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無聲的噴氣響讓林萌抬起頭,而宮嘯天的身軀也隨之震動了。
林萌一抬頭,看見她擱在桌上的鐵漿突然晃動了下,出現滾湯熱油才會發出的冒泡聲。
她很清楚那種聲音,因為她看過幾個罪人被鐵鷹銜入油鍋的場景。
宮嘯天大掌握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抱離他,讓她站在地面上。
「我該喝鐵漿了,你出去吧。」他在她額間印下一個吻,推她在一臂之外。
「我陪你好嗎?」她抱住他手臂,想在他痛苦時安慰他。
宮嘯天握住她的手腕,用一種不讓人拒絕的力道,將她引到了門口。
「沒必要讓兩個人都痛苦。」他說。
大門隨之而打開。
林萌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讓他推了出去。
大門旋即緊緊地關上。
林萌的淚水奪眶而出,因為知道他所承受的痛苦,絕對遠比她所能想像的還要難受一千倍,否則他不會露出那麼沉痛的眼神。
她沿著門板滑到地面,她抱著雙膝靠著門板,等待著那扇門再度開啟。
林萌盤坐在門口,向所有她所能想像到的神祇祈禱,但願他能少受一丁點苦,即便要她從此再也見不到他、即便要她代之承受,她心甘情願。
林萌想著哭著,在不知不覺間,哭到沒了淚水,累得倒在地上,雙膝緊抱著發冷的身軀。
此時,一道黑色身影無聲地靠近了她。
那人打量著她,時而緊閉著唇、時而嘴角上揚的表情陰晴不定著。
林萌的身子突然痙攣了一下,胸臂間有一秒的時間變成透明。
來人神色驚慌地揉著眼睛,雙唇顫抖著。
不!「那件事」不可能這麼快就發生!
來人連忙從寬袍裡掏出一管拇指粗細長短的玻璃瓶,在她鼻尖前打開玻璃瓶。
玻璃瓶倏地冒出一陣白煙,兩條小蛇般地鑽入林萌鼻間。
林萌身子一顫,她皺起眉,想睜開眼,卻又撐不開眼皮;她想移動,可四肢不聽使喚。
黑色身影快速地離開。
林萌清醒了,但身體醒不過來。
救我!她腦子大叫著,可沒聽見任何聲音,她被困在腦子裡的意念活動中,卻什麼也做不得。
然後,她感覺到眉心之間有一道白光開始發亮。
接著,有一道影像清楚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林萌很清楚自己仍閉著眼,但她卻清楚地「看見」——
看見宮嘯天拉著「林萌」的手,準備要去巡獄。
「咱們走吧。」宮嘯天打橫抱起「林萌」,大步往外走。
「我真喜歡你抱我!以後我都不走,都讓你抱!」「林萌」咬著他的下顎說道。
「乾脆我拿條背巾,把你紂在身後,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小萌兒根本就是個還要人家背的奶娃兒。」宮嘯天仰頭笑,眉宇間的爽朗笑容讓他帝王相貌漾著年輕光芒。
一陣黑色巨風呼地從宮嘯天的腳下捲起,他的下半身開始變得模糊……
那是當天她在宮嘯天的「夢城」裡,所看到的最後一幕。
林萌睜大眼,看著宮嘯天抱著「林萌」瞬間消失。
他們到哪裡去了?林萌焦急地想大喊,卻還是有口難言,只能眼睜睜地感覺自己乘著一片白霧河上行舟似地快速前進著。
他們呢?
