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天都是晴空萬里,暖日當空,今天是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
日頭落下的時候,京城的閒人居門口車水馬龍,熱鬧如集市一般。
今日行情好得並不奇怪,因為這幾天京城剛發生了件大事,只要是心懷好奇的人都樂得探個究竟,而知道內情的人則更是不吐不快。
而閒人居茶樓,實在是個傳遞消息的好地方。
「聽好了。話說前幾天的某個夜裡,在下半夜睡不著,就出屋走走,不想一抬頭就看見不遠處的博望山那裡是燒得血紅一片哪!」
圍坐的眾人大嘩,一人搶先問道,「試問那是不是天火?」
坐在中間的書生搖頭道,「非也非也!若是落雷天火,肯定是從一塊地方先燒起,決不可能整座山同時燃起熊熊大火,這定然是有人縱火!」
周圍眾人紛紛點頭,聽那書生搖頭晃腦的繼續說,「在下當時離那博望山頗近,隱約能聽到一陣兵器交戰之聲隨著熱風傳來。一時好奇之下,在下就悄悄靠近看了幾眼——」
幾個心急的人搶著問道,「有人械鬥?」
書生呷了口茶,慢吞吞的道,「正是!在下趕到的時候,看到兩派人馬廝殺,一派穿的都是黑衣,另一派穿的是青衣,殺的那個慘烈啊……」
他嘖嘖歎了幾聲,「那些肯定就是江湖人了,果然都是殺人不眨眼,只是不知怎的燒了博望山,可惜了那整山的樹木蟲獸。」
聽到「青衣」兩個字的時候,靜坐在旁邊的秋無意神色一動,問道,「請問他們兩派為何廝殺,廝殺的結果又如何?」
「好像是爭奪什麼東西,至於結果麼……」那書生臉上浮現出尷尬之色,「在下當時乏了,未等看到結果就自行離去了……」
周圍頓時噓聲大起,「分明是看殺人看得怕了,自己先跑了∼」
就在這時,帳房那裡傳來幾聲輕咳聲,紀鴻熙的聲音傳出來,「各位對不住了,今日本店提前打烊。」
一片掃興聲中,客人紛紛起身離去,擁擠的廳堂頓時變得空空蕩蕩。
秋無意對著帳房那裡笑了笑,「紀大老闆,難得生意這麼好,你又何必自己把客人趕走?」
紀鴻熙抱著算盤從帳房裡走出來,「本店有三不。不沾血腥,不賒帳,不論江湖事。犯到一個忌諱,本日就關門大吉。」
他這裡語音剛落,卻聽角落裡一個年輕聲音朗聲笑道,「若是紀老闆這麼說的話,那在下實在是慚愧的很了。」
秋無意聽那聲音有些耳熟,仔細幾眼望去,不由輕咦了一聲,「是你?」
紀鴻熙也是往那裡望去,卻見角落裡的一張木桌旁邊坐了個儒衫青年,正對他們笑得溫和雅致。看那面容,卻是不認得。
正詫異間,秋無意已經走了過去,微笑道,「穆兄,幸會。」
那儒衫青年,正是昨夜在京城郊外意外遇見的人,穆容。
穆容起身揖了一禮,笑道,「不敢當『幸會』二字。今日在此地得遇秋兄,只能說是在下一人的榮幸才是。」
秋無意訝道,「為何如此說法?」
穆容眨眨眼睛,從懷裡掏出銀袋來,對著桌面晃了許久——一枚銅板從銀袋裡面滾出來。
兩根手指捏起那枚亮澄澄的銅板,穆容對著秋無意和紀鴻熙慚愧的笑笑,「實在不想因為在下壞了貴店的規矩,只不過……今天似乎只能賒帳了……」
秋無意望望滿面愧疚之色的穆容,再望望渾身散發出殺氣的紀大老闆,轉身就往門外走。
「秋兄!小弟一時囊中羞澀,還請加以援手啊∼」
「無意,你別急著開溜!既然認識這個人就幫他把帳先付了再說!」
秋無意掙了幾下,沒掙開紀大老闆硬拖著他袖子的手,只得從懷裡掏出幾兩碎銀子遞過去,忍不住歎氣,「二哥,你居然連我的銀子都不放過?」
紀鴻熙把算盤打的辟啪作響,瞇起眼睛,笑得心滿意足,「親兄弟也要明算帳,這可是古人的教訓。」
「可是我身上的銀子都是你給的……」
「那我不管。」
眼看著紀大老闆抱著算盤賬本樂滋滋的去核對帳目,秋無意返身走回去,在穆容坐的那張桌子前停住腳步。
「穆兄。」
穆容微笑著拱手,「多謝相助。」
秋無意也是微微一笑,笑容卻彷彿是投入石子的水波那樣,漸漸斂去了。
笑容完全從臉上消失的時候,聲音也驀然冷了下去。
「你到底是誰?」
