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沈曹說,他還要再搜集一些資料,做好準備,才能帶我做第一次試驗。
他猶豫地說:「我的研究,還停留在理論剛剛結合實踐的階段,相當於數學領域中新出爐的一條運算規則設想,理論得出來了,還沒有應用,尋找張愛玲,是這規則下看起來相對簡單的一道題目,等於是第一次驗算。可是驗算的結果到底是證明規則的正確性還是謬理,尚未可知。而且用到催眠術,畢竟還是有一定危險性的。錦盒,我們是不是應該再等些日子,讓我把這些實驗結果進一步完善後,再進行嘗試?」
「可是如果不嘗試,就永遠無法得出最終結論。」我自告奮勇,「總之你要尋找一個志願者試藥,我願意做這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至少,我比別人有更有利的條件,就是我的熱情和對你的信心。」
沈曹十分震撼:「錦盒,為了你,我也要將實驗早日完成。」
接下來的日子,生活忽然變得不同。我仍然朝九晚五,看阿陳的白眼和老闆的笑臉。
可慶幸的是,老闆的笑臉越來越多,而阿陳的白眼則早已轉作了青眼。
我當然明白那些和顏悅色不是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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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曹每天都派速遞公司送花給我,玫瑰雛菊康乃馨,大束大束,每次都是九十九朵。
剛開始辦公室的女孩子還大驚小怪打聽出手這麼闊綽的紳士是哪位,漸漸便不再問了,只紛紛投以嫉妒的眼神。
可悲亦或可喜?女人的尊卑往往取決於賞識她的男人的身份尊貴與否。
但是他不打一個電話給我。因為他說過,在做好準備之前,不會再找我。
而子俊正好相反,每晚都會準時准點地有電話打進來,問我有沒有關煤氣,叮囑我記得吃早飯,不要老是服用安定片幫助睡眠。同樣的話,重複千遍,也仍是一份溫情。雖然沒有新意,可是有人關心的感覺是不同的。
以往收到這樣的電話,我的心裡總會覺得幾分溫暖。然而現在,更多的卻是猶疑。
看到沈曹就會想起子俊,而接到子俊的電話,我又怔忡茫然,總覺沈曹的笑容在眼前飄。這種魂牽夢縈的感覺,不是愛,是什麼呢?然而如果我對沈曹是愛,那麼對子俊又是什麼?我們談了近十年戀愛,難道都是誤會?
一顆心分成兩半,揉搓得百轉千回,彷彿天平動盪不寧,兩頭的重量相仿,可一邊是砂礫一邊是金。
晚上看電視,張國榮作品回顧展。
這個正當盛年的影歌雙棲明星,在出演靈異片《異度空間》不久跳樓自盡,而那片子的結尾,正是他站在高樓邊緣徘徊。片子裡他最終被情人挽留沒有跳下去,然而現實生活中,他卻跳了,那麼絕決地,自十四層高樓一躍而下,如生命中一道蒼涼的手勢。《異度空間》從此成為絕響,影視圈裡,再也見不到哥哥哀艷的眼神。
然而電視虛幻的影像,卻可以令往事重來。
不肯說出在等什麼
在午夜時分驀然再見,真令人不由得不感慨浮生若夢。
今晚播出的是《東邪西毒》,林青霞對著想像中的情人說:「我一直問自己,你最喜歡的女人是不是我?」
如果我問起沈曹同樣的問題,他會怎麼回答呢?
我知道沈曹一生中有過艷遇無數,即使他答了我,我也不一定會相信他的答案。我告訴自己一定不要這樣問他。
但是林青霞不肯這麼想,她自欺欺人地自問自答:「如果我有一天忍不住問起你,你一定要騙我。」
《東邪西毒》裡的女人個個都很奇怪:
張曼玉等在桃花樹下,卻至死不肯說出在等什麼。
楊采妮牽著一頭驢,執著地到處找刀手替她去殺人,代價是一籃子雞蛋。
劉嘉玲沒完沒了地呆在河邊刷馬。
——我饒有興趣地想,不知道那一組充滿暗示性的畫面,究竟是導演王家衛的手筆,還是攝影師杜可風的意志。
女人撫摸著馬,而攝影師通過鏡頭撫摸著劉嘉玲。女人的腳,女人的腿,女人的手。
電影,也是一種對時空的穿越和重組吧?
