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小姐。」邱籽蘭的聲音中有著明顯的冰冷,「關於你在這裡的工作,我認為有幾件事我們需要先講清楚。」
「是的,夫人。」嚴綠晗坐直身體,全神貫注。
「首先,你有跟我們一起在餐廳用餐的特權。早餐在八點,午餐一點,晚餐八點。你必須準時……並且打扮整齊。然後是作為我女兒的家庭教師,我相信你一定具備家庭教師的資格,關於這個我不用懷疑我兒子的眼光。但是我希望你每天十點以前就寢,一方面是把這個好的生活習慣連帶教導我的女兒,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你工作起來比較有精神。然後每兩個禮拜,有一個禮拜天是你的休假日,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但是,要使用任何僕人或交通工具,都必須先徵求同意。這樣你都明白了嗎?」
嚴綠晗機械性地點點頭:「明白,夫人。」
「還有一件事,嚴小姐。」邱籽蘭拄著她的手杖,吃力地站起來,「我的兒子——相信你也已經注意到了,他對莫星有百分之百的責任。有一天,他會娶個門當戶對的小姐,但是這都與你無關。要把莫星變成宇宙中最美麗的星球,這是他父親的夢想,如今也是他母親的意志,一場合適的婚姻是他盡快實現這個想法的方式,那麼現在,我們彼此瞭解了嗎?」
「是的,夫人。」嚴綠晗嚥下梗在喉嚨裡的一個硬塊,呆板地應道。她正欲站起來,但是邱籽蘭又開口了。「有件事應該讓你知道,嚴小姐。天美年輕不馴,她未必會願意有一個年紀相差不大的小姐做她的家庭教師,假如你過不了多久發現自己不適合在一個陌生的星球生活,而想要回到你父母身邊去的話,我是絕對不會怪你的。好了,相信我們已經彼此明瞭了。」
兩個女人站起來,她們的眼光交戰似的糾纏一下,然後,邱籽蘭堂皇地越過地板,那只長毛貓傲慢地跟在後面。她在門口停住,轉過身來,「我希望你不會對任何人吐露我們的這番交談——祝你睡得好。」然後她便轉身離去。
嚴綠晗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邱籽蘭一點也不像她的外表那樣脆弱。事實上,她開始懷疑自己已掉進一個比她想像中更複雜、更不愉快的家庭。
她慢慢走回去,經過大廳的時候看見二嬸正在收拾:「來,我幫你收拾餐具。」就像在自己家那樣,嚴綠晗—一收起盤子。
「噢,不,不,嚴小姐——本來是有機器人來收拾的,我只不過想自己動動手消化消化。況且,你的身份是不必做廚房裡的工作的。」二嬸把髒碟子疊在一隻隋圓形的長木盒上。
嚴綠晗的眼眶逐漸紅了起來。二嬸慌忙放下長盤,奔到嚴綠晗身邊。
「噓,噓,別這樣。你只是想家罷了。等著瞧吧,你會習慣我們這兒的生活的。」她粗壯的手臂攬住嚴綠晗纖細的肩膀,安慰似地拍拍她的手臂。
「我不確定我能。就算我能,也沒有時間……」嚴綠晗煞住,以免洩漏了自己和邱籽蘭的談話內容。
「好吧,你跟我一塊兒去廚房。」二嬸說:「你不能幫忙,不過,你可以坐下來陪我們。但這事千萬別告訴老夫人——否則她會剝了我的皮!」
嚴綠晗跟著豐滿的二嬸走進廚房,接下來的一小時,她休閒地陪伴正在吃晚飯的二嬸及她的女兒莫茜的時候,這才覺得自己像是在家裡。
然而從第二天開始,嚴綠晗發現自己也許的確是真的不適合莫星這顆星球,不僅僅只是因為一大早突如其來的獨角獸群的尖嘯聲(後來她才知道,這是獨角獸每天早晨都會對著「望舒」和「金烏」尖嘯的一種生理習慣),更多的是在面對她的第一位弟子——莫天美的時候那種無力感,讓她感覺只有挫敗。
莫天美甚至不用說話,她只需要用那種鄙夷的眼光在嚴綠晗的身上不斷地掃射就足夠讓嚴綠晗感覺自己千瘡萬孔,而上課時候的不合作對於嚴綠晗來講,反而是最溫和的態度了。
可是早上的頹喪到中午的時候就已經很淡了,而到了黃昏,她坐在牧場的高地上,手上抱著昨天一下陸翔機就上來迎接她的那只被她命名為「月光」的獨角獸,嗅著夏洛蒂花的夢幻般香氣的時候,好像所有的無奈已經離她很遠了,嚴綠晗仰望著「南風」和「玉兔」等七個月亮的時候,她甚至感到自己可以舉起整個莫星。
然而事實卻總是和夢想相反。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六、七……,逐漸也就變成了一個很難堪的循環。
