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老臣聯名上書,力陳莫憬玄年幼無威僅不足以服人、資歷淺薄不足以居高位、為人張狂罔視君權,林林總總列了一本,卻被九五之尊輕描淡寫一句帶過——
「眾卿不必多慮,朕自有安排。」
「君意難測。」對於四王爺的疑惑,莫憬玄順口敷衍了一句,引來李觀瀾一陣嗤笑:「他的心思,你會不明白?」
莫憬玄眨了眨眼:「我以為我的立場已很明確了。」
「是是是。」李觀瀾笑道:「你向天下人昭告了爭權奪勢的野心,他豈會不配合?或許用不了多久,這江山也該易主了。」
莫憬玄端起茶杯,裊裊升起的熱氣蒙住了神情,戲道:「憬玄得了天下,必不忘與四王爺共用。」
李觀瀾一口茶嗆了出來,一邊咳一邊頭皮發麻地四下張望,生怕被人偷聽了去,好不容易順過氣來,苦笑道:「憬玄,你發現沒有,你們根本是同一種人。」
莫憬玄一擾眉:「哪一種?」
「瘋子。」李觀瀾指著他的鼻尖,一字一句正色道:「膽天包天,不擇手段,恣意妄為,人神共憤。」
莫憬玄哈哈一笑:「這樣不世出的瘋子,一下冒出兩個,豈不是我朝的福祉?」
跟他說話真是費盡心力,還得時不時提防被突如其來的狂言妄語嚇破膽!李觀瀾定了定神:「你來找我,不會只是來發瘋的吧?」
「怎會?」莫憬玄氣定神閒,自懷中取出一疊絹紙:「我是來策反的。」
四王爺怔住了,良久,擠出一個笑容:「我收回前言,你比他瘋得還厲害。」
說罷,沒等莫憬玄答話,李觀瀾站起身來:「方纔的話我全當沒聽過,莫大人請自便。」
莫憬玄嘴角勾了起來:「若我說段將軍也參與了,你會不會變得合作一點?」
一句話讓李觀瀾又乖乖坐了下來,瞪著眼睛道:「看來這世上瘋子又多了一個!」
「多了一群。」莫憬玄把那一疊紙遞給他,李觀瀾接過一看,是幾位朝廷要員的身家明細,翻了幾頁,李觀瀾已經不確定自己可憐的心臟能否受得住接下來的刺激。
莫憬玄湊了過來,很耐心地替他講解:「兵部侍郎劉允之,門下義子六百,若不是為謀反,他養那麼多義子作啥?中書令許思為曾與多家鏢局武館私相授受,府中以教幼子習武為名,大肆招攬武林高手;大理寺卿何延玳在先皇在位時曾在大殿之上與李滄瀾公然反目,前些日子又將其幼女配予燕王李清越……」
「停!停!」李觀瀾抬手打斷他,思緒已被攪得混亂不堪,「莫憬玄,瑞王李觀瀾有什麼把柄握在你手裡?」
莫憬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似笑非笑道:「李琛。」
李觀瀾頹然靠在椅背上,沉默了許久,突然笑著自言自語道:「六弟呀六弟,你竟然想一直把他捧在手心裡,不嫌扎手麼?」
莫憬玄胸口一熱,深吸了口氣,平復莫名的悸動,雙眸清淨如昔,定定地看著李觀瀾,後者迎著他的視線回望過去,試圖找出任何情緒起伏的蛛絲馬跡,對視了好久,低歎一聲,什麼都沒有。
怎麼也想不明白,曾經你儂我依的枕畔人,愛斷情絕了,便一定要置對方於死地麼?