穆容滿臉茫然的神色,「小弟穆容,昨夜才通報過名姓。秋兄怎麼突然如此發問……」
秋無意冷冷道,「我從來沒有向你透露過姓名,這裡也沒有人直呼我的姓氏,你如何知道我姓秋?」
穆容愣了愣,揚聲大笑。「是在下的一時疏忽,沒想到就被無意公子察覺了。冒名結交的行徑確實失禮的很。」
朗朗笑聲中,他站起來對著秋無意拱手長揖道,「實不相瞞,這穆容的名號是借了姓氏的。在下慕容飄香,無意公子請勿見罪。」
「慕容?姑蘇慕容家的飄香公子?」
秋無意吃了一驚,視線在對面青年的身上打了幾個轉,目光中已有深思之色。
當年未反出武林同盟的時候,並列江湖白道上三大公子的年輕俊彥人物,除去他自己,就是洛陽蕭家的初陽公子,以及姑蘇慕容氏的飄香公子。
這麼多年來闖蕩江湖,各路英雄遇見無數,卻始終未曾見過他。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飄香公子,為何於此時出現在京城?
警惕心暗起,秋無意表面上卻不動聲色,「飄香公子親身前來閒人居,蓬蓽生輝。」
「愧不敢當。」慕容飄香微笑拱手,「在下向來是淡出江湖的,慕容家也從不主動參與江湖勢力火並,此次有事恰好路過京畿,請秋兄不必多慮。」
「慕容兄不必客氣。」秋無意淡淡還禮,「小居清靜之地,也是向來不和江湖沾邊的。小居每日辰時開張,今日既然打烊,慕容兄如果想來賞茶的話,還請明日趁早。」
一邊說著,一邊起身站到門邊。
慕容飄香眼中的光芒一閃而逝,「秋兄這是下逐客令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多留。」卻是笑吟吟的起身跟著出去。
兩個人不緊不慢的走近大門的時候,慕容飄香忽然在後面喚道,「無意公子。」
秋無意明明聽見了,卻恍若不聞,依舊按著原來的速度走在前面。
身後的聲音繼續道,「秋無意其人,位列江湖三大名門公子之一,當代年輕一流高手,以一己之身覆滅武林同盟二十餘年基業。如此人物,本當叱吒江湖,伸展男兒抱負才是,卻當真甘心在小小的茶社中荒度歲月麼?」
秋無意聽而不語,直到伸手拉開了門閂將人送出去,這才對著門外的慕容飄香微微一笑,「既然身在閒人居,就已不是江湖人,為何要叱吒江湖?人生不過夢一場,又何謂荒度歲月?」
慕容飄香立於門外,聞言默然片刻,朗聲笑道,「好一句『人生不過夢一場』!想不到無意公子竟是如此超脫之人!」
秋無意淡淡拱手,「請。」也不多言,轉身回去。
慕容飄香孤身立於街上,注視著秋無意的背影轉入門簾後不見,唇邊揚起的弧度化為一聲冷笑,「身在俗世,又有幾人能超脫。」
※※※
轉回閒人居,掀起內堂竹簾,秋無意迎面看見紀鴻熙微微瞇起的鸞眼。
他不動聲色的往後瞥了一眼。
慕容飄香還立在街上。剛才那一幕想必早已落入眼中。
當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秋無意歎氣,「二哥有何見教?」
紀鴻熙微笑著遞過手中熱騰騰的茶,「你二哥是生意人,說說生意經還差不多,見教二字就談不上了。喝茶喝茶。」
秋無意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碗沿的泡沫,聽見紀鴻熙道,「玄影好像又惹禍了。」
秋無意一笑,「那是正常之極。」
「一個時辰前有飛鴿傳書過來,說有幾個不長眼的傢伙不知怎麼惹著他了,被他追的雞飛狗跳,看那架勢是不宰光不罷休了。」
「……遇上他心情不好,這種事倒也不少見。」
「半個時辰前又有飛鴿傳書過來,說原因查明了。原來那幾個倒霉鬼是白道各大門派二代頂尖的弟子,前兩天和某個不知名的勢力聯手破了蒼流教的京畿分舵——就是搏望山起火那夜的事——分舵裡從上到下被他們殺的精光。」
秋無意手中的茶盞在半空中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的繼續端起來。
