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靈不會直接面對百姓,當百姓有所求時,就必須透過被神靈附身或賜與神力的巫師,來向神明祈求。而祈求的方式有許多種,千不該萬不該,就是放風聲說以舞蹈之姿來為西門恩祈福,是她白癡笨蛋。
「早知道用符錄、用言咒都比跳舞好!」祝八氣喘如牛地說道:「若不是大姊當年就是以祈福舞的方式讓他好上幾天,我……可惡!莫非是那西門笑懷疑咱們,故意要咱們當著眾人的面前好辨真偽?」
「有心說這個,不如好好地跳!祝十五,不是那樣跳!沒有這麼慢!」祝十哼著祝氏一族特有的調子,停下腳步,瞪著祝十五道:「你的身手比八姊還不如。」
「我……」祝十五抓抓亂亂翹的頭髮,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的西門恩。
他明明是個病人,卻硬要出來瞧她們練舞,吩咐阿碧推他到亭內最佳的視野處,可是,他的身子禁得起外頭的太陽嗎?不知不覺,心神有一半被他偷偷分了去。
他彷彿注意到她在偷看他,原本死灰的臉龐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臉紅地轉回,卻發現祝八在放肆地打量他。
「他在監視我們?」
「監視?他不是吧。」
「不是?那快要死的人拖著病骨來瞧咱們做什麼?」祝八雖胖,但長相極為可愛,圓圓的大眼黑白分明,她瞧見西門恩喚來丫鬟,不知在吩咐什麼。該不會那丫鬟去通報西門笑,說她們其實根本跳得很爛,一點也不像是祈福舞吧?「你到底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咱們太久沒跳了,所以需要練習。」祝十五說道。
「那就是你讓他起疑心了?」
「他不疑心的。」
祝十五想起他跟西門笑談過後回房,沒有像一開始的震驚排斥。這幾日的相處也十分客氣,待她算是極好,這就像是書上寫的「相敬如賓」吧?
只是覺得……好像缺了什麼一樣?
「你喜歡他吧?」祝八忽地湊上圓圓胖胖的臉。
「什……什麼?」她的臉微紅。
「喜歡西門恩啊?你到底喜歡他了沒?」
「我……我怎麼會喜歡他呢?」她略嫌結巴。
祝八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惱道:「說得也是。要你在短短幾天內,喜歡上他這種病死人,還真難。這人,一點好處也沒有,說長相,都病入膏肓了,就算貌似潘安,誰也不知道;家財又隨時都會被那些義兄弟奪走,誰會喜歡這種男人?可是,你一定要喜歡上他,知道嗎?喜歡上他了,就讓他死在你的血裡!誰也只當他病死,不會懷疑到咱們頭上的!」
祝十五微紅的臉忽地罩上一層薄薄的怨氣,嘴巴掀了掀,卻始終沒有說出想說的話來。
「我會殺死他的。」祝十開口:「等我摸透了該有的步驟,由我來咒殺。」
微怒的光芒剎那閃過祝十五的眸裡,身側已成拳。
「你以為普通人能像大姊一樣當巫女嗎?」祝八潑冷水道,忽見丫鬟向她們走來,她立刻閉上嘴。
「少奶奶,少爺請您跟親家姐姐們進亭裡消消暑,用些涼糕再練舞。」
祝十五還來不及反應,祝八圓眼已閃閃發亮,態度立刻大轉變。
「妹婿好細心,祝十五,你真是嫁了個好夫婿呢。」她的聲音提得高高的,跟著祝十五往涼亭走。
「你真會見風轉舵。」祝六壓低聲音。
「這是為未來鋪路。」祝八幾乎只用唇形說:「既然祝十五沒法子在祈福舞前解決他,也沒法子跳好十妹編的舞,那只有一個辦法。」
「一個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天降神靈附她身了,還會有什麼辦法?
「我去打聽過了,這年頭騙人的巫師不少,要學神靈附身跳舞,必先捨掉自我,我都備好藥了,保證那天她吃了,精神狂亂,任何東西在她眼裡都不是人了,連她自己都不是了,自然不會跳得拖拖拉拉的。」
祝六與祝十愣住不語。驕傲的祝氏一族竟要淪落到這種地步?
