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汴京城,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兩條鬼祟的人影沿著後花園的石牆躡步而行。
天際的一輪冷月,投映出牆下兩個遮遮掩掩的纖細身影,讓此情此景更顯詭奇。
前頭領路的纖細身影動作十分輕盈,不一會已將另一人遠遠甩在後頭。
後頭一名丫鬟模樣的姑娘,緊揪著衣襟一臉惶恐不安,邊著急的想跟上前頭的身影。
「小姐!等等我……」
「閉嘴!你想把府裡的人全吵醒是不是?」
一隻雪白小手氣急敗壞的摀住她聲張的嗓門。
「唔……唔……」
小丫鬟漲紅著臉瞪著眼前的人,銀色月光下,映照出的是一張略帶怒意,卻精緻無瑕、清麗絕倫的臉龐。
「苑兒,你要再敢聲張,當心我趕你回去!」司徒水靈杏眼圓睜的低聲威脅道。
「小姐,苑兒不吵就是了,您可千萬別趕我回去。」
小丫鬢飛快的捂緊小嘴,只剩下一雙驚疑的眼珠子眨呀眨的。
小姐可是老爺唯一的掌上明珠,她要下時時刻刻跟在後頭照應著,萬一要有了個甚麼閃失,她就算有十條小命也不夠賠。
眼看小丫鬟一顆小腦袋瓜搖得有如波浪鼓,水靈才悻悻然的鬆開手。
「這可是你自個兒要跟來的,要被我爹知情,挨罰了,可別怨我!」水靈冷冷的瞅她一眼。
「不,苑兒是心甘情願跟著小姐的,將來老爺若怪罪,苑兒也絕不會有半句怨言的。」
苑兒急忙拍著胸脯保證道,卻不免怨歎起有這樣的主子來。
她的主子——司徒水靈!生於汴京城中著名的書香之家,是城中著名文士司徒央唯一的掌上明珠,一個宛若琉璃般晶瑩剔透的美人兒。
有著少見的清妍脫俗、絕美無雙容貌,一身的雪肌玉膚,更宛若細雪般柔滑細膩。
她的美遠近馳名,叫人驚艷絕歎,與其他三名同樣擁有傾城美貌的女子,並稱「汴京四美」。
她爹是汴京城內有名的文士,向來為人正直的司徒央卻從不因此嬌寵女兒,反而訓禮甚嚴,在府中的一言一行都得照著規矩來,不容許稍有輕忽。
按理說,像這麼一個出身自書香世家,美麗聰慧的女子,該是個端莊、沉靜,行止有度的姑娘家才是。
奈何,她卻有個疼她入骨的娘!
她所作的一切,司徒夫人非但不加阻止,反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闖下了不可收拾的禍事,她娘都會一手扛下,甚至在司徒老爺跟前幫忙說項。
因此長久下來,養成了司徒水靈渾然天不怕、地不怕的頑劣個性,姑娘家該得要學會的琴棋書畫——她樣樣不通!反倒是頑皮、惹麻煩成了拿手絕活。
她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天塌下來了,也有她娘頂著!」
小丫鬟瞠大眼,驚惶不安的盯著眼前這張叫人讚歎的精緻容顏。
瓜子似的完美臉蛋上,綴著一雙如秋水般晶澈靈動美眸,挺俏的鼻、殷紅的菱唇,無論怎麼看都美。
她一身雪白的肌膚、我見猶憐的嬌柔氣息,讓她看起來「幾乎」就如同所有汴京城中,教養良好的深閨千金一般,只除了她眼小那抹不馴的倔強。
雖然那雙讓人迷醉的美眸,總是閃著純真、信任的光芒,然而她的小腦袋裡,卻總有數不盡的怪念頭、餿主意。
打她進府服侍小姐以來,小姐無時無刻都有讓人出乎意料的舉動,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小姐這回要做的事真是大膽得不像話。
偏偏她只是個任憑使喚的奴婢,哪有說「不」字的膽引
只是,雖然苑兒滿懷一顆護主的忠肝義膽,但在這深秋夜裡,偌大的後花園裡冷風陣陣、暗黑駭人,才走了幾步,她可又忍不住發起牢騷了。
