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兩次造訪文昭,都沒有見到陸嫣然,南宮葉心中難掩失望。待燕昊玥到達蘇州之後,他便連再登倚笑樓的借口都沒有了。
雨中西湖,自古就是江南名勝之一。燕昊玥遠從塞北而來,梅戰招待他和南宮葉兩人攜手同游,略盡地主之誼。當然,文昭姑娘被相約同游。
「煙波浩蕩無窮盡,鷗鷺齊飛何棲息……」
文昭坐於畫舫中,迎著綿綿細雨即興而歌。
梅戰播著折扇,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雨絲,湊近南宮葉道:「南宮大哥,你看出什麼意境沒有?」
「什麼意境?」
「就是文人說的什麼雨中西湖的意境啊!」
南宮葉笑道:「你認真聽文昭姑娘的歌,就能聽出意境了。」
「哧,」梅戰不以為然,「我只看到烏濛濛一片,連湖心島都看不清楚。」
燕昊玥的侍衛之一追風看了眼他手中的折扇,搖頭道:「俗人,俗人。」
梅戰眉毛一挑,回道:「窮酸,窮酸。」
燕昊玥的另一個侍衛逐雨突然道:「你們聽——」
南宮葉凝神細聽,隱隱有歌聲遠遠傳來,但很快就被文昭的琴聲淹沒了。
燕昊玥伸手一指,沉聲道:「在那邊。」
梅戰命船夫朝他指的方向劃去,劃進茂密的蓮蓬深處。漸漸地,聲音越來越近,也聽得清晰了,確實是一女子的歌聲。雨霧濃重,還看不到影子,但南宮葉已經聽出是陸嫣然的歌聲。只聽她唱道——
「醉倚雕欄憑湖望,此身還靠賣笑生。
多情自古空餘恨,不做慕才做賤名。」
文昭輕聲道:「是陸姐姐,她又來採蓮了。」
畫舫越來越近,雨霧中隱隱現出一條小船,陸嫣然坐在船上,一邊唱歌,一邊採蓮蓬。
梅戰揚聲道:「陸姑娘,好雅興啊。」
陸嫣然詫異地回頭,見是他們,起身微笑道:「喲,原來是梅公子,公子一行不也是好雅興麼?還把我們的文昭姑娘都請去了呢。」她今天穿了一件湖綠色的長衫,滿頭青絲在腦後編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看上去就像個尋常的採蓮女。
南宮葉的目光鎖住她的倩影,便再也移不開了,心底激烈的情緒告訴他,他想她,從上次聽過她的歌聲之後,他就一直在想她。第三次見面,他看到了她的第三種風情,船上的她,不再艷若牡丹,嬌如薔薇,而清秀如一朵白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一個女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種面貌呢?
陸嫣然淡淡地掃了南宮葉一眼,竟不與他打招呼。
梅戰道:「陸姑娘,上來同游如何?」
陸嫣然眨眨眼道:「那就要看梅公子怎麼個請法了。」
「哦?」梅戰笑,「願聞其詳。」
「梅公子請的若是採蓮的陸嫣然,我就帶著蓮蓬上去,到了島上幫諸位煮一鍋香噴噴的蓮子來吃,但是諸位也要像待朋友一般地待我;梅公子請的若是倚笑樓的陸嫣然,我便抱著琵琶上去,給諸位歌舞助興,只是下船的時候,梅公於就要送好了,我是鴇姐兒,價錢自然比文昭姑娘還貴。」
梅戰愣了一愣,忽聽得燕昊玥道:「採蓮的陸嫣然是陸嫣然,倚笑樓的陸嫣然也是陸嫣然,除非姑娘自己認為有什麼不同,否則在我等看來,今日請上船的就是陸嫣然。」
陸婿然也愣了一愣,突然拋掉手中的竹篙,大笑道:「說得好,枉我陸嫣然自以為聰明,卻在這裡讓諸位公子見笑了。」她左手提著裝蓮蓬的籃子,右手抱著琵琶,走向船頭,朝南宮葉嫣然一笑道:「南宮公子,你不扶我一把麼?」
「哦。」南宮葉緩過神來,接過她手中的籃子,右手在她腋下輕輕一撐,便把她帶上畫舫。待她站穩,立即鬆開手,不肯多佔一下便宜。
陸嫣然瞄他一眼,也不做聲,直接朝燕吳明走去,施了一禮道:「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燕族長了。」
燕吳朋並不起身,抬手還禮道:「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陸姑娘。」