進了涼亭,西門恩敏銳地發現祝十五神情不太自然,他伸出手,她立刻走到他身邊握住,緊緊地。
是出了什麼問題嗎?他不動聲色,對著祝八她們微微一笑:「你們跳了一上午,必是累了,我吩咐丫鬟端來梅汁,喝瞭解暑。對了,八姐,我聽十五說,你做的包子是一流的,可惜我不宜食,不然真要好好嘗嘗八姐的手藝,我特地吩咐下頭的去府外街上買了南京城最有名的錦記包子,你嘗嘗看,味道合不合?」
祝八雙眼一亮,顯然他此舉正好切中她的要害,不再理會他們,直接撲向石桌。
西門恩原要再說話,忽覺手指頭開始遭人玩弄起來,他面不改色,反手緊握住那不規矩的小手,請祝六她們自便,讓阿碧取來梅子汁後,才轉頭瞧向坐在輪椅身邊避開她姊妹視線的十五。
她已經開始咬起他可憐的手臂來了。
「十五。」他柔聲說道:「你要咬隨你,不過在那之前,先喝點東西,好不好?」
想答不好,卻知自己沒有任性的本錢,她心中好惱,一聽祝八提他短命、提他不好,她的腦中就產生恨恨的情緒——
「十五?」
她抬起瞼來,面容微怨地對上他溫和的笑顏。
他的笑,是對著她的,她一個人的。
祝八說他長得像鬼一樣的醜,可是入她眼的,卻是他的笑,其它的,她再也看不見了。
心中被點燃的一把醜陋的小小火苗,被他的笑容慢慢地澆熄。她盯著他的笑,緩緩低頭再咬一口,白晰見骨的薄皮立刻露出淡淡的牙印來。
「你真瘦,咬得不過癮。」
西門恩削瘦的臉龐抹上淡紅,不及反應,便聽見身後的驚喘,只得低聲說道:「我努力養胖,讓你咬。」
她聞言,才綻出笑容來。
「十五,你在做什麼?」祝八本想竊聽他們的談話,一靠近,也顧不得吃了一半的包子,大叫:「你要肚子餓,有東西吃啊,幹嘛去咬妹婿的手?」想吃西門恩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啊!
「我沒餓。」祝十五撇開臉不看她。
祝八微微一楞,忽覺她的反應有異。以前她說什麼,祝十五隻有聽,不敢反駁,眼下這種反應是擺明故意給她難堪,還是有心在玩詭計?
西門恩拉緊十五的手,笑道:「八姑娘,我瞧你們跳祈福舞,跳得挺順利的。」不動聲色地改變涼亭內的氣氛。
「是……是啊,是挺順利的。」還好這病鬼看不出來。「主跳是祝十五,呵呵呵,因為她是主要的巫女嘛,那一天咱們會穿上法衣、戴上面具——」
「面具?」是了,就是當年十五戴著那個鬼面具。西門恩看了祝氏姊妹一眼,遲疑了下,問道:「我記得祝氏一族的姑娘們在外人面前都戴著面具,除非……除非有意許終生,才會露出面貌來,當年令姊的確是戴著面具而來,你們——」
祝八等僵硬了下,祝六冷淡說道:「陳年舊規,不提也罷。」
「是啊!」祝八笑嘻嘻地說道:「咱們家大姊跟祝氏一族的老頭兒們都是老式的人,走進城還戴著面具,那只會引人非議吧。若真的要嫁給第一個見著我面的人,我想想,呵呵,那不是要我嫁給一出祝氏一族就瞧見的乞丐嗎?誰肯啊!瞧,祝十五一出族,瞧見的是誰?是老頭子,對不對?可她嫁的是你啊!」
西門恩微笑以對,也不提起他才是第一個真正瞧見十五面貌的男子,只說道:「八姐說得是。十五,你推我回房,好嗎?我有些累了。阿碧,你在這裡伺候八姐她們……八姐,你們練舞雖練得順,但我的命可要靠你們這場舞保住,為了確保沒有萬一,也許你們願意上書齋去瞧一瞧?」
「上書齋?」
「西門家的書齋雖不比南京聶家藏書七、八萬冊,但我自幼病痛纏身,無法動彈,家兄便為我四處尋書,如果我記得沒有錯,書齋中與巫有關的書冊不少,也許親家姐姐們想去瞧一瞧?」