看著那樣的鏡頭,可以充分體驗到什麼叫水做的骨肉。然而可以選擇,我不願意做流動的河水,而寧可是水邊不變的岸渚。如果是那樣,沈曹必定是飛揚的風帆,於水面馳騁;而子俊,則是岸邊的一棵樹。
所有的海岸,都是為了風帆而停留,而企盼,而屹立永恆的。
那是岸的使命,也是帆的宿命。
連夢裡也不能安寧,光怪陸離的全是女人和馬,無垠的沙漠,河水潺潺。總是聽到敲門聲,似真似幻。
可我不敢開門。我怕開門看不到他。更怕開門看到他。
沈曹,你最愛的女人是不是我?
終於這天沈曹通知我準備就緒。
他的寶馬車開到公司樓下來接我,眾目睦睦下,我提起長裙一角走進電梯,如灰姑娘去赴王子的舞會,乍喜還憂,擔心過了十二點會遺落夢中的水晶鞋。
但凡被有錢有勢的男子取中的幸運女郎都是灰姑娘,披著一身艷羨或者妒忌的眼珠子走路,時時擔心跌倒。
敞篷跑車即使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裡,也仍然不多見。沈曹的駕駛技術一流,車子在街道中間穿梭自如,雖是高峰時分,亦不肯稍微減速。兩旁樹木如飛後馳,風因為速度而有了顏色,是一大片印象派的綠,綠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我的長髮在綠色中揚起,沒頭沒腦地披向沈曹的臉,他又要笑又要開車,撈起我的長髮放在唇邊深深地吻。
我問他:「開敞篷車會不會擔心下雨?」
他反問:「愛上你會不會受苦?」
「當然會,一定會,所以為安全計,最好減速行駛,三思而後行。」
我笑著推開他,取一方絲巾紮起頭髮,在風中揚聲笑,前所未有地痛快。
愛一個人是這樣的快樂。雖然我不能盡情愛一次,至少可以大膽地犯一回超速行駛的錯吧。
來到沈曹的工作室
我們來到沈曹的工作室。
這裡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雜亂無章,如一般藝術家那般畫像堆積,攝影作品隨處堆撒。而是所有的資料都一格格嚴整地排列在書櫃裡,電腦桌上井井有條,沿牆一圈乳白色真皮沙發,茶几上擺著幾樣老飾物,最醒目的是一隻舊時代的留聲機,正在唱一首老歌,白光的《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
牆上是莫奈《日本橋》真跡的巨幅攝影,濃濃的一片蓮湖,映得滿室皆綠,好像是風把路邊的綠色吹到了這裡來——睡蓮在湖上幽嫻地開放,密樹成蔭倒映水中,而彎月形的日本橋溫柔地起伏在蓮花湖上,也橫亙於圖畫上半部最醒目的位置,被染得一片蒼翠。
很多人提到莫奈,就會贊起他的《睡蓮》,但我卻一直對《日本橋》情有獨鍾,那一片濃郁欲滴的綠,那種溢然紙上的生機,令人的心在寧靜中感到隱隱的不安,好像預感好運將臨,卻又不能確知那是什麼,於是更覺渴盼,期待一個意外之喜。
站在巨幅的蓮湖橋下,只覺那濃得睜不開眼的綠色鋪天蓋地遮過來,愛的氣息再次將我籠罩,遇到沈曹,愛上沈曹,於每個細微處心心相印,相知相契,這些,都是命運,是命運!
