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自恃聰明機警,武功過人,就算是孤身行走江湖也足可應付任何意外,從沒把權勢地位放在心上。只覺得那些爭權奪利的行徑無聊得很,倒擾了我讀書作畫、吟遊山水的閒情逸致。再加上從小被當作皇位繼承人嚴加教導,每天被繁重的功課和政務壓得喘不過氣來,對那張寶座更是一點好感都沒有。可是現在……
我長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是我能把權力地位看得稍稍重一點,現在也不用受這份骯髒氣了。
還好,也許是出過了一口氣,以後的幾天裡,拓拔弘沒再來找我的麻煩。我吸取教訓,謹慎地與周圍的一切閒雜人等保持距離,尤其是初為人婦的清寧公主,以免再給他找到生事的口實。
只除了小晉一個人。
這個神通廣大的小傢伙,我明明住在王府後院的,他居然有辦法悄悄從公主的別院溜過來找到我,也算是夠厲害的啦。
大婚過後,公主就搬到了西面的清心院。一部分隨嫁的僕人被重新分派,小晉就分到了練武場,近水樓台,學武倒是有了更多方便。白天他很難找機會過來,我只能在夜裡繼續教他。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起勁,由文到武,從古至今,常常一教便是一整夜。晚上永遠睡不夠的後果是白天永遠想睡覺,一雙無精打采的朦朧睡眼便成了我的固定招牌。就連後院看門的老王、廚房裡買菜的張嫂說起來都知道:「哦,就是那個一天到晚瞇著眼睛睡不夠的年輕人吧?嘖嘖嘖,說來可惜,明明生得一副好模樣,怎麼會染上這麼個怪毛病?真讓人……」聽得我啼笑皆非。
不是沒有想過逃走。只要離開拓拔弘的王府,天下之大,哪裡不能容我悠遊自在,終老林泉了?雖然拓拔弘好像把我看得很緊,但只要我認真想離開,就算是一身武功施展不出,諒這間小小的王府也關不住我。
可是……
「小晉,想不想跟我走?」我問小晉。
「你要走?」小晉的臉色倏地變了,「去哪兒?」
「隨便啊,哪裡都可以。你不會就想在這裡當一輩子下人吧?」
「我不走。」小晉搖頭道,「現在我哪裡都不想去。如果你一定要走,那你就一個人走好了,隨便你高興去哪兒!反正我一直是一個人,少了你也不會死掉!」
他賭氣般地咬唇看著我,明亮的眼睛裡浮起一層薄薄的水霧,神情在驕傲與倔強中透著一絲脆弱,樣子楚楚可憐,讓人看了忍不住的心疼。
我歎一口氣,雖然明知道這個狡猾的小鬼詭計多端,這副可憐的樣子多半是故意扮出來哄我上當的,可還是沒辦法狠下心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
不難猜出他是有所為而來,如果沒有達到目的,大概是怎麼也不會走的。不用想,他要做的事情一定危險困難得很。讓我把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留下來獨自冒險,自己卻瀟灑地一走了之,我還真的做不出。
我摸摸他的頭,「好,我不走,留下來陪你。」
「真的?」小晉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多久?一天還是一個月?」他的臉色突然一沉,「我不用你來可憐我!你要走只管走好了,不必因為同情勉強留下來。」
我頭痛。真是個難對付的小傢伙。
「沒有沒有,是我自己要人陪行不行?除非你討厭我想趕我走,否則我就跟定你了。」我低聲下氣地哄他。
小晉亮閃閃的眼睛一轉,「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點頭,看到一絲狡黠的笑容從小晉的眼中一閃而過。
我就知道!可是誰叫我欠他一條命?欠債還錢,天公地道。就算被他吃得死死的,我也只能甘心認了。
為免麻煩,我小心地避開拓拔弘,從來不主動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可是他在上,我在下,如果他想看到我,我想盡辦法也躲不掉。
