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白綺繡讓赫連瑤華抱下馬車的同時,巷邊奔出一條襤褸人影,人影渾身髒污,面容難辨,只見他目光凶狠,自破損衣裳間抽出劈柴柴刀,便是一陣胡亂砍殺!
白綺繡驚嚇尖嚷,身子一旋,赫連瑤華猛然背過身,阻擋凌亂刀光揮舞傷她,他雙臂收緊,鉗護她在懷中,濃烈血腥味飄散開來,沁入鼻腔,磨亮的柴刀早已染紅,刀子落下再舉起,血霧飛濺,噴灑在那人猙獰臉上——
「不要!不要!」白綺繡雙手繞到他背後,要保護他,不許柴刀無情肆虐於鮮血淋漓的寬背上。
刀子無眼,砍傷她的雙手,柔嫩手背、纖蔥十指,無一倖免,金絲蠱迅速由她心窩深處竄出,來到傷處噴吐絲線,將傷口縫補咬合,疼痛瞬間來又瞬間走,傷口甫愈,下一刀迅速再來,只見銀絲不停在半空中來回穿梭,交織著她與他的鮮血,光景妖異。
「綺繡!」他試圖將她的雙手從背後拉回來,想不到她力量恁般巨大,彷彿爆發出一股蠻力,她甚至妄想徒手去抓那柄柴刀
「你住手!」她朝那殺紅雙眼的人吼著!慌亂瘋狂地吼著!
德松箭步衝回,手裡奉命去採買的鮮果掉滿地,他出手制伏住那人,奪下血淋淋的柴刀,白夫人也緊握竹帚,慌張奔來要打惡徒,聽見白綺繡淒楚叫聲,屋裡的兄長及小弟亦匆匆出來查看。
赫連瑤華倒臥在她胸前,一身浴血,她失控號哭,而她體內金絲蠱仍自顧自為她療傷,絲毫不知真正傷重的人是他而非她!
「不是我!你要救的不是我!金絲蠱,到他那邊去。求你,到他那邊去」她顫抖大哭,染滿他溫熱鮮血的柔荑,抓住一縷比青絲更細膩的銀絲,拉扯它,要將它按在赫連瑤華血流不止的狼籍傷口,可那縷銀絲迅速沒入她膚肉間,補起幾乎見骨的刀傷。
她雙手的傷口,消失無蹤,金絲蠱鑽回她疼痛欲碎的心窩內,休養生息,聽不見她的苦苦哀求……
「不……不……瑤華……瑤華……」她不要獨自獲救!不要失去他而活下來!她不像他堅強!她無法熬過痛失所愛的苦,再抱著奢望他復生的心願,等他五年再五年……
「怎、怎麼這麼痛……」赫連瑤華悶在她懷中,咬牙忍受亂刀砍殺的劇痛,額上冷汗涔涔,薄亮一片。
「我去找大夫!」德松將行兇歹徒五花大綁並一掌擊昏後,飛奔而行,不敢多有遲延。
「背……又痛又燙又癢,不舒服。」他竟還有心情描述傷勢帶給他的感覺。
痛,燙,她知道,當初她一家遭遇惡徒砍殺,這兩種滋味,也是她昏厥過去前的唯一感受。
但……癢?
是她聽錯,抑或他失血過多,神智不清,開始胡言亂語了?
不,她感受到了,那股搔癢,在她雙手之間,清晰明白,那是被詭異絲線滑過肌膚的撩動,更像是將手探入一頭細緻青絲間,被縷縷髮絲包圍的感覺——
白綺繡更激烈大哭,只是這次的淚,充滿欣喜。
不住發抖的雙手,把赫連瑤華抱得更緊更緊更緊。
發亮的黑絲線,色澤比彼此墨色長髮更加深濃,不見白亮的銀,不見澄澈的透明,那又何妨?即便隱隱約約在傷口間探頭忙碌的純黑蟲兒,沒有耀眼的金黃,仍是美麗得教她難以直視。
生命,自會尋找出路,金絲蠱在她這個已死之人的體內仍有孵化機會,那麼,浸濡毒血之間的蠱卵,處於不利孕化的宿主環境,吸著毒,被迫改變習性,失去金絲蠱原有外型,亦毋需驚訝。
「瑤華……」她一直屏著息,凝視黑絲穿梭交織,看著血紅傷口因而密合,黑絲留下的痕跡在他膚上沒有消褪,但傷勢已不復見,直至每一道刀傷不再帶出血液,她才開口喚他。
「是金絲蠱嗎?」他背上的動靜,很難不讓他往這方面猜測,可惜他無法親眼轉頭去確定。
「不是。它應該不能算是金絲蠱……它是黑的。」她破涕為笑,忍不住伸出食指,好輕好珍惜地觸摸那只蠱蟲留下的黑線。
「黑心肝的人,養出黑色金絲蠱,真是貼切。」他自嘲一笑。痛與燙,正在舒緩,陌生而奇異的感受,原來就是金絲蠱治傷的過程。
他的身體,孕育出變種的金絲蠱?