陸嫣然輕笑道:「果然是一族之長,氣宇不凡,難怪可以令我們文昭情有獨鍾,燕族長如果不嫌棄,在江南這段時間,就住到倚笑樓如何?」
文昭聽她這話,羞答答地垂下頭,竟也不反駁。
燕昊玥爽快地道:「好啊,陸姑娘不說,我也要開口打擾呢。」
南宮葉忙道:「燕兄,不好打擾陸姑娘吧?我四弟在這裡有個商埠,你可以在那兒落腳。」
陸嫣然揚聲道:「南宮公子這麼說,嫣然倒不好強求了,但憑燕公子自己的意思。」
燕昊玥道:「素聞倚笑樓是蘇杭一帶的奇景,不見識一下,豈不可惜。南宮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還是打擾陸姑娘吧。」
南宮葉不好多說什麼,心中卻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燕昊玥住在倚笑樓,自己今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過去;憂的是:燕昊玥身為塞北霸主,到了江南卻棲身青樓,難免要惹武林同道非議。他這裡反覆思量,那邊陸嫣然和燕昊玥已然談笑風生了。
雨霧漸漸散了,小瀛洲近在眼前。梅戰搖著折扇道:「我還是喜歡晴天的西湖。」
燕昊玥道:「蘇東坡有『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的名句。我卻覺得,若把西湖比文昭,濃妝淡抹總不如,。」
文昭被他一讚,心中竊喜,羞怯得不敢抬頭。
陸嫣然笑道:「文昭,得燕族長今日一讚,你也不枉此生了。」
南宮葉偷偷看她,只見陽光照在她身上,映得一身湖綠色的衣衫與水色融為一體,仿若湖中仙子,錯入凡塵。心道:在我眼中,無論西子還是文昭,總是不及你十分之一。
陸嫣然沿途又跟採蓮女買了些蓮蓬和蓮藕。眾人到了島上,信步游賞,不知不覺竟到了晌午。追風逐雨兩人將帶的乾糧拿出來。陸嫣然道:「今天就讓諸位嘗嘗西湖的蓮藕和鯉魚。麻煩哪位幫個忙,拾些柴火回來。」
梅戰道:「南宮大哥,咱們倆去吧。」
燕昊玥道:「文昭姑娘,咱們去捉魚如何?」
「好啊。」文昭挽了袖口,跟燕昊玥走向水邊,追風逐雨自然跟著主子,就近保護。
一時間原地就剩陸嫣然一人。她看著文昭的背影,搖頭歎道:「唉,老了就是老了,連個獻慇勤的人都沒了。」
想當年她剛出道時,風華絕代,技壓群魁,曾博得「再世蘇小小」的雅號,一晃十四年,年華逝去,青春逝去,柔情逝去,連心境也逝去了。她知道自己依然是美麗的,每日攬鏡自照,看到肌膚賽雪,嬌顏艷麗,眼角甚至沒有一絲皺紋,然而只有自己知道心境是多麼蒼老。在青樓棍了十四年,誰能夠不老呢?她心中感歎,手上沒有留意。剛剝下的蓮子從指縫滾落。她撥開草叢,伸手去拾,突然感覺手被什麼東西劃了一下,痛得輕輕抽氣,再看時,手背上一條長長的劃痕,已經滲出了血跡。
她剛一抬手,就覺得人影一閃,纖手已被一隻黝黑的大手輕輕握住。她抬頭,就見南宮葉蹲在身側,攢緊眉心,愣愣地盯著她潔白柔荑上的血跡,突然俯下頭來,輕輕地吸吮。一股暖流順著肌膚毫無預警地流過心頭,她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面上全都紅了。
南宮葉吮於了血跡,掏出金創藥來塗在她的手背上,舒展眉頭道:「好了。」他抬起頭來,看到她滿面嫣紅,彷彿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慌忙放開她的手,訥訥道:「抱歉,我、我、我一時心急,所以、所以……」他話未說完,臉已經紅到耳根。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垂低了頭,在草地上亂摸道:「我看看是被什麼東西劃到。」
她急忙提醒:「小心,是食人草。」
他拎起一棵鋸齒型葉片的小草,問:「就是這個?」
「對,葉子上有刺。快放下,看你,刺已經紮了一手了,怎麼跟個木頭人似的,沒有感覺?」
他拔掉掌上刺,咧嘴一笑道:「沒事,我皮糙肉厚的,不覺得疼。」
她細看他的手,手掌寬厚結實,手指粗壯有力,掌心厚厚的一層繭,疑惑道:「怎麼南宮公子在家裡還幹粗活麼?」