我成了拓拔弘最常召喚的近身隨從,只要他一回到府裡,我就得跟在後面跑來跑去。他吃飯,我伺候碗筷;他辦公,我伺候公文;他看書,我伺候筆墨。只差他睡覺沒讓我伺候床帳了。
我稍有遲慢,他就冷冷地看向我,問,「怎麼?委屈你了?」
……不委屈,當然不委屈。我咬牙。想越王勾踐曾臥薪嘗膽,欽徽二帝曾青衣侍酒,我這點小事還能算委屈嗎?拓拔弘雖對我呼來喝去,百般挑剔,態度至少還差強人意,沒認真欺辱到我頭上來,否則我就算涵養再好,也得為尊嚴奮起反抗了。
最麻煩的是,光是伺候他也就罷了,我還得應付他隨時隨地、興之所至的突然考問。問題往往希奇古怪,上天入地,無所不有。我起初還老老實實地認真作答,後來覺得煩了,便草草幾句敷衍了事。最後實在不勝其煩,終於忍不住開口抗議了。
拓拔弘抬頭冷冷瞟我一眼。
「你不是天下聞名的才子嗎?」
是又怎麼樣?別說我還不是……
「那不就得了。看書多麻煩,直接問你比較快。」
我無力……這算什麼理由?虧他好意思說得出口。
不過,這也漸漸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無形較量。只有當靜夜無人,午後風輕,他執經問難,我侃侃而言的時候,我才能稍稍忘卻目前的處境,感覺到自己與他是平等的。每當看到他又一次考我不倒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讚賞與輕微的失望,心裡總有些隱約的竊喜,雖然要忍受諸多麻煩,可也算值回票價啦。
我並不想引起拓拔弘太大的興趣,但在他嘲諷犀利的目光下,刻意藏拙通常都成了徒勞的手段。還好,做為拓拔弘心目中的『東齊第一才子』白天逸,我應該扮演的也正是一個經綸滿腹,學富五車的書生角色。感謝嚴厲古板的韓太傅,多虧他二十幾年的魔鬼訓練,這個角色我勝任有餘,總算沒替白天逸把面子給丟光了。
在我刻意保持距離的小心防備下,拓拔弘沒再做出類似那天的舉動。只是常常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我,彷彿帶著絲探究的意味,卻又什麼都不問。
我當然更不會主動問他了。
人真是服從習慣的動物。經過這一段時間,我發現我的適應力真不是一般的好。以前任西秦國主的尊貴之身充任別人的貼身僕傭,居然能幹得得心應手,勝任愉快,看來就算日後窮途末路,也不用擔心找不到飯碗啦。
也許是因為我表現良好,也許是認定我逃不掉,拓拔弘漸漸開始信任我,讓我時刻隨在他左右,就連議事時也不再把我打發到別處。其實那正是我最矛盾最痛苦的時刻——他們討論軍政大事時免不了會提到周圍諸國,我經常可以聽到西秦與祈烈的消息。對我而言,那仍是不願回首的傷心過往,被背叛的失望與痛楚仍折磨著我;但另一方面,我仍然在關心西秦的一切。畢竟那曾經是我的國家,而祈烈始終是我的兄弟,這麼多年積累的感情,並不是一個『恨』字就可以輕輕抹煞。
我甚至聽到自己的名字在他們口中出現。在談及西秦政局的時候,他們輕描淡寫地提到我,提到我短命的帝王生涯和那場精心策劃的宮廷政變,以及此後的種種餘波。祈烈的手腕確實強硬,他在最短的時間裡穩住了局勢,平息了混亂,並且極有效率地或安撫或清除了我曾經的支持者。但由於種種利益牽涉,朝廷中的權利爭奪仍無可避免,再加上他沒有得到那塊公認的傳國玉玦,他的位子坐得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穩。
對西秦盯得緊一點,尤其是前任國主祈越的下落。只要能找到他和傳國玉玦,手段又運用得當的話,要吞併西秦也不是那麼困難呢。拓拔弘淡淡地說。
他說話時的表情平靜無波,好像只是在信口閒談,我卻在他的眼中看到分明的野心和躍躍欲試。
是嗎?我在心裡冷笑。有那麼容易?祈烈要是那麼好對付的人,我也不會落到這裡來了。雖然,我當時對他毫無防備……
只要找到我就能吞併西秦?真是打的好一把如意算盤。我不想跟祈烈爭是一回事,可是如果有外人意圖染指,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西秦畢竟是我的國家,一旦有難,難道我真能袖手旁觀嗎?
