靠到他這一邊。
總而言之,小騷貨對他真心誠意的可能性低,利用他作為挖寶工具的可能性倒高些。
待他徹底享受過後,也沒多少必要繼續留著她礙事!
※※※
月上三更天。
其實銀月是否當真攀上三更天,朝雲待在石洞裡自然也看不出來。這兩個多月以來,她形同被軟禁的囚犯陷於宋漢成的在理石洞,真實世界中的月升日落、風吹草動已成為她急欲觀賞的美景。
過了今夜,月娘再現三次便到了十五望月。
三天之後,宋漢成就要頂冒天哥的名義行騙江湖;同一時間,他打算在眾人面前誅殺聞人獨傲,屆時很可能連她的小命也不保;再隔三天,他計劃謀害南朝境內的黑道大哥們,而道上朋友中不乏她的拜把子兄弟,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眼睜睜目送好朋友們踏上黃泉路。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朝雲被煎焚得團團亂轉。姓宋的傢伙已經班師還朝,而石洞裡近日又準備辦一場武林盛宴,因此夜裡忙碌的人蹤必然勝過往常,她決計無法偷溜進地牢裡向大捕頭通風報信,這老天保佑,如來佛顯靈通,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
「朝雲?」鏤花門外飄來低斂沉緩的男性呼喚。
聞人獨傲來了。
奇跡似的,糾葛多時的不安,彷彿聽見他的聲音、瞧見他的影子便消失於無形。
原來她是因為他的無影無蹤才感到心慌。
「聞人——」
沒等到他將閨門反手關妥,惶急的倩影已經飛出似的撲進他臂彎裡。
即使聞人獨傲為她突如其來的熱切感到微詫,所有疑慮也隨著飛送上來的紅唇而暫時堆放在胸臆間。
他健碩有力的雙臂緩緩環攏懷中的蠻腰,正待加深兩人的熱吻,猛不期然被她綿密的顫抖抓攫住注意力。
「發生了什麼事?」這聲低沉的詢問蘊夾著穩健和安全感。
朝雲浮躁的心立刻在他懷中寧定下來。
「宋定成要殺你!」她將最後一縷顫抖溶化在柔音裡。
「這好像不是新聞了。」他帶笑的擁著她坐回床沿。「還有其他消息嗎?」
這男人永遠將生死置之於度外,教人憂也不對、氣亦不是。然而,正是這份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氣魄令她心折的,不是嗎?
「不只如此,他還打算坑殺黑道中的成名人物,而且利用天哥的名號瞞騙世人的耳目。」她鑽蠕著找到更舒適的姿勢。
「是嗎?」聞人獨傲濃眉挑成兩道弓弩。「若果如此,我倒要向皇上求個情,當真冊封他一個『天下第一名捕二世』的名頭來獎勵獎勵。」
「人家都擔憂得失眠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棉花糖般的粉拳捶上他肩頭。
「你失眠的原因與擔憂恐怕扯不上關係吧?」他繼續不怕死地調笑她。「我還以為你故意醒著等我來……」
「聞、人、獨、傲!」大美人柳眉倒豎,即將翻臉。
「好好好。」他馬上向惡勢力投降。「把你聽聞的詳細情形告訴我。」
朝雲一五一十的吐露今天下午的閨房對言。
「你覺得宋漢成會如何殺害滿廳的客人?」末了,她扔下心頭難解的疑惑。
「我明白了!」聞人獨傲自顧自的搔弄下顎。「近半個月的夜裡,我經常窺視到嘍囉們扛著為數可觀的火藥,平均安置在石洞的各個角落,昨天夜裡他們開始埋設引線和導火石,我正在猜想宋家幫究竟想玩什麼把戲呢!原來如此。」
這會兒連朝雲也明白了。「他準備把整座洞穴炸成碎石堆。」
「聰明!」他頷首讚賞敵人的大手筆。「宋漢成在這窩藏了兩年,多少一定留下難以掩滅的證據,如今一舉把山洞炸毀,即使天皇老子也掘不出他的小辮子。」
「那咱們趕快逃命要緊呀!」朝雲緊張的掐進他手臂。早八百年前大捕頭的功力恢復正常時,她便提議兩人盡快帶著曾老「翹頭」去也,偏偏聞人大捕頭堅持賴下來摸清楚石洞內的虛實,而她又不願丟下愛侶自個兒先逃出去,於是兩人就這樣多耗了個把月的光陰,繼續擔任宋漢成的自願囚犯。