「不,這是練劍弄的,江湖中人,哪個不是滿手……」他想說「滿手厚繭」,卻不知怎麼就想到了「滿手血腥」。再細看自己的手,死在這雙手上的人已經有十八個,雖然都是大奸大惡之徒,但它們終究沾染了血腥和殺氣,怎樣洗都洗不掉了。
她挑眉道:「怎麼了?」
他歎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這雙手,除了拿劍和拿碗筷,還能做些什麼。」
她淺淺一笑道:「還能拔食人草啊。」
「啊?哦!」南宮葉見她滿臉笑意,也跟著笑了,能夠逗她開心,就算被她取笑,他也甘之如飴。
梅戰抱了一捆柴火遠遠走來,嚷道:「南宮大哥,太不講義氣了吧,我在那邊撿得腰都要斷了,你卻在這邊享清福。」
陸嫣然嘴角一勾,順手拋給他那棵食人草道:「那麼你跟南宮大俠換換,讓他去拾柴,你來幫我拔草。」
梅戰剛剛接在手中,痛得哇哇大叫,直嚷:「什麼暗器?」低頭一看,已經紮了滿手的刺。他將柴火一扔,急忙跑開道:「算了,我還是拾我的柴去,這等好差事,小弟留給南宮大哥。」
陸嫣然掩嘴悶笑。
南宮葉也笑道:「梅兄弟素來精明,就不知怎麼,一連被你捉弄了兩次。」
她嘴一噘,哼道:「我才沒有閒心捉弄他,是他自作聰明,愛佔便宜。」她這副神情,嬌俏嫵媚,頑皮戲謔,竟像個十幾歲的孩子。
南宮葉又看得愣了,「你,你……」
「怎麼了?」
他不敢看她的眼神,吞吞吐吐地道:「你……你今日,與……與往日似乎特別不同。」
「怎麼個不同?」
「似乎,似乎清秀了許多,放鬆了許多。」
她望著他輪廓端正的側面,他鼻尖上已經滲出點點汗珠,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有多少年沒見過這麼老實的男人了?男人!表面上怎樣老實,骨子裡都差不了多少。方纔還好像是情急之下吮了她的手,這會兒就開始用言語試操她了,待會兒,是不是該甜言蜜語海誓山盟了?
她冷冷一笑道:「什麼清秀放鬆?燕公子不是說了,採蓮的陸嫣然是陸嫣然,倚笑樓的陸嫣然也是陸嫣然,今日往日,在你面前的都是我。」
他聽她語氣變了,又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她,一時之間,也不敢多言,只能默默地幫她剝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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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們的蓮子蓮藕洗淨下鍋,那邊的魚也釣得差不多了,眾人支起另一堆火烤魚。
燕昊玥依然坐在文昭身邊跟她聊天,話題繞來繞去,竟然繞到了文昭的身世。陸嫣然有所警覺,起身湊過去,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適時岔開話題。追風與逐雨交換了一個眼色,梅戰湊到南宮葉身邊道:「大哥,看到沒有,陸姑娘好像比文昭姑娘知道得還多呢。」
南宮葉不語,心中卻暗自焦急。他希望陸嫣然不過是一個單純的青樓老鴇,哪怕跟官府有什麼勾結,就是不要牽涉到江湖事,尤其是燕昊玥辦的這件事。
燕昊玥幾次被陸嫣然岔開,嘴上沒說什麼,神色間已對她頗為注意。
南宮葉大聲道:「陸姑娘,你看那蓮藕是不是該熟了?」
「哦。」陸嫣然起身,將文昭也拉起來,「走吧,跟我一塊兒去看看。」
燕昊玥翻動手上的漁叉,低語道:「陸姑娘今日的採蓮,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啊。」
南宮葉心下更沉重了。萬一,陸嫣然跟鳴劍門有任何關聯,他該怎麼做?
陸嫣然用荷葉包了一節蓮藕,遞給南宮葉道:「南宮公子,嘗嘗啊。」
梅戰一把搶過道:「不公平,為什麼不先給我?」他將蓮藕折成兩斷,嗅了嗅道:「好香。」用力扯斷連接的絲,將一半還給南宮葉,「給,別說我做兄弟的虧待大哥。」
陸嫣然淺笑搖頭,這還叫做不虧待?
