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春寒料峭,還是孤衰運過人,反正在平安無事地離開蘇州後,虛夜梵居然奇跡般地染上了風寒。而且很不幸的,不知是否由於習武而一向無病無痛,因而積累下幾年的份量,此時一併爆發,將我們一向風流瀟灑的虛大俠折騰地四肢無力,頭重腳輕,日日只覺得金星閃閃,天花亂墜,要撈一把卻半點也無。
孤有心讓他住下將病養好了再走。不過只要想到那只八爪美女還在蘇州找他,他就立刻神勇無比地振馬狂飆,不敢稍停。用他的說法是被柳依依纏上了也不會如何,只是衣會破了點,皮會薄了點,命會短了點,人會慘了點。這一點一點加起來,還是咳嗽可愛一點,喉痛有趣一點,鼻塞幸福一點,頭疼快樂一點。綜上數點,得出的結論就是逃命為先。當然,若孤想要的話,不管是哪一點,他都願意免費奉送。
對這樣一個固執過頭的傢伙,孤也只有捨命陪君子了。不但天天得當個老媽子,抓著他吃藥,還得時刻盯著他,好幾次把差點摔下馬的傢伙揪住。到最後,只好讓那兩匹千里名駒淪落到拉車的命運,雇了輛車子自己趕,免得自己一個疏神,而讓鼎鼎大名的魔簫居然騎馬摔死,而成為流轉千秋……不,一定是遺臭萬年的笑話了。
這日時已近午,孤正好聲好氣地哄著兩位馬大爺,請它們不要再大道不走,專闖小路,也請別再一前一後,或是一左一右,差點將車解體。當然最重要的是千萬別再平常都不肯快走,一到市集就狂飆不止,老是錯過宿頭,讓他這個主人現在餓得快掛了。
不過,不論孤是慈眉善眼或是橫眉豎眼,那兩匹馬一律是扭頭相向。以老牛拉車的速度在樹林裡慢吞吞地走著,一副你要本大爺拉車,不付出代價怎成的樣子,讓孤牙癢癢的,卻又無可奈何,恨不得抱頭痛哭,只想著這馬可以嚼草充飢,自己難道還能有樣學樣?
好不容易,總算晃出了樹林,迎面正是官道,而不遠處正開著一家小店。當見到那酒旗飄飄地在風中招搖時,孤第一次覺得那破布實在是可愛的要命了,世上再無一樣能比得過了。大喜又大愁之下,大聲喝道:「青焰,風後,只要你們在那小店停下,我就請你們吃加了酒的小麥。」
「唏津津——」兩匹馬揚蹄長嘯了一聲,果然抵不住美酒的誘惑,輕快地揚著尾巴停在小店前。孤在心中暗悔道:「早知道你們這麼好收買,就不浪費時間陪你們耗了。」想著,掀起車簾,道:「梵,下車用午膳吧。」
一陣衣物索動聲,虛夜梵戴著斗笠,病怏怏地下了車。喉嚨的腫痛,令他一點話也不想說,抬起頭,正欲進店,卻怎也站不穩,顛了數下,搖搖欲墜。
孤一直在旁等著虛夜梵開口提出幫忙。但梵的個性偏是驕傲地就算是性命快沒了亦是不肯向人求助的。因此,他只是扶著車體站著盡力讓自己的氣血平靜下來,卻不肯對孤說一句『扶我一下』。
對他的倔強看不過去了,孤不容分說的伸出手扶住他。道:「凡事也適而可止吧,需要幫忙時就說一聲好了,沒必要硬撐。難道我還不能讓你依靠嗎?」
梵搖搖頭,不習慣地掙扎了下,卻覺得頭更昏了,想想孤的話,便不再掙扎。但他對這種處於劣勢的狀態卻大為不悅,乾脆壞心地整個人的力道都倚向了孤,任孤半扶半拉著拖向小店。
孤對梵偶現的孩子氣報以苦笑。好不容易進了店,卻馬上後悔地想轉身退出。