「再多等一天。」他的唇輕觸著她額角,輕吻中充滿保證。「明天入夜後,我暗中將他們埋藏的引線抽出來,讓他們幾十桶的火藥屆時英雄無用武之地。」
朝雲急了。「不行呀,明天晚上他就要——」
這個也不能說!她火速摀住多事的櫻唇,心裡開始猜想一個人把自己的舌頭咬斷還能不能活下去。
而聞人獨傲的眼睛又瞇成一條線了。這幕倆倆對峙的情景看起來出奇的眼熟,只除了時空和場景稍稍有些變換。
「宋大官人明晚就要如何?」俊臉立刻躍上「我這個人最好商量了」的溫和神色。
倘若他很好商量,朝雲甘願把整張錦床吞進肚子裡,作為寶寶的搖藍。
「呃,這個……」她的腦筋再度一片空白。怎麼辦?唯今之計只好拿出老招數朦混時間。「呵——呵呵——呵呵呵——」
能朦混多久便朦混多久。
「夠了!」聞人獨傲決定他拒絕再忍受下去。
甜蜜的笑聲戛然而止。「夠什麼?」
朝雲愣愣的觀望著她孩子的爹霍然起身。聞人獨傲俊朗的五官此刻扭得像「叉燒包」,熊熊烈火從他的瞳孔噴燒出來,焚騰著清楚明白的六字訊息——擋我者,殺無赦!
「我要宰了他!」他踩著堅忍不屈的步伐邁出她的閨房,一步一腳印。
噢!別意外,一步一腳印絕非空泛的形容詞。聞人大捕頭已經被怒火、妒火、恨火交織而成的「三昧真火」燒昏了腦袋,渾厚的真氣流轉過週身穴道,貫注在腳底的湧泉穴。他每跨出一步,足下的大理石方磚馬上響出喀喇喀喇的哀鳴,隨即凹下一記完整的大腳丫印痕,顯示天下第一名捕曾經到此一遊,連石灰模子拓出來的效果也及不上此時這般清晰。
朝雲被他的神功嚇得開始啃手指甲。雖然以前她便知道聞人獨傲的功夫一級棒,但今夜是他頭一遭在她面前露了相,前幾次全蹩腳得令人無話可說。這男人隨便走兩步路即能製造出如此驚人的效果,日後兩人若是一個意見不合,他一拳打過來,那還得了?
「喂,等一下。」她死命的撲到他背上,及時在他撞開門板之前阻止他。「儂起碼擁有上百名手下保護他,咱們不如先溜出去討救兵回來宰他,勝算比較高嘛!到時候我保證讓你宰得輕鬆過癮。」
為什麼天下男人無論階級高低、年歲老少,一旦吃起醋來,智力頓時退化到十歲小娃娃的程序?她自問。
「不,我要跨越他的屍體出洞。」沒有人可以在吃遍他女人的豆腐、預謀佔他女人的便宜、侵害到他個人的權益時,仍然興高采烈地躺在床上作美夢。
他要扭下宋漢成的腦袋!立刻!誰也不能阻止他!
「你冷靜一點,姓宋的至目前為止尚未造成任何實質的傷害嘛!除了他令人作嘔的毛手毛腳、亂親亂嗅我的臉頰、沒事摸摸我的大腿……」停!朝雲趕緊甩掉使情況更趨複雜的陳述,先擺平大捕頭要緊。「身為成功的天下第一名捕,你在抓犯人之前必須等到對方確實執行了違反王法的行動,否則他就算無辜的黎民百姓,你千萬別反應過度……」
「我反應過度?」他回頭兇猛地低吼。「那傢伙鞭打我、刑求曾老頭、掐摸你大腿,而我決定替天行道鏟下他的狗頭,你居然指控我『反應過度』?」
「好好好,你沒有反應過度,你的反應完全符合正常水準。」她以一種母親對小嬰兒唱催眠曲的語調安撫他。「你僅是處於輕微程度的不悅而已,只要坐下來,喝口茶,馬上就沒事了。」
粉嫩的小手拚命在他胸口揉搓,一下接著一下,朝雲小心翼翼地領著他走回閨閣正中央的圓桌旁,服侍他坐入座位。
「我非殺他不可。」聞人名捕微微被平撫下來,嘴皮子仍然硬邦邦的。
「好,我保證將來不會有任何人阻止你。」乖,喝杯茶消消氣。雪白的玉手執起青花瓷杯,骨裡盛滿淡黃色的液體,完美的視覺效果將他的火氣再按捺下三分。
只有三分而已!澆低的熱度隨時有可能再灼燒回來,比方說,她不小心提及宋漢成吃她豆腐的其他細節,或聞人獨傲再度想起宋漢成對他施加嚴刑的過往,或者……
或者有人不怕死的找上門來挑戰,如同此刻一樣。
「娘子!」
閨門「砰」一聲被撞開!一個跌跌撞撞、大舌頭的醉漢衝進她香閨,手裡仍晃著半瓶上好的竹葉青。
「娘子,我——嗝——我等不及明兒晚上了,你今夜非陪老子睡覺不可,嗝——」
死了!朝雲幾乎沒有勇氣去看聞人獨傲瞬間凝結成天山寒泉般的臉色。這回肯定死得徹徹底底!