南宮葉手心已經攥了一把冷汗。梅戰這一嗅,看似不經心,其實是在試探蓮藕中是否有毒。他天賦異稟,因為其母幼年曾經食過金盞子,所以他一生下來就百毒不侵,而且什麼東西一嗅,就知道有毒沒毒,是何種毒。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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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吃過了午飯,又到另一座島上逛了一圈,直到日暮西斜才登上畫舫往回走。
一路上陸嫣然和文昭琴箏合奏,在西湖暮色中憑添一縷悠然。
大家一起到倚笑樓歇息,此時天色已黑,樓內燈紅酒綠,生意早就做起來了。陸嫣然命人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雅間,好酒好菜統統端上來。文昭回房梳洗準備登台。
一個小丫頭登登登跑上樓來,急促地道:「嫣然姐,不好了,一個客人在後庭鬧起來了。」
陸嫣然含笑對眾人道:「諸位,嫣然失陪一下。」
出門來,她才皺眉問:「怎麼回事?」
「那客人本來是春嬌姐的熟客,因為春嬌姐沒空,便找了春蕊陪,可是出了房門卻說,他身上的玉珮讓春蕊偷了。」
陸嫣然咬牙道:「怎麼給我出這種齷齪事!」
她前腳剛走,追風後腳從窗子躍出去。南宮葉看燕昊玥,見他一心一意地喝酒,只當沒看見。他握了握拳,起身道:「燕兄,小弟出去一下。」
燕吳朋道:「南宮兄請便。」
陸嫣然趕到春蕊門口,這裡已經聚集了一大堆人。那個客人還在高聲喝罵:「臭婊子,浪蹄子,敢打大爺的主意。你也不問問,我周大廣是什麼人物,在倚笑樓混了多久,想在大爺身上揩油水,你還太嫩!」
春蕊攏著衣襟,披散著頭髮,跪在牆角嚶嚶哭泣。
陸嫣然站在人群外圍,大聲道:「都給我讓開!」眾人見她來了,自動讓出一條路。
她環視一眼,道:「姑娘們,把你們自己的爺們兒帶回自己屋去。」屋裡屋外的姑娘全都上來將自己的客人拉走。
清了場,陸嫣然命小丫頭將房門關上。周大廣嚷嚷道:「陸姑娘,你來得正好,你說吧,今兒這事怎麼辦?」
陸嫣然揚起甜笑道:「周大爺,您先消消氣,有我陸嫣然在,還怕事情查不出個水落石出麼?這東西若真是我們姑娘偷的,那沒話說,我將人五花大綁了送到府上去,要打要罵要殺要剮全憑您一句話。即便這東西不是我們姑娘偷的,我陸嫣然照樣賠給您,誰讓東西是在我倚笑樓丟了的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我還能冤枉了她麼?我周大廣來倚笑樓不是一次兩次了,你問問春嬌去,我虧待過她麼?東西給我找回來,賠個禮也就算了,就當我看在陸姑娘的面子,不跟這丫頭計較,至於送到我府上,那就免了。」
小丫頭嘀咕道:「是啊,要是送到您府上,你那位母夜叉不剝了你的皮。」
陸嫣然瞪了小丫頭一眼,隨即又軟語道:「我當然知道周大爺的好處,您放心坐著,我幫您查。」
她也在椅子上坐了,對春蕊道:「你起來。」
春蕊抽抽咽咽地站起來。
陸嫣然板起臉道:「你跟我說實話,東西是不是你偷的?」
春蕊跪倒,哭道:「嫣然姐,天地良心啊,我就是向老天爺借膽,也不敢做這種事。我要是做了,就讓我出門掉進湖裡淹死。」
陸嫣然皺眉道:「巧巧,周大爺進這屋子有多少時候?」
小丫頭道:「足有一個時辰吧。」
「這一個時辰還有誰進來過?」
巧巧掩嘴笑道:「姑娘們的門一關,還能有誰不識相地進來。」