殘冬漸盡,大地春回。北燕的冬天格外的寒冷而漫長,彷彿永遠被冰雪覆蓋得一片銀白。當我在園中看到第一絲綠意的時候,幾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北燕舉國尚武,每年春天的田獵是他們最為盛大的活動之一。田獵的內容當然不只是狩獵那麼簡單,包括了賽馬、較射、摔角、競技,以及代表全國最高水準的比武大賽和考較兵法戰術的分組實戰演練。無論平民還是貴族,只要一個人在田獵中的成績出類拔萃,就能夠贏得普遍的尊敬。大多數年青將領都會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時機,力爭以一鳴驚人的驕人戰績脫穎而出,從此便可以前途光明,青雲直上。
正因為如此,田獵便成了最受北燕人重視的一項活動。在田獵之前,各種小規模的演武較技頻頻舉行,就算在皇親貴族的上流圈子中也不例外。
拓拔弘很少參加比試,至今為止我還沒親眼見過他下場較技,摸不透他功夫的深淺。但從他舉手投足間的氣勢和評點別人的眼光來看,武功應該頗為不弱。在這種私人性質的切磋與較量中他經常擔任仲裁的角色,評判尚稱公允,眼光也還夠準確犀利。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拓拔弘下朝歸來,又帶了一群王子皇親回到王府。我認識其中的大多數人,比如榮親王世子拓拔堅,驃騎將軍范雷,御前侍衛統領周嚴,兵部主事林成斌,他們經常到信王府議事,算得上是拓拔弘的親信幕僚。
還有兩個人我從來沒見過。一個身材略矮,舉止斯文,臉上的笑容雍容淡定,看上去一副溫和可親的樣子。但是我冷眼旁觀,卻總覺他的目光深沉陰冷,一定是個心機多變,城府很深的人。
另一個年紀很輕,身形挺拔,儀容舉止高貴不凡,目光尖銳如鷹,唇角總是微微上挑,一臉目下無塵的冷淡和傲氣。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才知道這兩人都是拓拔弘的弟弟,二皇子誠王拓拔明和三皇子英王拓拔圭。北燕王子息不盛,一共只有三個兒子,這次總算都讓我見到了。看起來好像還是拓拔弘最為出色,怪不得聽說他是繼承王位呼聲最高的人選。
午飯過後,他們到後園的校場演武。我瞇著眼無聲地打一個哈欠,很想溜回房補一個午覺。拓拔弘卻搶先一步發現了我的意圖,用嚴厲的眼光盯住我,迫使我乖乖地跟了上去。
天氣還不算很暖,但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舒服極了。拓拔圭和范雷在場中比試。其他人坐在場邊觀看。我安靜地站在拓拔弘身後,實在抵不住困意的侵襲,便半垂下頭,一聲不出地悄悄補眠。
一場較罷,平分秋色。拓拔圭未能取勝,一臉不快地回到座位,無意中注意到我的異狀,好像看我很不順眼地冷哼了一聲,「大哥,你府裡的下人倒是挺有規矩的,主子在眼前練武,他居然就敢站在那兒睡覺。」
拓拔弘轉頭掃了我一眼,眼中隱隱含著怒氣,嘴裡卻淡淡地說,「他不會武功,看不懂三弟精妙招式,自然覺得氣悶了。一個下人,三弟何必理會?」
精妙招式?我暗自翻個白眼。說我看得氣悶倒是真的。其實拓拔圭的武功也還算不錯了,招式凌厲,身法輕靈,看得出得自名家真傳。就是稍嫌浮躁急進,臨敵應變的能力更是平平,一看就知道沒見過真章,讓身邊的武師和侍衛給寵壞了。他一個身嬌肉貴的三皇子,誰敢真跟他動手啊?這范雷我看也是讓著他才跟他打平的,他還好意思不高興呢。
