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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行(一) 第十章 作者:慕容
    全場靜默。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了我。其中有兩道目光似乎格外凌厲,刺得我後背一陣陣發冷。我沒敢回頭,但從角度和方位來看,好像應該是拓拔弘……

    他剛剛好像才當著眾人說過我不會武功的……呃,我有點心虛地想,我該沒讓他丟太大面子,也沒給他惹太大麻煩吧?

    拓拔圭大概一輩子沒出過這樣的醜,愣了好久,才不敢置信地爬起身,狠狠地瞪著我,臉色陣青陣紅,連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我對他歉然一笑。其實我無心讓他出醜,只是當時的情形,小晉的性命危在頃刻,而我的功力又所餘無幾,根本擋不住他全力擊出的那一掌,只能以四兩撥千斤的巧勁把他的掌力卸到一邊。他用力太猛,我撥得太快,他一個收勢不住,竟被我一撥之力帶得仰天摔倒,說起來責任各半,倒也不能全怪在我頭上。

    「你!……」怔了半晌,拓拔圭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地衝上一步。

    「……對不起。」我反手一拉,把小晉護在自己身後。

    看來今天的麻煩是惹大了。小晉不過是躲了他一記耳光,他就覺得被掃了面子,恨不得殺了小晉才解氣。現在我弄得他灰頭土臉,當著眾人出了這麼大的醜,他要是肯隨意放過我才怪。

    「好,看不出閣下深藏不露,竟還有如此高明的功夫。」拓拔圭臉色鐵青,咬牙道,「本王不自量力,倒想再好好請教一二。」

    請教?會是什麼樣的請教,那還用問嗎?今天如果不叫他出了這口氣,我大概是要永無寧日了。

    「我武藝低微,一定不是王爺的對手,還要請王爺手下留情。」我吸一口氣,決心拚著受一點傷,讓他掙回面子也就算了。

    「是嗎?」拓拔圭目光一轉,突然對我冷冷一笑,「比試不能沒有賭注。我今天跟你賭一樣東西。」

    他指指我身後的小晉。「如果你贏了,我就饒了他的性命。如果你輸了,這小子的腦袋就是我的!」

    我身子一震,一股寒意從心底直冒了上來。看來我果然激怒了他。此言一出,他是存心要把我逼到絕境了。

    為了小晉,這一場比試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輸。可拓拔圭的武功並非泛泛,如果我一身功力尚存,要勝他自然易如反掌,但是現在……

    我轉頭,用求援的眼光望向拓拔弘,希望他能開口幫我說一句話。我和小晉畢竟都是信王府的人,只要他肯出頭,拓拔圭總不能不賣他幾分面子。只要小晉性命無虞,大不了我挨上拓拔圭幾下重手,讓他好好出氣還不成嗎?

    拓拔弘接到我乞求的眼神,卻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他沉著臉,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後的小晉,雙唇緊抿,面無表情地向後一靠,顯然是打算袖手旁觀了。

    我的心一沉。以我對他一向的瞭解,我知道那是他生氣的表示。我不知道是什麼惹怒了他,但可以肯定,指望他出手相助已絕無可能,我只能靠自己盡力一拚了。至於結果……我咬唇,最壞,也不過是賠上一條命。

    轉頭回望,對上小晉清亮的眼神。他緊咬著下唇看著我,眼中有感激,有歉意,有後悔,更充滿了對我取勝的信心,卻獨獨沒有一絲恐懼。

    這小傢伙,膽色與鎮定功夫都夠水準。面對著性命攸關的生死賭局,竟全沒把輸贏放在心上。難得他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能為,假以時日,必然是世間罕有的人中龍鳳。就為了這一點,我也不能讓他的性命輸在我手裡。

    我不會輸的!向小晉揚眉一笑,我從容回身走進場中。

    拓拔圭急於洗雪那一摔之恥,早已站到場中,手持佩劍等著我了。

    「選你的兵刃。」他向旁邊的兵器架揚一揚下巴。

    我走到兵器架前,微一思索,伸手挑了一把軟劍。試試彈性與韌度,我滿意地一笑。果然是皇家珍藏,這把劍的材質與火候均屬上乘,劍身柔韌,彈性極佳,份量又不太重,正是我此時需要的兵刃。