「那好,你給我把門看緊了。周大爺,東西要是春蕊偷的,出不了這屋子,現在當著我的面,您搜吧,就是揭了瓦掘了地,我陸嫣然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周大廣哼了一聲,當真動手開始搜,牆角地縫,床板被褥,沒一寸放過。陸嫣然翻出剪刀,將枕頭被褥都剪開,夾層棉花都掏出來給他看,仍然一無所獲。周大廣搔頭道:「不可能啊。」最後把目光定在春蕊身上。
陸嫣然冷冷地道:「春蕊,脫衣服。」
「啊?」春蕊驚呼,「嫣然姐。」
「叫你脫你就脫,你的身子周大爺已經見過的,還有什麼可害羞的?就當又陪了周大爺一次罷了,他還能叫你白脫麼?」
春蕊直起身,顫抖的手慢慢鬆開衣襟。陸嫣然看了周大廣一眼,他臉上已經有些尷尬,但沒有做聲。陸嫣然喝道:「快一點,蘑菇什麼?」
春蕊一咬牙,一閉眼,三兩下扯下衣衫。陸嫣然將剪刀交給巧巧道:「你過去,她脫一件你剪一件。」
「是。」巧巧拾起地上的衣衫,當真眼睛也不眨地就剪下去。
片刻春蕊脫得就剩肚兜褻褲了,周大廣的額頭已經見了汗。
陸嫣然道:「別停,接著脫。」
春蕊顫巍巍地解開肚兜的帶子,眼中已蓄滿淚水,便是接客肘,也不曾這樣燈燭高照地脫光衣服呀。
周大廣臉已經白了。
陸嫣然威嚴地道:「還有呢?」
春茸的手放在褻褲的帶子上,怎麼也解不下去。巧巧拿剪刀的手也在抖,輕輕地叫了一聲:「嫣然姐。」
周大廣突然道:「算了,不用脫了,我相信不是春蕊姑娘偷的,今天的事算我倒霉了。」
「那怎麼行?周大爺不計較,我陸嫣然要計較,總不能留個賊在樓裡頭,讓我整天提心吊膽睡不好覺吧。接著脫!」
春蕊嘴唇咬出了血,手一鬆,褻褲滑落地上,跟著人也軟倒了。巧巧過去扶她到床上,蓋上破爛不堪的錦被。
陸嫣然面無表情,轉向周大廣道:「周大爺看清楚了?」
周大廣頻頻拭汗道:「看清楚了。」
「這東西是不是春蕊偷的呢?」
「不是,當然不是,是我冤枉春蕊姑娘了。」
「周大爺確定不是了?說不定這屋子裡有什麼機關,或者她跟誰串通好了藏起來了?」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一個時辰的工夫,哪兒有機會呢?」
「周大爺確定了就好。巧巧,出去問問,周大爺進來時是誰招呼的。」
「是。」巧巧開門出去。
周大廣忙擺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算了,算了。」
陸嫣然冷冷一笑道:「既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周大爺幹嗎弄得人盡皆知呢?這件事不驚動人也就罷了,既然嚷嚷了出去,我就要一查到底,否則你叫老少爺們兒今後還怎麼進我這倚笑樓呢?」
周大廣臉更白了,知道已經惹惱了陸嫣然,心中暗自後悔。
各屋的窗前門縫都有好幾隻眼睛在偷看。
巧巧一陣風似的跑上來道:「找到了,找到了,小丫頭在茅房跟前撿到一塊,不知道是不是周大爺的。」
陸嫣然接過來遞給周大廣,「周大爺看看,是不是您那一塊?」
周大廣喜道:「是,是,正是。你看我這個糊塗,一定是上茅房的時候不小心掉了,反而來冤枉春蕊姑娘。陸姑娘,我這裡給您賠罪了。」這玉珮是他周家祖傳的,真弄丟了,回去怎麼跟父親、老婆交待?不然他也不會急得嚷嚷起來。
陸嫣然淡淡地笑道:「我倒無所謂,春蕊受的委屈可大了。吹了燈上了床脫衣服是一回事,燈火通明地脫衣服是另一回事。我們這陪宿有陪宿的價,春宮秀有春宮秀的價,還有那些衣裳錦被,周大爺不該為春蕊添置點麼?」
「該,該的。」周大廣急忙掏出一百兩銀票,「這些,一點小意思。」
陸嫣然看也不看,對巧巧道:「拿去給春蕊,幫她換好衣服出來。」
「是。」
周大廣道:「陸姑娘,東西既然找到了,我也該走了。」
「咦?別忙。」她揚聲道,「來人那,準備一壇上好的竹葉青。」