逃不出,也不想逃。日本橋下,我束手就擒,甘做愛的俘虜。
沈曹按動機關,綠色日本橋徐徐退去,露出一座雕紋極其精緻的掛鐘,有無名暗香浮起,我忽然覺得睏倦。白光仍在細細地唱,寂寂地盼: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
歌聲將我的神思帶向很遙遠的遠方,而沈曹的聲音在另一個世界朦朧地響起:「這就是我的最新研究成果,我為它取名『時間大神』,時鐘上順時針走,每分鐘代表一個月,每12分鐘為一年,每小時是五年,12小時,也就是最多可預知六十年後的情形。逆時針轉,則每秒鐘代表一天,每分鐘是兩個月,每小時十年,最多可以回溯一百二十年歷史。更早的過去或者更久的未來,則等待儀器的進一步完善。目前這個設備尚未正式投入使用,一則資料不足,二則數據還不夠精確,所以使用時,必須有我親自監督,以防不測……」
接著我再聽不清他的聲音,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陣陣細微的哭泣聲,幽咽,稚氣,彷彿有無盡委屈。
我站了一會兒,漸漸分辨清楚周圍的景像,是在一幢奇怪的院子裡,空曠,冷清,雖然花木扶疏,燈火掩映,看在眼裡,卻只是有種說不出的荒涼。這是哪裡呢?
院中間有個鞦韆架,天井旁架著青石的砧板,邊沿兒上結著厚苔,陰濕濃綠,是《日本橋》畫兒上生剝了一塊顏料下來,斑駁的,像蛾子撲飛的翅上的粉,愛沾不沾的。哭聲從廂房裡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我身不由己,踏著濕冷的青草一徑地走過去。
湘簾半卷,昏黃的燈光下,角落裡坐著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縮在壁爐旁嚶嚶地哭,寬寬的鑲邊袖子褪下去,露出伶仃的瘦腕,不住地拭著淚。她的周圍,凌亂地堆著些洋娃娃,有飄帶的紗邊帽子,成隊的錫偶騎兵,都是稀罕精緻的舶來玩意兒。可是她在哭,哀切地,無助地,低聲地哭泣著,那樣一種無望的姿勢,不是一般小孩子受了委屈後冤枉的哭,更不是撒嬌或討饒,她的低低的哽咽著的哭聲,分明不指望有任何人會來顧惜她,安慰她,她是早已習慣了這樣不為人注意的哭泣的。
那樣富足的環境,那樣無助的孩童,物質的充裕和心靈的貧苦是毫無遮掩的淒慘。
我最見不得小孩子受苦,當下推開門來,放軟了聲音喚她:「你好啊,是誰欺負了你?」
她抬起頭,淚汪汪大眼睛裡充滿戒備,有種懷疑一切的稚嫩和孤獨——我的心忍不住又疼了一下,那麼小的孩子,那麼深的孤獨,藏也藏不住——我把態度盡量放得更友好些:「我很想幫助你……我幫得上忙嗎?」
「MayIhelpyou?」她忽然冒出一句英文來,並害羞地笑了,羞澀裡有一絲喜悅,「媽媽教過我這句英語,她說外國人常常這樣招呼人,你是外國人嗎?」
不等我回答,她又充滿期待地說:「你是黑頭髮,不是外國人,那麼,你是從外國來的麼?是留學生,和我媽媽一樣?你是不是我媽媽的朋友?是媽媽讓你來看我的嗎?」
回答她一連串的問題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一連串的問題,又不忍使她失望,只得含糊應著:「哦是。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哭?」
「我叫張瑛……爸爸和姨外婆打架,姨外婆摔東西,打破了爸爸的頭……我怕,我想媽媽。」她低頭說著,聲音裡有淚意,可是已經不再哭了。
我一愣,暗暗計算,不禁叫苦。沈曹扳錯了時間掣,此刻絕非四十年代,此地也不是上海,張父居然還娶著姨太太,那麼這會兒該是一九二八年前後了。
那一年,北上軍閥在少林寺火燒天王殿和大雄寶殿,鐘鼓樓一夜失音;那一年,林徽音下嫁梁思成,於加拿大歡宴賓客;那一年,香港電台成立,揭開了香港傳播業的新篇章;那一年,國民政府司法部改組為司法行政部,國共正式分裂;那一年,張愛玲還不叫張愛玲,而叫張瑛;那一年,張父辭了姨太太,帶同全家南下,橫渡墨綠靚藍的黃浦江,從天津漂去了上海,從此開始了愛玲一生的漂流……
我扶起小小的張瑛,緊緊抱在懷中,忽覺無限疼惜:「你是多麼讓人愛憐。」