李觀瀾不明白,也無力去想,想起段湘,更加心煩意亂。
***
「你不專心。」手指撫上他的雙唇,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引起陣陣顫慄。
「這麼久沒見面,不想我麼?」
李觀瀾側過身來,頭抵在他下巴上,皺眉道:「你是站在哪一邊的,六弟還是莫憬玄?」
「有差別麼?」段湘輕笑一聲,大手滑過他的腰,撫弄著溫暖潮潤的肌膚,忍不住貼得近了些,饒有興致地與他耳鬢廝磨:「鳥盡弓藏,既然捲入其中,便休想全身而退。」
「為什麼參與?」李觀瀾火氣冒了上來,推開段湘,輕斥道:「權勢就那麼重要麼?」
段湘一翻身壓了上來,捧住他的臉,正色道:「他若扳倒陛下,便不會放過你,我幫他,交換你一條性命。」
「胡鬧!」李觀瀾撥開他的手,掙動起來:「早殺了他便是,何必諸多顧慮?」
「天真!」段湘眼中閃過笑意,「殺了他,陛下會饒過我們?」
李觀瀾怔住了,良久,歎了一聲:「我真不明白六弟是怎麼想的……」
段湘不語,低頭與他深吻。
李觀瀾是心思單純的人,很久以前他就發現了,也是很久以前,他就無法自拔地愛戀著他。少年時莽撞無知,又嫉恨著他與姐姐的關係,滿腔愛意無法傾訴,在漠北六年,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回了京城,自己已快相思成狂,那人卻依然沒心沒肺雲淡風清,渾然不覺有人是怎樣地渴望著他。
或許卑鄙吧?利用他的愧疚,強求著夜夜纏綿,卻怎麼也觸碰不到他的心,那顆心,與其說是不懂情,倒不如說是經歷了那麼多年遊戲花叢,逢場作戲,早已風平浪靜,難起波瀾。
「段湘……」四瓣初分,李觀瀾環住他的頸項,眼中帶著從未有過的溫柔縫絡,「我該怎麼幫你?」
不想他死,真的不想,甚至害怕可能出現在腦海中的場面,李觀瀾並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或許是珍惜,或許是依賴,他不敢再探究更深一層的意義。
「說你愛我……」段湘喘息粗重了些,一手撐起他的腰,雙膝別進來分開他的腿,慾望如野火般蔓延週身,李觀瀾抬頭看著他,心中五味雜陣,身體卻已情不自禁地為男人敞開。
「我……愛你!」手指緊扣住堅實的肌肉,在被徹底侵佔的時候低聲喊了出來,胸口如撕裂般疼痛,李觀瀾弓起身體,緊緊攀附著那人,承受著急風驟雨的狂歡,在他耳邊送出碎不成聲的低語,「段、湘……我愛你……愛你……」
「我也愛你!」男人溫柔地回應著,奇跡般地紆緩了胸口的痛,李觀瀾低喘著,迎上去吻住他的雙唇,野獸般廝咬在一起,歡愉如花綻放,瀰漫在唇齒之間,愛他……我愛他……除了這些,腦中已容不下任何字句。
知你不肯斷送手足之情,一切,便由我一人來擔吧……
破曉之時,段湘整裝上朝,臨行時在他臉上吻了好久,未了低低一歎,起身離去。
再醒來時宮中已掀起軒然大波。
「你說什麼?」李觀瀾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倏地站起,狠狠瞪著來報信的公公,嚇得那人又跪倒在地,顫聲道:「回稟王爺,段將軍與莫大人在朝堂之上起了爭執,一時失手……打傷了莫大人,天顏震怒,要把段將軍凌遲處死,幸好左相等元老拚死阻攔,現下、現下……段將軍已被押至天牢,等候發落。」
話音未落,李觀瀾已衝了出去,一路上快要把馬抽死,心急如焚地在寢宮外候了半個時辰,只候來一句:「皇上正為莫大人療傷,誰也不見,王爺請回罷。」
從視窗看到四王爺憤然離去的背影,莫憬玄抿唇一笑,突然胸口一窒,甜腥味湧上喉間,嘔出一口血來。
「淤血吐盡便好了。」身後那人繼續將真氣渡進他的體內,道:「幸好這一掌未用全力,也幸好你躲開了些,否則性命堪憂吶!」
莫憬玄咳了一聲,掠去唇邊的血,笑道:「現下性命堪憂的卻是段大將軍了。」