「巫術的書我讀得可不少。」祝十突然說道。
西門恩身子已然有些不舒服,仍笑道:「若要論絕版書,西門家也不少。阿碧,親家姐姐若有意,待會兒你就帶她們上書齋走一遭。十五,推我回房吧。」
十五見他臉色已是極差,還要強打精神,趕緊推著輪椅下涼亭。
太陽有些大,曬得他費力地以袖袍遮面,微微喘氣起來。
「是不是很難受?」她擔心地問。
「還好……」
「我背你,好不好?」用背的比較快。
即使有些難受了,西門恩仍是笑了一聲,輕聲說道:「我雖是離死不遠的病骨,但憑你,還背不起我來。」
離死不遠這四字聽起來真刺耳,她心裡微惱,說道:「我嫁給你,不是要看著你死的。」
「十五……」她對他的生死,真是看重。他暗歎,說道:「你剛來西門家,不知我病況有多嚴重,但,既然你名分上目前暫是我的妻子……我想我有必要告訴你,我今年二十三,每個看過我的大夫都說,我最多不過弱冠,如今我已多活三年,再活多久誰都算不準,我不知道大哥是怎麼騙你的,但……若有一天,我走了,大哥已答允我,你要另行改嫁、要留在西門府裡生活,他都不能干涉;就算你要趕你的姊妹們走,你不用出面,只要暗示他,他自然會杜絕任何的糾纏。」
連她跟祝八她們之間有嫌隙,他都瞧出些端倪來,可見他的心有多細。她心裡悶極,不能也不敢告訴他,他快要死,全是因為祝氏一族長年的詛咒,她不想見他死啊!
不想不想!
第一次見人死,是祝二。冰冷的屍體被埋在土裡,她被驅趕不准上山,怕祝二的魂魄難以歸天,可是她偷看見了。
祝氏一族沒有棺木蓋身的習慣,祝二冷冷僵硬的臉,慢慢被黃土一把一把地覆住,直到不見了,那時,她覺得那就叫死人。
一個死掉的人,不會說話、不會動了,更不會用奇異的眼神一直望著她。
後來,死人一個接著一個,她已經習慣了。當姊姊死時,她好失望,為什麼一個被族人當作是神的巫女,也會死?
每個人都在哭,每個人都在哀號,每個人都說姊姊是巫女,魂歸之處必是天上天,而她……只是集了所有怨恨的軀殼,所以是惡靈,所以注定死後下地府——
那……他呢?
他何辜?只因身為西門家的人,就慘遭詛咒加身。人又這麼好,死了之後必跟姊姊一樣飛上天……那他們就永遠再無相見之日了!
「十五?」即使胸口疼得緊,也發現她的異樣了。他轉過身,已用盡全身力氣了。
「我討厭你說死!」
「十五?」她背著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覺得她美麗的臉孔好像有些模糊。
「就算是她們說要你死,我也不想!」
「她們是誰?」胸口悶得緊,連呼吸也開始順不過來了。這是他的病,他知道,但為什麼她也在喘氣?
「我討厭她們!我不喜歡她們!她們也不喜歡我,卻要你死,我嫁給你,並不是要你死!」
是祝八她們?要他死?為什麼?
疑惑盤旋在腦際,他沒有問出口,因為在逆光之間,瞧見了她模糊的臉孔變得有些猙獰,他心一跳,想起她說過一生氣就會化為鬼。
「十五!」他用力喊道。
冰涼的觸感讓有些恍神的祝十五微微回過神,低頭瞧見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啊,是他的溫度,為什麼這麼冰?
「恩弟!」遠遠地,西門笑就瞧見他倆停在大太陽中間。他快步走來,喊道:「怎麼不回房或找避陰處……思弟?」長年照顧西門恩,不會不知道他此刻的狀況。
快步已變狂奔,對著十五喊道:「快去差人請大夫來!」他手腳飛快,已抱起孱弱的西門恩來。「放手啊!」不放祝十五,怎麼回房?怎麼請大夫?怎麼救人啊?