這話我當然不會傻得說出來。拓拔圭被大哥哄了幾句,不便繼續發作,冷著臉轉過頭去喝茶,不跟我計較了。可是心裡的火氣沒發出來,脾氣處處不順,一會兒嫌茶冷了,換上一杯又嫌淡了,等新沏的熱茶端上來,他又嫌太熱燙了他的嘴。公子哥兒的脾氣發作起來,也不管是在別人家裡,揚手就是一個巴掌。
偏偏給他端茶的人是小晉。
小晉雖然當了下人,畢竟從小出身不凡,想也是錦衣玉食慣了的,幾時受過別人的毆辱?見他一掌打過來,想也沒想,順勢微一側頭,輕輕巧巧地避了開去。
拓拔圭貴為皇子,一向對下人頤指氣使、視如草芥,他要教訓誰,大約還從來沒人敢違逆過。這時見小晉竟敢閃避,臉色頓時一沉,反手又是一記耳光,下手的份量卻重了許多。如果真的打實了,非把小晉的半邊牙齒全打落不可。
小晉一見他出手便知道厲害,就算想忍辱挨上一掌,息事寧人,這時也嫌遲了。只好後退半步,身子趁勢輕輕一轉,微一後仰,又將這一掌避了過去。
他這一避,場中諸人齊齊『咦』了一聲,臉上都露出意外之色。
拓拔圭那一掌出手極快,力道又狠,已帶上了幾分武功底子,尋常點的武師都未必能避開。小晉為了閃讓,自然而然便使出了我教的功夫。那一式『卸雲步』看似簡單,其實招數頗為精妙,在場的幾人都是大行家,如何瞞得過他們的眼睛。
拓拔圭接連兩掌落空,又是意外,又是惱怒,一口氣自然嚥不下去,緊追著小晉連連揮掌,為了挽回面子,說什麼也要打到他不可。他出手越來越重,顯然沒一點手下留情,小晉迫於無奈,只得步步後退,不住閃讓,雖然躲閃得有些狼狽,卻也沒讓他碰到半分。
他們兩人一攻一閃,一追一逃,打得好不熱鬧。其他人坐在一邊笑吟吟地瞧著,雖然對小晉的靈活的身手有些驚異,卻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我知道,小晉跟著我學武的日子畢竟太短,遠遠沒得到我的真傳。就憑他現在這點功夫,閃避一時還能應付,認真跟拓拔圭較量起來,還遠不是他的對手呢。
看著場中纏鬥的兩人,我心裡不覺一沉。拓拔圭少年氣盛,驕傲自負,心胸卻未免略嫌狹窄。小晉當著這麼多人掃了他面子,他又怎麼肯善罷干休?看這情形,小晉只怕非吃虧不可。但願拓拔圭手下留情,別傷他太重也就好了。
只可惜事與願違。拓拔圭久攻不下,面子上更覺得掛不住,心裡一急,攻出的招式越發凌厲,竟像是對付敵人一般,手下沒留半分餘地。小晉本就不是他對手,這一下左支右絀,腳下稍稍慢了一步,拓拔圭雷霆萬鈞的一掌已擊到了頭頂。
我臉色一變。拓拔圭這一掌快如閃電,勢大力沉,分明已使出了十成真力。眼看著小晉已避無可避,只要被他一掌擊到,性命肯定不保。生死關頭,我行動的本能一向比大腦快那麼一點。還沒等我想清楚後果,身子一閃,人就已經到了場中,拓拔圭也已經躺在地上了。
全場靜默。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了我。其中有兩道目光似乎格外凌厲,刺得我後背一陣陣發冷。我沒敢回頭,但從角度和方位來看,好像應該是拓拔弘……
他剛剛好像才當著眾人說過我不會武功的……呃,我有點心虛地想,我該沒讓他丟太大面子,也沒給他惹太大麻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