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白癡。
米歇爾正在低頭看他的劇本,艾莎從她的電子郵箱發過來他列印出來的,這倒是個通信的好法子,也許過一陣子連通信都會被截斷,但他已經放棄了和那傢伙交流,他沒興趣也沒能耐忍受那些。他沒有被虐狂。
但是,他挫敗的想,我該怎麼辦呢。在這裡等死嗎?劇本有好幾個,是艾沙希望他考慮的。米歇爾終於從本子裡抬起頭來,對面男人還在喋喋不休地甜言蜜語,他一抬頭就看見他深情——而且得不到他的原諒幾乎會絕望——的目光。看到米歇爾在看他,丹尼爾閉上嘴。「我得去工作。」米歇爾說。
對面的人遲疑了一下。
「你答應過我的!」米歇爾叫道,丹尼爾勉強點點頭,「當然可以,是什麼片子?」他問。
「我比較中意這部《心形樹葉》,主題是夫妻關係。主角是個已婚男人,我想試試這類角色的感覺……
「他家庭富有,有一個關係不好的妻子和一對可愛的兒女,他們各有各的事業,為了孩子們勉強待在一起。可是有一天他破產了,只好去速食店送外賣,妻子為了怕孩子的心靈受到傷害並沒有和他離婚,反而要求他隱瞞已經一文不名在街頭打工的事。孩子的家長會時他裝成一個有錢人的姿態出席,這讓他很難受……」他抬起頭,發現丹尼爾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灰色的眼睛盯著他,意思很明顯。「有吻戲嗎?」他問。
「有。」米歇爾說,甚至有十來分鐘的床戲,有什麼辦法呢,這片子本來就是講夫妻關係的。
「不行。」丹尼爾堅決地說。
「你在開玩笑?」米歇爾說,「現在哪有幾部片子沒有親熱戲,你乾脆要我別再拍電影得了!」
「如果那樣當然最好。」丹尼爾說,看到米歇爾惱怒的表情,他收斂了一下囂張,解釋道,「我不想惹你生氣,米歇爾,你得知道,我讓你去拍戲已經做出了最大的讓步,我不能容忍你和另一個人擁抱,親吻,撫摸……該死的!絕對不行!我會把她宰了!我甚至不能忍受你對我以外的人加以注意,你居然要拍床戲,我絕對不會答應!讓一步吧,米歇爾,除非我死了,不然你想都不要想!」
米歇爾手裡攥著劇本,告訴自己要冷靜。丹尼爾目光中的深情像大海一樣簡直要把他給淹死了,又是瘋狂又是絕望,這是怎麼樣一種感情?正常人不會有這樣不留餘地的感情,這情形總讓他想起十三四歲時談的一場戀愛的無限制升級版,他,和一個同樣半大不小的女孩子,愛情的激素刺激著他們,不知所措地相愛著,伴隨著激情嫉妒爭吵和憤怒,把彼此折磨得精疲力盡,最後分手。
當離開一場戀愛時他就會長大一些,當他走出初戀時他懂得了上帝把人類分成兩個獨立的個體,就再也無法成為一個人。可以如膠似漆也可以相敬如賓,但兩個人就是兩個人,任何試圖讓對方一切照著自己的步調,試圖讓兩個人變成一個人的行為,都只會導致傷傷害。
可是丹尼爾不懂,他比一個最幼稚的孩子還要渴求一種徹底的屬於和依賴,可人類的靈魂是無法被揣在口袋裡的。
邁克爾的要求太樂觀了,我無法容忍他,米歇爾想,但是他比我擁有更多的權力,男人非得擁有力量才能說話作數的,我只能服從他。他感覺得到自己的靈魂被過度的壓制而痛苦的哀號,即使一個女人也無法容忍這些,何況他是個男人。「這裡有一個符合要求的劇本,角色是個從戰場下來的殘疾士兵,他不需要和任何人講任何話,而且還是毀容的,」他扯出一個自嘲的微笑,「角色全要靠眼神來演繹,我並不太想接,因為我覺得自己可能還不到火候,現在剛好可以試試。」
即使這樣的程度他仍看得出丹尼爾很不願意答應,可是最終他點點頭,「好吧。」
「我得去告訴艾莎。」肯定會被維爾森抱怨,算了,反正早就準備好生話將被攪得一塌糊塗,米歇爾想,站起身準備離開,他可不想用那些裝了竊聽器的電話。
「我和你一起去。」丹尼爾迅速站起來跟上,米歇爾瞪著他,「你跟去幹嘛。該不會拍片子時你也跟在後面吧!」
丹尼爾理所當然地看著他,「當然。」
「見鬼,你怕我最近緋聞太少了嗎!」米歇爾怒氣沖沖地說,「一個男人每天接送我到片場,然後站在那裡用一副用情至深的眼光看著我?該死,你會讓我上頭條!」