李滄瀾傾身輕吻他的後頸:「殺他,等於砍去朕的左臂。」
「那殺我呢?」莫憬玄躲過他的唇,側臉問。
「那便是剜朕的心了。」李滄瀾收回雙掌,要扶他躺下,莫憬玄搖搖頭,整著衣服站起身來,「擬旨吧,三日之後飲酒會上,我要他死。」
李滄瀾微微一笑,拉過他的手,問道:「憬玄,你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
莫憬玄回握住一國之君的手,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江山。」
***
在寢宮吃了閉門羹後,李觀瀾趕到天牢,獄長認出王爺,也不敢阻攔,任他一路直衝進去。
「段湘!」李觀瀾抓住鐵欄,見他已被除了朝服,髮絲散亂,衣衫不整,只覺心如刀割,急道:「段湘,你傷著沒?」
段湘隔著欄杆握住他的手,搖搖頭,咬牙道:「我只恨未將他斃於掌下!」
李觀瀾眼中漾滿悲慼,顫聲道:「段湘,你太傻了!怎麼能……怎麼能讓你一人來承擔,他不會放過你,如此……如此不計後果,將我的心意置於何處?」
怎能再無動於衷?怎能再推拒躲閃?這樣執著專注,這樣深情不悔,教人怎能不動心?曾經在他庇護下的少年已羽翼豐滿,強悍到可是保護他、掠奪他、征服他,無論身心。
「觀瀾,你……」段湘屏住呼吸,手指輕觸他的臉頰,「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真的愛上我了?」飄忽游移的語氣,帶著不確定的、微微上挑的尾音,訴說著他的膽怯與奢想。
李觀瀾臉一紅,點了點頭,十指與他穿插交纏,低聲道:「我助你越獄,你……遠走高飛吧。」
段湘一怔,還未答話,便聽見陣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李觀瀾轉頭一看,一雙眼霎時快要噴出火來。
「四王爺,來探望故人麼?」清朗的聲音悠然響起,迴盪在冷森森的監牢裡,莫憬玄背著手踱過來,清俊的面容蒼白了許多,風采卻不減半分,依然靜雅平和,與世無爭。
「莫憬玄,你究竟想怎樣!」李觀瀾咬牙,想不到這人年紀輕輕,俊雅斯文,心地竟如此陰險狠毒。
「我想怎樣無關緊要,四王爺卻該考慮一下段將軍的後事了。」莫憬玄淺淺一笑,回身道:「何公公,傳旨。」
「是。」何公公尖細的聲音響了起來,宣道:「段湘接旨!」
「臣在。」段湘一撩下擺,跪了下來。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罪臣段湘,朝堂之上無視君威,公然加害朝廷命官,其罪當誅,念爾鎮守邊關,戰功顯赫,遂保留全屍,二月丁酉夜宴之時御賜毒酒一杯,命爾當眾自盡,以儆傚尤,欽此!」
李觀瀾如墜冰窟,全身血液都凝固起來,段湘已叩下頭去:「臣領旨謝恩。」
天牢內一時寂然,未幾,莫憬玄溫和的聲音如刀子一般刺入耳膜。
「三日後,陛下在丹霄殿御宴群臣,四王爺還請務必賞光。」
「莫憬玄!你這賊子!」李觀瀾一抖衣袖要衝過去,卻被段湘死死拉住:「觀瀾!別衝動!」
莫憬玄垂下眼簾,笑道:「四王爺也想步段將軍的後塵麼?」
李觀瀾被釘住腳步,氣得渾身發抖。
在他心中,自己早已被碎屍萬段了罷?莫憬玄苦笑一聲,無妨,這世上,除了李滄瀾,已再沒有能令自己動容的了。
聲音依然如冰擊玉石般優雅動聽,只是出口的話語如鞭子般,逼得人喘不過氣來:「此地陰冷潮濕,不易久留,不如微臣送四王爺出去吧。」
說得客氣,眼中卻是不容反抗的決絕。
李觀瀾還未開口,段湘飛快地在他手心寫了個字,鬆開手,李觀瀾心頭一動,與他眼神交會,輕輕點了下頭,便跟著莫憬玄出去了。
鎮。
***
二月丁酉,天子下令舉辦飲酒會,長安城門大開,百姓暢飲歡歌,盡情享樂,焰火運上宮門,只等夜幕低垂,綻開滿天燦爛。
是夜,丹霄殿。
