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於心不忍!
此時,躺在宮嘯天房門外的林萌驀地睜開了眼。
林萌捂著胸口,看著像是漆黑星空的天花板,所有的記憶瞬間像流水般滑入她的腦子裡,她想起了千年來的一切一切。
想起她是林萌、嘯天的小萌兒、是他的王妃,與他一起下了地獄、相互依偎千年。
想起她因為一念無分別的善心而升上天居,想她當時雖然已無法清醒,卻還是清楚聽見嘯天的吶喊、意識到他不忍她離開的心痛。
現在——
她現在又回到地府了。
「天居」之人,原本即可選擇在天壽結束之後的人間降生處,而她只是提前結束三百年的天壽,換來了現在的結果。
林萌扶著牆壁,緩緩地坐起。原本靈巧活潑的的黠眸,如今卻染著一層思慮深長的眸光。
她抱著雙膝,困惑小臉埋入雙膝之間,一時之間還有些混亂。
距她離開地府究竟又經過了多久的時間,一時之間還有些混亂。
莫非是——
有人趁著她熟睡時,讓她服用了「百年相思露」?
林萌抬頭看向黑色如鏡壁面上那張她已經看了幾百年的小臉,知道她現在還是「林萌」,一個天人口中的「癡兒」、一個自願離開天居,投胎人間的新林萌。
當年,她升上天居,過了淨水瀑布,卻因為走得突然、太震驚,心頭掛礙太多,一心擔憂宮嘯天,所以什麼事都沒忘記。
是故,當天居之人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時,她卻只想著要如何才能再見他一面,想著一定要告訴宮嘯天,她不是對他狠心,她只是不忍心看到宮傾天再受苦。
宮嘯天應該懂得她的,知道她向來心軟又衝動,這樣的習性幾百年都改不過來。
況且,誰會知道她身上「閻王令」正巧就在那裡掉落,所以鬼卒的長叉才有法子捅入她胸口,讓她痛到魂飛魄散。
林萌撫住胸口發燙的胎記,終於知道為什麼這裡會有胎記——因為她一連兩回的創傷致死都在胸口,所以留下了記憶。
林萌撫著牆壁,緩緩起身,只想快點看到宮嘯天。
她要告訴他,她自願放棄「天居」的三百年天壽,只為了再見他一面。因為她怕極了他因為她的死再起惡念,又繼續在地獄裡受苦。
所以,她只在「天居」待了不到一日的時間,便用盡天壽跟「天居」交易,換來同樣的名字、面貌與一場意外昏迷。因為她要成為鬼廝、她要重返地府,因為她相信巨雷爹爹和胡黎南會提醒她關於從前的一切。
「嘯天,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她伸手要探向門上的感應區。
但是,如果嘯天知道她恢復了記憶,他會捨得離她遠去,獨上「天居」嗎?尤其是在他知道她為了他而放棄天壽之後……
「笨笨笨!你用腦子好好想一想,千萬不要再衝動了啊!」
林萌腿軟地緩緩倚牆蹲下,卻發現自己腳掌開始變得透明。
她倒抽一口氣,已經恢復所有記憶的她,現在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
人間的她即將清醒,她隨時都有可能離開地府!
天啊,她只求與嘯天相守片刻,怎麼就這麼困難重重呢?
***
宮嘯天在送走林萌後,大步走向白玉灑盅,一口飲盡那每分每秒都會變得更加灼燙的鐵漿。
他以為他該習慣這樣的苦了,可當鐵漿燒過喉嚨、刮肚過腸時的劇痛傳遍全身時,當他無能為力地聞著體內臟腑被燒熟的味道,聽見自己叫不出的嘎啞嘶吼時,他才會發現有些苦是永遠也習慣不了的。
宮嘯天將身軀趴在冰涼的地板上,大掌在地板上抓出血絲,徒勞無功地想尋找一絲一毫的慰藉。
好不容易,他被焚燬的器官開始復原。
他睜開眼睛,低喘著氣,看著天花板上烏黑的樑柱。
可以更早一點離開的,偏偏他為了一個「情」字,為了一個怕她擔心他而起念回地府尋他的希望,而堅持要待滿一千一百年。
如今,她確實又回到他身邊,他也該鬆手離開。誰知道他又告訴自己,等到她離開了,他就可以斷念了……
他太執著、執著到忘了——慾望,是天底下最難斷的繩。
讓林萌上到人界去度化那些惡人,也是執著地希望她能多累積些福德,好讓她之後就算離開此處,也能在最短時間重返「天居」。
宮嘯天皺著眉,倚著牆壁,慢慢地坐起身。
此時,黑色石門緩緩地,林萌低著頭走了進來。
「你一直在門口?」他嘎聲問道。
林萌點頭,低頭看著地板,拳頭握成死緊。
他看見她頰邊的兩行淚還有顫抖身子,他皺了下眉。
「扶我坐起來。」他說。
林萌走到他身邊,一手環住他的腰,一邊用肩膀撐住他的腋下,讓他依著她而靠牆坐好,熟練得像她已經做了這個動作幾百次一樣。