此刻已是未時了,可店內還坐了不少人,男女老少,士商工農俱全,但那神情氣度可是瞞不了人的,全是習過武之人。雙眸開合,精芒四射,他們雖然不曾轉過頭來看二人,但孤卻覺得自己二人的一舉一動都被眾人的鎖住了,連一處細微之處都不曾放過。他們此時不動手只是在等著最好的時機。
欲退已是萬萬不能了,只要稍落出個破綻,就會讓危機提前爆發。孤暗中擰了虛夜梵一把,臉上苦笑道:「梵,別鬧了,快站好吧。這麼大的人還要撒嬌。給人見了豈不見笑。」
虛夜梵原本神志昏昏沉沉地,被這一擰擰痛了,才把注意力集中起來,發現了店內氣氛異常。不用想他就明白事態的嚴重,輕笑一聲,嘻鬧似的捶了下孤,趁機借力站好,然後輕快地直起腰,也不說話,當先走向店中心唯一的一張空桌。
每走一步,那四肢百骸皆痛疼欲裂,這痛苦的感覺已許久不曾領受過了,一時間竟有點習慣不了。但多年來江湖經歷的磨難總算能讓梵不動聲色地快步行走,步伐間依然有若行雲流水,不曾讓人看破他此刻體力不支。幸好他一直帶著斗笠,遮去了難看至極的臉色,否則就算裝得再像也是沒用的。
孤向那又乾又瘦,老眼昏花的帳房先生點了幾道菜,又提了壺酒,拿了兩個杯子,這才坐到夜梵身畔。愉快地聊起天來。他說得又快又多,連比帶劃,又極為精彩,一連串下來,在場眾人都沒發現夜梵是無法開口說話的。
孤說著說著,又為夜梵斛了杯酒。由於靠得近,夜梵見到孤倒酒時自指縫間抖下一層淡淡的粉未。抬起頭,但見孤含著笑意,說個不停,卻用柔和的眼神催促著自己飲下。
梵過去一直生活在你虞我詐的環境裡,第一條戒律便是對不清楚的東西絕對不碰。他也是靠此幾次死裡逃生,這戒律已深銘在心。但此刻在孤柔和的眼神下,竟有幾分無法抗拒,奉起酒杯,遲疑片刻,他還是仰頭飲下。
孤高興地舉起酒壺,欲再為夜梵斛一杯,但一不小心,倒得過滿,竟有部分濺到夜梵身上,孤連聲道:「抱歉抱歉,我倒過頭……」說著,忙自懷內掏出汗巾來為夜梵拭衣。大概掏得太過匆忙,一樣紅色的東西自他懷內掉到地上。
在場諸人一直在全神貫注地注意著他們。但孤這一番行為極為自然,毫無可疑之處,因此諸人都不曾在意,也不曾提高警戒。
紅色的彈丸落到地上的這霎間,大量的煙霧自裂開處瀰漫出來,多得讓人懷疑這麼多煙霧到底是多少顆煙幕彈齊發才有可能達成的。不過呼吸間,整個小店內都是煙霧了。措手不及的眾人紛紛閉氣,並想趁中毒未深時制住孤取得毒藥。但孤那層煙霧效力極強,諸人雖及時閉氣,卻已是來不及了,只要或多或少地吸了一點,就會感到自身真力在急速流失中。竟連站也站不住,更不用談向孤逼出解藥。
孤再補了一堆迷藥後,拉著夜梵急忙逃出小店。邊逃邊說:「放心,海棠眠最大的特點就是藥效強,只要沾上皮膚便能襯入,使身體麻木,無法動彈,缺點卻是敵人若有了防備就沒作用了。方纔我盡量使一切看來自然,店內的人應都沒有防備,現在該動彈不得了吧。最擔心的是店外還有沒有敵人……」
正說著,就見前方又有一批人向小店奔來。那氣勢洶洶的樣子,要讓人相信這些人的目標與二人無關都不行。長歎口氣,孤對夜梵苦笑道:「真是不幸,我好像真的可以去算命了。你先用空城計堵他們片刻,我做些佈置再說。」
勉強一笑,夜梵點點頭,沙啞道:「好,你先用布把耳朵塞起吧。我現在雖無法傷人,但這簫聲終是對身體有損的。」見孤依言塞好耳朵,方自一笑,提起竹簫。