    不得不承認,今日的我已遠非當日可比,不再是那個談笑間飛花摘葉便可傷敵於無形的絕世高手。毒傷未去,力不如人,光憑著僅存的那點內力,就算再加上妙絕天下的無雙劍法和久經戰陣的豐富經驗,要勝過身手不弱,一心復仇的拓拔圭,我仍然沒有多少把握。而這份賭注,我卻輸不起……

    「請吧。」我深深吸一口氣,拔劍當胸,示意對方可以開始了。拓拔圭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嗆』一聲拔劍出鞘,身形閃動,一道雪亮的劍光已閃電般劈了下來。

    憑心而論,拓拔圭的劍法也算得不錯了,看得出得自名家傳授,自己也下過一番苦功。挾盛怒之威,劍上的氣勢凌厲非凡,進攻的招式連綿不絕,快如急風,密如驟雨,映著午後明亮的日光,幾乎織成了一道雪練,光華奪目,動人心魄。

    我自知內力不足,不耐久戰,既不能硬碰硬地格擋招架,又不敢輕易出手反擊。因為以我現在的狀況,就算發揮出全部的潛能,可能也只有一擊之力。如果不能一招取勝,就只能棄劍認輸了。

    無奈之下,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退讓防守,不動內力,純以劍法與他相鬥。手中的軟劍揮灑開來,輕靈迅急,飄忽不定,劍劍指向他招中的破綻,卻不與他手中的長劍相碰半下。

    這樣的打法並不輕鬆。敵強我弱,局面被動,雖然我劍法遠勝於他,每每可以後發先至,逼得他不得不中途變招。但是如果拖得太久,只要稍一疏忽,與他的兵刃正面相交,吃虧的那個人就一定是我了。

    防守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全神貫注地注目對方,耐心地等待一個出手的時機……

    如我所料,拓拔圭畢竟經驗不足。他年少氣盛,火氣太大,久攻之下未能取勝,不免有些心浮氣躁。因為一心急於求勝,手上的招式逼得太緊,破綻自然露得更多。而我在等的,正是一個合適的破綻。

    就如現在!

    拓拔圭一招『石破天驚』,長劍向我當頭劈下。這一招劍法十分霸道,出劍奇快,力道狂猛,長劍當空展動開來,映著明晃晃的耀眼陽光,令人只覺勢不可擋,大約是他十分得意的看家本領。

    我暗自一笑,故意裝作來不及閃避,迎著他的劍勢抬劍一攔。

    拓拔圭的眼睛頓時一亮,流露出明顯的興奮之色。打了這麼長時間,他的長劍還從未與我硬碰硬地相交過,輕巧靈動又非他所長,劍劍落空,只覺得一身力氣無處可使,大約早已憋得狠了。這時看見我揮劍硬格,自信以他這一劍之威,必然能將我的軟劍攔腰斬斷,越發使出了十成真力,要當頭將我斬成兩半。

    我聲色不動,看準他長劍落下的時機,堪堪在兩劍相交的那一刻,手腕微微一轉,把迎向對手的劍刃改為了劍脊。如果我手中拿的是普通長劍,這一轉並無多大意義,只能是令長劍斷得更加容易罷了。但是換做了這一把軟劍,他一劍砍在劍脊上面,我手中的軟劍韌度極佳,並未折斷,而是順著劍勢彎了下來。

    拓拔圭絲毫沒有預料到這一變故,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這一劍上。一劍砍空,自然一時收勢不住,重心頓時向前一傾。

    我等的正是這樣一個機會。腳步一錯,身子向外滑開半尺,恰恰避開他長劍的鋒芒。藉著他長劍一斫之力,沉腕一揮,手中的軟劍彈得筆直,不偏不倚地刺中了拓拔圭的右腕。

    我手上的分寸把握得極準,那一刺並不太深,卻正好傷到了關節要害。拓拔圭手腕受傷,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兵刃,長劍立時脫手飛出,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鏗』的一聲釘在地上。

