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韌側過臉,「什麼?」
「你能真的做到大義滅親嗎?」龍繾的聲音有些沙啞。
雪韌仰頭望了望天空,其實,沒有降雪的日子,這裡的天空和北狄一樣藍,那為什麼顯得如此狹小?聽罷龍繾的話,他付之一笑,那笑很輕很淺,帶著一抹負氣,「會,若那人的所做所為天理不容,屬下不會手下留情。」
「若不是天理不容,而是——」龍繾問得很認真,「情理不容呢?」
「有區別嗎?」雪韌皺了皺秀氣的英眉。
「有。」龍繾一抬手,指了指萬卷樓頂的大籠子,那裡有一隻凶悍的蒼鷹,「它是當年北狄王送給父皇的,每頓至少啄食兩三隻生禽,過冬時難以獵到動物,皇族養的私寵都會充當鷹的口糧,我妹子綣兒有一隻養了多年的大白兔,很珍愛,最後也被拿來喂鷹,看著活蹦亂跳的兔子被活活開膛破肚,於情理來說,是不是過於殘忍?」
雪韌困難地吞嚥,好似眼前出現了那血淋淋的一幕。
「若是憐憫兔子,」龍繾淡淡地說,「沒有吃的,鷹也會慢慢死去,作為主人,當然要遵循上天的規則有所犧牲。」
雪韌嘴角微微一揚,「王爺,你到底想從屬下這裡聽到什麼?誰是那隻兔子,您都不會是那只籠子裡的鷹。」
龍繾瞅向他,「你怎知——」
「鷹不受束縛。」雪韌吁了口氣,「在北狄,搏擊長空的鷹若是有了束縛,它肯定會被其他同類搶走食物,必死無疑。」
「你是北狄人?」龍繾一瞇眼。
雪韌退了一步,「屬下在北狄長大,是漢人。」
龍繾沉吟了,若有所思。
「王爺,發生的事再想也於事無補。」雪韌一斂衣袖,「屬下告退。」
小兄弟是在安慰他嗎?龍繾沒有阻攔他,耳邊卻在不斷回想這句話,回頭望了一眼掛在頂樓的籠子,迷茫地自言自語:「於事無補麼?我不是這只鷹,又是什麼……」
「展翅的鷹。」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
「太子妃?」龍繾的精神驟然一振。太子妃閨名「蘭燼落」,是皇后的侄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自幼與太子青梅竹馬,本要在太子親政後完婚,現在皇后自縊、太子被酷吏施刑廢了雙腿,即將流放西域,她又有什麼打算?
「太子妃?」蘭燼落捋了捋鬢角的細柔髮絲,「王爺,可不要叫錯了,小女子現在是等待聖上恩寵的一名秀女,已和太子已經沒有什麼聯繫了。」
「什麼?」龍繾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眾所周知,太子和蘭燼落兩小無猜,她怎麼能在太子失勢的時候參加選秀,倒入別人的懷抱——尤其那人還是他們的父皇!