「小……姐……我看咱們還是不要去啦!這夜裡這麼黑,又冷……」苑兒看著四週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忍不住打起哆嗦。
苑兒的話還未說完,站在前頭的水靈已經雙手插在腰際,一臉不耐的回頭瞪著她。
「你若怕的話就別去,省得有人在我屁股後頭嘰嘰喳喳的,擾得我耳朵不得安寧。」
「不,苑兒不怕!」苑兒小心覷著水靈的臉,保證似的宣稱道:「只是這夜裡路這麼暗,不如讓苑兒去找個紙燈來,也好探路……」
「笨!虧你想得出來!難不成你是怕人不知道咱們在這?」聞言,水靈忍不住回頭狠敲了苑兒一記,低聲嬌斥道:「我們這可是私自出府,要被我爹逮著了,可免不了又是一頓家法哪!」她沒好氣的朝她丟來一記白眼。
小丫鬟揉著被敲疼的小腦袋瓜,一臉無辜的扁起小嘴。
「可是……這夜裡又冷又黑,苑兒害怕萬一有啥可怕的東西跑出來,那可怎麼辦?」說著,苑兒一雙盛滿驚懼的眼,還不住的往暗處溜著。
說來說去,全都要怪那新來的小丫鬟不好,明知小姐生性好玩、頑皮,卻硬是把她被賣入府中的經過說得是曲折離奇。
這一來,可讓向來膽大、愛玩的小姐,不顧一切地想去一窺究竟。
為了能一睹「賣奴」的經過,小姐不惜大費周章,四下打聽賣奴的時間、地點,甚至不顧老爺的責罰,而夜半私自出府。
只是,她只是一名小丫鬟啊!
此時此刻她早該躺在暖呼呼的被窩裡,吹著睡泡作美夢,而不是心驚膽跳的陪著小姐出府冒險。
「膽小鬼!你若真怕的話,就趕緊回去好了,既然已經來了,我才不會再回去!」
水靈毫不畏懼的摸黑來到僕役專用的小門邊,一下就挑開銅扣,動作靈活的鑽出牆外。
「小……小姐——」
苑兒站在小門邊,又急又慌的看著小姐纖細的身影迅速消失,眼淚差點沒滾出來。
回頭看看靜謐沉寂的府邸,又看看眼前這道宛如通往地獄的小門,心底那股不安益形強烈。
然而眼見輕盈腳步聲逐漸遠去,苑兒再也顧不了許多,只好匆匆跟著鑽出小門,追隨腳步聲而去。
跟著小姐纖細的身影,兩人很快來到府邸外的一處街角。
「咱們趕緊走吧!那賣奴的地點可是東城門邊哪,依咱們倆的腳程,少說也要個把時辰,要是你耽誤了時間,看我饒下饒得了你?!」
水靈不滿的回頭瞪著拖拖拉拉的苑兒,壓低嗓子警告道。
「小姐,我看咱們還是在沒出事之前趕緊回去吧!」苑兒仍試圖說服她。「再說,小姐這身衣裳恁是醒目,怕是一走上街去就被人給認出來了。」
司徒水靈愣了下,繼而低頭看了眼自己一身顯得格格不入的湖綠軟綢衫。
她也真糊塗!方纔她好不容易打發了奶娘,當時走得匆忙,一時之間竟忘了換下一身礙事的衣裳。
然而水靈慧黠的水眸轉了一圈,隨即漾出了甜笑。
「那還不簡單!」水靈狡猶的雙眸定在苑兒的碎花衣裳上。「只要我們倆的衣裳互換不就成了。」
「不!小姐,我只是名下人,怎能穿小姐的——」
苑兒的話還沒說完,水靈已俐落的剝下她的衣裳。
「你明知道我司徒水靈是從不分甚麼上人、下人的。」
水靈絲毫不以為忤的輕哼一聲,繼而也脫下自個兒的一身羅裙,套上碎花衣裳。
「咦,想不到我穿這件衣裳還挺好看的!」水靈左右端詳著自己一身輕巧的丫鬟裝扮,滿意的左右轉起圈子展示著。「苑兒,怎麼樣?我穿這樣好不好看?」
「小姐纖細、苗條,穿甚麼都好看!」事到如今,苑兒只有苦笑的份。
眼見襲人的冷風陣陣吹來,苑兒只好勉為其難的套上柔軟綢衫裙,卻始終感覺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怎麼也感覺渾身不自在。
眼看著小姐興致勃勃的在前頭領路,一刻也不停的往東城門,苑兒一雙眉頭蹙得可緊了。
要被老爺知道了,她鐵定又免不了挨一頓打了!唉……
相較於身後小丫鬟的心驚膽跳,水靈可從沒有比這一回夜半私自出府,還要來得新鮮、刺激哪!