兩雄對決啦!
從嬌幼年紀到成熟的花樣年華,朝雲記不清有多少次讓公子哥兒們為了她爭風吃醋、彼此鬥得頭破血流,但今晚——今晚絕非決鬥的好時機。
「柳朝雲!」聞人獨傲跳起來,指著不速醉客的鼻尖吼問她,「這傢伙三更半夜摸進你房間幹什麼?」
「我怎麼曉得?」他說得彷彿是她邀請人家過來似的。
朝雲越想越覺得委屈,輾轉折騰了大半夜也就罷了,到頭來還得被兩個臭男人當成骨頭爭來搶去。她招誰惹誰?憑什麼應該忍受這種待遇!
歸根究底,全是這冒牌貨惹出來的麻煩!倘若他安分守己的耗在自個兒的房間內睡大覺,聞人獨傲根本不會莫名其妙的喝罵她。
「宋漢成,你三更半夜摸進我房間做什麼?」輪到她指著宋漢成鼻子發飆。
宋漢成混沌得腦筋打結,語塞了好一會兒。嚴格說來,他寅夜時分溜進婦女房內似乎有點兒理屈……
慢著!他轉念想想,又發覺大大的不對勁。聞人獨傲明明被他囚禁在地牢裡,那麼現在杵在眼前大呼小叫的傢伙又是幹什麼吃的?
「聞人獨傲,你三更半夜摸進我娘子房間幹什麼?」他模糊的視線竭力瞪向怒沖沖的囚徒。
驀然,一道事態嚴重的提示砸進三顆腦袋裡——聞人獨傲的行蹤被人發現了!
「大捕頭!」
「聞人獨傲!」
「我——」
三種相似的反應在同一瞬間爆發出來。
宋漢成的腦袋登時酒醒了一半。聞人獨傲脫困,身旁有柳朝雲替他助拳,而自己根本連腳跟也站不穩,這場架怎麼打怎麼輸,快閃!
「來人哪!聞人獨傲逃脫了,快來人哪!」宋漢成手上的酒瓶迎面甩向越獄者的面門,腳跟往後一蹬,身形飛快的躍出危險境地。
絕不能讓他跑了!
聞人獨傲火速追出門外,冒牌貨的輕功卻比他想像中更加要得,三兩個起落已經跳出朝雲閨房所屬的小洞院。
大理石洞內警衛的森嚴再度得到驗證。
宋漢成急切中喊出的叫聲,不到一眨眼的時間便形成連帶反應,聯結小院落的隧道口霎時晃動著幢幢燈影,敵人全部進入最高戒備狀態。
「快走!」他回身入房,反手抱起她纖弱的嬌軀,再度閃出寂黑的庭園。
整座石洞宛如地鼠的巢穴,雖然掘滿四通八達的網路,然而每條聯結洞院與洞院的徑道出口卻只得兩個人錯身而過,只要眾嘍囉位把守住通道出入口,便等於困死了他們倆。他必須趕在無路可退之前,率先衝出重重的關卡。
兩人九彎八拐,轉眼間即闖向通往正廳的通道,廊道的路徑大大的寬敞起來,足可容納一輛四輪馬車行駛。
「殺——」超過二十人的嘍囉發現直奔而來的兩道人影,立刻掄起刀劍嚷嚷著攻伐過來,前頭幾個索性招呼他們一頓暗器大餐。
聞人獨傲將她推到自己身後,雄渾的真氣貫穿衣袖,兩片頎長的布料雙雙揮動起來,彷彿鐵打的盾牌,一晃眼便將鐵蓮子、毒棘藜等暗器統統拍落地面。
接著,十來位動作較快捷的嘍囉已經趕到。聞人獨傲用眼角餘光掃視多張面孔,發覺其中不乏眼熟的惡徒。原來近年這些歹人之所以銷聲匿跡,全是因為躲到宋漢在的賊窩來了,他還以為閻羅王有眼,早早派遣牛頭馬面將他們的魂拘回地府了。
也罷,洞府中人既然由大奸大惡組成,他下手不必容情。
迅雷不及掩耳的指力一一點中對方的死穴,只要他伸指出擊,必無虛發,幾十位人馬轉瞬間減少為四、五個。
朝雲撿起敵人掉落的劍刃,刷刷刷!刺出幾劍玉女七式中的絕招,頓時替他再除掉三號麻煩人物。