    拓拔圭長劍脫手,臉色頓時漲得通紅,又驚又怒,左手扯下腰間的劍鞘,咬牙向我反手狂掃。我揚劍點向他的胸口,他竟然不理不睬,不避不讓,寧可與我兩敗俱傷,也非要讓我中他一招,挽回點面子不可。

    拓拔圭打得蠻勁大發,可以不管不顧地肆意而為,我可還不想跟他同歸於盡呢。沒有辦法,我只得收劍向後急退。可是我高估了自己僅存的內力,卻低估了纏鬥中體力的消耗。剛剛打得全神貫注,還不覺得怎麼,現在提氣向後急掠,才發覺胸中空空蕩蕩,腳下虛浮得軟弱無力,哪裡還施展得出原本的輕功?雖然勉強後退了兩步,卻還是避不開勢如瘋虎的拓拔圭。電光火石間,我劍勢一偏,總算避開了他的胸口要害,只是刺中了他的肩胛,劍鋒反彈,又在他臉上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而與此同時,他手中的劍鞘也擊中了我的左肋。

    一招過後,我們同時向後退了兩步,誰也沒再繼續動手。

    這一下變起倉卒,四座皆驚。一時之間,全場靜默得鴉雀無聲,空氣竟彷彿凝固了一般。

    拓拔圭怔怔地後退了兩步,像是仍不能相信剛才的結果。愣了半天,才緩緩抬手,卻沒去按住血流如注的肩傷,而是摸了摸臉上的傷口,神情由呆怔轉為震驚,又由震驚轉為羞怒,最後漸漸轉為惱恨。臉色一分比一分難看,瞪向我的眼中光芒凌厲,寒意逼人,已帶上了分明的凶狠之色。

    周圍旁觀的眾人怕他難堪,誰也不去看他,眼睛自然而然便轉向了我。各人神色不一,有的驚奇,有的讚歎,有的嫉妒,但是不約而同,目光中都有些惋惜與同情的意味。

    我苦笑,反手緩緩還劍入鞘。他們的意思我自然懂得。惋惜嗎,是因為我有如此劍法,卻沒有相應的內力與之配合,白白糟蹋了這樣一身絕世的劍術。至於同情嗎……刺傷了萬金之體的三皇子,怎麼說也算是以下犯上的不赦之罪。別說拓拔圭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就算他肯饒我的性命,我傷了他臉頰,害他要掛著失敗的幌子面對世人,只怕比殺了他還嚴重。結怨如此,我以後還用想有好日子過嗎?

    「你輸了。」我吸一口氣,按著肋下痛徹心肺的傷處,緩緩地一字字道。

    老天作證,我實在不是想在這個時候去觸他霉頭的。可是為了小晉的性命,我都已經把他得罪到盡了,總不能功虧一簣,至少得先把小晉的腦袋贏回來吧?如果不趁著這個時候敲釘轉腳,萬一他過後遷怒於小晉,硬要反口賴掉,他一個當朝皇子,我難道還能找皇帝評理嗎?

    至於拓拔圭會怎麼報復我出氣,反正躲也躲不掉,只好等以後再說了。

    拓拔圭狠狠地瞪了我半天,突然冷笑著點了點頭,正要說話,一直沉著臉冷眼旁觀的拓拔弘卻開口了。

    「這場比試江逸獲勝。但江逸刺傷皇子,以下犯上,罪不可恕。罰鞭笞一百,示眾三日,以作懲戒。」

    拓拔弘身為主人,又是場中比武的仲裁,他一開口,別人自然不會有異議。拓拔圭雖然心有不甘,但畢竟輸得明明白白。再加上我既受罰,也算是替他出了一口氣,哼了一聲,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只有小晉身子一震,突然向前走了兩步,想要說話。卻被我冷冷一瞪,用嚴厲的眼光攔了回去。

    小晉無恙,我目的已達。至於別的,也就不必管那麼多了。在人簷下,地位懸殊,難道還想跟他們講理嗎?