西門恩搖搖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祝十五,像要讓她確確實實地聽見他說話。
直到她的瞳仁裡映出他的身影來,她才顫動了一下。
「聽……聽見我說話了嗎?」他喘氣道,像跑了百來里都不止,豆大的汗一直冒出白白的薄皮上。
「恩弟!」天啊,難道他不知道他的每一口氣對他們這些兄弟來說有多珍貴?
「十五,你說,你一生氣就會變鬼……」視線有些模糊了,如果他暈了過去,會不會在這一次就結束了他看世間的所有機會了?思及此,就算十五開始變得專注,他仍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人世間唯一的浮木。「你聽著,每一個人,都會有變成鬼的時候……」
她愣了下。惡靈不只有她?她還有同伴?
「絕對……並非只有你,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鬼……」西門恩緩緩鬆了手,十五翻手要握住,西門笑卻已經狂奔起來。
她追上前幾步,呆呆的。冰涼的溫度不見了,她低頭看著腕間的紅印子,難以想像人的體溫是這麼地冰冷,就像那一年她偷摸姊姊的屍體,硬硬的、冷冷的,像是冬天的雪。
「還待在那裡做什麼?去找大夫啊!」西門笑怒叫。
她一震,脫口:「是啊!找大夫!」
她不想他死!死了就見不著他的笑!她不要他變死人,不要那張臉變得冰冷僵硬,最後被黃土掩去——
思及此,她的雙腿開始有所動作。
從小到大,她沒有跑過。不敢跑步,怕弄傷自己,怕一流血,就有人傷亡,現在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祝八、祝十誰死都好,就是不要他死!
她想起他的笑……他是唯一一個,她送花就笑的男子,胸口的疼痛讓她恨不得保住他的命。
死人,不適合他!不適合他!
她踉踉蹌蹌地,差點跌了跤。她們一點都不瞭解她跳得慢吞吞的原因,每跨一步之前總要猶豫一下,怕一落腳踩滑了,受了傷,她們會受傷啊!
腳滑了一下,背先著地,讓她疼得齜牙咧嘴,勉強爬起來,好像聽見祝八的聲音在尖叫。
她不理,繼續往前跑去。
如果說,在這世上的人都要死,獨留一人,她會選那個唯一一個對她伸出雙手的男人,其它的人,都去死吧!即使在血緣上是姊妹、即使相處了幾年,但,是她們先推開她的花、她的手,怨不得人。
這個想法……慢慢地在她心中產生,卻沒有任何的罪惡感。
原來,她真的就像是她們說的,軀殼裡充滿了族裡反咒下所產生的所有怨恨啊!
夏天的夜,有些些的風,風中卻帶著一點的熱度。
這種熱度正適合他,不算熱,反而有些暖和。
淡淡的熏香讓他難得舒服地翻了一下身子。身子有些疲累,像被狠狠地折騰過,他輕咳一聲,隨即警覺地閉上嘴。
他差點忘了,這幾天還有一個共睡一床的小妻子——
小妻子啊……原本沒有什麼真實感,但她睡覺會抱人,他本想叫兄長再安排一張屏榻在房裡,但後而一想,叫她睡在屏榻上,依她翻來翻去的身子必會掉下,只能任她睡在內側,然後半夜爬上……抱上他的身體。
他從來不知自已枯乾的身體能讓人這麼著迷,讓她連睡著也滿足地在發笑……他心裡微微訝異了下,終於明白為何在暖和的夜裡竟突然清醒過來。
他的懷裡空空的,一點體溫也沒有。
他吃力地張開眼,床的內側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沒有。明明入了夜,她到哪兒去了?
他想翻身坐起,卻發現體力差到身子好沉,根本爬坐不起來,驀地回想起白日昏厥過去的剎那,還以為真是解脫了。
「原來……我還活著啊……」他撫上自已枯瘦的臉,竟摸到嘴角含笑。「我在笑?為什麼?」因為自己還活著?
以往在生死之間跑來跑去,每次清醒過來,心裡並沒有任何驚喜的感覺;就算是生死有命,有時也覺得醒過來的身子沉重到讓他不如解脫吧。這一次,卻讓他心裡有極淡的喜悅。
為了……十五嗎?
