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書亭一家,在某次返家途中,慘遭匪徒洗劫,奪財只是掩飾,取命才是目的,白書亭身中五刀,當場死亡,其妻兒分別受到輕重傷,非死即殘……而高官愛子的堂審,因白書亭的驟逝換成了高官相熟之友,判決情況自然是一面倒,高官愛兒不僅無罪釋放,更反控受害人誣蔑。
赫連瑤華重重合上塵封數年的老舊官名冊,潮般席捲的回憶猶如走馬看花在眼前匆匆閃過,同時,一股強烈的不安,急速擴大。
千萬別是他現在心裡想的那般……
白書亭,白綺繡……
相同的姓氏,她眼底對他的怨憤,還有,她雪白無瑕的背上,數道凌亂的傷痕盤踞,他好奇詢問過她,她只是反問「丑嗎?」,丑倒不至於,但思及她受到如此嚴重傷勢之際,極可能失去性命,他仍是蹙擰了一雙劍眉,每每歡愛時,忍不住一遍又一遍親吻那些傷疤。
綺繡難道就是……
「少爺!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她割腕自盡——」被安排在白綺繡身旁伺侯的小婢玲兒花容失色地急急來報,赫連瑤華心驚而起,狂奔回房。
房裡寧靜如昔,毫無一絲凌亂,冬日暖陽依舊,透窗而入,光輝仍灑滿偌大花廳,室內色調柔軟怡人,白的縵,綠的紗,全是綺繡最喜愛的淡雅顏色,突兀的血紅,濺了一地,噴染在他費上好一番勸夫才自外域運輸回南城的手工織毯,毯上是巨幅的雪白山景,雲霧縹緲,美若仙境,此時雨一般的血珠子,零星遍佈,一點一點一點,更觸目驚心的是,一床被褥像極了落日晚霞暈染開的血色牡丹,開得囂狂、開得恣意。
白綺繡身處一片鮮艷妖紅之中,素潔衣裳上亦是狼籍駭人的血跡,她神情蒼白茫然,宛若迷途孩子,右手握住鮮血淋漓的繡剪子,軟軟擱於腿邊。
「綺繡!」赫連瑤華箭步上前,邊對身後提裙緊隨的玲兒急吼:「快去請大夫!快——」
他擒起她的手腕,趕忙要替她止血,她的左袖沉沉濕濡,紅灩灩血珠子沿著袖緣滴下,足見有多少鮮血流失——
心急如焚翻過被血染得粘稠的纖腕,他以為會看到皮開肉綻的巨大血口,然而,此時映入眼簾,是幾道泛著淡淡紅澤的痕,猶如指腹沾了胭脂,輕輕在雪白膚上一抹而過。
這種痕跡,他見過,還不只一回,當初將古初歲開膛破肚,取出他體內金絲蠱時,那種根本不可能存活的傷口,一瞬之間,被神奇的金色小蟲吐出絲線給縫合起來,血肉間穿梭來回的半透明銀絲,消失無蹤的致命傷勢……
「我怎麼了?」白綺繡喃喃自問,定定看著自己的腕脈,方纔她明明就……剪子劃破膚肉的疼痛,劇烈得教她哆嗦,那不是作夢,她是真的打算尋死,可是……「傷口為什麼自己密合?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是金絲蠱。
兩年前餵進她口中的蠱卵,孵化了,這便是她能復活的原因,赫連瑤華確定了這一點。
白綺繡見他沒有任何驚訝的反應,立即做出聯想:「是你!是你把我變成這樣?!你對我做了什麼?!」
他不答,她扯緊他的衣襟,忍住失血過多的搖搖欲墜,再質問:「你把我變成怎樣的妖物?!我死不了!我死不了了!你……」她眼前一黑,險些癱軟地倒進他懷裡,她強撐著雙臂,不允許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你怎麼可以如此輕賤自己性命?!」赫連瑤華搶走她手裡繡剪,視它如毒蛇猛獸,丟得遠遠,總是待她和顏悅色的他,看到她傷害自己,用天底下最蠢最笨最懦弱最自私的方法,想要結束生命,他動怒了,真的感到非常生氣,他無法放軟嗓音哄著她,五年前失去她的恐懼,他至今沒有忘掉過,剛才踏進房內時,那股絕望和焦急又重新回來了,那股恨極了自己沒能保護她的怨懣又重新回來——
「我本來就是個死人!我已經死了,我不該在這裡!我要回去我該去的地方!」白綺繡掙不開他的鉗制,只剩言語能與他對抗。
「這裡就是你該回來的地方!」
兩人身後傳來玲兒拉著大夫狂奔回來的腳步聲,赫連瑤華頭也不回,冷喝道:「誰都不許進來!」
「呀?!可是少夫人的傷……」
「出去!」
赫連瑤華震天價響咆哮,玲兒嚇得不敢再多嘴半句,連忙再拉住大夫退出去。
房內兩人沉默對峙,她眼光不肯瞟向他,他卻是不願將眼神從她倔強緊繃的小臉上挪開。他低下頭,要親吻她泛白的唇,她立刻撇頭避開,兀自咬著嘴,以為這樣就能不讓他得逞,他沒有放棄,追逐上來,她無處閃躲,被他溫暖的雙唇吻住,她不松放牙關,更是咬緊下唇,他以舌尖輕輕滑過她的嘴角,搔癢似地撩動她,她好氣,氣他在這種時侯竟然只想著要親吻她,他們正在爭吵呀!況且她還深深恨著他……