不意外。
他曾經擔心過,蠱卵在他體內無法順利孵化,古初歲告誡過他,金絲蠱必須在一具健健康康的宿主軀體內,受體溫包覆,待其破卵而出,它會鑽至血脈間,吸飲宿主鮮血,那時的蠱,脆弱無比,血液中只消有一些些污染或不潔,都會扼殺它性命。
他的血,有著毒香侵襲的後遺,他很清楚,但他無法容許自己遠離那些毒香,綺繡需要它們,她的身體每一分寸都需要藥草沐裕,他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誰都不可能比得上他心細……
他在賭,賭一分運氣,賭一分人定勝天,賭一分他對白綺繡的絕不放棄。
他贏了。
他坐直身,摸摸血濕的背脊及身上那片刀痕纍纍的破裳,已經摸不到任何傷口,他立即執握她的手,細細審查,刀傷此刻只剩下顏色鮮紅的平緩條紋,但錯綜複雜的凌亂紅痕,相當觸目驚心,足見當時她是如何奮不顧身捍衛他,若沒有金絲蠱,恐怕這十根漂亮蔥白的秀指,起碼有六根會被硬生生斬斷……
他再對她板起臉:「綺繡,下回我不允許你再做這種伸手擋刀的蠢舉,聽見沒,不許。」口氣嚴厲,動作卻無比輕柔,將她的手抵在唇邊,吻著,吻著那些淡痕,一道,又一道。
白綺繡無法給予正面承諾,她比誰都更希望不會有下回,不要他再遇見這麼駭人的刺殺,但她不能保證,萬一……只是萬一,又碰上了,自己能忍著不去保護他……
「那人……是誰?他為何要做出如此凶殘之事?」白綺繡想壓下寒顫,卻隱藏不好,聲音依舊聽得出正在發抖。
「我不記得。」錯事做太多,樹敵無數,一時之間真的想不起來。「我讓德鬆去查清楚。別怕。」
「別讓自己身陷險境……」
「我盡量。」看見她這般擔憂,他自有分寸,知道該要好好保護自己,才能不惹她傷心難過。
「幸好……金絲蠱有孵化出來……真的幸好……」她不敢深思,今日若沒有金絲蠱,他該怎麼辦?她又該怎麼辦
「那隻金絲蠱,本來是為了救你才吞下去,沒想到最後獲救的人是我。-
「可是它……」白綺繡欲言又止。
「嗯?」
她看見黑色金絲蠱吐完最後一縷絲,氣竭靜止,再也不動。春蠶到死絲方盡,同為蟲類的金絲蠱,走向同樣命運,尤其它的孵化原先便已屬奇跡,一般金絲蠱無法存活的帶毒環境,破壞了它的健康,使它比其他金絲蠱更加脆弱。
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它的宿主,燃燒生命。
白綺繡真誠地、動容地,在心裡向它不斷不斷不斷道謝——
「沒有……它好努力,我謝謝它……」白綺繡抱緊他,藉以抱緊隱沒在他體內,終將化為他的血肉,歸於春泥的蟲蠱。
兩個剛剛被當成麻布袋在砍的人,拍拍彼此衣裳,他抹去她未干的淚痕,她擦拭他被鮮血噴濺的臉頰,再相偕起身,帶著劫後餘生的微笑,要進屋裡去喝粥,嚇傻了白家人。
白綺繡想起稍早那場景,忍不住發笑。
明明是感動莫名的一家團聚,卻有個哭笑不得的開端,他們夫妻倆被兄長弟弟纏著追問那是怎麼回事,扛著大夫趕回來的德松一臉好憨好蠢,只能尷尬將大夫又扛回醫館。
然後,眾人坐了下來,共享一鍋熱呼呼的什錦雜燴粥,彷彿一頓再尋常不過的家人聚餐,其間,沒有人提及恩怨及仇隙,娘親招呼兩人多吃點,一碗吃完又趕忙催促他們再盛一碗。
胃被熱粥給脹滿,心,被熱絡給填得好暖和,尤其她重新看見兄長露出久違的笑,談論粥攤生意,身旁陌生的清秀少婦是她未曾謀面的嫂子,據說是被兄長熬煮的粥品美味給拐騙到手的,連小弟也不再木然惶恐,總是不理睬人,他已經是個大男孩,都比她長得更高更壯,七歲的青澀模樣不復見,十二、三歲的黝黑健康,比她這位姊姊更成熟些。
飯後,嫂子收拾碗筷,到水缸旁去清洗,白綺繡要幫忙,被她嫂子微笑推拒,她嫂子指指白夫人,要她過去陪伴多年不見的娘親。