一陣清音,宛若發自九天般,極為突兀,卻又是那麼自然地流入那些向著二人奔來的諸人的耳內。絲絲縷縷都纏向心間,自骨血間引起共振。方自幾個簡單的音符,卻令他們修為甚深的心靈發生激盪,全身真力竟有幾分無法自制。大驚之下,想起魔簫之名,個個都不安地定住身形,提起真力與簫聲對抗。
孤卻在不遠處彎腰堆著石頭樹枝之類,手腳極快,頃刻間便洋洋灑灑地插了一大堆,亂七八糟地佔據了整個官道。看來似是在佈陣。
夜梵吹了約有一刻時間,喉嚨乾澀痛苦之至,幾乎再提不起氣息,因此也就吹不出完整的音調,破破碎碎,斷斷續續的簫聲,威力大失。那群人似也發現了魔簫的威力不若傳說中驚人,已有幾人提起內力緩步接近夜梵。
孤見著了,忙叫道:「梵,快用我告訴你的步法進入這個九轉困仙陣。只要進了這個陣,就沒人能傷你了。」言下之意,竟隱隱透露出夜梵此刻無法勝過這些人。
夜梵一怔,心想你何時告訴過我。但他終是百靈千巧之人,心思靈動非比尋常。只在數念間便明白孤的想法。當下拼盡真力向後一躍,正落到石堆外,故意作態地在石塊上亂轉數步才回到孤身畔。
那群人追至石堆之外,卻停下了腳步。不管孤所說是真是假,眼見勝利在手,還是小心點好。當前一位錦衣華服的六旬老人冷笑道:「你以為你這種亂七八糟的什麼陣就能讓你們脫身。你們未免想得太簡單了。虛夜梵,你若不想貽笑後人就乾脆點束手就縛吧。」
「耶,老丈,你這話可就不對了,」孤搖頭晃腦,笑嘻嘻地說著,一副酸秀才的樣子。「雖然我也覺得實在很亂,但這的確是傳自上古兵書,是黃帝受命於天時得到的古陣法之一,有仙法護持,只要布下,就是石子樹枝也能傷人。你若不信,儘管試試。」
錦衣老人微一遲疑,復冷笑道:「看你這副樣子,能布什麼鬼畫符。任你說得天花亂墜,老夫也不上當。像這種小玩意兒,老夫只消用腳一掃,不就沒了。」
孤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長歎道:「唉唉唉,你難道不知,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枉費你這麼一大把年紀,見識還不如我這個酸秀才。實是可笑可笑。人生至此,生不如死。」
錦衣老人聽得怒上心頭,憤憤道:「我破壞給你看。」說是說著,但還是提起真氣護體,才小心地用腳一踢,踢開一塊石頭。
孤臉色微現不安。錦衣老人見了更喜,狠狠道:「小子,你要在我面前擺空城計還早了一百年呢。嘿,等我過去,看我怎麼把你那條不知死活的舌頭揪下來。」說著,順腳又踢了一塊。
眾人見錦衣老人沒事,都只當孤是在擺空城計。眼見著虛夜梵搖搖晃晃地站在孤身邊,似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紛紛想到若能趁此機會殺了虛夜梵,自己的名氣不知會大上多少倍。這種良機,若不去把握的是白癡才對。想到這,人人都熱血上升,道德謙恥被拋到九宵雲外去了,爭先恐後地踢亂石陣衝向孤與梵,想當第一個殺了梵的人,甚至有人暗起內訌。錦衣老人雖見之不悅,但也不說什麼。
眼見眾人殺到,孤連聲道:「糟了糟了。盡信書不如無書,古人誠不欺我。」臉上神情卻毫無變化。
眾人見他們死到臨頭,卻臉不改色,又想到魔簫的名聲,不由有些遲疑,一位跑得最急的青衣仁兄冷笑道:「你知道糟了就好,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嘴上說著,手也頓了下來。他雖一身青衣,但與虛夜梵的清雅秀逸比起來,十足像個落魄潦倒的窮酸。但他自身卻毫無所覺。
