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來,她發現自己竟在雲湛的懷裡安穩地睡了一夜。乾澀地道了聲「早安」後,她動作迅速地穿衣下床,用披散在臉頰旁邊的長髮來遮掩自己的尷尬。
為什麼要尷尬?
以前,她也曾和雲湛睡在一起不知多少個日夜,常常手腳並用地纏在他的身上,安心地度過每一個夜晚。可是如今,她發現自己竟有些害怕將會到來的與雲湛的親密相處,害怕會漸漸喚回過去的熟悉和習慣,讓自己錯以為,這場婚姻便真真正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與他的關係將會延續至生命的終結——就如同昨天司儀所說:他們的婚姻將會地久天長。
可是,只有她知道,不會有所謂的天長地久,所以,她怕自己陷落在這一場注定虛空的夢境中。
然而,當她扭開門,看見雲湛掀開被子的時候,仍不自主地問了句:「要我幫忙嗎?」
雲湛將手放在腿上,只是稍微沉默了片刻,隨即點頭,「幫我拿條長褲好嗎?在櫥子裡。」
知道他今天不去上班,找出一條休閒的棉布褲子,容若坐到床邊,猶豫了一下,試探地問:「我幫你?」
「嗯。」既然是夫妻,那麼有些事是無法隱藏的,而他也不想迴避。
雲湛任由容若托住他的腰,自己動手脫下睡褲,雙腿暴露在空氣中,皮膚有些不見陽光的蒼白。
腰部力量不足,要搬動沒有知覺的腿套進褲管,原本就是一件吃力的事。同時,雲湛也不想讓自己的狼狽和吃力落在容若的眼中,並且,他也不確定自己如今的心臟是否能夠承受這一連串的動作,所以,他安靜地半躺在床上,由著容若幫他。只是,直到一切穿戴妥當之前,他都沒有看向她。
即使想得很清楚,尷尬的感覺,仍是不能避免。
「有沒有想去的地方?」飯桌上,雲湛喝著白米粥,突然淡淡地問。
容若還在神思恍惚地想著自己的心事,聞聲抬頭,「嗯?」
「度蜜月,你想去哪?」
「不用了,不用去哪玩。」她想也不想地回答。末了,又補充一句,「我一時想不到,以後再說也不遲。」
「嗯,隨你決定吧。」
「嗯,那就以後再去。」
容若低下頭,夾了一筷綠海苔放進嘴裡,脆生生的,帶著輕微的辣味,她卻好像沒什麼感覺,食不知味,只是機械地咀嚼吞嚥,心思仍舊放在剛才幫雲湛穿褲子的事上。
不能行走,不能站立,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讓它們動一下,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當她扶著他的膝蓋,幫助他彎起腿的時候,她確定自己能夠深切體會他的痛苦和無奈,所以,她幾乎不用考慮地否決了外出蜜月的計劃。
早餐後,容若單腿跪在沙發上,看到窗外明媚的天空,她舉步走到花園的台階邊。
沐浴在一片暖意裡,容若瞇著眼仰頭,神情愉悅而慵懶。冬日裡,這樣難得的好天氣,似乎更適合休閒而不是工作。
沒有回頭,她稍微放大聲音,問著身後客廳裡的人:「你放假幾天?」
「我是老闆,所以,無所謂幾天。」客廳裡傳來淡淡的陳述。
難得!容若低頭輕笑,轉過身,「以純說你是工作狂,難得你今天說這種話。」也許是天氣的原因,竟讓她的心情也跟著大好起來,「我原以為,你只給自己一天的假。」
雲湛轉動輪椅,來到容若身邊,此時的陽光有些刺眼,他遙遙望著前方,「我很久沒放長假休息了。」這一次,正好是個機會,他也覺得有些累了。
「那就在家多待幾天。」接著他的話回應了一句,容若邁開輕快的腳步,往花園中走去。
容若彎著腰,認真而耐心十足地看著蹲在牆角邊的園丁修剪花枝,時不時漫無邊際地聊上兩句。
淺玉、紫紅、純白,三種顏色間隔擺放開來的月季,正在灰磚矮牆下熱鬧地開放。
拾起地上的花剪,在面前的一株白色月季上微一用力,多餘的枝葉應聲而落,容若微笑,「種花養花,真是有趣的事,通常總能讓人自得其樂。」
「您一直很愛花草,從前就是這樣。」老園丁抬起頭。