    我淡淡一笑,拋下手中的軟劍,索性任他們處置了。

    夜幕濃重。

    寒洌的夜風吹過面頰,喚回了幾分迷濛的神智。我動了動,腕間的鐵鏈叮噹作響,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將我迅速地拉回現實的處境。

    有生以來,我的境況從未像現在這樣狼狽淒慘。且不論當年清高尊貴,萬人敬拜的得意風光,就算是被人苦苦追殺,性命隨時危在頃刻,也仍然保有著一份自由,保持著尊嚴與驕傲,而不像現在這樣,毫無自主地任人擺佈,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

    如果告訴別人,當今的西秦國主竟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只怕沒人會相信吧?我垂著頭,有些自嘲地輕笑了一下。不用看都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有多狼狽——手腕被粗大的鐵環緊緊地銬著,雙臂分開,被鐵鏈牢牢固定在木架兩端。身體無力地半懸半掛。雙腳也被沉重的鐐銬束縛著,腳尖雖然碰得到地面,卻幾乎借不到半分力氣,只能靠吊起的雙臂支撐著全身的重量。

    長久地承受著過多的重量,手臂酸痛得幾欲斷裂。

    夜風陣陣,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微風吹拂過後背的輕微涼意。在沉重而密集的鞭打下,身上的衣衫片片碎裂,整個後背幾乎完全裸露在空氣中。我看不到上面縱橫交錯的道道鞭痕,但是卻一分不差地領受了它所能帶來的全部痛楚。尖銳的,鮮明的,比刀割更深切,比火燒更猛烈的激辣辣的痛楚,如深入骨髓般烙入了每一寸肌膚,似乎永遠都不會淡去。

    我還是低估了拓拔圭的報復心,他雖然沒有抗議拓拔弘決定的懲罰,卻提出由他的手下負責施行。那名執刑的侍衛用鞭的技巧是我所見過中最好的。在最初的幾十鞭裡,我還曾好整以暇地研究他揮腕的姿勢、力道的運用,以及鞭子的落點與角度以分散精神。可惜到了後來,我再也沒有餘力作任何思考,在連綿不斷的鞭打和無休無止的痛楚中,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咬唇忍耐,以及無力的痙攣和喘息。

    真可惜,我不無遺憾地想,如果能堅持到最後一鞭,說不定這人的看家本領就被我學會啦。

    如果真的偷學成功,這只怕是古往今來最新鮮最古怪的學武方式了。我忍不住嘴角輕揚,雖然後背仍在針剜火炙般痛得難耐,還是輕輕地笑出了聲。

    「現在還覺得感覺良好,嗯?」一個帶點嘲諷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是拓拔弘。我認出他的聲音,卻懶得抬頭看他一眼。不是故意輕慢,而是我身上確實沒剩下幾分力氣,我還得用來支撐著自己捱過這三天,不想浪費在他身上。

    我出於無意的輕視舉動還是激怒了他。他冷哼一聲,粗魯地抓住我的下顎,迫使我仰臉與他對視。

    「風頭出夠了?英雄?」他譏刺地看我一眼,「挺身救美的感覺是不是很過癮?」

    我牽牽嘴角。這樣的風頭,下次全都讓給你好了。再說小晉不過是小毛孩子一個,哪裡算得上什麼美啊?要說英雄救美,至少也得是清寧公主那個級別的才夠資格吧。

    他的目光隨之落在我牽起的唇角上。有一縷暗紅的血跡沿著那裡蜿蜒而下,現在已經乾涸了。

    「忍不住痛就叫好了,充什麼好漢?咬破嘴唇也不出聲就能說明你是英雄了?笨蛋。」拓拔弘淡淡瞥一眼我唇上深陷的齒痕,搖頭冷笑。

    我閉上眼,沒力氣也沒心思跟他辯論。我不是想充什麼英雄,只是想為自己保留一點尊嚴罷了。在施刑的整個過程中,拓拔圭一直站在我面前,嘴角帶著一絲輕蔑的冷笑,居高臨下地睨視著我,滿意地欣賞我渾身是血的狼狽形狀。我可以從他眼中清楚地讀出輕視和不屑——勝得過我又怎麼樣?劍法如神又怎麼樣?還不是一個地位低賤的小小家奴,任我責罰任我處置?只要大爺高興,要你的性命也不過只消一句話罷了,你還有什麼可驕傲的?