她終於反擊,張口咬了他的舌,用她認為已經是很大的力道,咬破他的嘴,血腥味蔓延兩人口鼻間,他稍稍離開她的唇,但也僅有半寸,足以讓他低沉開口說話:「我不許你再做出這樣的事,不許你傷害自己,不許你死。綺繡,允諾我,向我保證,你不會再自殘,你會好好照顧自己,讓自己越來越健康,氣色越來越好。」
「我不!」她不給他任何安心的擔保。
「你必須要。綺繡,你答應要陪我一輩子。」
確確實實從她口中,說出過這樣的誓言。
白頭偕老……
一生一世……
「那是謊言!全是騙你的!她狠下心說,將自己隱藏在深處的黑暗面全盤托出,要他對她死心!要他看清楚她的用意。要他乾脆就這麼放棄她,讓她死去:「我告訴過你,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不愛你,我恨你!你被我騙了!我不溫柔不嫻雅不恬靜,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妻子,你把我留在你身邊,危險的人是你!我隨時都會殺你,用下毒的方式!用夜裡偷襲的方式——」
「但你沒這麼做過。」赫連瑤華接續她未完的低吼,淡淡幾字,粉碎她義憤填膺的咬牙切齒:「你比任何人都要擁有更多機會,你很清楚,我從來不防你,你要下手,我絕對逃不過。
「那是——」她驀然辭窮。
對,她有太多太多次的動手時機。
每一夜,他與她同床共枕,他睡得毫無防備,擁抱著她入眠,她可以下手。
每一杯她端給他的茶水,是府裡唯一毋需被護衛以銀針探毒便能送抵他手上的食物,只要加入幾滴毒液,足以讓赫連瑤華死去成千上萬次。
她為什麼錯放一遍又一遍的絕妙好機會?僅只有那麼一回……
她問過自己。
也勉強給了自己一個心安的答案。
她不敢殺生,別說是一條活生生人命,她連一隻螞蟻亦不忍擰死,所以她沒有傷害赫連瑤華,無關情愛,只是出自於人性中的一絲柔軟。
那麼,你最後又為何寧願失去性命,也沒有實質傷害他?有道聲音在問。
她答不出來。
她帶著滿身怨恨而來,一步一步接近他,先是獲得他的愛情,進而成為他的妻,在她的算計之中,她成功了,她來到他的身邊,比任何人都更要靠近他,受他傾心疼愛,接著她就應該要實行她的報復計畫,讓毒瘤般的惡官自嘗惡果
她卻沒有。
她選擇了另一個逃避的方式,結束自己生命,結束自己在痛苦抉擇的秤中,擺盪不安的折磨,做了怯懦的逃兵。
她不想要再過著掙扎於「殺他」與「不殺他」的天人交戰之中,她不想被他擁抱之時,分心思索該不該握住匕首,朝他溫暖跳動的胸口鑿刺下去——她受不了,她真的已經受不了了……
她不想要回來這裡,她不想要回到他的身邊。
她不想……傷害他。
承認吧,這才是隱藏在她心底深處,真正的答案。
「瑤華……」白綺繡斂去方才強端起來的倔顏,流露出哀求神情,不再與他硬碰硬,嗓音可憐兮兮:「你向來最疼我,無論我提出哪樣央求,你不曾不允准過,我求你,讓我死,算我求你了……」
「這種請求,我不可能答應你。」他斷然拒絕,心裡覺得荒謬,他最憐愛的妻,不求他給予華服美裳,不求他贈送金銀珠寶,不求他一日比一日更愛她,竟然是求他讓她死?!
「你會後悔的……」後悔將一個仇視他的女人留在身邊。
「我赫連瑤華從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聞言,她又怒又悲。
他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他竟然敢這麼說?!在他完全摧毀掉她的人生之後——
倘若他有一絲絲悔意,為自己曾犯下的錯誤懊悔,那麼,她尚能說服自己對他的心軟是可以得到原諒,但他沒有,他說,他從不後悔。
她恨他!恨他!恨他!恨極了他!
白綺繡淚水滑下,心底不斷反覆喃著恨意。
對,要恨他,該恨他。赫連瑤華這個人,從她第一次聽見他姓名時,她就知道他並非善類,他是個惡人,他做了太多不可原諒之事,而他毫無悔意,他真教人痛恨……
老天爺,你讓我再度回來,難道正是要告訴我,我不能逃,我必須要做完自己該做的事?
是嗎?
是吧。
我當初來到他身邊的目的,未能實現的話,我也不能死,是嗎……
「不論你為了何原因而來,我都要你留在我身邊。別再說什麼尋不尋死,綺繡,我絕不會答應你。」
赫連瑤華擁她入懷,唇瓣輕抵她柔軟髮梢,說話時的吁息,暖暖地如潮襲來。
她與他不同,她的人生中,有好多後悔的事,而她最後悔的一件,是與他相遇。
兩人命運重疊之日,她後悔得希冀……它不曾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