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無語,目光交織成一張網,等著深陷其中的人放棄掙扎。
莫憬玄側過臉,掃了一眼四周的弓箭手們,突然揚手一劍,劈開御座後屏風,喝道:「段將軍!護駕!」
斷裂的屏風後有數條黑影躍起,銀光閃過,風聲倏倏,宮娥的驚叫聲中,大殿上宮燈火燭全被打滅,眾人眼前一片漆黑,只聽見一陣陣衣袂帶風聲,黑暗中已展開一場混戰。
莫憬玄丟了劍,傾身過去,雙臂緊緊環抱住李滄瀾的肩頸,手指擰絞在龍袍上,臉頰相貼,低喃道:「滄瀾,我不負你……不負你……」
李滄瀾低歎一聲,將他清瘦的身體牢牢錮在懷裡,不留一絲縫隙,感覺到對方輕微的顫抖,冰涼的臉頰上,已有濕意,便一手撫過莫憬玄的頭髮,在他耳邊柔聲安撫:「別怕,別怕,沒事了……」
莫憬玄的身體還是止不住地顫抖,黑暗中,抬頭湊上雙唇,汲取那蝕骨的溫柔,以平復心中無助的空茫。
他的恐懼,來自對那人的熱愛,方才從容自若,談笑風生,誰又能看出其中強撐著多少瀕臨崩潰的假面?回想起初識的那個雪夜,短短數月,已然判若兩人,在那人面前,再也做不到波瀾不驚、無畏無懼,再也做不到心如止水、風輕雲淡,心有所念,情有所鍾,讓他不禁貪婪地渴求著對方的溫度氣息,小心翼翼的安撫,熟悉的熱情,像春日暖陽,融融地包裹著他的身心。
「呵……我竟然在害怕……」身體契合地偎在他懷裡,莫憬玄廝磨著他的唇瓣,低聲自嘲:「我……是不是很軟弱?」
「怎會?」李滄瀾輕咬他的薄唇,輕道:「我的憬玄是最堅強的。」
莫憬玄低聲笑了,藉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再度與他唇舌交纏。
「鎮國將軍部下已入皇城,爾等亂臣賊子,還不束手就擒!」只見大殿外火光閃動,數萬名戎裝武士已將丹霄殿重重包圍,四王爺帶著一隊將士,破門而入,火把照亮了四周,莫憬玄飛快地從九五之尊膝頭跳下,對上李觀瀾殺氣騰騰的雙眼,無辜地回頭看看當今聖上,道:「臣先告退了。」不然難保他不會被宰掉剝皮分屍。
李滄瀾站起身,執起他的手,回他一笑,轉向大殿道:「燕王,這一曲十面埋伏奏得如何?」
燕王眼看著自己一千黨羽親信全被制服,驚怒交加,咬牙道:「想不到本王費盡心機,卻被一名男寵算計!」
李滄瀾臉色一沉,還未發作,莫憬玄已搶先開口,清揚優雅的聲音帶著刺骨的冰寒:「我,是李滄瀾的愛人。」
李滄瀾胸口一熱,對四王爺吩咐了句:「這裡交給你了。」便攬過莫憬玄匆匆離去了。
***
「四王爺手腳好慢,我還以為他不會來了。」牽著手立在宮門上,看著煙花在空中綻放,莫憬玄仰起頭,低歎道。
「那,我們做一對同命鴛鴦也不錯。」李滄瀾執起他的手,笑道:「黃泉同路,來世重逢。」
「沒有來世。」莫憬玄癡望著空中不斷升騰起的焰火,「願下一世,下下世,生生世世不再相見!」
「為什麼?」李滄瀾擰起眉,扳過他的臉,盯著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逼問道:「你不愛我麼?」
莫憬玄掙開他的手,退後一步,道:「是不願再愛,這一生已注定無解,唯願來生,不必受此折磨。」
這男人是他心裡的毒,點滴分毫,在不經意之間悄悄滲入,浸透四股百骸,欲掙脫,為時太晚。
李滄瀾莞爾一笑,撫上他的面頰,道:「無妨,只讓朕愛你便好。」
莫憬玄靜靜地看著他,默然不語。
還怎麼敢承諾來世?這一生,已是罪孽深重,何況若再相逢,愛上他也不過是頃刻之間,卻要用一生的光陰來承受。
心裡陣陣抽痛,俯視門下攘攘人流,江山、帝位、天子之尊,這份愛,又怎能不痛徹心肺?可以為他鏟盡奸臣,可以為他粉身碎骨,卻絕不能,為他,改變這二十年來堅定不移的信義。
若說是命盤上一段不應有的錯亂糾纏,也該,到了結束的時候了罷……
「憬玄……」李滄瀾面帶憂色,擁住他,「你在想什麼?」