    我沒辦法反擊他惡意的目光,控制住自己不讓他更加得意總可以吧?像奴隸般被人捆起來鞭打已經夠屈辱了,總不成還要在對方的凌虐下痛苦哀號,呻吟求告?那樣做的話,會令我覺得自己連最後的一點自由和尊嚴都沒有了。

    捏在下顎上的手勁猛然加重。「我沒有准許你不理我的話。」

    ……這個人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一點?

    我睜開眼,對他輕輕一笑,「關你什麼事?」

    拓拔弘怔了一下,用奇異的目光盯著我的臉上的笑容,似乎有一刻輕微的失神。

    「當然關我的事。」他眼中的光芒異常幽暗,嗓音有些低沉暗啞,「嘗起來味道會不對。」

    ……什麼?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出他話中的意思,他已經俯下臉,重重地吻上了我的唇。

    「……唔……」滾開!我拚命向後仰頭,想擺脫他唇舌熱燙的糾纏。全身的肌肉因憤怒而繃緊,腕間的鐵鏈在激烈的掙扎下叮噹作響。

    拓拔弘無視於我的怒氣,好整以暇地低聲輕笑,霸道的唇舌不依不饒地追過來,肆無忌憚地輾轉掠奪。我竭力掙扎,但四肢被牢牢地束縛在刑架上,沒有半分移動的機會。

    「果然有點血腥味。」過了良久,他才抬頭放開我,意猶未盡地舔舔上唇。「味道嘗起來沒那麼好了。」

    誰求你嘗了?難道當我是糖果嗎?居然還挑剔味道不對!當真豈有此理!

    「乘人之危。」我恨恨地瞪他。「別把我當成你戲侮的對象!」

    「這是我應得的報酬。」他揚眉,「你欠我一個人情,難道不應該謝謝我?」

    我眨眨眼,「謝什麼?感謝你賞我一頓鞭子?」

    拓拔弘臉色一沉,彷彿被我這一句話激怒了。他抬起手,用力地按上我的左肋。

    ……好痛!我悶哼一聲,身體痙攣著劇烈顫抖,大顆的冷汗從額頭滾滾滴落。

    左胸有兩根肋骨斷了。被拓拔弘用力一按,斷骨的兩端相互摩擦,痛徹心肺。那份尖銳刻骨的疼痛來得如此猛烈,我咬著牙,無力地閉上眼,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這處傷,拓拔弘怎麼會知道的?我吃力地大口喘息,忍不住有些意外地想。我已經掩飾得很好了,連近在咫尺的拓拔圭都沒看出。如果他知道傷到了我,心裡一定得意得很,大概是怎麼也不會認輸的吧?

    「我當然看得出你受了傷。可我還是判你贏了。」拓拔弘淡淡地道,「所以,現在你欠我一條命。」

    「本來就是我贏!」我抗議地反駁。

    「兩敗俱傷!」

    「是我先刺中他手腕的。」

    「兵刃脫手不一定算輸。他傷得不重,而你卻無力再戰。只要我不喊停,最後輸的人一定是你。」

    這算是什麼無賴邏輯?!我氣結。我們是比武,又不是拚個你死我活,難道非要砍下腦袋才算取勝?早知道不如砍了他腦袋算了。

    「你不是白天逸。」拓拔弘突然挑眉道,一臉指控我欺君罔上的不滿表情。

    「我幾時說過我是了?」我冤枉地反問。從頭到尾,好像一直都是他一個人自說自話地認定我是吧?

    而且,到現在他才發現我不是白天逸?這個人的腦筋……是不是也太遲鈍了一點?看來我對他的眼光和智慧未免估計得太高了。

    「那麼,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我以沉默作答。

    拓拔弘抬起我的臉,以深思的眼光細細研究我臉上的表情,彷彿想借此解讀出我表相下面隱藏的真實身份。

    「一開始我確實以為你就是白天逸。畢竟,你與清寧公主的關係曖昧不明,引人疑竇,出現的時間又與白天逸的失蹤相吻合,就連身無內力、武功平平這一點都完全一致。可是仔細觀察,卻發現你的氣度清雋高華,雍容沉穩,雖然看上去體虛氣促、弱不禁風,舉手投足間仍顯得從容不迫,儼然頗具大家風範,絕不是一介書生該有的樣子。那時候,我就懷疑你不是他了。」

    呃……拓拔弘居然這麼看得起我?我是不是應該說聲謝謝?不過,照這樣說來,我掩飾身份的努力根本是徹底失敗了嗎……

    可是……他既然早就看出不對,為什麼不乾脆來審問我,卻一直將錯就錯地把我當成白天逸對待?