孤笑道:「我說的糟了是指你們呢。那本古書太古老了,轉字模模糊糊,我本以為是轉,如今看來卻是毒字了,不是九轉困仙陣,而是九毒困仙陣。」
「毒!!!」眾人皆大驚,暗自一運氣,立時如骨牌效應般一個接一個地倒地不起,只記得倒地前隱約傳來孤的聲音,「這九毒嘛,顧名思意就是用毒了,反正小生身上毒藥迷藥什麼的好像也不少,就在各個石塊樹枝上擦了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啊,只不過藥性烈了點,只要有一些沾上身,就足以睡上一天,所以諸位好好睡個覺吧,不打擾了。」說到這,似嫌氣不死人似的,又加了一句讓好幾人吐血的話:「對了,用這些石頭布的陣的確沒什麼用,一踢就散,所以我根本沒佈陣。因為……我的確不會佈陣,是你們自己太多事用腳去踢,可不關我的事啦。」
虛夜梵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孤的迷藥的確藥效強烈。雖馬上吃下解藥,但依然渾身無力。孤見狀,一把抱起他,走向馬匹。夜梵既無力反對,亦不想反對,便軟軟地窩在他懷中,感受著溫暖的心跳聲。
這些都是他之前從未經歷過的,聽著那一響一響的心跳,回想著相識來的一切,他忽覺得自己堅固的心防有絲鬆動。雖不是很強烈,但卻是絲絲縷縷,無法斷絕的,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崩塌的。
要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嗎?要相信他嗎?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嗎?能相信他嗎?
遲疑,復又下定決心,他開口道:「孤,你可願意知道我為何時刻戴著斗笠嗎?」
水鏡中,青色人影的光芒由薄冰般的透明轉為晶瑩,繽紛的色彩正漸漸綻放。水鏡外,雪白纖長的素手輕輕一觸,點亂了鏡中的人影。綵衣女子笑靨如花,望著層層盪開的漣漪,自語道:「時候,果然快了……」正凝思著,突抬起頭。
窗外,一道凡人見不到的藍色靈光自天而降,另一道紅色的光芒亦隨之而降。那降落的地點,正是孤與虛夜梵的目的地——金陵。
有趣的笑容勾上綵衣女子的絕艷容色。益發嬌媚。輕咬著拇指,她伸出手在水鏡中畫個圈,點了個符印,
「越來越亂了,太好了。」
「孤,你可願意知道我為何戴著斗笠嗎?」
是試探,亦是背水一戰。
既然無法控制自己的心,那就在一切都還沒發生前切斷吧。不願去相信人,不想被人傷害,不要抱有希望……哪怕只有一絲絲,一點點,也是會帶來傷害的。
若是終究會被拒絕,那他寧可事先拒絕對方。
帶著決絕,修長白皙的手伸向斗笠,卻因歎息而中斷。
「我的確是很想知道。」孤吐字清晰,一字一字慢慢道:「但是你要想清楚,你若硬要現在說的話,我們將不可能成為朋友了。因為……你將會永遠都不信任我。」
夜梵的手頓住了,停在斗笠邊緣,卻無法選擇繼續或放棄。
孤所說的他都明白,這些也正是他心內所想的,可……
不是已經下定決心了嗎,為何還要猶豫?為何想要猶豫?