紀鴻熙接著道,「這些二代年輕弟子做事太絕,殺就殺罷,還把分舵付之一炬。也算是他們倒霉,偏偏就遇著玄影這種喜歡半夜沒事到處晃的,那夜就被火光引過去了,當場氣得他跳腳。」
秋無意點點頭,把茶盞放在桌上,「等他氣消了自然回來,二哥不必擔心。」
「我說的不是他。」紀鴻熙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秋無意,「蒼流教有麻煩事了,你不管?」
秋無意眼皮也不抬一下,「我管什麼?為什麼要管?二哥,你又希望我管什麼?」
紀鴻熙摸摸鼻子,大歎了口氣,對裡屋揚聲道,「聽到了罷?我早就說過了,他的脾氣強起來,天王老子的事都不放在心上的。」
裡屋的竹簾子一下子掀起來,有個渾身血污、衣服髒得看不出顏色的人靠在門邊,狠狠瞪著秋無意,臉色難看之極。
秋無意盯著那人看了幾眼,轉頭對紀鴻熙道,「閒人居不是不沾血腥的地方麼?什麼時候破了規矩了?」
紀鴻熙滿臉無奈之色,「你以為我想讓這位陸兄進來麼?但我如果不讓他進來,只怕閒人居滿堂的客人都會被砍得七零八落,比他那副樣子還慘了——」
「紀鴻熙,你最好閉嘴!」陸淺羽冷冷道,「我心情不好,你不要自找霉頭。秋無意,我今日找你有事要說……」
秋無意倏然打斷他,「二哥,我看這位客人不太順眼,麻煩你把他趕出去。」
陸淺羽頓時氣結,「秋無意,你——你——我今天有教裡的要事跟你說,你居然趕我?」
「教?什麼教?」秋無意不輕不重的說著,垂下眼簾,凝視著手中熱氣騰騰的茶水。「陸淺羽,你大概找錯人了。我只是這茶樓裡的一個閒人,和你說的那些江湖事沒關係。」
陸淺羽呆了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靠在門邊僵了半天,勉強道,「我知道教主當時……傷了你,但他是……」
秋無意的神色頓時一冷。
「恕不遠送。」他端著茶站起來,越過大堂,往後院的方向筆直走去。
擦肩而過的瞬間,陸淺羽咬牙提氣,閃身攔在前面!
「算你狠,你繼續跟他慪氣罷!」他狠狠道,「等人死了,蒼流教散了,你就能一輩子不見面了!」
秋無意站在對面,沒什麼表情的望著他。
「你不信?」陸淺羽冷笑,「你自己想想看現在的局面。聶長老死了,你走了,我在這裡,天下大會那麼大的事情,竟然沒有主事之人!」
秋無意別過頭,淡淡道,「教主不是在風雲頂麼?」
陸淺羽一咬牙,道,「若不是事態緊急,我也不會告訴你。自你走了之後,教主他……一直閉關至今。」
望著對面倏然閃過的吃驚神色,他突然覺得很煩躁,「現在有件至關重要的大事需要我盡快趕回風雲頂。但我在分舵那一仗裡受了傷,一個人只怕回不去。你最好叫你的二哥動用他楓葉山莊情報網的勢力把我盡快送回去,不然那件大事辦不成,你我都擔待不起。」
秋無意盯著陸淺羽,半晌不說話。
然後他走回去問紀鴻熙道,「影子現在人在哪裡?」
「唔,現在大概還在郊外樺樹林做他的老本行生意。」紀鴻熙打量他幾眼,「你不會真的想摻一腳罷?」
秋無意靜靜又站了片刻,把茶盞放在桌上,「多謝二哥的茶。」
最後一個字剛剛傳入耳中,紀鴻熙眼前衣袂閃動,人已經不見了。
※※※※
大略辨認方向,提一口氣展開身法,以他的輕功,城郊樺樹林須臾便在眼前。
那片樺樹林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加之林中光線幽暗,要在裡面找幾個人本來很不容易。但秋無意卻幾乎沒費什麼功夫。
剛到林邊,一聲痛苦的悶哼便從樹林深處傳入耳際,打破無邊寧靜。
尾音顫抖著消失在空氣中的時候,秋無意也找到了地方。
幾株蒼天大樹包圍著一個丈許見方的草地。周圍兒臂粗細的樹枝上掛了幾個蠶蛹似的東西,迎著風搖來晃去。
秋無意微微一怔。
就在這時,唰的又是一道風聲勁響,其中一個蠶蛹驀然又發出悶悶的慘呼聲。
定睛望去,原來那些蠶蛹似的東西居然是大活人,一個個被五花大綁的倒吊在樹上。
秋無意的視線往周圍看去,旁邊的某塊巨石上果然一躺一坐了兩個人。
左邊那個坐著的身形尚小,依稀是個陌生的清俊少年。右邊躺著的那人,卻不正是影子?