    「我存心激你、試探你,甚至故意把你當成情敵來惡整。可是不管把你逼到什麼程度,你都硬是忍耐著不肯暴露身份。本來以你的一腔才氣,滿腹學識,要冒充白天逸也足可以亂真了,可惜你破解的那一局『珍瓏』,又讓我對你的懷疑加深了幾分。」

    珍瓏?我怔了一下,回想起大婚次日與拓拔弘下的那一局殘棋……原來那竟然不是他下的?可是我下的那幾十手棋又沒什麼不對,他有什麼可懷疑的?

    拓拔弘看出我眼中的疑惑,淡淡地開口解釋。

    「那局『珍瓏』傳自百年前兵法大家管蔡的『玄機戰譜』。那本戰譜中並無半點兵法要訣,奇妙陣式,只畫著七十二局複雜難解的『珍瓏』,聽說個個非同一般,暗含兵家玄奧。如果誰能夠盡數參透,便可以成為用兵如神、戰無不勝的絕世名將……像這樣一局『珍瓏』,你居然在又困又累,飢寒交迫的情形下,就那麼昏昏沉沉地信手解了,而且還破解得深通用兵之道。若不是最後我使了點花招,你幾乎可以取得全勝。這樣的本領,白天逸應該不會吧?」

    原來如此。

    到底還是上了他的當……可當時我困得昏頭脹腦,能堅持著把棋下完就不錯了,哪裡還能注意到一局殘棋裡暗藏的玄機?

    既然這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你明明不是白天逸,也明明知道以情敵的身份落在我手上下場堪憂,卻不肯把誤會解釋清楚,甚至還有意無意地誤導我,想讓我一直誤會下去,這又是為了什麼呢?」拓拔弘停了一下,才加重語氣一字一句地說,「只能有一個原因——你的真實身份更加不可以讓人知道,對不對?」

    ……

    看來我並沒有高估他,反而是對他估計過低了……

    「告訴我。」拓拔弘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出聲,垂下眼,拒絕回答他的問題。

    拓拔弘手上加勁,硬是迫得我仰臉與他對視。他的眼睛幽黑沉暗,深深地望進我的眼中,竟彷彿帶著幾分誠懇之色。

    誠懇?我一定是昏昏沉沉地看花了眼……

    「如果你有什麼難言之隱,或是有什麼厲害敵人,逼得你不得不隱藏身份,現在到了我這裡,以我的地位權勢,你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嗎?」

    我歎氣不語。就是因為你,我才越發要隱瞞身份……

    「你還想繼續瞞著我?」拓拔弘嘴角一繃,眼中的怒火陡然閃亮,盯著我看了良久,最後漸漸轉為冰冷。「看來我對你的懲罰還是太輕了。」

    是嗎?我低頭看看自己,有點好笑地問。「你把我弄成這樣子,我還要感謝你手下留情嗎?」

    他一言不發地瞪著我,突然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這麼容易生氣啊……虧我還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地高估了他,以為他半夜到訪,是因為突然良心發現,要把我從刑架上放下來呢……

    「真會挑時候,好像馬上就要下雨的樣子……」我看看拓拔弘離開的背影,再仰頭打量一下天色,喃喃自語道。

    「啪」,話還沒說完,一顆雨滴不偏不倚地掉到臉上。烏鴉嘴……

    春寒料峭。二月的北燕比西秦的冬天還要寒冷。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凍得我臉色青白,牙關打戰,渾身上下都在顫抖。背後的傷口被雨水一泡,更加痛得入心入肺。

    這大概會是我有生以來最難熬的漫漫長夜……

    有點後悔……早知如此,不如隨口編一個故事騙騙拓拔弘了。兵不厭詐,反正以前在戰場上,我也不是沒騙過他,而且也贏得心安理得,愉快得很。

    真是自討苦吃……在意識陷入一片黑暗之前,我苦笑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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