憑這一點,就已不是自己一向的作風了。
他已影響到自己到這種地步了……
縱使如此,還是無法忍由他口裡說出的這些。
將夜梵放到馬車上,按下他的手。孤和聲道:「你要作何決定我不會干涉,但要先養好身子。你有得是時間慢慢想。就別急於一時吧。」
安靜地,甚至可說是垂頭喪氣或是自我嫌惡的,夜梵垂頭靠在墊子上,不再開口。
聽從孤的話,梵找了個店,住下養息數日。直至病癒之後再上路。
虛夜梵才氣之高,世無其匹,原本是極為傲氣之人,這一點只要對他稍有瞭解就能感受到。但在養病的數日裡,他卻表現得像另一個人般,乖巧異常,終日只膩著孤。或許是在病中感情特別脆弱,他常愛握著孤溫暖的手,不肯放開。令孤不禁有種錯覺,好像自己變成他的父親似的。
病癒之後,梵自然不再纏著孤,兩人關係看似恢復正常。但不久孤就發現自己錯了,其實並不正常。例如:村莊中
「梵,剛才那針娘手藝極巧,補起衣服來又快又好,果然是敢將十指誇針巧……」
「這個我也會,我來幫你補衣服吧。」
於是孤好好的一件衣衫便硬是被夜梵剪開了七八個洞,再一一補好。
山林中
「大嬸真是好人,不但收留我們,還為我們作了這麼豐盛的飯菜……」
「我也會煮,你來嘗嘗吧。」於是在好人大嬸目瞪口呆之下,夜梵神勇無比地獵了熊,虎,蛇等物,為孤作了一頓豐富多采的山珍大餐。孤卻苦著臉,拚命想逃開大嬸看怪物的目光。
草叢中
「梵,你瞧那兔子……」很可愛尚未說出口。
「嗒!」地一聲,梵以銀子當暗器打昏了兔子,道:「當晚餐吧。」
……
……
種種例子,多不勝數,孤終於明白,由於夜梵是孤兒,從未體驗過親情,而自己對他的處處照顧,讓他把對親人的孺慕之情寄托到自己身上。自幼被壓抑的情緒一旦得到釋放,他雖聰明亦無法自處,故常在無意識中想盡力討好自己,就好像那些想得到長輩褒獎的小孩子一樣。只不過這個小孩手段拙劣了點,過火了點,令人頭大了點,想哭了點而已。
這日,兩人終於來到了六朝古都的金陵。城內遊人如織,百藝齊聚,其之富麗繁華自是不消說了。因嫌人群嘈雜,兩人沿著御溝而行。
由於衣服幾乎都成了補丁裝了,孤到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添置衣物。此刻他穿的是剛買的寶藍色湘繡長衫。精緻卻又淡雅,華麗而又簡潔,穿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更是丰神如玉,俊秀無端。任何人見到他都會想起「淳淳君子,溫良如玉」八字。
虛夜梵來金陵原是另有目地的,但見孤遊興大發,亦不忍掃興,只有陪著他。兩人避開人群,盡尋無人處行走。但見路竟越走越清幽,雖在鬧市之中,卻似遠離了紅塵。到了盡處,一水環繞中,兩間雅致的小屋建在修竹間,隱現出紅簷綠瓦,精緻小巧。雖是簡單,卻風情無限,讓人覺得俗氣盡去。孤不由高聲吟誦著。
「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
正念著,卻聽遠遠亦傳來一陣歌聲
「水晶宮裡桂花開,神仙探幾回。紅芳金蕊繡重台,低傾瑪瑙杯。
玉兔銀蟾爭守護,嫦娥奼女戲相偎。遙聽鈞天九奏,玉皇親看來……」
孤歎道:「妙景,妙詞,妙曲。」