猛然察覺身邊有人,影子警覺的坐起身來,一回頭,秋無意的身影立刻映入眼簾。
「咦,你怎麼也來了?」
他拋下手裡的彈弓和石頭,笑吟吟的招招手,「無意,過來這邊坐。」
秋無意扭頭又看看樹上那麼捆得嚴實的蠶蛹,不由皺起秀氣的眉頭——這場景實在詭異的很。
依言走過去坐下,他問,「他們是誰?」
影子指著那些蠶蛹笑道,「這兩個是青城派的師兄弟,那個是崆峒高足,再那邊那個是行意門弟子,最後面那個是唐門今年剛出江湖的菜鳥。雖然武功都不怎麼樣,不過倒掛起來的場面卻有趣的很。」
秋無意看了幾眼,目光轉落在影子身邊那少年的身上。「他是?」
影子忽然「啊」了一聲,「你倒提醒我了。」伸手拍拍身邊少年的頭,「小子,說說看你叫什麼?」
端坐在大石上的少年撇撇嘴,「終於記得問我名字了?我跟了整整你三天,每次都只知道喊『喂』,『小子』,或者乾脆只勾勾手,跟喚狗似的……」
影子瞪他,「就這樣跟你救命恩人說話?不老老實實告訴我你的名字,看我不打的你滿地找牙!」
少年哼道,「誰要你救我了?偏不告訴你。」
「臭小子!」影子冷笑,「無意你閃開,讓我教訓他。」
秋無意笑笑,人也不動,卻倏然伸手扣住了少年的手腕。那少年猛地吃了一驚,眼睜睜看著他的手伸過來,偏偏就是躲不開。
一把將那少年拉近了,秋無意道,「我方才用的是教內獨傳的鎖腕小擒拿手,想必你也認得,有事不必對我隱瞞。說罷,你姓吳還是姓葉?」
少年遲疑半晌,最後垂頭道,「姓葉。」
秋無意點點頭,道,「想必是葉舵主的獨生愛子了。」轉身對影子道,「據我所知,京畿分舵上下九十二人,只有葉舵主和吳香主有這麼大歲數的兒子。」
影子一把拍開少年的手腕,自己拉住秋無意的手不放,抱怨道,「真受不了你,明明已經不是蒼流教的人了,還把它的事記那麼清楚做什麼?」
秋無意不動聲色的把手抽回來,反問道,「你也不是蒼流教的人了,為什麼會替京畿分舵的幾十條人命出頭?」
影子嗤的冷笑,「京畿分舵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誰有興致替他們出頭了?那天夜裡這些小子不知怎麼聯合了夜殺組的人圍攻分舵,其他人只是殺人放火也就罷了,偏偏這幾個小王八羔子把那些受傷的俘虜用各種惡毒手段折磨幾天幾夜,讓他們活活痛死,還美名其曰『除魔衛道就須不擇手段』,讓人看不過眼。」
他走過去用樹枝戳戳其中一個倒吊著的蠶蛹,「好像有個副香主被你割了一百多刀才死,我現在只用一刀殺你,你自己說你死得冤不冤?」
被倒吊的那人呆了呆,忽然嘶聲大呼道,「我不服!我爹爹耿慎行就是被蒼流教的魔頭活活折磨而死,我不過報復回來而已!我有什麼錯!!」
他激動不已,那繩索也跟著搖晃起來,吱嘎亂響。
「原來天山派耿慎行的兒子。」影子冷笑一聲,遽然飛起一腳踹在他胸口。「我記得耿慎行十五年前就死在何莽手裡,這麼多年你不找何莽報仇,殺其他不相干的人做什麼!」
狠狠又一腳踹過去,「那個副香主才二十多歲,跟你有屁的仇!」
那人哇的噴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我等是除魔衛道!」旁邊又一人嘶啞大聲道,「卓起揚狼子野心,意圖率領魔教吞併武林,我們見一殺一,見十殺十,為的是挽救武林於血海,為了天下蒼生之福!」
影子聽得不耐,「真是放屁!我們殺人就是魔頭,你們殺人就是除魔衛道!」
一腳踹過去,那人登時也暈了過去。
旁邊其他幾個蠶蛹眼睜睜看著,一時無人敢接聲。
「白道就是口號喊得響亮。追根究底,也不過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勢力罷了。」秋無意走上前來,微微冷笑的立於旁邊,「蒼流教興起不過是近數十年的事。這麼多年來,白道內部五年一械鬥,十年一火並,為了地盤武功乃至於名號面子死的人又少到哪裡去?何必妄提什麼天下蒼生之福。」