嚴綠晗不喜歡這樣,但是她對這件事情就目前來講似乎無能為力,她努力地想和她搞好關係,這個並不在於她是她的家人所僱傭的,而是因為她希望即使只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最起碼在莫星上也可以有一個成功的工作經歷。除此以外,不知道為什麼,嚴綠晗總是覺得莫天美要遠比她所表現出來的寂寞許多。
嚴綠晗常常看見不在上課的時候又或者莫天美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她會仰望著天空,這麼看著就是一個下午或者一個黃昏。同時她也發現,莫天美並不如別人所說的那樣喜歡狂歡和交際,她甚至知道經常在舞會中失蹤的莫家小姐其實並不是和男人躲到一旁談情說愛去了而是一個人躲在花圃裡睡覺。
也許我看見她的本質了,嚴綠晗對自己講,她其實只是一個被嚇壞了的孤獨女孩。也許時間不夠多,但是,如果可以,嚴綠晗希望自己可以幫助她。
但是也很有可能這是她的一廂情願,因為在莫天美看來這個忸怩作態的所謂家庭教師根本就是為了她的哥哥而來的,這也將意味著她的哥哥又將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辦法注意到她。而她其實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小不點兒了,她甚至已經大到也足以像那個嚴綠晗一樣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了。所以,幾乎所有的怨恨都對著嚴綠晗而爆發。但她同時又非常瞭解她的哥哥對她的看法,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也許在注意這個家庭教師的時候她的哥哥也會連帶著來注意一下她。認識到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莫天美感覺自己實在是蠢透了,可是不管怎麼樣在現在這個時候,如果不是實在無法忍受的話,莫天美認為自己根本就沒有必要去注意那個女人,甚至特地去挑她的錯也不必。
總而言之,在嚴綠晗接受了莫家家庭教師工作的一周以來,教師和學生很有默契的彼此保持著距離。
在牧場住了一個禮拜,嚴綠晗覺得比較自在了些。這天早上吃過早飯後,她決定要更大膽些,越過所可以看見的山坡地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探險。院子外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坡,它似乎直接通向山峰,從嚴綠晗所站的地方來看,那些山峰似乎伸手可觸。她曾聽莫天野描述過,由於莫星的空氣十分清新,所以如果是在其他星球生活過的人,沒有受過訓練的眼睛很容易將距離判斷錯誤。
早晨的一切嗅起來都是那麼的清新、美好,覺得自己朝氣蓬勃的嚴綠晗邁著輕快的步伐,向遠處的一群巨大的不斷舒捲著的植物走去。那些不斷舒捲的植物看起來很逗趣、充盈著生命的力量,但是她不敢保證它們是無害的,不同的星球上總是有不同的危機存在,這個概念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就有了。但是她可以在它們旁邊的樹蔭下坐一會兒,然後再回主屋,雖然莫天美那個丫頭未必會來上課,但是作為她的老師嚴綠晗認為自己沒有遲到的權利。
「望舒」還有「金烏」逐漸上升,她感到氣候越來越溫暖,便加快腳步。等她抵達那群奇怪的植物的邊緣時,她已經氣喘吁吁了,她的腿部肌肉也有點顫抖。我的確應該好好鍛煉一下自己的體力了,嚴綠晗對著自己吐吐舌頭。然後就在這個時候,在這片濃蔭的外圈,她忽然聽見一種像是動物踏過草地的聲音。她凍住,這不像是輕巧的獨角獸的腳步聲。
莫天野講過的那些恐怖的故事一古腦地湧向她,她不曉得自己究竟該悄悄退開?抑或拔腿飛奔?其實這並不重要,因為她發現自己根本就無法移動。她試著回憶莫伊後來對她所說的話,他曾說莫天野的故事全是誇大渲染的。但是此時此刻,隨著腳步聲逐漸逼近,莫伊的話越來越沒有說服力,而莫天野的故事卻越來越像是真來的。她可以從那腳步聲判斷出這頭野獸相當龐大。
嚴綠晗旋過身,拔腿就跑,但是在慌亂中,她扭到了腳踝,她的腳絆到一根突出的樹根,使她臉朝地的跌到柔軟的草地上。她惶恐地拔出被樹根勾住的腳,企圖爬起來,就在這時,她的肩膀被強而有力的動物爪子攫住、提起。她發出尖叫,並拚命踢那頭從背後抓起她的野獸。