酒過三巡,九五之尊一手支頷,唇角帶著笑意,目光柔柔地定在莫憬玄身上,似已被他指間婉轉纏綿的琴聲迷住,流連於神仙府中,忘了身在何方。
一曲春江花月夜,應時應景,在他嫻熟的彈撥中,樂音悠揚柔和,清越婉約,似少女多情的眼波,引人心醉,又如水面悄悄綻放的白蓮,清雅出塵,更像彈奏著它的人,內斂溫和,卻又光茫四射。
一曲終了,餘音迴盪,大殿上一時寂然無語,莫憬玄抬起頭來,對上李滄瀾的目光,微微一笑。
當朝天子對他一舉杯,道:「莫愛卿文章驚才絕艷,音律造詣更非常人所能及,朕敬你一杯!」
「謝陛下。」莫憬玄抱起古琴,行至御座前,笑道:「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罷,揚手一拍琴身,「嗆」地一聲彈出一柄劍來,眾人只見白光一閃,三尺青鋒已穩穩搭在九五之尊肩膀上。
大殿裡頓時炸了鍋,文武百官亂作一團,侍女宮娥尖叫起來,有忠心護主的老臣衝了上來,奈何聖上被脅,誰也不敢貿然出手,何公公嚇得癱在地上,扯開嗓子大叫:「大內侍衛在何處,速來救駕!」
話音剛落,百十個護衛湧入大殿,卻是圍成一周,張弓搭箭,對著御座上那人。
眼見著變生肘腋,眾人措手不及,交睫之間,反抗者已全被制服,押在一側,燕王李清越站起身來,笑道:「陛下,可惜莫大人未帶琵琶來,否則再奏一曲十面埋伏,便更是應景了。」
李滄瀾看也沒看他一眼,目光逕自定在莫憬玄臉上,笑道:「憬玄,你做事一向乾淨俐落,朕輸了。」
莫憬玄回他一笑:「陛下過獎,大內侍衛已暗換了劉侍郎的義子,這陣勢,陛下可覺眼熟麼?」
李滄瀾腦中閃過遇刺那夜的情形,了然道:「原來是他們傷了我的憬玄,真是該死。」
莫憬玄眼中有溫情閃過,唇角勾起一抹笑。
「好了!不必廢話了!」燕王不耐煩了,揚聲道:「莫大人請讓開,本王即下令弓箭手射死這昏君!」
「王爺何必急於一時?」莫憬玄低歎一聲:「微臣還想與陛下敘敘舊情。」
燕王一怔,隨即朗聲笑道:「如此也好,本王成全你們做一對同命鴛鴦,黃泉路上再慢慢敘罷!」
說罷一揚手,準備下令放箭,莫憬玄清冷的聲音傳了過來——
「有傳國玉璽陪葬,微臣死得倒也不虧了。」
燕王臉色變了,放下手,追問道:「玉璽在何處?」
莫憬玄也不理他,仍是對著李滄瀾,聲音柔了不少:「陛下還有什麼話要交待微臣?」
李滄瀾神情依然平靜如常,淺笑道:「憬玄,你記不記得朕說過,如果是你,朕甘願將人頭雙手奉上。」
「臣不敢忘。」莫憬玄也笑了,回想起王府裡樁樁件件,心裡漫上層層暖意。
「憬玄,你本非世俗中人,朕強留你下來,你有恨,朕不怪你,只是,朕情難自禁,那日在朝堂之上,你一身傲骨,立在階下,左右多少朝臣,朕眼裡卻只剩下你,雖然一言未發,卻掩不住滿身的光華,像明珠般光彩奪目,那時,朕只想將你擁入懷中,疼你愛你。憬玄,動手吧,是你的話,朕無憾亦無怨,朕唯願死了之後,閻羅網開一面,魂魄不入地府,留在這塵世之中纏著你,跟著你,滲入你身體髮膚,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朕的珍愛,沁入你五臟六腑,直到骨髓,與你融為一體,永不分離,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讓朕的愛,永遠陪著我的憬玄。」
宮門上已燃起焰火,空中綻開五顏六色的絢麗,映在李滄瀾眼中,多少繁華,也比不上眼前這人展顏一笑,那麼美麗,那麼清雅,又是那麼的落寞。
縮在角落裡的宮娥有人忍不住低泣出聲,如此真誠熱烈,至死不渝,誰能不傷感?誰能不動容?大殿上無人言語,任悲愁籠罩,生怕打擾了那兩人的永訣。
莫憬玄眼中已有淚光,蒼白的雙頰染上醉人的紅暈,清潤的聲音迴盪在大殿裡,許給此生摯愛——
「李滄瀾,我不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