「愛憐?」她仰起頭,大眼睛裡藏著不屬於她這年齡的深沉的思索,「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從來沒有人用這個詞形容我。」
小小年紀,已經知道對文字敏感。我更加喟然。她的腳邊放著一本線裝書,我拿過來翻兩頁,是老版的《石頭記》,那一頁寫著: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別擔心,你們一家人就要去上海了,去了上海,媽媽和姑姑都會很快回來,在上海和你團聚。你知道嗎?你要好好地活著,要堅強,要快樂,因為再過幾年,你會是中國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會寫出傳世的作品,擁有無數的崇拜者。」
「你怎麼知道?」小瑛撲閃著眼睛,將小手塞進我的手中,那樣一種無由故的信任,「什麼叫崇拜?」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看著她,很想告訴她,因為,你是我的偶像,我是你的讀者,所謂崇拜,就像我對你這樣,千里追尋,十年渴慕,甚至不惜穿越時光來找你。然而太多的話要說,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尷尬的是,我從未想過要向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傾訴衷腸。我只得從最簡單的說起:「崇拜呢,就是一個人很佩服另一個人,視她為偶像,喜歡她,尊重她,甚至忍不住要模仿她,希望自己成為她那樣的人……」
不待我解釋完,小瑛石破天驚地開口了:「姐姐,我明白了,我很崇拜你,長大了,我要做你這樣的人。」
她崇拜我?我哭笑不得。這麼說,我才是她的偶像?我是張愛玲的偶像,而她是我的FANS?這是一筆什麼賬?
這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另一件事來,既然早來了十幾年,那麼和8歲的張愛玲討論愛情未免為時過早,而叮囑她到了23歲那年不可以招惹胡蘭成那個傢伙,不僅於事無補,更可能徒然增添了她十幾年的好奇心重,反為不美。但是好容易見到她,難道就這樣無功而返嗎?
我眉頭皺了又皺,終於想出一條計策來:「小瑛,帶我去見你的父親好不好?我想和他談談。」
「好啊,我讓何干去通報。」小瑛牽著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門,到底是小孩子,再深的苦難,一轉眼也就忘記了,只興奮地推開門叫著:「爸爸,爸爸,媽媽的朋友來看我們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耳際忽然傳來沈曹的一聲輕呼:「咦,錯了!」
轟地一聲,彷彿天崩地裂,雙耳一陣翁隆,幾乎失聰,眼前更是金星亂冒,無數顏色傾盆注下,胸口說不出地煩悶,張開口,亦是失聲。四肢完全癱軟,不知身在何處,整個人被撕碎成千萬塊,比車裂凌遲更為痛苦,恨不得這一分鐘就死了也罷。
這一年裡離家出走
我心裡說:完了,再也回不去了,子俊會急死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恢復知覺,耳邊依稀聽得人唱:「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是風月情濃……」
莫非我已經到了離恨天外,灌愁河邊?莫非這裡是太虛幻境?
一隙陽光自雲層間悄悄探出來,一點點照亮了周圍的環境。我看到自己徘徊在一條花木掩映的深院小徑,看看陽光,好像是正午時分,可是陽光很舊,連帶丁香花的重重花瓣也是舊的,透過屋子的窗望進去,那廳裡的藍椅套配著玫瑰紅的地毯,也是微舊,而小徑的盡處,仍然有熟悉的飲泣聲傳來。
連哭聲,都有種舊舊的感覺。
小瑛?我慶幸,原來我還在這個園子裡,還可以再見到小瑛。這一刻,我突然想到,小瑛的名字,和神瑛侍者竟是相契的。
記得張愛玲說過,人生有三大遺憾:海棠不香,鱸魚有刺,《紅樓夢》未完。
然而人如果能夠穿越時光回到從前,去他想去的地方,見他想見的人,問他想知道的事,那不是就可以得到《紅樓夢》後半部的真相?