「西門笑?」半掩的窗外傳來聲音,是十五的。
這麼晚了,她在外頭做什麼?
笑大哥也在?
「噓,恩弟還在睡嗎?」
「嗯。」
西門恩深吸口氣,慢慢地、費盡力氣地爬坐起來。
「這麼晚了……你在跳舞?」
「是啊,這叫祈福舞,能保健康平安的。」
「多虧你了……咳,不是我懷疑你,十五,你真的有辦法讓恩弟恢復健康嗎?」
窗外,沉默了會兒,才聽見她低語:「我盡量。」
「我也不奢求,只要他別在生死邊緣遊走,只要能偶爾讓他走出府外,西門家上下就感激涕零了。」
西門恩拉過床幔,氣喘如牛地下床,聽見西門笑說道:「等跳完祈福舞後,我會安排你見見府裡其它兄弟,義弟就是西門義,當年他也是被撿回來的兄弟,他現在在內地,正快馬加鞭地趕回來,想見見恩弟的媳婦兒。」
「你們都沒有獨佔家產的意思嗎?」
西門笑微微笑道:「獨佔家產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在府裡,我雖名為當家,但真龍是恩弟、在商場上玩狠手段的是義弟,我要獨佔家產,只怕還得花很多的功夫去防人,太累了,我做不來。」
好不容易走到窗邊的西門恩,趕緊扶住牆,止住暈厥的感覺後,從半掩的窗往外瞧,正好瞧見笑大哥正對十五在微笑。
笑,本就沒有什麼不對,但十五一直抬臉望著他的笑。
「你在對我笑嗎?」
同樣的問題讓西門恩忽地一窒,胸口鬱悶起來。
「是啊,怎麼了?」西門笑不知她的心結,心想自己的笑容真這麼好看?為何一直癡癡望著他的笑。「我不進去打擾恩弟的休息了。你也別弄得太累,後天吉時的祈福舞就拜託你了……對了,聽說祝八她們中午受了點傷,那時光忙著恩弟的病,直到入夜我才知道這事。」
聽阿碧說起時,他還當阿碧在說笑話,好好的一個人在吃包子時,突然噎到,到處找水時,撞到柱子,結果祝六、祝十去拉她時,被她沉重的體重拖下階梯,結果就三人雙雙受了點傷。
「她們受傷是家常便飯,沒關係的。」
見她一直望著自己的笑,就算是再粗線條的人也覺得不妥。西門笑溫聲說道:「那我就告辭了。恩弟還有勞你照顧了。」
他離去之後,她又望著他的身影發了一會兒呆,才慢慢走回石桌前,藉著月光與夜明珠的光芒,翻看記載巫術的書籍,喃喃重複上頭的話,再戴上屬於她的鬼面具。
在半夜色的籠罩裡,十足得像真鬼人身。她自言自語道:「姊姊說,我永遠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
因為她是惡靈,體內有太多的怨恨,所以她無法祈福。以前她相信,現在她想試看看,至少姊姊常跟別人說,心誠則靈,她心誠,應該就能靈驗。
神明,不會不公平的。
她只看過姊姊跳過祈福舞,連學都沒有學過,要在幾天內學會有點勉強,就算學會了、跳得完美了,能不能真向神明祈福,都是一個未知數。
她小心翼翼地握起劍來,嘴裡低哼著調子,慢慢套上舞步。
夜明珠照在劍上的閃光,讓西門恩瞧出那是一把真劍,心裡微驚!真劍易傷,祈福舞的確有時為求逼真,用上真刀實劍,但他知她們根本不行,早就談好用假刀假劍,做做樣子蒙了過去便是,她的真劍是打哪兒來的?
她的舞姿很慢,一眼就看出她根本沒有學過舞,西門恩膽戰心驚地看著她舞弄著劍,未見她的臉貌,卻知鬼面具下的臉孔十分地認真。
他想開口阻止她,話滾到唇邊,卻被她美麗的身姿給迷惑。她跳得很差,但舉手投足間充滿了妖艷之姿,她的雙足逐漸跳快,與白天他所見的舞蹈完全不同。
她在跳什麼?