真被她爹給發現了又如何?
反正她有娘給她撐腰,說不定府中那幾根家法,一早在眾人發現她失蹤的同時,就被娘偷偷給拿進灶房裡燒了也說不准呢!
她就知道她來對了!
躲在台後,不惜走了一個多時辰就為了一睹盛會的水靈,睜著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目下轉睛的看著台前正無比熱鬧、喧騰的進行一場「賣奴會」。
所謂的「賣奴會」,就是一旬月舉行一次的販奴大會,舉凡這城中的人家,無論是要買奴或賣奴,都可到這來,挑選白己合意的奴僕。
「來、來、來!諸位大爺們,這個可是個靈巧、能幹的丫鬟,只要爺兒們說得出來的名目,這丫頭沒一樣不會的……」
台上的主會者高聲的說得口沬橫飛,極盡誇張之能事。
話還沒說完,台下的買客,當下便毫不相讓的爭相喊價起來。
「我出五兩!」
「我出八兩……」
「十五兩!丫頭我要了!」
「十五兩,賣了!恭喜大爺慧眼買了個勤勞能幹的丫頭!接下來這是個家丁,大爺們看中意的盡可開個價……」
看著台上主會者高聲介紹著奴僕的勤勞能幹,摻雜著台下此起彼落的喊價聲,這前所未見的新鮮情景,可真讓水靈大開了眼界。
「小姐,這會兒你可終於如願以償了,我們可以回去了吧?」
身後的苑兒神色不安的左張右望,一點觀賞的興致也沒有,只想趕緊離開這裡。
「別吵!我還沒看夠哪!」水靈不耐的揮揮手,低聲斥道。
「小姐,眼看天色都已大亮了,等會兒老爺若起床發現咱們偷溜出府,一定又會大發雷霆的啦!」苑兒哭喪著小臉哀號道。
「有我娘在,我爹他不會真罰我的。」水靈仰起美麗的下巴,傲然說道。
「可小姐……」
「閉嘴!」在這節骨眼上,水靈可沒心思聽苑兒在一旁發牢騷。
水靈再度將目光調回台前,卻發現距離太遠,聽不清楚台前在說些甚麼。
不成!她得站近點。
她咬著唇,眼珠子一滾,屏氣凝神的踮起腳尖,悄悄往最前頭的一根木柱移動,當她終於看到台前的熱鬧景況,忍不住欣喜的驚歎了口氣。
不知不覺中,她的小腦袋瓜越來越往外探,整個身子也幾乎全靠在柱子上,霎時,以青竹搭蓋而成的檯子被她的身子一壓,頓時呈現一種令人擔憂的傾斜。
看得渾然忘我的水靈,自是無暇察覺這搖搖欲墜的竹台,也聽不見身後苑兒擔憂的警告。
說時遲,那時快,整個竹台竟然傾斜往下倒,她嬌小的身子也整個跟著往下跌。
霎時尖叫四起,站立危台上的幾名待價而沽的奴僕,驚嚇得紛紛四處逃竄,場面是一陣混亂。
「你是誰?竟然敢壞了大會。」
水靈被一名身形魁梧、粗壯的男子,以一種十分狼狽的姿勢從殘破的竹堆中拎起。
「我……我可以解釋……」
水靈涎著笑,小心估量著眼前的情勢。
苑兒一臉慘白,同樣被一名黑衣男子拎在手上,而周圍幾名看似大有來頭的壯碩男子,也個個不懷好意的盯著她。
「好啊!你這丫頭竟然想乘機偷跑!」
祁總管一出現,當下就認定她是欲拍賣的丫鬟之一。
「把人給我押上去。」
他一下令,魁梧男子的巨掌一拎,就將她宛如小雞般的拎上台。
「喂……放開我!我不是丫鬟……大塊頭!聽到沒,我命令你放開我!」
水靈在他手裡放聲尖叫著,一張俏臉因羞惱漲得緋紅。
她可是司徒家的千金小姐,自小到大也是被人捧在手掌心上的,曾幾何時受過這樣的侮辱?!