最後一劍刺進僅存的餘孽胸口,刃鋒抽出來時帶出一道狂噴的赤紅,備腥味衝進她鼻裡,突然生起強烈的作嘔感,她撫著胸口哇地吐了滿地的酸水。
聞人獨傲趕忙搶回她身畔扶持穩當。
「怎麼回事?」他的手滑過每一處觸手可及的嬌軀,檢查她是否受了任何外傷。
「沒什麼……」她嬌秀的容頰泛起一片暈紅。「還不是你的聞人小毛頭在肚子裡作怪。」
聞人小毛頭的爹聽了,立刻瞪了瞪眼睛,貼近她小腹隔「皮」喊話。
「小鬼,你給我安分地待在裡頭睡覺,以後生出來爹才會疼你。」父子倆經過密切的溝通,小鬼果然安靜多了,效果令為父的非常滿意。
他打橫抱起美嬌娘,繼續往廳堂進發。整座腹地僅開鑿一線聯絡外界的通道與石廳相通,因此只要他們闖進石廳這處心臟地帶,要奔離囚住了三個多月的石洞便輕鬆簡單得很。
遙遙的殺伐聲從前後左右的甬道間震晃而來,聞人獨傲加快腳步躍進正廳,朝雲忽地叫了起來。
「等一下,曾老還留在地牢裡。」她不能拋下丈夫的舊部屬不理。
「我先送你出去。」聞人獨傲腳下不停步的往出口衝過去。眼前的情況危惡,在未送她脫離險境之前,他誰也顧不得了。
「不行!一旦離開後,再想闖進來困難度可就增加了千百倍。」她乾脆跳下他的懷抱,直接衝往地牢方向的通道。
「朝雲!」他只得一古腦兒追過去。這女人從來不肯聽他的命令行事,他早該明白的!
通道內迎面殺出兩個獄卒,全給後發先至的天下第一名捕點倒了,恰好一指一個。
「曾老!」朝雲奔進沒人看守的地牢,直直闖至曾老頭的囚室前。「曾老,咱們快點走,宋漢成隨時會包圍住出口,屆時咱們就走不掉了。曾老!」
急喚了五、六聲,曾老頭卻連回吭也不吭一聲。
她推開鐵門,連忙奔到老人家身邊,指尖尚未觸及他的身體,鼻尖已然嗅到一股陳敗的腐氣。
一種源自死亡與絕望的氣息。
朝雲的喉頭驀地梗住,再也喚不出聲音。
「曾老……」她緊緊捂著櫻唇,唯有如此,威脅著狂傾而出的淚水才會乖乖停留在她的眼眶裡。
只差一點點而已。
只差一點點他們便能逃出這座不見天日的黑獄。
而曾老竟然連這片刻的時間也等不得。即使他們三人之中真有傷亡,也應該殞沒在大自然的清風明月裡,而不是這處虛假人造的石洞。
「朝雲,」聞人獨傲也奪進鐵牢裡。「時間不多,咱們趕快帶著曾老伯離開!」
她垂淚回頭。「曾老他——」
曾老頭仍然吊著半口氣,但生命之火明顯已經燃燒到盡頭,隨時可能暗滅。年歲終究是不同的,為期數個月的黑牢生活和皮肉折磨對精銳氣壯的年輕男子而言,頂多將它視為一場變質的坎坷假期,度完假回復到正常生活,照常鮮朗豪邁的等待著迎接下一遭戰役;然而發生在上了年歲的老人身上,無論是陰沉冷寂的囚室或椎心刺骨的肉刑,在在足以引發致命的意外。
其實三人早有了心理準備,曾老的情況可能撐不過這場浩劫,尤其他又將保命的丹藥交給了聞人獨傲服下;而今,疼楚的事實證明了他們的揣想。
「嫂——」曾老頭蠕動乾澀而迸血的唇齒。
「我在這裡。」朝雲噙著晶淚,不敢讓臨終的忠友瞧見自己哭泣的眼睛。
「嫂子,聞人公子……」曾老頭勉強提起一口氣。「老頭子……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您儘管說,只要在下能力所及,必定會竭力完成。」光憑他捨命饋贈丹藥一事,聞人獨傲便明白自己永遠償還不了這份救命之恩。