長辮被打散,一頭不黑的長髮隨舞飛起,舞姿從生澀變流暢,瞧起來有些鬼魅,尤其她面罩鬼面,似鬼已近八分了,再跳下去,他怕不妥。
「十五!」出於直覺,他大喊,驚動那舞得極快的身影。
「誰?」她回身,從面具下傳出迷離的聲音,像兩人同時發出,隨即,她一震,連退兩步,一直喘著氣。
「十五?」
十五卸下面具,驚喜地望著他。
「你醒了?」她丟了長劍,奔到窗前,眉梢眼角都是笑:「我還當你會睡到天亮呢!」
西門恩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竟連汗都不流,與白天那遲緩的樣子完全不同。方纔,是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啦?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不……你剛才,在跳舞?」
她點點頭。「我跳得好不好?跟白天不太一樣,對不對?我覺得,我好像抓住味道了,多虧你的書,我從祝十那兒拿來一本看,真的幫我好多。」
那真的是祈福舞嗎?
他的視線從她喜悅的臉上落在那張鬼面具上。「這面具,給我瞧一瞧,好不好?」
原要答聲好,後來想起姊姊的叮嚀。她搖搖頭。「姊姊說,每個人都有一個面具,這是我的,不能讓人碰的,一碰就失了靈,會不准的。」
讓人碰就失靈?可是,明明小時候他就碰過啊,怎麼不像失靈的樣子?小時候她戴過這面具,當時只覺過大,而且戴在小孩子的臉上,很有趣,但方纔……卻驚得他心神好不寧。
現在,她戴著這面具,就像第二張臉,再也不覺有異。
「對了,我煎著藥。大夫說,等你醒來,就要喝的。」她將面具先放在窗欞上,轉身跑去小爐上端藥、倒藥汁。
他訝道:「你不知我何時醒來,如何煎藥?」目光沒落在她身上,反而一直盯著那鬼面具瞧。
「那簡單,我多拿了幾帖藥,煎干了,你沒醒那也算了,重煎一帖就是了。」
那不是說,她要守著一整夜了嗎?
「大夫說,藥喝了還得多休息幾天,別再像今天一樣,被熱氣給熏著了。這大夫看起來好老喔,老得都讓我懷疑他怎能幫你看病呢。」
「他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大夫。城裡頭,多的是老大夫,他們為人治病了大半生,所學所懂的絕非年輕人可以追上的。」
目光仍是不移那鬼面具。面具此刻看來只不過是一張頗富色彩的面具而已,一點兒也不像是剛才見她戴上時,那種心裡驚艷又打突的感覺。心裡驀地浮起她的話來——
她說,這鬼面具不能碰的,一碰就失了准,再也不靈了。
他的確是碰過,但畢竟已是久遠之事了。如果,他再碰一次,她就不會再像方纔那樣跳得奇艷的舞姿……像與鬼同舞?這個念頭冒出來,讓他寒毛直立。
對於巫術,他雖不表任何意見,也不願戳破兄長的期待,但他書讀得多,心底還是多偏向迷信之說,他也知她並非真是巫女,所以心裡明白就算她再跳,也是沒有用的,可是方才——
「真怪,咱們旅裡沒有大夫,都靠姊姊。她是巫女,以巫治病,再也理所當然不過的了。」
他瞇起眼,指腹顫了一下,突然下定決心,枯瘦的手掌覆住那鬼面具。
他的心在暗跳,掌下卻沒有任何的感覺。在她轉身之際,他立刻縮回手,向她微笑。
她望著他的笑顏,不由得也靦腆一笑,小心地將溫熱的藥碗捧到他唇邊。
「我餵你。」
「喂……」他嘴一張,藥汁就灌了進來,見她含笑,他只得乖乖喝進口。
「喝完了藥,還是休息吧。」
「你呢?」
她抓抓亂亂翹的發稍,想了下說道:「我再練練,說不定會愈練愈好。」
她要再練?心頭又打了個突,他不動聲色,露出氣弱笑顏——明知自己的笑並不迷人,也不比兄長的笑來得好看,甚至病弱憔悴到連他都有些看不下自己的笑,但她似乎很迷戀他的笑……應該說,她很喜歡看人笑。
「我雖累,卻有些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好嗎?」她果然像著迷似的直盯著自己的笑。「十五?」
她回過神,露齒一笑:「好啊,我陪你。等你睡了,我再出來練舞。」