莫憬玄對上他的眼,道:「禍患已除,我……該走了。」
「不准!」李滄瀾收緊了懷抱,狂亂的吻落在他臉上,「朕絕不放開你!」
莫憬玄閉上眼,疲憊地靠在他肩上。
……你知道嗎?有些東西,不是緊抓不放就能留住的。
***
接下來的幾天,問斬的問斬,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以燕王為首的叛黨被一網打盡,朝堂之上再沒人敢小看新上任的御使中丞,然而,自從丹霄殿夜宴之後,莫憬玄便再沒出現在百官面前。
一國之君的臉色一天差似一天,朝堂上的氣氛越來越凝重,眾臣眼觀鼻鼻觀心,生怕一個不慎被拎出來開刀。
傍晚時分,李滄瀾在御書房踱來踱去,奏折也無心批閱,窗外春雨潺潺,猶帶寒意的春風穿窗而入,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煩躁焦慮。
一拂袖,不理身後宮人的大呼小叫,冒雨趕回寢宮。
莫憬玄持傘立在一株桃花樹下,見他過來,手腕偏了偏,把多半傘遮到他頭上,淺笑道:「怎麼淋著雨過來了?」
李滄瀾皺眉,一把將他抱起,匆匆步入室內,檢查了他身上未濕,才喚宮女進來為自己更衣。
莫憬玄起身關窗,怕春風料峭,傷了龍體。
「你……」換了乾爽的衣服,李滄瀾一把拉過他,「你究竟想怎樣!三日來粒米未進,絕食自盡麼?」
莫憬玄一陣眩暈,扶住他的肩膀,輕聲道:「只想離開。」
「休想!」李滄瀾伸手抱住他,「朕說過,絕不放你走!」
莫憬玄微微一笑,有氣無力道:「離開,未必一定要走。」
「你!」李滄瀾又氣又惱,捏住他的下巴:「寧死也不肯留在朕的身邊?」
「我說過……」莫憬玄聲音輕得彷彿歎息:「我不能原諒……」
「好一個不能原諒!」李滄瀾似已動了真怒,將他按倒在床上,一手探入他的衣襟,咬牙道:「那你就恨得再深些好了!」
「嗤啦」一聲外袍已被撕裂,李滄瀾正要解開中衣,突然停了動作,訝異而又憤怒地瞪著他。
身下那人雙眸平靜清朗,右手將一把匕首抵在自己頸上,稍一用力便會魂斷命絕。
李滄瀾怔了半晌,反而笑了:「莫嗔啊莫嗔,你可真是斷了塵念,連碰都不讓朕碰你一下麼?」
莫憬玄身體一震,目光裡添了一絲無奈,持匕的手微微顫抖著。
李滄瀾眉頭微蹙,神情若有所思,食指輕劃過刀刃,割開一道血口,順著莫憬玄的頸項滑至胸口,在素白的中衣上留了一路猩紅,喃喃道:「怪了,都說十指連心,這痛,卻遠遠解不了朕的心中的痛……」
莫憬玄閉上眼,心亂如麻,甜腥味已湊到唇邊,淌血的食指探入他口中,想躲,身體的本能卻已做出反應,柔軟的舌纏了上去,不由自主地吸吮吞嚥著,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李滄瀾從他無力的指間取出匕首,丟到床下,單手褪去層層阻礙,低頭啃咬他的耳垂,啞聲道:「憬玄、憬玄,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呢?」
眼淚滑落在枕上,莫憬玄睜開眼,身體已經無法遏止地隨著他迎合擺動,眼淚卻始終也不能斷絕。
他拒絕不了他。拒絕不了他給予的所有,無論是愛,還是傷害?他只能承受,身體享受著狂熱的撫愛交合,心靈卻早已不堪負荷。
不能原諒的……是自己。
李滄瀾輕吻上他的臉頰,將那個冷傲倔強的人擁在懷裡,而後者,努力壓抑著不哭泣出聲,淚水,濕透了他的胸膛。
入夜了,昏暗的內室瀰漫著陣陣喘息低吟,窗外綿綿的雨已成簾幕,沖刷著白玉台階,卻帶不走兩顆心裡,無盡的苦澀……
夜半驚醒,枕上仍有濕意,懷中那人卻不知去了何方。
李滄瀾心中一緊,披了件衣服便衝出去,邁出門檻時猛地頓住腳步,驚愕地望著桃花樹下的身影。
莫憬玄只著中衣,背靠著樹幹,任大雨凌虐著蒼白冰冷的肌膚,黑髮已然透濕,凌亂地貼在肩背上。
「憬玄!」似有一隻手攥住心臟狠狠擰攪,李滄瀾衝過去抱住那已眼神渙散的人,癱軟在自己懷裡時,莫憬玄氣若游絲地送出一句:
「滄瀾……我不恨你……」
早朝歸來,見跪了一地的御醫宮女,李滄瀾歎了一聲,「他還是沒醒麼?」
「啟稟陛下,莫大人身體極虛,再如此下去,怕是撐不過明日了!」老太醫顫巍巍地叩下頭去,風寒本不是大病,只是那人一心求死。丹藥補劑半滴也灌不下去,便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束手無策。
李滄瀾揮手撤下僕從們,帶著四王爺進了內寢。
「怎麼又弄成這個樣子?」李觀瀾皺眉,雖然對莫憬玄仍有吊起來剝皮的衝動,可那前提也得是他活著。
李滄瀾坐在床邊,撫著他的頭髮,苦笑道:「朕的愛,就這麼不堪麼?」
李觀瀾望著枕上憔悴凋零的容顏,搖頭:「有些東西,是不能用愛來替代的。」
可憐他這胞弟聰明一世,竟看不透心上人所謹守的信則,當局者迷麼?也罷,今日就揭一回逆鱗罷。
「他在自毀。所作所為不容於心,便懲罰自己!你若放他走,一輩子相思刻骨是長痛,你不放,便留在你身邊,自殘而死,是短痛。」
莫憬玄的矛盾掙扎他看得懂,說他忠烈也好,笑他迂腐也罷,自有他的風骨他的堅持,若說有錯,也是錯在不該愛上了李滄瀾,但他既已選了這條路,心裡必然痛苦萬分,若想解脫,除了自毀,別無他法。
「為什麼?」李滄瀾癡望著那蒼白無生氣的面容,喃喃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觀瀾咬了一下唇:「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清楚為什麼!」
這江山,本該是誰的?這皇位,本該是誰的?莫憬玄寧死不肯背信棄義,苦撐至此,已是極限。
李滄瀾渾身一震,默了良久,搖頭歎道:「他這是何苦……」
「皇弟,你是寧願看著他死,也不肯放手麼?」李觀瀾有些於心不忍,可重病須下猛藥,兩個人一樣固執驕傲,偏偏相識相愛,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李滄瀾怔了一下,低喃道:「朕明白了……」
***
三月初六,宜出行。
御使中丞莫憬玄摘冠歸隱,轟動了民間,朝廷卻十分平靜,聖上二話沒說便准了下來,金銀財寶錢糧布匹賞賜豐厚,莫憬玄無奈之下,全捐了護國寺的香油錢,所以臨行之際,見浩浩蕩蕩十幾車的行李,很是不解。
「怎麼回事?」他問來送行的四王爺,後者笑笑,答道:「陛下聽說你要在江南置產,賜了些衣裳被褥。」
莫憬玄冷哼一聲,表示不信,單看車輪陷入土裡的深度。就知道這一路上絕對省不了鏢銀了。
「莫先生,後會有期。」段湘一拱手,道:「一別之後,還請珍重。」
「段將軍珍重。」莫憬玄回了一禮,雙眼游移在送行的人群中,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深銘於心的身影,神情不禁有些黯然,心知這一別之後,怕是此生難見了。
「找他麼?」李觀瀾打趣道:「放不下,又何必走?」
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止不住心中疼痛,莫憬玄強笑道:「只是……有些內疚,畢竟還是負了他……」不來送也好,免得相顧無言,徒增傷感。
「這話你自己去跟他說!」李觀瀾瞇起眼睛,招呼馬車過來,作了個請的手勢:「時候不早了,上路吧。」
莫憬玄點點頭,最後環視了一下四周的景致,對眾人揖了一揖,道了再會,踏上車階,在眾人目送中緩緩起行。
拐上官道,看不見送行的人了,莫憬玄交待了車伕幾句,挑簾進入車廂,還未站穩,突然驚呼一聲,身體已被一把拉過,緊緊抱住,熟悉的氣息漫過耳際——
「不是答應過,要帶我一起走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