而如果我去到清朝向曹雪芹探得紅樓真夢,再去到民國對張愛玲轉述結尾,豈不是給她的最好禮物?
身不由己,我順著小徑走向那所永遠在哭泣的屋子,我知道,那裡面的女孩子,是小瑛。她在等待我的幫助。
然而伸手一推,才發現門竟是反鎖,屋裡的人已被驚動,微弱地呻吟:「是誰?救我!」
他們竟將小瑛鎖在屋子裡!這一下我怒火中燒,三兩下解了鎖鏈,推門進去,急急奔至床前,詢問:「小瑛,你怎樣?」
床上的人吃了一驚:「你是誰?」
而更為吃驚的是我——床上的女孩頭髮凌亂,臉色蒼白,依稀可以看出小瑛寂寞冷郁的影子,可是她的年齡,卻至少已有十六歲。
片刻之間,我竟然已經穿過了十年!
小瑛強撐身子,抬起頭來,眼中流露出一絲喜悅:「姐姐,是你。」
我大驚:「你認得我?」
「小時候,我見過你。你是我媽媽的朋友,你又來看我了。」
我忽覺辛酸,對我來說,只是倏忽之間,而對她,中間已經過了十年,萍水聚散,她卻一直銘記。只為,她一生中的溫情,實在少之又少,因此才會記憶猶新的吧?
「你是那個姐姐嗎?」她微弱地問我,「上次你來我家,說我讓你愛憐,還說要找我爸爸談談的,可是你走出門,就不見了。我告訴爸爸說你來過,他還說我撒謊。」
「你沒有撒謊,是姐姐失約了,姐姐對不起你。」我連聲地說著,心裡惶愧得緊,我竟然對張愛玲自稱「姐姐」,豈非唐突?
可是,我的確認識她已經有十幾年了。我說過,第一次看她的《傾城之戀》時,我只有十歲,也就和小瑛遷居上海的年齡差不多吧,只是,當時的我,遠比愛玲幸福得多。
我再次說:「小瑛,對不起。」
「我現在不叫小瑛,叫張愛玲了。」愛玲虛弱地說,「姐姐,記得嗎?你說過我讓你愛憐。我記著你的話,讓媽媽把我的名字改成愛玲,因為,我希望多一點人愛我,有更多的人愛憐我,就像姐姐你這樣。姐姐,你是……我的偶像。」
我的眼淚流下來,不能自抑:「愛玲,是誰把你鎖在這裡?我能幫你什麼?」
隔了十年,我問她的問題,卻仍然和幾分鐘前一樣。
但是愛玲已經閉上眼睛,不肯回答,眼角緩緩滲出兩滴清淚。
我失措地望著窗外,一時無語,忽覺那景象依稀彷彿,在哪裡見過的:陽台上有木的欄杆,欄杆外秋冬的淡青的天上有飛機掠過的白線,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纍纍兩排小石菩薩……這不是一九二八年的天津,而是一九三八年的上海,張愛玲就是在這一年裡離家出走,投奔姑姑張茂淵的。
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但是此刻,此刻的愛玲還沒有逃脫舊家庭的陰影,還在忍受父親和繼母的欺侮,而且在生著病。她臉色灰敗,連說話的力氣也微弱:「姐姐,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你要告訴我媽媽,我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有個家,安穩的,有愛的,家……」
「你不會死,愛玲,我答應你,你一定不會死的。」我只覺心如刀絞,站起身說,「你放心,我這就去找你爸爸談判。」推門之際,不禁踟躕。上一次,就是在走出門的一剎經歷了天驚地動的痛苦的,咫尺天涯,誰知道這一步踏出去,我又會走去了哪裡,遭遇些什麼?但是身後的愛玲在受苦,她患了很重的病,危在旦夕,如果我不救她,還有誰呢?