待得歌聲近了,才見是一艘即使是蘇杭等地亦難見到的沙棠舟,玉幾錦座,花枝繁複,佈置得極為華麗。一位紅衣女子撐著竹竿,就那樣風姿無限地慢慢劃來。那女子容貌就與她身上的衣裳一般如火的艷麗絕倫,見了陌生人亦不羞澀,只是笑得更加嬌媚。孤忙加上一句:「人亦妙極了。」
虛夜梵在旁聽得暗氣不已,心道:「難道我吹的簫會及不上她,都未見你讚過,果是色鬼一個……」想到氣處,偷偷踢了孤一腳。
紅衣女子停下舟,雙腕交錯俯身一襝衽道:「多謝公子的讚美,妾身愧不敢當。公子若不見棄,就請上舟吧。」她的一舉一動皆高雅端莊,極為賞心悅目,挑不出半絲斑瑕。但說話間卻是眼波橫轉,媚態蝕骨,充滿了暗示,這種混合了聖潔與妖冶的神態,最教人色魂相授。
孤不動聲色地用右腳揉了揉被踢的左腳,含笑道:「小生與姑娘素昧平生,姑娘該不會是尋錯人了吧。」
紅衣女子掩唇輕笑道:「公子一個大男人,難道還會怕我們女人家而不敢隨妾身而去嗎?其實妾身家極為好客,但凡能尋到此處的,都是妾身家的座上貴賓。所以公子不必猶豫,請上船吧,莫要像個大姑娘般扭扭尼尼的了。」
孤被說得不好意思,正待想法拒絕,卻聽虛夜梵道:「聽說天上有個神仙府,人間也有個神仙府。若姑娘名籍紫微中,那在下自是怕了姑娘的。」
紅衣女子笑容一滯,復又嬌笑道:「公子在說什麼呀,妾身怎麼聽不懂呢。」
孤見了紅衣女子的神情,便知虛夜梵說中了,不由奇道:「什麼是神仙府呢。」
虛夜梵轉向紅衣女子,瞧也不瞧孤,淡淡道:「神仙府就是江湖上的一個神秘組織,常在江湖上找一些年少多金又涉世未深的人進府。一般人只知內有酒色財氣四部,能滿足人類的一切慾望,卻不知在滿足慾望的同時,亦是他們的死期。而他們死後所遺下的事物,自然都是神仙府的了。」
紅衣女子的臉色隨著虛夜梵的話而漸漸地變了,但當梵說完後,她又恢復正常,媚笑道:「這位公子,你可知道的真多呵。這可不是件好事。唉,現在像兩位公子這樣的人才已經越來越少了,情非得已,妾身也是很心疼呢。」
虛夜梵冷笑道:「在下聽說色部中有七色雲霓,想來姑娘應是紅衣脫盡芳心苦的芳心姑娘了。」
紅衣女子笑得花枝亂顫,一舞紅袖,翩若驚鴻般掠向二人,同時柔聲道:「錯,是紅袖添香暗銷魂。」
挑燈夜讀,紅袖添香,原本是極度為風流的佳事,的確能使人暗銷魂,但對虛夜梵來說,這位紅衣女子所添的香,卻是極為致命的銷魂香。而這女子也不是七色雲霓的芳心,而是神仙府兩位首領之一,被譽為江湖第一的女殺手——紅袖。
苦笑一聲,怎麼也想不到紅袖會親自操舟。對於這一點誤算,後悔已是無益了。拉住孤,以浮光掠影的速度後退數丈避開紅袖的銷魂一擊後,虛夜梵快速舉起竹簫湊向唇邊,第一次在初出手便吹出最強的殺音。
紅袖一擊不中,再次掠向二人,卻在半路上受了殺音一擊,聚起的真力頓時散開,無法再追擊二人。她還想要勉力前進,但腳下卻虛軟無比,一步也跨不出。不過片刻,在全身真力激盪下臉色竟變得突白突紅。
眼睜睜地看著虛夜梵與孤就近在咫尺,卻無法再進一步,紅袖憾恨地停住身,運盡全身真力,與虛夜梵的魔簫對抗。此刻她已知這青衣人是誰,但卻已為時已晚。
虛夜梵的音殺與江湖上一般的音殺不同。不是以強烈的真氣透過音律去殺人,只要對方真力夠,便可以抵抗。他的音殺如流水般綿綿不絕,切之不斷,並不特別的高音,亦無特別的低音,但每一個音符都是殺人的音符,都在控制著對方的身體,由內至外,將對方慢慢地引向死亡。這種眼睜睜卻又無法拒絕的恐怖,正是江湖人喚其為魔簫,對他敬而遠之的原因。