「然後身敗名裂,被人當成變態,接不到片子,只好息影?」丹尼爾聳聳肩,「我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親愛的,現在美國對同性戀容忍度太高了……你門都出不了才好呢。」
米歇爾張了張唇,什麼也沒說出來。是的,他該學會了不和一個瘋子生氣,只能順著他的毛捋,即使他的話多麼的幼稚。但丹尼爾是認真的,他恨不得親手搞點兒什麼事讓他變成過街老鼠只能依附於他!他哪天出去發現自己突然變成了殺人犯被政府通緝只能像隻老鼠一樣縮在房間裡當他的禁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感到一陣寒意從背脊竄了上來,丹尼爾的目光突然變得極為溫柔,深情而又憂鬱地看著他,好像沒有他他會死一樣。「對不起,我剛才是開玩笑的……真的,米歇爾,我只是開玩笑,你別害怕。」他說,溫柔地擁住他,米歇爾僵在那裡。他看他的眼神小心翼翼,依戀而帶著容易讓人產生罪惡感的脆弱,他親吻他的金髮,在他耳邊無助地呢喃著對不起。米歇爾突然想到他也曾對他那個叫羅克的情人在某種情形下說過同樣的話,他覺得胃裡一陣翻湧,有些想吐。
「我得……去打個電話。」他小聲說,「請……別這樣,丹尼爾。」
「別這樣,求求你,米歇爾……」丹尼爾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但卻不是在威脅、而是一種基於恐懼的力量。
因為我?米歇爾想,是這樣的,他因為我的惱怒而覺得恐懼,可我只覺得害怕。
他無助地看著丹尼爾,對面的人比他更無助。
「對不起,對不起,米歇爾,你別生氣……你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我惹你生氣了,真是該死,我發誓我絕對不會那樣做的,我只是非常非常的愛你,想獨佔你,我不知道這會讓你那麼生氣,你想拍電影儘管去拍……我愛你,我愛你米歇爾……原諒我,我以後絕不會再犯的……」
「別這樣,別這樣,丹尼爾,」米歇爾說,「好了,去把電話拿來,把裡面的竊聽器拿掉,好嗎?」
「我這就去。」丹尼爾迅速衝到電話機前,「我會把所有房裡所有的竊聽器都拿掉!」他許諾,然後像接到飛盤梭等待誇獎的小狗一樣看著他。
米歇爾撥通艾莎的電話,上帝啊,他陷入了怎樣瘋狂的狀況!
****
《微笑福利院》講的是一部反戰題材的故事,時間發生在越戰發生後十年,主角是一個叫伊森的記者,他正在和妻子冷戰,於是在耶誕節時他選擇接下了一個到很有名殘疾人福利院的案子——貫穿全片的是一張福利院的宣傳海報,上面一個越戰老兵幸福的微笑。也正切了微笑福利院的名字。
故事講述了數個越戰士兵的回憶,米歇爾飾演的角色是一個沒有一句台詞,一直在旁邊微笑傾聽的士兵,他的臉上有一個劃過整張臉的巨大傷痕,而且因為戰爭失去了左腿和聲帶。在殘酷的戰爭過後,敘述了這些士兵以後的生活,伊森離去時看到其中一個從沒說話的士兵在對他微笑,他認出他就是那張有名海報上的男人,但是他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
他回到家,卻總覺得有些放不下,在和妻子吵架後,他再次造訪了那家福利院,希望見見那位不說話卻一直在微笑的人,他的關容給很多人帶來了希望。
他找到了他,並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可那個人只是看著他微笑。
這時,他從其他士兵的口中得知,這個人曾經被彈片擊中頭部,面部神經控制系統受了損傷,只能永遠保持微笑的樣子。
米歇爾接了劇本才注意到導演欄上寫的是羅布森的名字,他吹了聲口哨,他曾有幸在《設定》中和這位導演合作過,雖然談不上討厭,不過可以避免的話他還是希望避免。可惜他現在沒有這個權力。明明不搭邊兒的角色不知怎麼就找上了米歇爾,可能是想借助一下他的名氣。不過這可真不像羅布森會幹的事。