「我有個孫女……住在揚州牛家塘……」
「我明白。」他握緊曾老頭的手,源源傳遞著堅定不移的保證。「承蒙您信得過在下,令孫女的生活我一定會為她打點得安穩妥當,終生不讓她吃半點苦、受半點委屈。」
曾老頭勉強想答話,皺褶的容顏擠出淒切而感動的淺笑。他生命中最後的一絲火花,盡數集中在這抹微笑中。
「曾老?」朝雲抖晃的柔荑輕輕撫上蒼老的臉頰。「曾老……」
同樣在生命,強弱之隔竟可以劃分得如此明顯。聞人依然燦亮,他卻黯淡;聞人健在,他卻消逝……同樣的生命呵!
她的生命再度交錯另一樁生離死別呵!
「他們躲在裡面。」通道的另一端射來宋漢成的吼叫。「給我守住,任何人竄出來一律將其射成刺蝟!」
「時間不多了,走吧!」聞人獨傲低語,話聲摻雜著憐惜、疼寵。
朝雲怔怔掉淚,任他攙著自己離開曾老的囚室。
生離死別之際,竟然連默哀弔唁的時間也如此急迫……
聞人獨傲掩身潛到地牢入口處,抬起刑架上的油鍋,倒扣在胸前作為盾牌。通道的彼端連接著正廳,亮晃晃的火炬投射在石牆上,雙雙彈射出密道。
叮叮咚咚的箭頭戳中鐵鍋,徒勞無功地頹跌在地上。他們倆直接撞出通道,正廳的兩側湧出六、七十名持刀的嘍囉。
「殺——」他們吶喊著包圍上來。放眼望去,刀光劍影盈滿視線所及的每個角落。
前方百來尺的虎皮椅上,宋漢成好整以暇的端坐著,掌中甚至捏握著香霧蒸騰的醒酒茶。
實戰經驗教會聞人獨傲,一旦遭逢敵眾我寡的局面,長久戀戰下去絕對無法脫身,畢竟再厲害的功夫也敵不過人海戰術,他必須出奇制勝。
擒賊先擒王!他的眼角餘光瞄向罪魁禍首。
但宋漢成的外圍環伺著層層疊疊的守衛,四平八穩地欣賞兩名階下囚努力做困獸之鬥。
「很辛苦吧,聞人獨傲?」他的嘴角撇著涼蔑的冷笑。「想當初我那無緣的大哥也曾陷身於好漢敵不過人多的難處,既然你們同為總捕頭,讓你嘗嘗他曾體驗過的滋味也好。」
朝雲驀地從極度的哀絕中甦醒。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鐵青著僵硬的臉頰。
「沒什麼意思。」宋漢成扯著風涼話。「我那命薄的大哥無緣和弟弟一起長大,以培養手足之情,偏偏老天爺讓他生成一張與我別無二致的臉孔。我那十七名扶桑仇家千里迢迢跑來中原尋仇,沒遇見正主兒,卻平白打死了我那無辜的大哥,讓他無端端成了小弟我的替死鬼,我也覺得很遺憾呀!只能感謝他臨逝不忘造福手足了!」
事實真相彷彿一盆冷水,兜著她的頭臉淋下來。
「原來天哥白白當了你的替死鬼!」她的嬌軀微微發顫,週遭的人聲嘈雜在這一瞬間完全脫出她的意志之外。
兩年多以來,官府衙役尋遍了大江南北,卻始終查不出半絲有關天哥遇刺的消息,當時大夥兒直呼奇怪。從出事地點遺留下來的痕跡可以研判,兇手約有十個人以上,屬於集體性質的暗殺行動,無論道上兄弟進行得多麼隱密,多少都會流露一丁點的蛛絲馬跡,然而那夥人彷彿平空消失似的。
原來他們壓根兒不是中原人士,一犯完案便回到扶桑國。
無辜的天哥平白送了性命,就只為了與他素未謀面的同胞弟弟生成同樣的面孔。這教人情何以堪?