她看見娘親獨自一人站在灶前,擦擦抹抹灶旁油膩水濕,雙肩輕微抖動著,她慢慢扶牆走過去,來到娘親身邊。
白夫人沒抬頭,知道是她,娓娓道:「娘曾經托人帶我進去赫連府,冒充製衣的老嬤嬤,成功踏進你的房間。」白夫人手裡抹布忙碌來回,灶瓦被擦得乾乾淨淨,卻有水珠子再度墜下。隨著她淡淡開口,水珠子落得更凶:「娘看見你……躺在那裡,沒了氣息,一動不動,娘替你量身,偷偷貼近你耳邊喚你,你仍是不醒,你瘦了好多,雙手像枯柴枝一樣,好像一折就會斷,我那時好懊悔——我做了什麼?!我逼自己的女兒去做了什麼,!我怎麼會害你變成那樣。?!我答應過你爹,要好好照顧你們三個孩子,卻害你枉送性命我無法原諒自己,娘沒有辦法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娘在心裡默默發誓,我不要報仇了,什麼都不要了,娘只要你回來,回來就好……」
「娘……」白綺繡輕輕環住她哭顫的肩,眼眶跟著發紅。
「娘還看見他進房,待你輕聲細語,百般珍惜……認真囑咐我,為你挑最滑膩細織的料子、黹功最精緻的繡花,再三交代你喜歡的顏色、款式,連娘親都不知道你的喜好,而他如數家珍,為你訂製數十件春裳,他坐在床邊,陪你說話,彷彿你只是倦了睡了……娘知道,他是真的很愛你,娘卻逼你要殺他……」
白綺繡靜靜聆聽,無論聽過多少回赫連瑤華那段時日的癡心舉動,都仍教她心疼憐惜。
「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赫連府,娘被後悔及虧欠所淹沒,只能一直哭一直哭。若能從頭再來,娘絕對不逼你涉險,娘甘願一家四口拋掉仇恨,平平靜靜過日子……」白夫人用力吸氣,才壓下衝喉而出破碎硬咽。「娘明白那已經是永遠不可能達成的心願……對,在赫連瑤華出現於我們家之前,我以為不可能了,結果,本該深惡痛絕的他,帶來欣喜若狂的消息,他告訴我,你回來了,回到我們的身邊,仍是牢記著娘加諸在你身上的復仇折磨,他對我下跪,不求我原諒他,卻求我不要再讓你受苦,他說我與他,像兩頭獸,正撕扯著你,如此下去,我們兩方會再度失去你,他問我,這是我所想要的嗎?他問我,失去你,我一點都無所謂嗎?不,早在多年前,娘就只剩一個心願……綺繡,娘告訴你,不要報仇,我們和他沒有仇恨了,他替我救回女兒,便全都相抵而過,娘謝謝他,娘相信你爹也是這麼想。你聽見了嗎?沒有仇、沒有怨,你可隨心所欲去愛他,你可以盡心盡力去愛他。」
母女倆,眼淚潰堤,抱在一起,哭成一片。
「娘本來想親口問你,你是否真愛他,不過,看見方纔你護衛他的姿態,娘已經得到答案。女兒能找到心意相屬的男人,娘替你高興。」
至此,不穩的步伐終於踏地,倍受祝福的感情,變得堅固、變得無懼、變得不再茫然。
再也不用掙扎於愛恨之間,毋需強逼自己敵視心愛的男人,胸口壓著的大石被搬開,呼吸彷彿更順暢呢。
充滿驚險與歡喜的一天,起伏劇烈,如沐水火之間,冷得心顫之後又炙燙的充滿感動,終於一切波瀾隨著夜幕低垂而歸於平靜,白綺繡依窗眺望,任由月華淡淡灑落她滿足微笑的姣好面容。
赫連瑤華進房時,為此艷景而屏住呼吸。
好美。
他第一次看見她如此鬆懈無防的笑靨,發自於內心,真正的喜悅,沒被陰霾感染,未受愁緒左右,她的眉目淡似春水,眸光柔似靄霧,飛揚的粉唇,鑲嵌一抹勾勾的完美弧線,聽到他推開門扉的聲音,她側首覷向他,那朵笑花,綻得更絕艷,撩撥他胸口重重為之震顫。
他來到她身邊,甫沐浴過後的皂香及體熱,由他展臂輕擁間,包圍住她。
「德松已經查出那人的身份。」見鬼了,他想說的絕不是這句話!他到底是哪來的自制力,能夠將那句「你身體休養得是否好些?我可以抱你嗎?」的求歡給吞下喉去?!