他聞言,心中暗暗有了計較。正要扶著牆,慢慢地坐在椅上,突然見她拿起面具,把窗關上。
他瞪著窗子一會兒,聽見外頭有短暫收拾的聲音,隨即門被打開,他回頭看她已抱著面具跟書走進來。
「你還是別吹太多風比較好。」她笑道。
「是……是嗎?等等,你要做什麼?」
「我扶你上床啊。」
「上……上床?我還不想睡……」他的本意並非如此啊。
她硬扶著他上床,取下他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極為單薄的身子,尤其他穿著白色單衣,幾乎完全凸顯他的瘦弱,憔悴的雙頰有些淡紅,這種身子……薄弱到強風一吹就倒,若是女兒身也罷,但在他這個二十三歲的大男人身上實在是難看,尤其她一雙美目一直不離他……他費力地拉過棉被要蓋在自己身上,她卻以為他怕冷,趕緊幫忙拉被蓋住他。
隨即,她坐在床緣,笑望著他。
「你……」不能避開她好像有些熱情的眼眸,不能讓她再回頭練舞,有個聲音告訴他,在寂靜的夜裡,她不能與那鬼面具為伍。他只好找話題,柔聲說道:「我還不知道你在祝氏一族的生活,那兒好不好?」
她偏頭想了下,笑道:「那裡都是山、都是溪,不像這裡,好多人、好多店、好多奇怪的東西,我第一次瞧見,真的是嚇了好大一跳,原來,城裡是長這樣的。」
「第一次?」就算她當年太小,忘了他,至少,有人帶她入過城,久居數天,這一點她應會有印象的啊。「你以前沒有入過城?」
她搖搖頭。「我一直待在族裡的。」
西門恩心裡暗暗驚訝,思量了一會兒,暫忍下這個疑問,隨口問道:「你都跟著祝八她們住嗎?」
她遲疑了下,道:「我十歲的時候……住的地方不一樣,小小的、黑黑的,我以為大家都跟我住的一樣,後來姊姊讓我搬進她的房間,跟祝八她們不住在一塊。」
小小的?黑黑的?難怪當年她的膚色跡近透明……因為沒有陽光?思及此,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你怎麼老叫她祝八呢?」話才問完,就發現棉被下的手指又開始被一根一根地抓著玩。
她垂著眸,美麗的臉孔有些稚氣,玩了很久之後,才低聲說:「她們不准我喊姊姊,可是,我現在也不稀罕了。」抬起臉,衝他一笑。「因為,我有你了。」
西門恩原是微楞。他一直以為是姊妹間感情極端不好,才會連名帶姓地叫著,顯然還有內情,後來一聽「我有你了」,他的呼吸忽然停止了。
她繼續玩著他一根一根又瘦又干的手指,說道:「我第一次看見你,你就對我笑,從小到大,沒人對我笑過,我心裡一直惦記著,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睡不著,半夜一直想著你的笑,心想這個人一定很好。後來,她們說要我嫁給你,我雖沒有入過城,十幾年來都待在族裡,可是我很明白什麼叫成親,這樁婚事……在你眼裡一定很荒唐,莫名其妙一覺醒來,就變成了一個有妻子的人。」他張口欲言,她卻當作沒有看見,像在自言自語。「但對我來說,意義很重大。那天我一直忘不掉你,忍不住背著她們,偷偷來你這裡。送你花,是咱們族裡求婚的表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沒有人勉強我,也沒人騙我。我想要你一直對我笑,一直一直,過去我得不到的我都不再等了、也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說到這裡,蜜色的臉孔多染一層顏色,小聲地說道:「所以,我們做真夫妻,好不好?」
西門恩的笑忽地斂起,專注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知道……什麼叫真夫妻嗎?」
她點點頭。
交纏的手指有些發燙,不知道是誰的體溫遽升。原來……她一直知道這幾日的相敬如賓是出自他有心的隔離。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保有你的清白,等我走了,你若喜歡上其它的男子,要改嫁也方便。你雖算寡婦,但他知你不經人事,必會多憐惜你幾分。」他不出大門,也知世俗的看法。