水靈憤怒得掄起小拳頭,往大塊頭身上就是一陣亂打,奈何她的粉拳卻宛如抓癢似的,對大塊頭而言,絲毫不痛不癢。
「小姐……放開我家小姐!」
護主心切的苑兒見狀,竟不顧一切的衝上前來攀住巨漢。
「你又是甚麼人?」
祁總管狐疑的糾起眉頭,上下打量起衣著不俗的苑兒。
「我是——」
「款、她是……她是我家小姐,捨不得我離開來送行的!」不待苑兒開口,水靈隨即搶先接口道。
千萬別說出來—水靈死命眨著眼,使眼色道。
「哼,你這鬼靈精怪的丫頭,方纔還說自個兒不是丫鬟,這下可不打自招了吧?」祁總管噙著抹冷笑盯著她。
「我……我……」水靈咬著唇,實在是有口難言。
在這汴京城裡,她爹司徒央可是人盡皆知的大文士,她今兒個私自偷溜出府也就罷了,若還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揭露自己的身份,怕是她那極惜顏面的爹會氣得將敗壞門風的她逐出家門。
這實情,是萬萬說不得的!
「別白費心思了,我看你還是乖乖的到台上來,找戶好人家做事要緊。」祁總管得意的笑著,而後大手一揮。「把這位姑娘帶走!」
「小……不!水靈兒,不要丟下我!」
苑兒驚慌失措的嚷道。小姐若不見了,她如何回府去向老爺、夫人交代?
「『小姐』,你還是快走吧!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你別擔心,快快回府去吧!水靈兒一定會回去看你的。」水靈朝她使眼色,暗示她快快離開。
眼前水靈只得先打發了苑兒,往後再見機行事,找機會偷溜了。
「水靈兒……」
隨著苑兒哀怨的呼喚逐漸遠去,祁總管下由分說就將她拉出台前,扯開嗓門高喊道:
「本會最後一名壓軸的丫鬢,貴客老爺們,別瞧這丫頭古怪、潑辣,但模樣可不差,人又聰明機伶,買了回去定是能勤快做事。」
「丫頭,你會做甚麼?」
台下突然冒出一個聲音。
你這丫頭琴棋書畫怎麼教都不會,就唯有「惹麻煩」這項用不著人教,比誰都拿手——
她爹曾說過的話頓時在腦海中響起。
「惹麻煩!」水靈愣了下,想也不想的老實答道。
她的話,頓時引來台下一片的哄笑。
「你給我老實點!若今兒個賣不到個好價錢,我定有你好受的!」
祁總管惱羞成怒的湊近她耳邊,厲聲警告道。
「這丫頭挺愛逗笑的。」祁總管扯開僵硬的嘴角,在一旁陪著笑。「水靈兒!快告訴諸位大老爺你還有啥其他的本事。」
「我啥也不會。」水靈一臉無辜的搖搖頭。
一旁的祁總管一張老臉,已經扭曲得宛如蒸壞的糕,難看得不像樣。
「最簡單的燒飯你總該會吧?!」
「我只會吃飯。」
她令人噴飯的答案,讓兩手關節捏得咯咯作響的祁總管,幾乎忍無可忍的想掐上她的頸子。
「這丫頭可真是有趣得緊,但誰會要一個光會惹麻煩的丫鬟。」
「看她這模樣長得細皮嫩肉,怕是做不了多少事,買回家還嫌麻煩呢!」
就這樣,原本聚集台下的群眾一個接一個轉身走了,不多時,原本熱鬧、喧騰的會場頓時一片冶清,只剩下怔立台前的水靈與面有菜色的祁總管。
尤其是一陣陣的冷風下時吹過,讓台前兩人的身影看來格外蕭索。
「你這丫頭是存心來拆我的台是吧?!好啊!如今你把我所有的客人全嚇跑了,看你要怎麼賠償我?!」祁總管寒著臉,憤恨的自牙縫裡擠出話來。
「我只是實話實說呀!」水靈扁著嘴,一臉無辜的嘟囔道。
他以為她樂意見到這種場面嗎?好歹她也是司徒府的千金,論相貌、氣質可都是上上之選!
如今卻連做賣身丫鬟都被人嫌棄,這叫向來心高氣傲的她怎能嚥得下這口氣?!
看著吧!這腦滿腸肥的人口販子竟然敢把她司徒水靈給瞧扁了,她今天非把自己賣出去不可,看他這雙勢利眼還敢不敢瞧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