「他是誰?」
「曾經被我重判家產充公的傢伙,挾怨報復,才會尋找機會刺殺我。」
「是受你冤枉的人嗎?」
她的俏鼻立即為此疑問付出代價,被捏得好痛。
「你將我看得太糟糕了吧。」他故意左右搖晃,給予處罰。「我赫連瑤華貪歸貪,該認真時,我絕不會胡亂行事。」
「誰教你素行不良……」被捏住了鼻,她聲音變得好童稚、好可愛。
「那人罔顧道德,開醫館,賣偽藥,胡亂開藥給百姓吃,一人死亡,十人終身癱瘓,拿他賺的黑心錢全賠給受害者,便宜他了。」哼,關他五年果然太短,這下加上刺殺父母官未遂之罪,他這輩子別想走出官府大牢。
瞧他義憤填膺,對罪犯行徑不齒至極的冷哼,神情熟悉,她的爹論起案子來,也總是如此。赫連瑤華雖惡名在外,不甚清廉,那個充滿抱負,立志在官場闖出正義的熱血男兒,仍存於他心裡,未曾死去,沒有因為他受過的迫害而完全消失殆盡。
「所以我才說,做好官,死得早。」他嘴裡埋怨。替被害者出了氣,結果差點被人活活砍死。他一直認為當好官沒有好下場,偏偏荒城的教訓他沒有記牢,還是偶爾會挑戰一下當好官的樂趣,尤其在國舅爺失勢之後,再沒有人能逼他做些醜陋事,勾心鬥角不再是生活必須,原來單純可以如此容易。
「千萬別這麼說,千萬別這麼想,坐在這位子上,本該多為百姓盡力,人原本就很難做到兩全其美,順應了這個,得罪了那個,然而,你自己心中那把尺會告訴你,不偏不頗,就算為此會付出代價,至少,無愧天地,無愧於己,也能讓家人以你為傲。」白綺繡撫摸他披散長髮,像摸只乖貓一樣。
「綺繡夫子,你又要教訓我了嗎?」
「不敢。」
「今晚天清月皎潔,窗畔獨偎奴與夫,敢問親親小娘子,何忍辜負春宵夜?」他痞痞壞笑,出言調戲她,要她別在如此美景深夜裡,與他討論如何當官的道理。
「貧嘴。」她啐他,兩頰紅通通。
「我確實貧嘴,貧乏得好可憐,需要有人把軟綿綿的唇餵過來,填補我的貧乏……」
他吻了她,一開始就是火辣辣的濡沫交纏,完全沒有循序漸進,沒有由淺到深,直接深探勾引,挑弄她紅嫩小舌,捧著她凝脂臉頰,汲取她檀口間糖蜜般的迷人芬芳,她迷濛氤氳的秋瞳,溫順承歡的回應,教人如何不為之癡狂?!
他的思念,曾是眾人眼中的瘋癲;他的白首偕老,更被視為愚昧可笑的妄想。
這五年裡,他真的好寂寞。
每天執握著她的手,貼在臉旁,冰冷無溫得教他寂寞。
每天望著她仿若沉眠的安詳容顏,無論如何喚她鬧她,緊合的長睫仍舊不曾顫動睜開,失落得教他寂寞。
每天坐臥她身邊,與她說話,屋裡只有他一個聲音時的單調,孤靜得教他寂寞。
每天、每天、每天,沒有她醒來的每天,都是寂寞。
他想要她為他綻開笑靨,想要被她擁抱,想要被她噴吐的氣息所溫暖,想在她懷中得到撫慰,想要她以柔嫩十指碰觸他,為他撥去一身孤寂——如同現在……
白綺繡笑著擁抱他,蘭息如春風,均勻規律暖熱他,她十指輕梳他的長髮,撫摸他的肩頸,像在撫順他的細毛,像在告訴他,我在這兒,我在你身邊,是我、是我,別怕,別害怕……
他要得更多,五年的等待,值得獲取更甜美的補償。
久違的炙燙,炫麗如火花,探進彼此衣裳內,撫觸彼光滑肌膚的手掌,都帶了火,她的渴望並不亞於他,急不可耐的人,何止是他?