微微一怔,「是嗎?」容若直起身,往後退了兩步,輕描淡寫地略過所謂「從前」這一話題,偏頭欣賞自己方纔的成果。
「為什麼滿園的花草,偏偏那塊地空著?」望向之前專屬於自己的小塊土地,容若猶豫了一下,最終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時值冬天,那塊地的空白與此時周圍的色彩繽紛相比起來,更顯得突兀的荒蕪。
園丁脫下手套,站起來,順著容若的目光,「那是兩年前,少爺吩咐的。」
「吩咐什麼?」
「他讓我不要在那裡種任何東西。」
「為什麼?」
「少爺沒說原因。」
容若愣了愣,再次看了一眼那一片惹眼的荒蕪,心中隱隱有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願細想。
外出回來的時候,傭人迎面而來。
「雲湛呢?」
「少爺在書房。」
「工作?」
「是的。」
容若忍不住輕哼一聲。今天是他給自己放假的第四天,卻已經開始捺不住空閒恢復本性。
「少奶奶有事嗎?」
容若一愣,無奈地笑著擺手,「這個稱呼我不習慣。你以後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或者,像以前一樣叫我。」
「……容小姐?」傭人臉上明顯露出「不妥」的表情。
「對。」反正總有一天,她將恢復單身的「小姐」身份。
往書房的方向移動了兩步後,容若突然改變主意,轉身拎起衣架上的風衣。
「今晚不用做我的飯,我不回來吃。」交代了一句,她踏出家門。
「新婚燕爾,怎麼有空跑出來?」
「我一直都很閒。」容若靠在竹圓椅中,有些漫不經心。
「但……」
「客人來了,你快去招呼,不用理我。」打斷何以純的話,容若輕輕推了她一把,自顧自地喝著檸檬水。
何以純站起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似乎總是忘記自己也是這裡的一分子。」
容若笑著聳肩,直到何以純離開,才低下頭盯著手中的玻璃杯,若有所思。
是誰說過,習慣是第二個上帝,可是她沒有想到,對自己來說,這個上帝居然降臨得這麼迅速——不過短短四天時間,她竟似乎已經從內到外徹頭徹尾地習慣了雲湛的親密存在和氣息。當今早她又一次挽著他的手臂醒來時,已不會像前天那樣帶著惶惑迅速離開他的身邊。反而,她莫名其妙地、清醒而安靜地在雲湛的懷裡繼續停留了近十分鐘,然後,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樣,下床、洗漱、換衣。
吃早餐的時候,她看見桌上的海棠,插在水晶瓶裡,帶著清澈晶瑩的水滴。
那是她喜歡的花。側頭對上雲湛的眼,心下了然之餘,更有淡淡的喜悅在緩慢湧動。
還有這兩天總是與清淡口味背道而馳的各色餐點食物——她當然知道油鹽對心臟病人的影響。
淡黃色的檸檬片在水裡慢慢旋轉,最終沉入杯底。
也許,不只是習慣,也許,她已經開始貪戀那一份生活中的溫情,而在不久的將來,她可能會更加沉溺在那一份看似不經意的關心和寵愛中……心不在焉地轉動水杯,容若在心裡這樣想,帶著一點慌亂、無措,和茫然。
「明天我要回鄉下老家一趟。」晚餐的時候,何以純說。
「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一個星期後吧。」
「店怎麼辦?」
「如果你願意守著,當然就繼續開著,否則,只好暫停營業。」
容若慢慢咀嚼著牛排,嚥下後,又喝了口水,才說:「交給我吧。」
何以純接得飛快:「早上九點到晚上十一點,不要偷懶。」
「當然。」刀叉在白瓷盤中熟練流暢地來回運動,容若露出一個理所應當的微笑。
「你今天反常。」何以純挑高了眉,眼裡流動著懷疑。
「有嗎?」
「你對『藍夜』何時有過主人的自覺?」
「從今天開始,不行嗎?」放下餐具,容若和著音樂漫不經心地晃了晃手中的高腳杯。
早出晚歸,是否可以稍微阻止自己的陷落呢?