倒吊幾人互視幾眼,居然有第三隻蠶蛹敢出聲。
那人輕歎道,「雖說如此,若無蒼流教起先發難引得江湖動盪,至少有些人本來可以安享天年的。」
秋無意注目望去,那個倒吊著說話的人滿身血污狼狽,卻還能看出是個年輕人,只是相貌陌生的很。
影子冷笑著走上去端詳他幾眼,忽然咦了一聲,訝道,「那天血洗分舵的那群王八羔子裡面似乎沒你?」
年輕人苦笑,「在下不過是路上聽說有此事,所以半路攔住幾位當事人想要打聽些情況,沒想到也被兄台一路追殺,後來不及分說就吊起來了……」
秋無意斜斜瞥了影子一眼。
影子尷尬的笑。
葉姓少年從石頭上跳下來,幾步走到那人面前,手中匕首一揮斬斷了繩索,「你可以走。」
那年輕人砰的跌在地上,過了半晌方灰頭土臉的爬起來,拱手道謝。
秋無意叫住了他,「方纔那句話,是你自己的意思麼?」
「不是。」年輕人臉微微一紅,「那句話是半月前在下有幸與蕭盟主寅夜長談,蕭盟主一時感慨所說的話語。在下聽了以後念念不忘,所以才隨口道出了。」
影子冷笑道,「聽起來就婆婆媽媽的,果然像是蕭初陽說出來的話。」
秋無意良久不語,歎了口氣,道,「你走罷。」
年輕人走了幾步,忽然又折回來拱了拱手,「在下四川唐沐,上個月剛剛行走江湖,見識淺薄。敢請教各位尊姓大名?」
剎那間,有個念頭閃過秋無意的心頭。只一個瞬間,那個念頭就如烈火般的熊熊灼燒起來,再也撲滅不去。
他拱手道,「在下易無秋,向來久居京城。這位是……在下的兄弟,易無影。」
客氣見禮完畢,他若無其事的問,「唐兄自中原而來,敢問最近中原江湖近況如何?」
唐沐笑道,「在下甫出江湖,其他的見識沒有,江湖近況倒是熟的。說起來江湖上這幾日哄傳一個大消息!傳聞魔教教主卓起揚前些日子練功突然走火入魔,至今閉關不出。反觀蒼流教群龍無首,一掃之前咄咄逼人的氣勢,接連倉惶敗退數場,死傷慘重,只怕傳言不虛啊……易兄?易兄因何神思恍惚?」
「啊,」秋無意猛地回過神來,道,「這些最新消息倒是沒聽說過……多謝唐兄了。」
正欲再問,影子忽然從身後閃過來,「謝他什麼?」
他劈手拉住秋無意就往回走,「姓唐的你快點滾,以後如果再讓我看見你非一刀宰了不可!」
秋無意不提防被他拉著走了十幾步,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麼?」
影子卻不肯放手,還是拉著他往進城的方向去,「不要理他瞎扯什麼,我們回茶樓。」
又走了幾步,身後的那個人忽然拉不動了。
秋無意不動,影子也不動,只有冷汗自接觸的手掌那裡一點一點的沁出來。握住的那隻手溫溫涼涼。
他深吸一口氣,「無意,還記得上次在金陵麼?我要你隨我天涯海角,自在遨遊。你不肯,非要跟著他去。」
背後靜默了片刻,「我記得。」
「你隨他回去了。幾個月之後,卻傷痕纍纍的出現在風雲頂千里之外的地方。」
「……一路頗為不易。」
「頗為不易?」影子冷笑,「只怕是嫌傷得還不夠,還要跑回去求人再狠扎幾刀!」
他來回走了幾步,猛地走到秋無意面前,「無意,天下人又不止他卓起揚一個,你何苦為他這樣作踐自己。」
秋無意垂下眼,淡淡道,「我們之間的事情,你不懂。」
影子呆了呆,下一句話被硬生生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撇過頭,遮住眼中閃過受傷的色彩,他冷笑道,「是啊,我連我自己的事都管不來,憑什麼管你的事。你儘管去找你的卓大教主去,是死是活聽天由命罷。」
秋無意盯著他半天不說話,居然真的轉身就走。
影子對著那背影又是發了半天呆,一咬牙,狠狠道,「早知這樣,不如當初一劍扎死算了,省得看得心煩!」
他這裡一罵,秋無意卻停下了。
站了半天,隔得遠遠的歎了口氣,「玄影,我難得對人說句真心實話,居然把你氣成這樣?」