「你的身體記得的事比你的腦子多。」他感歎地說道。
「我……」林萌抬頭看他。
可這一看,她的眼淚就奪眶而出了。
她是如此愛他,怎麼有辦法在他面前裝出她不記得那千年的恩愛?但是,就是因為愛他,所以她更不能讓他看出破綻。
林萌後退一步,轉身就要跑,但宮嘯天動作更快地扣住她的腰。
她被抓回他面前,被他抬起下顎,泫然欲泣的眼眸再也無所遁形。
他黑眸逼到她面前,看見她眼裡按捺不住的欣喜與不安。
「你想起之前的一切了?」他聲音顫抖地問道。
她不敢點頭,也不能搖頭說謊,只好抓住他的手臂,放縱淚水奔流。
「如果沒有,為什麼要哭?為什麼要跑?為什麼不敢看我的眼?」他拚命擦著她的淚水,急切的問道。
林萌淚眼婆娑,模糊地望著他。
「我剛剛……夢到……我看到……」她哭到打了個嗝,癟著嘴說道:「『林萌』要我告訴你——她是個衝動的笨蛋。她說她那一擋是惻隱之心作祟,要你不要怪她,她不可能在乎別人比在乎你還多,她可以為你死上千百次……」
這一說,她又傷心了。她鑽進他的懷裡,雙手握成拳頭揉著眼,像個小娃一樣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宮嘯天呆了、傻了,不能置信地看著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她,他不敢動,生怕這一切都只是場夢。
她剛才告訴他——他的小萌兒一時衝動,才會替宮傾天擋了那一刺。
她,不是對誰都一樣的。
宮嘯天紮在心頭多年的長刺,此時瞬間被拔除。
「我當然知道你的性格,也猜想你當年的衝動只是於心不忍。但,我總是介意的……不願自己不是你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因為我是把整顆心都捧到你面前的……」
林萌看到他連雙唇都在顫抖的激動,她心痛到垂眸不敢多看,只能皺著鼻子,癟著嘴,眼淚掉得更凶了。因為——
「你哭了。」她哭著說道。
宮嘯天愣住了,他伸手撫著臉龐,卻沾到了一手的濕潤。
「我等了你那麼……」他說不出話,又怕說了她會內疚,只好將臉龐埋入她的肩膀裡。
無聲的抽泣讓他的肩膀聳動著,他的淚濕了她的頸間,而她只能替他放聲慟哭出他的難過。
「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要分開……我只是……」他抽噎了一聲,嘎聲說道:「不想有遺憾。」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現在作了一個夢,想起了一些前世,也許你之後還會陸續再夢到其他的事。對嗎?對嗎?」他捧住她的臉,止不住雙手的顫抖。
「我不知道……不知道……」林萌盡力控制著情緒,用大袖擦去讓她看不清前方的淚水。「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在一起會這麼難?」
「沒有你們,只有我們!」宮嘯天再次捧起她的臉孔,黑眸直逼到她面前,額頭倏地抵著她的。「要不,我多告訴你一些事,你就會想起更多了。」
林萌看著他熱烈的眼,她的指尖刺入掌心裡,就怕他這一提,她就再沒法控制傷心,會原形畢露。
「你不能知法犯法!巨雷……」爹爹。林萌眨了下眼,很快改了口。「巨雷鬼王曾經說過,獄法有規定不能說起前世今生。」
「獄法規定不能對不知情者提起,但你已不是不知情者。」他說。
「有這一條嗎?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林萌絞著腦筋想著她早已熟到不能再熟的條文。
「因為我幾天前才修改,今天凌晨才開始生效。」
她睜大澄圓眼眸,忍不住抓住他的衣領,大聲地說道:「你居然公器私用!」
「我總不能讓自己知法犯法。」宮嘯天捧著她的臉,對她燦然一笑。
林萌但覺鼻尖一酸,因為她以前最愛看他這麼笑。
「想不想聽我們之前的事?」他撫著她的發問道。
「幹麼還賣關子,快點說。」她摟住他的手臂,裝出極有興趣的樣子,就怕穿幫。
宮嘯天揉著她的發,將她整個人抱起,坐到他的腿上。
她自然而然地偎在他的胸前,揪著他的衣襟,仰頭看著他。
「你睡覺時也習慣這樣靠著我,就像個孩子一樣。」他垂眸望著她,唇邊噙著一抹淺笑。