那一步終於還是跨出去了,義無反顧。
天保佑,並沒有什麼電閃雷鳴發生,我安靜地穿過垂花門,逕奔了張宅正房去。只是午後,但是這裡的氣氛卻是黃昏,鴉片的氤氳充塞在整個屋子裡,使一切都迷濛,時間靜止於阿芙蓉的魅惑,所有的是非善惡都模糊,而煙榻上吞雲吐霧的張老爺子,便是最不理是非的神仙——原本神仙就是難得糊塗的。
看到我,他微微欠身,些許的驚愕,卻也只是無所謂——對於他,除了鴉片煙,又有什麼是有所謂的呢?
「來了客人,怎麼也不見通報?」他咳兩聲,放下煙槍,恍惚地笑著,笑容裡露出暮年的黯然,甚至有些慈祥。打量著我的長裙窄袖,他現出瞭然的神情,「你這樣子的打扮,是她媽媽那邊的人?替她媽媽做說客來了?」
我有些喟然,到底是父女,再恨,也還有血脈的相連,他與愛玲初見我時的問話,竟是一模一樣的。
「我為愛玲來,她病了。」
「我知道。」他木然地說,將煙油淋在燈上,發出焦糊的香味,「這個女兒,這個女兒,唉……」尾音長長的,是刻意做出來的一種有板有眼的感歎,似乎一言難盡,其實原就不打算把話說完的。
我只覺氣氛無比怪異,面對著這樣一個半死的人,不由覺得生命是如此的漫長與無妄。
在屋裡站得久了,漸漸看得清楚,這個屋子和小瑛的屋子一樣,都清晰觸目地寫著物質的豐富和情感的貧乏:那擺滿了百寶格的各款各料的鼻煙壺,插了各種鳥雀翎毛的古董花瓶,胡亂堆放的卷軸字畫不知是真跡亦或贗品,收集來的時候必是花了一點心備的,但是現在也毫不在意地蒙塵著……
榻上的人,也早已蒙塵,無論是他的年紀,還是他的心。
我輕輕吟哦:「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他一愣,瞇起眼睛:「有幾分意思。」
我又道:「出名要乘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他看著我,不明所以。
我歎息:「張先生,這些句子,都是你女兒寫的。她幼承庭訓,有極高的文學天賦。是你給了她生命和天份,難道也要由你親手來扼殺嗎?」
他深深動容,又恍惚莫名,看著我瞠目難言。良久,忽然說:「她從小就喜歡寫文章,還做過幾首古詩,做得是很好的。許多讀四書長大的少爺都做得不如她。她還想給《紅樓夢》做續呢,叫做個『摩登紅樓夢』,呵呵,讓寶玉出國留學,讓賈老爺放了外官,賈璉做了鐵道局局長,芳官藕官加入了歌舞團,元春還搞了新生活時裝表演……是我給分的章回,還擬了回目,記得有這麼一回,叫作『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作鴛鴦』……現在看來,這意思竟是很不吉利的呢……」
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下去,每說一句話就要停下好一會兒,並不看著我,只是吸煙,吐一口煙再說一句,好像自言自語。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是一個慈父了,可是他的慈愛,只限於記憶。他記憶中那個乖巧聽話的女兒,和廂房裡被囚禁並且正在病中的女兒,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而我是同樣地惘然。究竟他哪一分鐘是真,哪一分鐘是戲,他的心在哪裡呢?那個錦裝緞裹的腔子裡,還有人氣嗎?或者早已由石頭代替了他的心?他的心,已經被鴉片燈一點一點地燒盡了,燒成了灰,風一吹就會散去。可是灰吊子,卻還懸懸地蕩在空中,讓他有氣無力地續著這無妄的生命。
然而,為了小愛玲,我還是要對著這樣一個失了心的人苦勸:「你的這個女兒,將來會是中國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一個人物,她至少有七十五年好活,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今天。你救了她,不僅是救了一個女兒,還救了十幾部優秀的文學作品,救了無數喜歡看她文字的讀者後輩……」
說到一半,我自己也覺荒唐,口角好似街邊擺攤測字的張鐵嘴,瞎掰過去未來。
咦,我是從未來回到過去的,所以可預知一切;而沈曹說過,時間掣最遠可以前進六十年,如果我往未來走一回,然後再回來,不是可以像現在對張某預告命運種種安排一樣,屆時也可以對沈曹或者子俊頒布時間大神的諸般旨意了?而如果我預見將來的種種不如意,豈非可以早做打算,提前消災彌禍於未發生?果然如是,生活中又哪裡再會有波瀾,一切都可以按照理想來計劃,來發展,來完成,生命豈非完美至毫無遺憾?