玩弄他手指的動作停下,她皺起眉,就在他隱隱覺得她表情不對勁之時,她開口,表情恢復正經,美麗的眼睛直眨著,順口編起謊言:「誰是寡婦?你又沒死。祝氏一族雖能改嫁,卻沒有人改嫁成功過。」
「為什麼?」他脫口問。
「若是相公不幸,當老婆的得抱著他一塊被封棺三天,若是三天後,還能活著,那就隨便她了。」
他一驚。「這不是太過殘忍嗎?」各地風俗民情不一,這種作法根本是活活害死一條人命。
她搖搖頭,開始解起衣服來,露笑說道:「我覺得很合理啊。」
若讓他早知道祝氏一族有這種規定,拚死也不要讓她進門,幸而現在她不在族內,萬一他不幸離世,她不用抱著他的屍體悶死在棺木裡。思及此,他暗暗鬆了好大一口氣,回過神,瞧見她羅衣盡褪,露出白色的單衣來,他立刻掉開視線,雙頰微紅起來。
她累了,那正好,不用再練舞。這幾日她睡床內側,也不能叫她連衣服都不要脫。
正值夏日,她怕他吹風受涼,門窗都關得緊,床幔都放下了,她穿著外衣睡自然會熱昏……他只能目不斜視,就算半夜抱住他可憐的身子,他也不敢胡亂瞄。
「你……」聲音有些沙啞,眼角忽地瞥見連白色單衣也落了地。他一窒,連頭也不敢抬,低喊:「十五,你在做什麼?」
她沒回答,棉被裡倒是鑽進溫溫的身體,一雙藕臂環住他極瘦的腰。
他咬牙:「你別這樣。」迫於無奈,怕她滑下床,只得往床的內側退去,正要拿身上的棉被擋在兩人中間,卻見她爬上他的身體。
「十五……我……不行……」沒個男人願意承認自己不行,但病得快死的人,若還能行房事,那真的是奇聞一樁了。
不顧他的抗議,她拉開他的單衣,露出很瘦弱的胸膛,硬將自己的肌膚熨貼上去,他的肋骨弄得她有些疼,體溫也有些冰涼,但就是覺得這樣的溫度是她最喜歡的。
她抬起臉,露齒一笑。
「什麼清白?現在就算沒有了吧?姊姊曾說過,巫術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意志、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決定,世間上沒有再比它強的咒術了。對我來說,你的笑,就是咒術,讓我心裡住了一個你,不要走,好不好?」不等他回話,她的臉頰靠著他的左胸,聽著他微弱的心跳聲,雙臂緊緊環往他,小聲說道:「走了,我又剩一個人了。如果你想要,我願意把天下間所有的花都找來送你,所以,你的笑容不要走,好不好?我一直在想,來到南京城遇見你的笑,我好像從另一個世界掙脫出來,這個世界的顏色變得好亮;如果沒有你陪著我,那我又是一個人了……我會努力跳祈福舞的,我要讓你健康起來,如果……如果真的有萬一……就算不身在族裡,我也會進去的,三天、四天,我都待……」
心弦一震,動容得連身子也微顫起來。西門恩原要斥責她在說渾話,幾天的相處能讓她生死與共?這是哪兒來的感情?是她年紀太小,還是另有它因?
話滾到唇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是明明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啊,放話出來,是存心想要陪他一塊死嗎?
死有什麼好?
死了,她再也看不見這大千世界,就算是下輩子也不見得會再相遇……啊,他竟然也開始信起輪迴了?
輕顫的掌心慢慢地撫上她軟細的翹發,她像小貓一樣蜷在他胸前,含笑地合上眼眸。
數度想要張嘴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半晌,他才歎息,低聲說道:「十五,咱們改天再好好談。」陪他枉死又有什麼意義?「你先躺好,這樣不好睡。」
「人的體溫相觸……好舒服……」
他微楞了下,再低喊幾聲,才發現她就這樣抱著他睡著了。
良久,他才自言自語:「你這不是在逼我許下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承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