林萌眼前的白茫霧氣被撥開,林萌看見了——
近百年前的宮嘯天正擁著「林萌」站在地獄入口處。
九十九年前——
宮嘯天擁著「林萌」站在地獄入口處。
東西南北四處不同苦獄的入口處,皆站立著四名橫眉豎目、怒目利牙的兇惡侍衛,個個身高超過兩公尺,身形如銅牆鐵壁,像樹幹一樣粗的手臂則拿著一公尺的利戟,利戟刀鋒閃著銳利寒光。
「你幹麼把機器人的臉設定得那麼猙獰?」「林萌」瞅了宮嘯天一眼,嬌小身子半偎在他的身側。
「不這樣的話,裡頭惡靈會以為有機可乘,會想乘機逃脫。」
「能逃哪裡去的呢?他們只有惡業而無修行,逃得出這裡,也逃不出地獄之外的九重血山和四層死海。」林萌聽見了從不同地獄傳來淒厲叫聲,她猛打冷顫,將宮嘯天的手臂抱得更緊了。
宮嘯天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入口,漠然地說道:「他們哪想得到那麼多,他們只想到侍衛如果長得比自己瘦弱,就可以殺了他們,逃出這一切。」
「他們受了這麼多苦,還是要殺人……」她皺眉又搖頭,扯扯他手臂問道:「你對他們所做的度化無效嗎?不是從『天居』請了好多善人來開示嗎?」
「懂得懺悔的惡靈不過是千百萬分之一,不知悔改者,畢竟還是多數。」宮嘯天說道。
「地獄哪天才空?」她低喃道。
「每個人都懂得『將心比心』時。」
林萌歎了口氣,雖是順著他的腳步往前走,卻不自覺地把半邊身子都縮在他的身側。
宮嘯天停下腳步,盯著她慘白的臉,警告地說道:「你確定你真的要陪我巡獄?回去不許又給我作惡夢。」
「反正,我夜裡經常睡不著。沒睡著,怎麼會做惡夢?」她吐吐舌頭說道,臉色卻還是顯得太蒼白。
「都怪我。」
「真正該怪的是我,若不是因為我……」她摀住他的唇,自己卻先笑了出來。「好諷刺,我們這麼懂得『將心比心』,怎麼還是陷在這裡?」
「我只比你這顆心,其他的事我管不著。」他聲音冷凜,緊握著她的手。
「巨雷爹爹、胡黎南和大目鬼王對你來說也是特殊的啊。」她扳著手指數著。
「就是這些人了。」
「一千年過去,怎麼還是這些人呢?」
「我每天面對的都是罪惡之徒,你還要我怎麼樣?」宮嘯天額間暴出青筋,拳頭也緊握成拳。「要我真實地去感受他們的痛?多關心他們一點?然後跟你一樣痛不欲生?」
「苦了你了。」林萌紅了眼眶,倏地捧住他的臉,不許他移開目光。
宮嘯天定定看著她的眼,啞聲說道:「地獄眾生歸我所管,我一定會管理好他們,但是,我不會對他們有絲毫情感,關心的對象越少,我才更能冷靜以對。」
「冷靜和慈悲不能並存嗎?」她咬著唇問道。
「我不冒那種風險,就連血緣至親之人都有可能反咬你一口,更遑論是惡靈。」他抿緊唇說道。
「都過了千年,你還怨恨你的弟弟嗎?」林萌看著他。
他別過頭,什麼也沒回答。
「好了,當我什麼都沒說吧,笑一笑啦!」她不想他不開心,於是跳入他的懷裡,露出一口貝齒對他猛笑,笑到他臉色和緩為止。
「站好,我幫你換裝。」
宮嘯天的手往她身上一揮,她一身秋香色繞身長袍就此換成灰色男子袍衫,髮式也紮成男子模樣,以免裡頭惡靈見到女子來,動了其他念頭。
「嘯天功力最高強。」林萌舉高雙手歡呼著。
宮嘯天唇角微勾,露出淡淡笑意。
「大王,今天先巡哪一處?」她站在他身後半步,如同平時胡黎南跟著他巡獄的姿態。
「收好閻王令,好保護你不受各處地獄的地水火風之苦。胡黎南沒出過差錯,你不會輸給他吧?」宮嘯天從懷裡掏出一隻「閻王令」放入她的衣襟裡。
「當然不會。」她抬起下巴說道。
「最好是。」
各處地獄裡,除了「天居」的天人、閻王本人及閻王令所保護之人,還有負責地獄大小事的鬼卒及受苦惡靈之外,擅入者只有死路一條。