周大廣不知道她又要怎麼為難,當真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不一會兒酒來了,春蕊也在幔帳中換好衣服出來。陸嫣然讓上酒的丫頭將桌子抬到門外,滿滿地斟了三大碗,道:「周大爺,東西雖然不是春蕊偷的,但總是在倚笑樓的地盤上出的差錯,所以嫣然在這裡罰上三杯,當給周大爺賠罪。」說完一口氣三碗喝光。
周大廣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陸嫣然斟上三碗,又道:「春蕊,周大爺今天在你屋子裡丟了面子,你也該賠上三杯。」
春蕊臉上淚痕未乾,可也不敢說什麼,捏著鼻子十了三碗,嗆得直咳。
周大廣連連搖頭道:「這是何必?是何必?」
陸嫣然又斟上三碗,道:「春蕊,今兒姐姐事情做得太絕,讓你受了委屈,是姐姐不對,我自罰三杯,給你賠罪。」
春蕊驚呼:「嫣然姐。」
她呼聲未完,陸嫣然三碗已經干了,又回頭柔和地笑道:「周大爺,春蕊因為您流了那麼多的眼淚,您是不是也該表示表示呢?」
周大廣咧嘴,暗道:就知道她沒這麼容易放過我。
他慢吞吞又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道:「這就當給春蕊姑娘賠眼淚的。」
陸嫣然伸手一椎,道:「周大爺可記得倚笑樓門口那副對子?」
「記得記得,陸姑娘的墨寶,怎麼會不記得?」
「說說看。」
周大廣搖頭晃腦地道:「醉倚雕欄憑湖望,此身還靠賣笑生。」
「不錯。」陸嫣然喃喃念道,「醉倚雕欄憑湖望,此身還靠賣笑生。」一邊念,一邊又斟滿了三碗酒,「我門前貼得明白,倚笑樓的姑娘,賣笑不賣眼淚。周大爺賞臉,就喝了這三杯,當給春蕊賠眼淚了。」
「這——」周大廣的臉青了。花錢是一回事,當眾給個青樓女子賠禮又是一回事,他今天這酒若是喝了,來日還怎麼在花叢裡混啊。
「呵呵」,陸嫣然瞇著醉眼笑道,「周大爺不喝,我也不能逼著您喝,您這就回吧,別讓夫人在家裡獨守空房,等得心焦。下次您再來,我還讓春蕊陪您。」她突然大聲道:「巧巧,你給我記住了,下次周大爺來,無論春蕊姑娘多忙,都要給我挪出空來陪,要是敢隨便找別的姑娘替了,我就剝了你的皮。」
巧巧也大聲道:「是,記住了。」
陸嫣然端起酒碗,向春蕊一舉,「這三杯,我替周大爺喝了。記著姐姐今天的話,無論什麼時候,在客人面前,只能笑,不能哭,明白麼?」
春蕊抹乾了咳出的眼淚,用力點頭道:「明白了。」隨即拿起一碗,豪爽地道:「我陪姐姐干了。」
巧巧和兩個送酒的丫頭都悄悄地轉身拭淚。周大廣早已灰溜溜地溜了,從今而後,他哪還有臉來倚笑樓呢?
陸嫣然用袖子抹乾嘴角的酒漬,挺直了腰身道:「把桌子撤了,都給我招呼客人去。」
「是。」
南宮葉回到雅間,見追風已經就座了,額頭鬢邊尤有汗珠。追風附在燕昊玥耳邊道:「好狠、好絕的女人!」聲音不大,但足以令在座的幾個人聽到。
南宮葉抹了抹額頭的汗水,一口喝乾了面前的一杯酒,口中不是酒味,卻是苦味。到現在,他才明白陸嫣然在蓮叢中唱的那首歌包含了多少辛酸、痛苦和無奈。
追風又附在逐雨耳邊道:「剛剛真應該讓你去。」
逐雨疑道:「怎麼了?」
追風咧嘴道:「一場活生生的春宮秀,你沒看我這一身汗還沒消麼!」腳步聲響,陸嫣然推門進來。他匆匆道:「晚點兒再跟你細說。」
陸嫣然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道:「讓各位久等了。嫣然準備了上好的狀元紅,今天陪各位喝個痛快。」
南宮葉望著她的笑容,覺得分外刺眼,想起她說的話——在客人面前,只能笑,不能哭。心中越發苦澀,只能偏過頭去,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