影子瞪他,「我跟你七八年的交情,又喜歡了你四五年,就換來『你不懂』這句屁話?」
秋無意哭笑不得,無奈道,「這樣說罷。打個比方,如果有人對你說『你滾出去』。你會有什麼反應?「
影子想也不想,冷冷道,「我一刀砍了他!」
「其實可能是他受了傷,不想讓你看見傷口替他擔心。」秋無意笑笑,「他就是那種人。」
影子愣了愣,一時說不出話來。
秋無意繼續道,「再打個比方。如果你和二哥發生爭執,不歡而散,後來他發現是他錯了,就一直在你門外站著,卻不肯進來。這時候你會怎麼辦?」
影子輕哼道,「不肯認錯,讓他繼續站著好了。」
秋無意又笑了笑,道,「我會出去陪他站著。我就是這種人。」
影子怔怔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眼睜睜的看著那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卻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耳邊不斷迴盪著他最後那句話,「莫說是你,本來我自己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剛才想了想前後因果,我好像有些懂了。難怪那天的事情透出種種古怪……難怪……」
茫然的站在路邊,影子喃喃道,「他說他懂了,到底懂了什麼……最後那兩句『難怪』又是什麼意思……」
「喂,他早就走啦。」袖子被人不客氣的拉了拉。「你就是把那棵樹看穿個洞他也不會回來的。」
影子怒氣大熾,眼中湧起殺機。「姓葉的臭小子,想活命的話離我遠點。」
那少年嚇了大跳,急忙衝到一人身後,縮得嚴嚴實實。
身邊無聲無息多了個人,影子吃驚不小。仔細看清那人,卻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相貌。
他劈頭就問,「你來了多久了?」
紀鴻熙老老實實的招供,「跟在你們後面來的。」
影子的臉色頓時一沉。「為什麼不幫我攔他?」
紀鴻熙反問,「他的傷勢還沒有痊癒,不用我幫手,你一個人也能攔的下他。為什麼你不攔?」
影子不說話。
紀鴻熙歎氣,「其實你自己也清楚,攔下來又如何?留的住一時,能留的住一世麼?」
望望頭頂湛藍的天空,他繼續道,「不妨實說,今天他會來這裡,會遇上這些事情,也是我告訴他的。」
影子臉色立時一變,「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故意讓他去送死不成!」
紀鴻熙凝望著他,目光變得深沉,「先父曾經跟我說過,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是後悔。」
影子和紀鴻熙面對面站立半天,一言不發的走了。
紀鴻熙望望秋無意消失的地方,又轉頭望望影子消失的方向,摸摸鼻子歎道,「剛剛還在說什麼『身在閒人居,就已不是江湖人』,居然現在就走了。唉,身在閒人居,卻個個都還是江湖人哪……」
搖搖頭,轉身舉步欲走,砰的一聲撞上身邊那少年。
「……呃,這位葉小兄弟,請問你有事麼?」
「我叫葉蒙。」那少年笑得甜蜜,「事情麼倒是有一件。我想拜玄影他老人家做師父。」
「你確定?」難以置信的望望那個走得無影無蹤的人。「剛才他好像還想宰了你……」
「當然確定。」少年眨眨狡黠的眼睛,突然撲過去抱住紀鴻熙,甜甜蜜蜜的叫道,「師公,帶我回去罷。」
已經飛掠到數里之外的影子腳下一個踉蹌,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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