宮嘯天領著她走過水獄、風獄,最後則停在火獄門前。
入口處的侍衛見到宮嘯天來,行了禮讓他們進入。
一入火獄,此處的鬼卒首領便迎了上來。為了因應火獄的溫度,此處當班的鬼卒全長著不易受熱的青藍色水狀皮膚。
宮嘯天和林萌則因為有「閻王令」護身,而感受不到火獄的灼熱。
「報告王,今天火獄只有一事——新來的鬼卒因為不習慣看到那些酷刑,所以昏倒在惡靈面前,差點被想逃走的惡靈給殺死……」鬼卒首領陪著他們開始巡獄。
林萌跟在宮嘯天身後,先是低頭看著地面上蒸冒出的白煙熱氣及鬼卒走動時腳下噴出的火星渣子。
等到頭俯低得酸了,慢慢抬頭的她,正巧看見——
鬼卒將一名惡靈扔進巨大油鍋,惡靈在慘叫聲中燒掉整片皮膚。
她別開眼,見到的卻是——
另一批惡靈正在火山熔漿裡不停地往前走動著,跳著腳不敢踩地的慘狀。無奈是惡靈只要一停止移動,鬼卒就會拿著長戟刺破惡靈肚腸,逼迫他們向前。
她悄悄垂下視線,卻沒法阻止鼻尖呼吸到陣陣焦烤的味道及體膚被燒燙後所發出的陣陣爆裂聲。
「救命……哥哥……救命……」
林萌被那句叫聲一驚,她驀地抬頭看向右前方——
一句骨瘦如柴的惡靈被關在一道炎輪裡,隨著火輪不停地往前進著,頭髮衣服全都被燒成粉碎。
惡靈哀嚎地爬了一圈又一圈,終於無力地躺在地上,任由火焰將他燒得慘叫連連。
林萌全身僵直,目光直盯在那個惡靈臉上。
「往前走。」宮嘯天臉色不變地拉住林萌。
林萌沒法子移動,她的指尖陷入宮嘯天的手臂裡。
「我以為他……已經離開地獄了!」她倒抽一口氣,抓住宮嘯天的衣襟,聲音顫抖地說道:「你你……你弟弟宮傾天怎麼還沒出去?」
宮嘯天拉下她的手,用眼神命令她不要在此處輕舉妄動。
「他原本在三百年前就可以離開,但在他離開的前一天,他試圖抓旁邊的新鬼來頂他的罪。」
林萌看著那個在慘叫中被火輪燒成灰,然後又慢慢地恢復人形、重新開始受苦的宮傾天,她虛弱到無法站立。
「輪獄。」
鬼卒首領大喊一聲,一名鬼卒用長叉將奄奄一息的宮傾天拖出火輪。
「啊……」宮傾天在淒厲叫聲中醒來,被長叉拖向另一種酷刑。
在地府待了千年,林萌當然知道長叉是鬼卒的利器,會讓靈體痛到魂飛魄散,但她還是倒抽一口氣,紅著眼眶別開了頭。
「走了,還有其他地方要巡視。」宮嘯天催促著林萌,不願與宮傾天有任何交會,怕他弟弟又起嫉恨之心。
林萌因為過度震驚,怎麼樣也走不快,正好與被鬼卒押解的宮傾天擦身而過,並與宮傾天交會了一眼。
宮傾天停下腳步,雙膝在她面前跪下。「王妃救命啊!」
「快走。」鬼卒舉起長叉往宮傾天胸口猛力一刺。
「不!」
林萌和宮嘯天同時大叫出聲,所有事都發生在一瞬間——
林萌心中不忍,忘了宮傾天早已不是人身,直覺便撲向鬼差的長叉。
宮嘯天出手想拉住林萌,宮傾天卻更快一步扯過她去擋鬼卒的長叉。
林萌衣襟裡的「閻王令」正好滑出懷裡,沒了「閻王令」的護體,鬼卒的長叉直接刺入她的胸口,從她身子另一邊穿出。
林萌睜大眼,頸子往後一仰,整個人掛在長叉之上——
一縷白色魂魄從她的雙眉之間開始飄散。
「不!」宮嘯天衝到林萌身邊。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鬼卒嚇傻,不住地後退,額上冷汗落到地上瞬間又被鐵地炙干。
鬼卒手中長叉若是隨意害人,鬼卒便會在瞬間淪為地獄惡靈啊。
「我知道不是你的錯,走開!」
宮嘯天抱著林萌,寬袖在空間飛舞者,幻化出一道黑色大網,將林萌散落於各處的魂魄全都搜進黑網之中。偏偏有幾縷發細如絲的魂魄,還是溜過黑色大網的空隙往天上飄去。