他的頭髮被染成了黑色,「你那頭金毛太顯眼了」——羅布森如是說。頭髮的長度倒沒什麼問題,反正本來就是亂七八糟的。他在左腿上套上藍色的襪子,艾莎遠遠站在那裡,竟然沒有來找他說話。
老實說,米歇爾一點也不想在丹尼爾跟前演片子,他只能努力忘了他在看著他,但總覺得尷尬,拍床戲時也沒這麼難受,邢目光露目的讓他想踹他一腳。但是……好吧,我現在是失去一條腿的越戰士兵,有幸沒有患上越戰綜合症,每天只能傻笑,哭泣著笑、生氣著笑、開心著笑、憤怒著笑、無助著笑……
「這是你最大的好處,」羅布森說,「就是你笑的沒什麼憂鬱氣質。」
米歇爾給了他一個白眼——化了妝他看上去還真像個樣子,應該會減輕一些外頭對羅布森用人的異議。
「像你平時那樣傻笑就行了,好了,開始吧。」羅布森說。
什麼叫傻笑,米歇爾不滿地想,難道我的笑客看上去像面部神經失調?而且這拍前指導也太少了吧。
「你懂我的意思的,米歇爾。」羅布森走時嘀咕,米歇爾愣了一下,是的,我們彼此已經足夠瞭解了。他想,鏡頭掃過來,他的笑容未變,他知道那種心情,並且試圖詮釋——他得微笑著,盡可能的迷人,卻得用一雙眼睛來表示他透骨的悲哀。
雖然是片子的亮點,但米歇爾的戲份並不多,鏡頭只在偶爾掃過他的表情,無論說到什麼時他都在微笑。關於他的戲份會在大約一個星期內拍完,剩下的戰爭場面會放在一起拍,本身在福利院的戲份就不多,他的則更少——他的角色只喜歡坐在角落裡,並因為傷情關係一言不發。
奇怪的是拍攝了幾天,艾莎只是站得遠遠的,沒有來找他說話。不應該是這樣的,艾莎應該衝過來衝他大喊大叫,臉色陰沉,問他這些天都逍遙到哪裡去了,然後警告他不要偷懶。
最後一個鏡頭搞定後,他妝還沒來得及卸,就衝上去找艾莎。「嘿,怎麼了艾莎,你在躲我?」他用不可置信的語調說。這是絕不應該發生在這位強悍的經紀人身上的事。
艾莎轉過頭看著他,這會兒是在走廊裡,周圍沒有人。「你惹了什麼麻煩?」她問,「有一個傢伙一直在盯著你,哦……你該看看他看你化牧師時的眼神,讓人懷疑那可憐的傢伙在回家的路上會不會慘遭橫死,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米歇爾愣了一下,乾笑道,「只是個特別熱情的影迷,你說的太誇張了……」
「一點也不誇張,米歇爾,你惹上了一個瘋子。」艾莎說,點了根煙,「他就是你所說的『主人』?」
米歇爾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只是開個玩笑。」
艾莎默默地抽了兩口煙,「《風神號》的後期製作還沒有開始。」她說。
米歇爾愣了一下,「什麼?呃……我知道後期製作需要很久,雖然倒是沒我想像中那麼多對著不存在飛船表演的場面,我聽說拍《星球大戰》時那樣的場面多的讓演員發瘋……」
「不是沒完成,而是還沒開始,」艾莎糾正道,「有人對上頭施加了壓力,我猜後期製作永遠不會開始了,可憐的艾利克,他可費了不少心力呢……還有這部《微笑福利院》,我猜它永遠不會有拍完的一天了,劇組會被各種意外所填滿,直到他們放棄。」
米歇爾覺得有一股寒意隨著她的話,像蛇一樣從他的脊椎爬上了頭頂,讓他頭皮發麻,身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你……在開玩笑?」他說。
艾莎抬起頭,面前漂亮的藍色眼睛瞪大了看著她,她深吸一口氣,「你以前拍的電影,以後可能只有在影片收藏家那裡有幸找到了,它們都將不會再版。」她看著他,「你惹上了一個瘋子,米歇爾。」
對面的人似乎喪失了語言機能,她可以從他眼中看到悲哀、恐懼……以及憤怒。「你會沉入歷史裡,被人遺忘,雖然你曾很出色。米歇爾,你還會回來嗎?我現在得幫你應付一堆的事兒,如果你將就這麼消失,我會徹底處理乾淨。」
「不!」對面的人叫道,盯著她,像溺水者看到遠方的浮木,瘋狂而且固執。
艾莎聳聳肩,「那動作快點,米歇爾,離開公眾的視線太久可不是好事兒。」她說,離開了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