想到沈曹,剛才的那種頭眩耳鳴忽然又來了。我又一次被拋在了風起雲湧的浪尖上,彷彿站在懸崖邊上,看時間大河滔滔流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大約,就是這樣的心境吧?
近七十年歲月轉瞬即逝,我看到小瑛迅速成長,看到她投奔姑姑張茂淵,走進常德公寓,看到她立著揚名,由她編劇的電影博得滿堂彩,看到有個穿西裝的男人站在她家的樓下按門鈴,背影蘊藉風流,那一天,是1944年2月4日……
「1944年2月4日。」我喃喃,窒息地抓緊胸口的衣裳,雖然那只是一個背影,然而已經足以讓我感覺到危險,覺出難以言喻的蕭殺之氣。
是了,那是胡蘭成。1944年2月4日。他第一次拜會張愛玲。我要記住這個時間。我要阻止這段姻緣。
眩暈和焦慮將我折磨得幾乎再一次失去知覺,然幸好只是眨眼間,種種不適已經消失,而我重新立在了沈曹的工作室,《日本橋》巨幅攝影正在徐徐合攏,彷彿夢嫫合攏她的翅膀。
「歡迎回到21世紀。」沈曹微笑,對我張開雙臂。
世界之大,真也沒有什麼地方會比他的懷抱更加溫暖適意了。
「可不可以再試一次,我想看到三十年後的你和我,各在什麼地方。」
「不用問時間大神我也知道,那時候我們會在一起。」沈曹輕輕擁抱著我,關切地說,「這個時間大神還在實驗中,有很多地方沒有完善,反覆嘗試會有負作用,雖然我還不能確知是些什麼,但你還是過些日子再試吧。」
「難怪剛才我那麼難受,就是你說的負作用吧?」
「你剛才很難受?」沈曹十分緊張,「你詳細地說給我聽,慢慢說,讓我做個臨床記錄。」
「剛才,我本來是去了一九二八年的,但是忽然間,天驚地動地,又到了一九三八年,雖然只是一下下,可是那種感覺,倒好像過了幾百年似的……」
沈曹邊聽邊點頭,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心中不忍,不肯再說下去。沈曹歎息:「這是時間大神第一次投入使用,我把你送回一九二八年後,計算出數據有誤,所以又移了幾分鐘,可是不能精確,仍然沒能到達你所要去的年代和地點。看來所有的數據和操作步驟,我還要重新計算過。而且,我也沒想到,如果將一個人在片刻間從十年前送到十年後,會對她的身體狀況產生那麼大的負作用。錦盒,你這會兒覺得怎樣?還覺不覺得暈?」
其實我真還是有點昏沉沉的,而且胃裡也隱隱作嘔,可是看到沈曹一臉的關切緊張,只得忍住一陣強過一陣的暈浪感,笑著說:「早就沒事了。別說穿越時光隧道了,就算乘飛機出國,也還要倒一陣子時間差呢。看不出你平時張牙舞爪,一遇到點小事,這麼婆婆媽媽的。」
但是沈曹仍然不能釋懷,苦惱地說:「本來以為,穿越時光的,並不是你的身體,而只是一束思想。所以應該不會給身體帶來什麼影響的。可是現在看來,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並沒有就此分開
「你是說,回到二十年代的,並不是我這個人,而只是一束電流?」我又聽不懂了,「可是我分明身臨其境,腳踏實地地走在張家花園裡,用我的手扶起張愛玲,還替她擦眼淚,難道腦電波可以完成這些動作嗎?」
沈曹解釋:「這就像看武俠電影,每個動作看上去都真切有依,可是實際上並不是真人在那裡打,而只是一組影像的投映。穿越時光,也和這個異曲同工,所有的過程,只是在意念中完成。不過,也許就像是腦力勞動同時也是一種體力付出吧,即使是意念回歸,你的身體也還是受到影響……」說到這裡,沈曹忽然停下來,望著我說,「錦盒,今晚,可不可以不走……」