「只有九成……」宮嘯天抱起林萌,臉色慘白更甚於她。
「那個白色魂魄,是我的!」
「是我的!」
林萌飄散的幾縷魂魄,讓那些以為可以抓到它來代替自己受苦的惡靈們,不顧鬼卒的鞭打,全都肢體不全地衝出煉獄,硬是要上前去搶奪那白色魂魄。
「大膽!」宮嘯天大吼一聲。
火獄震動,所有惡靈全都被吼破耳膜,鬼卒全都摀住耳朵。
正要去搶「閻王命」的宮傾天,也因為這一吼而痛到在地上打滾。
「你給我醒來!」宮嘯天怒視著她像是被冰凍三天的臉龐,明知道少了一成魂魄的她不會醒來,還是用力晃動著她,想將她喚醒。
「醒來!我不准你就這樣離開!你就只想著不讓別人受苦,那我呢?你陪我下了地府千年,怎麼可以一句告別都沒留下就走人!」
宮嘯天大吼大叫著,鬼卒們則忙著將那些試圖想吃入白色魂魄的惡靈趕回他們的苦所。
此時,一道燦亮得讓所有人睜不開眼睛的銀光劃破漆黑天際。
「是『天居』的人。」惡靈全都一擁而上,卻又敵那刺眼的光線而捂著眼,趴在地上慘叫著。「天人,快帶我走啊……」
一名讓人看不清楚形貌、全身散發白色光芒的天人立於天際之間。
宮嘯天心頭一震,更加用力地抱緊林萌。
「天居」的人要來帶她離開了!
「不,你們不能帶走她……誰也不能帶走她……」
宮嘯天拚命地搖頭,但是林萌的身體開始變得像空氣,輕盈地往上飄,穿過他嘗試著要抓住她的手掌。
「你們要做什麼!把她還給我!」宮嘯天大吼著,身後變出一對黑色大翼,像光一樣地使力往上衝。
可不管他飛得多賣力,他與天居的天人就是始終維持著一定的距離,就是抓不到林萌的實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磁石吸引似地飛向天人那端。
「林萌不念舊恨,直到被刺死都還懷著替他人著想的好心腸,讓她得以離苦得樂,直升天居,享天壽三百年。」一道泉水般清冽的聲音從空中傳來。
「不!」宮嘯天狂喊一聲,黑翅因為飛得太快而化成火焰,他轟地瞬間衝向天人。
砰!
一道無形的牆擋住了他。
宮嘯天瘋狂地推擠著那道阻隔了他與天人之間的無形阻礙,但是無論他耗盡多少力氣,不管他衝撞得多麼用力,那道牆仍然不為所動。
他看著飄浮在空中的林萌,他狂吼出場,那撕裂的叫聲像是有人挖走了他的心肺一般地驚天動地。
「帶我一起走。」宮嘯天啞聲說道。
「你的任期尚有百年。任期既滿,自然可至『天居』。」天人說道。
「她不會想跟你走的!她會下來陪我的!」宮嘯天面孔扭曲地咆哮道。
「她有一成魂魄已經直升『天居』,她若留在這裡,魂魄不全,也不會再醒來,但她留在地獄裡該受的苦,仍然不會少受,你莫非要看著——」
「夠了!」宮嘯天打斷天人的話,只癡癡地看著林萌的臉龐。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便連雙唇也失了血色。
「帶她走。」宮嘯天說道。
「若你早放下執著,早該與她同升『天居』了。」天人說完,身上燦然白光開始變淡。
天空中裂出的那一大道洞,也隨著天人的離開而漸漸合上。
「慢著!」宮嘯天的臉貼在透明隔牆上,焦灼的黑翼在身後瘋狂拍打著。
「閻王尚有何事要交代?」天人有禮地問道。
「若是林萌在『天居』醒來,經過淨水瀑布之後還記得我,替我問她——為什麼要救他?難道不管是任何人有難,她都會衝上前用命相助嗎?那我又算什麼呢……」宮嘯天低語著。
天人無語。
白光漸漸淡去,地獄再度陷入一片慘不見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