「王爺何必這麼驚訝?」她嫣然一笑,吹氣如蘭,柔媚的臉頰映著金步搖的華麗,更加光彩奪目,「難不成,要我這般年華隨著蘭氏一族遠赴西域?充軍的女子有什麼下場,王爺不會不知道吧?」
大紅帳子的軍妓,龍繾當然明白,那是一個女子最悲慘的下場,他閉了閉眼,「其實你不必……」
「難道王爺可以指條生路?」蘭燼落冷笑,「可惜,燼落沒那個福分去走,王爺,蟄伏的老鷹狀似無害,可一展翅還是會露出撕咬的凶殘。」
龍繾的拳頭握緊了,「我無心傷人。」
君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君而亡。
蘭燼落的眼中沒有笑意,唇邊卻漾出了燦爛的笑意,「那麼,王爺來這裡傷感什麼?只是純粹地緬懷昔日麼?」
龍繾一震。
蘭燼落的纖指緩緩滑過冬青上的殘雪,「王爺可以為了國家大義置兄弟於水深火熱,這等胸懷,常人怎麼比得上?」
龍繾抿了抿唇,「你這是諷刺麼?」重新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做。讓太子含恨逼宮,那將是一場無可避免的血腥鎮壓;忤逆未遂,太子也會心懷流放之仇。
避免哪個都要面對另一個,既然他先是人臣,才是兄弟,那麼只能選擇——
人臣!至於未來有什麼惡果,頂多是兩肩重量一肩挑。
「豈敢。」蘭燼落笑得很美,優雅地福了一福,「《易經》上說『否極泰來』,這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到頭來會演變到哪一步,也很難說。」
她的話像是一道符咒,字字重有千金。
龍繾臨風而立,衣袂翻飛,堅毅地頷首,「無論到哪一步,我的初衷都不會變。」那是昔日他隱姓埋名參加京試,拔得頭籌狀元的天下第一文章——
天下歸心。
龍繾一直很出色。
小時候,母妃也在他入睡前呢喃過:「若然沒有太子,這個天下會是你的!」或許母妃認為他還小,不記得什麼,偏偏龍繾記得清清楚楚,至今沒忘:他有才華,可以在中土所有的才子中脫穎而出,這能說明一切,也什麼都說明不了,因為,還有太子。
父皇曾問過他:「繾兒,你和太子是什麼關係?」
他回答:「兄弟。」
父皇卻說:「錯!按身份,你和歧兒先是君臣,然後才是兄弟。」
所以,即使有才華他也不可以超越太子,即使有抱負他也不可以任意施展。但如今,太子失勢,儲位空懸,宮內又開始了割據。
龍繾無暇去理會那些割據,更不會為先前的感觸沉寂太久,他還有好多事要做,特別是父皇養病期間,折子不能全部堆積在尚書府,他已對形同虛設的尚書府深惡痛絕!
他不明白,為什麼母妃始終要他對尚文恬、尚武嬉禮遇有加,這兩人除了風花雪月、出一些蠱惑人心的餿點子,有什麼資格大權在握?每次看到他,他們倆都會露出奸詐的笑,到底懷了什麼鬼胎?
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靜觀其變。
宮裡似乎恢復了一片平靜,然而,平地起風波……這晚,夜如潑墨,星子微微閃爍,皇后生前住的朝陽宮發出了奇怪的響動。這座宮目前沒人住,外面只有兩個彼此靠著打盹的小太監守夜,其中一個被夜風吹得打了個噴嚏,驚醒了身側的同伴,他發現怪聲,趕忙推推還在熟睡的小太監,兩人戰戰兢兢地推開門,從縫裡往內瞧,兀地,一道白光自黑暗中射出,嚇得兩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險些暈過去。
次日,三宮六院謠言亂飛,都說蘭皇后冤死,陰魂不散,夜間在朝陽宮尋找栽贓她用蠱術謀害太后的罪魁禍首!皇帝召來六扇門的邢爺,大發雷霆,命他三日內務必抓到裝神弄鬼的犯人!眼下風燭和花凋都不在京師,邢爺看中的另一個少年還在偵破萬花閣附近的命案,水落石出前仍不算是六扇門的成員,所以他只有雪韌一個得力下屬伴隨在側。
鳳鸞宮偏殿鴉雀無聲,王侯公卿噤若寒蟬,各個低頭不語。
雪韌目不斜視地負手而立,隱約覺得背後有兩道視線在窺視他。於是,他不著痕跡地將大殿打量一番,發現在柱子後面站著一人,那人頭戴內侍冠,手持拂塵,一身藏青的宮廷服,兩隻眼睛瞇縫著,與雪韌的視線在半空交會。
雪韌的腦子一片空白,連倚在太師椅上邊咳嗽邊問他話的皇帝也置若罔聞,邢爺站在書案旁,又不能當著皇主子的面提醒他,委實捏了一把冷汗。這時,不知是誰利用「隔空傳音」的功夫在他耳邊低語:「皇上問你願不願擔這個案子。」
這嗓音很熟悉,令雪韌悚然一驚,他趕忙施禮,「臣願效犬馬之勞。」
皇帝滿意地點頭,「此事辦好了,朕封你為六扇門第三位神捕,授予風燭、花凋相等的監察大權,京師內外的大臣,若有不軌者先斬後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