「不可以。」不等他說完,我已經斷然拒絕,「沈曹,我已經有男朋友。」
「子俊?」沈曹敏感地問,「我剛才聽到你在叫這個名字。」
「是的,他叫裴子俊。」
http://book.hqdoor.com(TXT下載免費在線看更多更全盡在虹橋書吧)
「我不想知道這個。」他粗暴地打斷我,「你男朋友的名字,應該叫沈曹!」
「沈曹……」我低下頭,欲言又止。
他忽然歎了一口氣,放緩語氣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想就近照顧你。你放心,在你男朋友回來之前,我不會煩你。就算我們要開始,我也會等到你和他說清楚,不會讓你為難的。」
我看著他,他的眼光如此溫暖,像一隻繭,將我籠罩。
理智是撲翅欲飛的蛾子,在情感的繭裡苦苦掙扎,心呢?我的心是那只繭,亦或那只蛾?
情感的潮水湧上來,淹沒我,擁抱我,有種暖洋洋的慵懶,彷彿一個聲音對我說:投降吧,愛他吧,這是你最喜歡的方式,是你最渴望的愛情。
可是,子俊的名字是一道銘刻,在我的生命中打下烙印。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縱然不如意也好,終究情真意切,豈可一天抹煞?子俊走的時候,說過要帶花傘給我,他那個簡單的腦袋裡,只有花傘手鐲這些個十年不變的小禮物,再想不到銀質相框,時間大神,也不懂得欣賞莫奈的《日本橋》。但是也正是他的簡單,讓我不敢想像,如果告訴他短短的幾天分別裡,我已經變了心,他會怎樣。
想到他可能受到的傷害,我的心已經先代他而疼痛了,怎麼忍得下?
理智的蛾撲騰著晶瑩的翅,掙扎也好,軟弱也好,終於破繭而出——我避開沈曹的眼光,清楚地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我們並沒有就此分開,沈曹陪我去了蘇州河。
他說:「很多書上把張愛玲出生的宅院寫成是泰興路也就是現在的麥根路313號,其實是錯的,正確的地址應該是康定東路87號。這是由於近代上海路名一再更改造成的。」
我奇怪:「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查過。」他淡淡地說,「向民政局要的資料。」
怎樣查?為什麼查?他一字未提。而我已深深震動。
在這個利慾薰心,做什麼事都要有目的有結果的今天,有個人肯為你的一句話而做盡功課,卻完全不指望你回報,那是一種怎樣的幸福?
我和沈曹並肩慢慢地走著,越接近心中的聖地,越反而有種從容的感覺,彷彿面對美食,寧可細細品嚐而不願意一口吞下。
他很自然地牽起了我的手。手心貼著手心,算不算一種心心相印?
當年張府的高牆深院,如今已經成了一所醫藥中專學校的校舍。花園和圍牆早已拆除,從張愛玲被囚的屋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的那一排小石菩薩也被敲掉了,然而扶著樓梯的扶手一路「咯吱吱」地走上去,樓梯的每一聲呻吟卻都在告訴我:這裡的確是張愛玲出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