「哇!快住手——你在這裡幹嗎?」
嚴綠晗瑟縮了一下,並停止亂踢。她睜開緊閉的眼睛,望進莫天野笑咪咪的臉龐。他退後一步,他們默默地凝視此彼良久,然後,他爆笑出來,那響徹雲霄的笑聲似乎在山谷間迴盪。
「哼!什麼事……這麼……有趣?」嚴綠晗定下神來,嗔怒道。
她仍然坐在草地上,雙腿向外伸,長裙被捲至膝蓋,露出長筒靴和雪白的小腿、半反光的宇宙上衣襯著她的臉龐有種落難小姐的味道。她的手伸在背後以撐住自己,她的髮髻散落,長髮披灑而下。由於面向太陽,她必須瞇著眼,才能看清楚他的臉。
他停止爆笑,伸出手,剔掉夾在她髮絲裡的一片草:「呃,譬如說,你全身沾滿了濕草。還有,剛才可真是我所見過最不優雅的逃竄!」他哈哈笑道。
嚴綠晗蹣跚地站起來,努力維持在他的面前已經不多了的尊嚴,並開始拍拂裙子的草屑:「你嚇死我了!」她挫敗地歎口氣,不甚有效率地整理她的衣服。她每碰到這個男人一次,就懊惱一次。她當初怎麼會認為他長得英俊呢?實際上,在她的一生當中,她沒有見過比他更加過分的男人了。每次當她感覺不錯的時候,他就會在她的身旁出現然後打擊她,而當她狼狽的時候,他又會出現在她的身邊嘲笑她。
她會覺得他好看——那一定是她的理智被蒙蔽了,如此而已。
她轉過身,向主屋走回去,她邊走,邊用手拍拂裙子的後面。
「喂,你最好先等一下。」莫天野在她身後喊道。
「為什麼?好讓你所說的飛天蜘蛛織好它的網,捕捉我?」
莫天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個蠢丫頭比他想像中的還要的固執:「我想跟你談談我的妹妹!」
「啊——」嚴綠晗停下了腳步,「說到這個,莫先生,我想我的確是有必要和你談談!」她嚴肅認真地對這她的僱主說,「你的妹妹不需要家庭教師——」她說,「但是她需要你!」
一旦她認真起來,她的表情真是夠瞧的!莫天野發現,就在短短的時間裡,他已經看見了她很多的面貌,而每一張都——非常吸引人。
「天美!」莫天野叫住走進大廳的妹妹,這時候已經距離「望舒」的再一次升起還有大約三個小時的時間,「為什麼這麼晚才回家——」
莫天美心慌意亂地看著她的哥哥,她的嘴裡甚至還有剛剛吸了一口卻又急忙就扔掉了的「天使之淚」(一種高級神經性毒品)的味道。她可以發誓這是錢筠筠騙了她才嘗試的,但是——總之,希望老天保佑千萬不要讓她的哥哥認出這個味道來。
「不說話嗎?」莫天野苦笑一下,也許嚴綠晗是對的,他們對莫天美的關心實在是太少了,「如果沒有睡意的話,我想——嗯?什麼,味道?」莫天野慢慢驟起了眉頭,這些年來他闖南走北,不要說是毒品就是火器或者核武器都往往和他在同一個中子爐前經過。這也練就了他無比靈敏的嗅覺。
「說話!」他突然瞪住他的妹妹,「或者,你的嘴巴裡面藏了什麼東西?」
「沒有!」莫天美慌慌張張地叫道。
「啊——天使之淚!」莫天野的臉當時就凝成一種風雨欲來的陰沉,「你竟然膽敢——吸食毒品!」他暴跳如雷地吼叫起來。
「不是,不是的!」莫天美慌了,三年前一個吸食毒品的工人被發現在牧場做工的時候吸毒,結果雖然當時莫天野遠在不知道哪一個星系,但是他還是遙遠地發回命令來,包括那個工人和他的工頭,甚至負責招聘工人的主管一律革職,而那個工人甚至被他送上法庭。這件事情是如此深刻地印在莫天美的腦海當中,以至她在此刻完全失去了為自己辯護的勇氣,「不是,不完全是這樣!」她只有囁嚅著說。
「不完全是這樣?」莫天野暴怒道,「什麼叫做不完全,沒有把一袋毒品全部吸食下去,這個就叫做不完全嗎?」
「不是這樣——」
「我沒有想到,真是沒有想到!」莫天野痛心地說,「當我開始注意到我的妹妹終於長成了一個大人的時候,她卻是給我這樣的禮物!你是我的妹妹啊!」他顫抖的手想要撫摸天美的臉頰,但是不管怎麼樣總是感覺如此遙遠,怎麼樣也觸及不到!
突如其來的怒氣讓他在這一瞬間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看見自己原本要撫摸妹妹臉頰的手在最後一刻改變了方向和力度「啪!」
莫家宏偉如殿堂一般的大廳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壓力的熔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