「好啦,我就是不長進啦。快說快說……」她扯著他的手臂,看似催促著他,其實是在避免他的濃情目光讓她崩潰。
「你從救了我的第一眼就愛極了我,之後每天像個小猴子一樣地耍把戲,只求討我開心,看你一眼。」他笑咧出一口白牙。
「我的天!」林萌先是摀住發紅的臉,繼而去捂他的唇。「停!我改變主意不想聽了!」
宮嘯天大笑出聲,一對威武黑眸因為笑意而瞇了起來。「你在我面前,從來是不管什麼面子不面子的。我給你臉色看,你也不以為意,打定主意就是要挨著我。就算我收下他國送來的美姬,你也照樣嘻嘻哈哈。」
「我不可能肚量大到那樣!」林萌咬牙切齒地瞪著分明「胡言亂語」的他。「幾輩子都不可能!」
「先聽我說完吧。」宮嘯天笑得臉皮都僵了,畢竟他已經許久不曾這麼笑過了。
她鼓起腮幫子,假意捂起耳朵。「你說吧。」
「你表面說不在意,結果那晚躲到花園裡哭,哭到當時還是狐狸的胡黎南爬到我的門外找我,要我去安撫你。」他說。
「結果呢?」她明知故問。
「你當時哭得可丑了,和我房子裡那個嬌艷欲滴的美人完全不能相比。」他正經地道。
林萌臉色一沉,她跳到地板上,雙手插腰地瞪著他。
「非常好,原來你直到現在還記得那個美人有多嬌艷欲滴。」她磨著牙說道。
宮嘯天大笑出聲,大掌一伸,再度將她攔腰抱回身上,繼續說著前塵往事——自從美姬事件的試探之後,他更加確定她不論貧富貴賤都愛他的心意,從此便只專寵他的小萌兒!
「你那時蹲在石燈旁邊哭,哭我為什麼是王?為什麼不是什麼江湖藝人,或者是什麼店小二,那樣你要以身相許才不會有什麼高攀的感覺。」
「停停停,可以了,我完全懂了。」林萌雙頰脹紅,拚命用手搧著風。「我聽起來簡直一見鍾情、愛到瘋狂,真不知道我到底是看中你這個不說話時就一臉剛正不阿、氣勢威武到讓人倒退三步的傢伙哪一點?」
「全部。」
「喂,你會不會太自大……」
林萌的話被他的唇覆住。
宮嘯天吻著她,綿密地糾纏著她的舌頭,把她當成含在口裡的珍貴糖飴一般地仔細品嚐著。
「我愛的也是你的全部。」他在她唇上說道。「你的頑皮、你那老是把別人放在自己之前的柔軟心、你的笑容、你巴著我的樣子……我老是做夢,夢裡都是你陪在我身邊的點點滴滴。如果沒有這些夢,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下來的。」繾綣的吻因為他的話而變得悲傷,他抬起頭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像是只要一移開視線,她就會消失無蹤一樣。
「苦了你承受了這麼多……」林萌紅著眼眶撫著他的臉頰,抿著嘴忍住大哭的衝動。「幸好,你快離開這裡了。」
「還有一點時間……」
「不!」林萌驀地在他身上坐起身。「不要因為我而耽誤,我及以前的我,都不想看到你每晚承受鐵漿的痛。況且,我是鬼廝,跟不了你到天界的。你快走快走……」
「你有好心腸,我讓你多上去人間度化惡人幾次,你會有機會的。」
「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每回讓我上去度化惡人,都要再多耗損一天的時間在地獄裡受苦?」她猛力地搖頭,搖到長髮披散她一肩一身。
「誰多事告訴你這些的?」宮嘯天臉色一沉,指尖陷入她的肩膀。
「我難道就不會自己去查獄法嗎?關於法力與能力的部分是自然法則,是你無法更改的。」她乞求的眼逼到他面前,堅持要聽他一個答案。因為她是隨時都要離開的人。「我求求你別理我,快點上『天居』,好嗎?好嗎?」
「至少再讓我陪你上人間一回。」
「不。」她的指尖陷入他的手臂。「我不想看到你多待在地獄裡,一天也不要。你也不想看我一想到你就哭成這樣,對嗎?對嗎?」她的淚水漣漣地濕了一臉,心痛都寫在眼裡。
「你……」宮嘯天抓住她的衣襟,將她扯到胸前,讓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距離。「你知道你是在要求我快點離開你嗎?」
「我當然知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哭……你知不知道這樣哭也是會撕裂人心的嗎?」她又哭又喊又跺著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宮嘯天低吼一聲,將她牢牢地攬入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