「從明天起,我可能會很晚回家。」容若坐在梳妝台前擦頭髮,從鏡子裡看雲湛,看到他坐上床,動作不甚流暢地躺下。「怎麼?有事?」雲湛拉好被子,與鏡中的她對視。
「以純回老家,我負責看店。」
「晚上幾點關門?」
「十一點。」容若走到床尾坐下,看著雲湛。
「怎麼了?」
「你沒告訴過我。」她沒頭沒腦地說。
「告訴你什麼?」
「這個。」伸手拿過一旁椅子上的軟墊揚了揚,她又看著他被子下的腳。
如果不是剛才雲湛洗澡的時候,傭人恰好進來,她根本不知道原來他睡覺的時候腳下是要墊著軟墊的。而這幾天晚上,他從沒這樣做過。
雲湛怔了怔。
以前這都是傭人幫他做的,自從結婚後,夜晚時間傭人不會擅自進來,並且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工作已經由容若接替了。
「是我忘了。」他淡淡地說。而事實上,有和沒有,也確實沒有區別。
無言地掀開被子,容若按方才傭人教給她的方法,將軟墊墊在雲湛的腳下。
上床熄了燈後,她平躺著,安靜中,又突然問:「通常都是夜裡幾點翻身?」
「兩三點。」黑暗中,雲湛的聲音很低,帶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出的些許無奈。
許久沒聽見身旁的回應,他又說:「你睡吧,不用特意醒來。」事實上,他也不認為平時本沒有在半夜清醒習慣的容若,能夠在那個時間醒過來,幫他翻身。
仍舊沒有回應,容若只是動作很輕很慢地側過身,背對著雲湛。被子擋住了她一半的臉,她在暗夜裡微微皺著眉,心裡有一陣很強烈的悲傷不斷地湧上來,卻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身旁的人。
「通常那樣,你會醒嗎?」好半晌,當雲湛以為容若已經睡著了的時候,突然聽見她低聲地問。
「會。」他原本就淺眠,即使下半身沒有感覺,但當有人靠近碰到他身體的時候,仍舊會立刻清醒過來。
「那你是不是已經習慣每天在那段時間自主醒來?」
「嗯。」
「今晚你醒後,叫我。」
「……」
睜開原本微閉著的眼,雲湛轉過頭,容若仍然背對著他,並且不再說話。寂靜中,她的呼吸輕微而均勻,似乎說完剛才那句,便立即沉沉地睡去。
雲湛的心裡有些亂。他是明知容若心底的計劃的,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從他身邊離開,會將當年她的傷痛還給他。那麼,既然如此,為何她又這麼執意而主動地關心他的生活?
關心?他不知道能不能用這個詞。
只是,剛才容若的反應,確實讓他的心裡泛起淡淡的暖意。
在容若的呼吸起伏中,雲湛輕輕微笑。
深夜十一點半。
和服務生收拾好所有東西,臨出門前,容若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何以純走了兩天,她也在店裡從早到晚地待了兩天。因為雇了服務生,所以她並不需要做些什麼。只是,一整天大部分時間裡都只局限在櫃檯後的一小塊空間,這讓她覺得有些困乏和無所事事。
難怪以前每次自己過來,那個女人都會抱怨連連。鎖上門的時候,容若算是能夠體會何以純無數次對著自己的悠閒狀而表現出的憤憤不平了。
沒有意外的,她看見路邊停著的黑色轎車,尾燈在昏暗的夜裡忽閃忽滅,不知等了多久。
坐進車裡,溫暖撲面而來。脫下纏在頸上的大圍巾,容若對著司機點頭笑了笑,下一秒,車子平穩地駛向前方。
「讓你久等了。」容若覺得有些抱歉,平常這個時候,司機本應該可以休息了,可現在卻還要在寒冷的夜裡來接她。
「沒事。」年輕的司機誠懇地笑笑。
將視線調回前方,容若調整椅背,舒適地坐好。此時的街道,與白天相比顯得有些冷清,偶爾對面有車子駛來,車燈照出強烈的光,刺得眼睛幾乎睜不開。容若順勢閉上眼,又想起昨天晚上從店裡出來時,看見雲湛坐在車裡等自己。其實她昨天出家門的時候,並沒打算要車接送,所以,當她看到雲湛帶著司機在等她時,確實有些吃驚。
昨天在車裡,雲湛說:「以後每天這個時候,我讓司機過來接你。」
她想拒絕,但想了想,又作罷。也許是因為她對雲湛的瞭解,她並不覺得自己的拒絕能起到作用,況且,她也不想在小事上與他爭什麼。
不需要太認真,這只不過是短時間的狀況,連同這場婚姻也是如此。這兩天,她幾乎時不時地給著自己這樣的暗示。
突然間,她有一點後悔。如果那個時候沒有興起這個所謂的報復的念頭,倘若當初回國後,乾脆斷了與雲湛的一切聯繫,讓他徹徹底底地退出自己的生活,那麼如今也不至於擔心自己陷在矛盾和掙扎之中。
這一切,是否都是她在自討苦吃?
回到家,臥室裡的清冷讓容若微微意外。她知道雲湛從今天開始恢復上班,卻不認為他要工作到午夜仍不能回家。
「容小姐。」傭人從廚房裡端出餐盤。
雖然這個稱呼不妥當,但傭人們顯然一直都很習慣這個叫法,只是,當昨天雲湛聽見這三個字的時候,容若不經意間看見他微微地皺眉。但他接著並沒有表示什麼,所以,她自然全當沒事。
「您找少爺嗎?他去公司了。」放下剛做好的宵夜,傭人笑瞇瞇地說。
「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嗎?」
「他晚飯時候回來過了,接了電話,大概公司裡有急事,所以又走了。」
容若聽了,疑惑地走到餐桌邊,不清楚公司有什麼大事,需要他下了班後還親自回去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