紅袖終於站不住,跌了下去。跌下的同時,她亦大叫著:「等等,我有話說。」
虛夜梵停下吹奏,含笑道:「你想交待什麼遺言呢?」
終於能喘口氣了,紅袖這才發現自自己已汗濕重衣了。拭了拭汗,理了理鬢角,她道:「你們已中了我的銷魂香,若殺了我,三天之後你們也會死的。」
虛夜梵一怔,暗中試了試真氣,嘴上卻淡然道:「何由見得呢?我們方纔已避開了你的藥粉。」
紅袖不直接回答,笑道:「沙棠舟上的花很香,香得很特別,你不覺得嗎?」
虛夜梵已覺出體內的確有毒素潛伏,暗中皺眉不止,但亦微笑道:「不過那是沒毒的。」
孤輕歎一聲,道:「她的花沒毒,她的藥粉也沒毒,但兩樣混合在一起卻是劇毒了。當藥粉在空氣中傳播開時,原本沒毒的花香就變了質,所以她的藥粉的目標根本就不是我們,只要灑開,她的目的就達到了。」
「不錯。」紅袖嬌笑道:「這便是我的銷魂香,跟你的魔簫一樣,從沒有人避得過。而且只是個開端。三日之後你會親眼看著自己的皮膚一寸一寸變色,腐爛,直至見到骨頭為止,但你的身體卻會變得有若金屬之物般,沒有了感覺,即不會有痛苦,卻也不能自我了斷。那種恐怖我想與你的魔簫相比並不褪色多少。而若沒有我的解藥……」
「我明白了。」虛夜梵冰凝一笑,道:「我會先殺了你,再自盡。現在藥效還未發生,我總能自我了斷吧。」
紅袖一噎,想好的話都說不出口。她原本想另提出條件的,才故意形容中毒後的慘狀,借此要挾虛夜梵。但虛夜梵決絕的態度讓她明白他寧可玉石俱焚,也絕不願受人要挾。她原是極為聰明之人,即知無望就不再多言,轉口道:「所以我給你解藥,而你也得答應我不用魔簫。我們各憑本領,較量上一場如何?」
虛夜梵頜首道:「很少見你這麼乾脆的人,也罷,我答應你,不論勝負,你們的事我都不會說出去。」
這並非紅袖所想的條件。但這件事對她也極有利。笑靨如花般,她道:「君子一言。」
虛夜梵亦道:「駟馬難追。」
於是虛夜梵與孤服下解藥後,夜梵盤膝坐下以真力催化藥效。而紅袖亦趁機打坐調息,彌補之前虧損的真力。半個時辰後,虛夜梵先站起身,紅袖隨之起身。
虛夜梵一拱手,道:「請。」
紅袖取下臂上束衣金釧,運勁一抽,一柄薄如紙,明如冰的細長軟劍便現在手上。她也一回禮,道:「有趲了。」
孤劍平舉,搖指著虛夜梵,雙方雖已準備好了,但都不馬上動手,只是在觀察著對手。等待著對方的破綻。雙方都知道,對方是自己少有的強敵,只要一個不慎,便會敗落。但雙方卻不得不打上這一場。就紅袖方面而言,她若不戰而退,便會折損她的威望,在教中的處境將變得困難。而對虛夜梵來說就簡單多了,莫名其妙被下了毒,又連累了孤,令心高氣傲的他實在難以忍受,若不報回仇,難以平息他的怒火。簡而言之,他是個有仇必報的人就是了。
孤照虛夜梵所說,遠遠坐著,含笑望著這一幕,甚至有些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突然他抬起頭,望著天空,一道紅色的靈光突然耀眼地一閃而沒,幾乎就在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