「宋漢成,你即使殺頭一百次也互不足惜!」她淒厲的指住他鼻尖。
「可惜你這輩子永遠看不到老子被人殺頭的景象。」宋漢成依然悠哉悠哉。
朝雲驀然衝向他,罔顧四面同時朝她招呼過來的兵器。
「朝雲!」聞人獨傲斜斜插入她的去路,及時阻止她上前送死。「快退!」
「放開我!我要替天哥報仇!」她張牙舞爪的掙扎。「讓我殺了他替天哥報仇!」
聞人獨傲看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大廳主位,猛然震動袖擺,內力揮拂著滿地打落的刀劍,有如機關發射般朝宋漢成疾刺過去。
「啊!」宋漢成彎身竄進人叢裡。
好機會!聞人獨傲連忙夾抱著朝雲衝向通往出口的石道。
全副武力就在此一擊。
七名擋路的嘍囉被他撞開,彼此的頭顱砰砰撞裂成迸射的腦漿。
「快抓住他們!」宋漢成決計不容許任何囚虜活著離開。
他們倆七轉八拐的繞出通道。
出口在望。
聞人獨傲用力躍出石洞。
身後的殺伐聲傳來,他回身在洞口摸索幾下,觸到一處尖銳的突起,雙手用力一扳,千斤重的斷龍石忽地滑下,徹底阻斷了內外的通路。
「殺——」連迭叫喊的殺伐聲完全被阻隔在石洞內。
當初宋漢成設計這個機關,目的在於關禁前來赴宴的黑道人物,他萬萬想不到斷龍石頭一遭放下來,囚禁的對象居然是自個兒。
「從裡頭一定打得開。」朝雲彷彿可以隔著大石頭聽見他們試圖扳開斷龍石的雜音。
「退開!」聞人獨傲從懷中掏出預藏的火摺子,迎著夜風的來路晃燃了。
宋漢成第二個料不到的意外——為了在他離開山洞後便於親手炸死洞內的人,他吩咐手下將火藥的總引頭安置在洞外。
他寧死也無法預料,如今居然形成內外位置對調的情況,他的仇家非但知曉引線藏匿的位置,還將他和數百名為非作歹的手下關陷在石洞內。
聞人獨傲從洞口的縫隙處挑出火藥引線,將火摺子遞給朝雲。
「點燃吧!替你的天哥報仇。」
朝雲接過生死之鑰,腦中亂哄哄的鳴叫著。「其他人……」
「裡頭的傢伙個個死不足惜。」他搖首向她保證。
朝雲最後一眼打量這座軟禁了她三個多月的黑獄。大理石洞依傍著一座平緩的小山挖蓋而成,出入口處被人細心的以枝杈和嶙峋的奇石遮掩著,即使外人近距離努力地凝神查看,可能也找不出山腹內別有洞天的蹤跡。
洞口的斷龍石微微搖撼起來,顯然裡面的新囚正想盡辦法將巨岩往上頂回原位。
時間不多了。
她凝佇於夜風中,衣裾飄揚著,腦海不斷環旋著亡夫的舉止形貌——
天哥……枉死的天哥……
她細細咬住下唇,眼中含著珠淚,慢慢將火摺子湊近千百斤火藥的引爆點——
橘紅色的火藥一路燒進巖縫裡。
黑暗中,一切竟然顯得如此寧靜。
沉厚的大理石原石阻隔了巨大的爆炸聲浪,堅硬石質甚至維持著小山穩固的外形,彷彿山腹內的世界平靜一如往常的暗夜。
沒有尖叫,沒有轟隆聲響,沒有奔逃的人潮。
足底的土地隱隱震動兩三下,大千世界又恢復它一刻鐘前的安穩。
結束了……
徐涼的微風襲來,風中帶著青草香氣,傳散著真正屬於大自然的馨香。
聞人獨傲敞開臂彎,玲瓏的倩影毫不遲疑地撲進他懷中,此處才是真正維繫她後半生幸福的避風港。
歷經了三個多月的劫難,今夜正式宣告落幕。
兩人抬頭,仰望著黑絨幕中央最明亮顯眼的發光體。
原來——夜晚的明月,竟是如此皎潔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