他吻她怕癢的玉頸,她吻他吞嚥困難的凸起咽喉,他吻她敏感細緻的膀子內側,她吻他鼓噪巨響的左邊胸口
衣裳被視為阻礙物,脫得快、扯得急,拋落遠遠的。
架子床上系綁的波浪帷幔,來不及被解下,遮掩旖旎春光,誰都無暇顧忌它,他們只專注於彼此,眼中只剩對方,再容不下其他。
她讓他亢奮,他讓她沉迷,他們急於填補五年來的空虛,互相慰藉彼此的寂寥。
即便他躁狂激動,仍沒忘記身下的她多麼易碎脆弱,他必須要更加珍視她,他必須要小心呵護,他必須……
她沒給他當君子的機會,她不要他為了她,忍耐壓抑。她可以的,承受他的熱情、包容他的炙欲,她沒有他以為的嬌弱,她不要他的溫吞,她要他盡情愛她,奮力騁馳。
她知道如何摧毀他的理智,她的唇抵在他耳畔,只說了一句話,換來他沉吟粗喘,緊接著便是忍耐潰散的完全爆發,他挺入縛軟緊熱的秘境,戰慄傳遍四肢百骸,那種歡愉,逼人貪婪、要人沉淪,她呻吟間,瞇細的媚眸凝覷他漲紅逞歡的臉龐,她主動親吻他的鼻樑、他的嘴唇,招惹他更火燙的燃燒。
他在她的深處,充滿她,開始甜蜜造反,以高熱體溫與她交纏,染紅她一身美麗粉櫻色澤。
小手環住被薄汗濕濡的緊繃背脊,指腹撫摸盤踞他身上的黑色疤痕,珍惜不已。
當柔荑重新捧住他的臉龐,他拽著她的白嫩手掌,送到嘴間輕嚙淺咬,在她掌心嘗見自己濕鹹的汗水。
「綺繡……」
「我在這裡。」
她回應他。
不讓他的呼喊落空。
不讓他像以前一樣,只聽見自己的聲音。
「綺繡……」他眸子發熱,抱她抱得更緊更緊,嵌進她的柔軟,感受她羞怯又熱情的裹束。
「我在這裡……」
他滿足低笑,身體與心,都因她而獲得饜足。
遙遠的花,如今,綻放在他懷裡,為他芬芳,開得恁地嬌艷美麗,他的花兒……
白綺繡被他累壞了,最後是昏厥過去的,當她再度迷迷濛濛睜眼醒來,室內是熟悉的闃暗,這樣的黑,令她震懾,眸子驚恐瞠大——
她怎麼還在這裡?!
怎麼仍舊被困在一片深濃空曠的黑境之中?!
難道……一切只是夢嗎?
那些與赫連瑤華的重逢、與赫連瑤華的再續情緣、與赫連瑤華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幸福,甚至是激烈迷人的汗濕擁抱……都是她作出來的夢嗎?!
是了……她一直在黑暗之中。
在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兒的地方。
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她、黑,以及無止盡的空曠。
原來她在作夢,夢中,她以為他與她得到了圓滿,那全是她編織出來的幻覺,是幻覺……是她太渴望而產生的幻覺,它不是真實的,她沒有死而復活,沒有金絲蠱,沒有嚴家當鋪,沒有娘親的祝福,沒有赫連瑤華……
什麼都沒有。
從飲下鴆毒死去之後,她就身處於黑幕間,她隱約知道自己死去、隱約明白那樣的自己不過是條幽魂,那片黑,是蒼茫陰界,她被關在那裡,無論走了多遠,永遠看不見光點;就算跑得氣喘如牛,依然僅是原地踏步……
她總是在黑暗中哭泣,除了她的哭聲,還有好遠好遠的簫聲,吹著她不懂的曲調,無比悲哀,像陪著她一塊兒哭。
對了,她記起來了,那時……
女娃,怎麼了?與簫聲同樣遙遠的聲音,竟清晰如貼耳呢喃。
這裡是哪裡?我出不去……我走不出去……
因為你還不能出去呀。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嘛……我該怎麼向你解釋生死簿上的差錯呢。而且,那差錯,還是拜我家頭兒失手打翻墨,才會弄糊你那一頁命數,將你的五年給……後頭幾句,有些自言自語的嘀咕加歎氣,然後,聲音笑了笑,溫醇如酒,恢復悠然口吻,是悅耳的男嗓:你雖已死,又不算真正的死,你的情況有點像是「寄放」,對,你被寄放在我們這裡,時間到了,就算你想留,我們也留不住你。
我聽不懂……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何必要懂呢?你只要知道,現在的你所該做的,便是等待,那就夠了。男嗓帶走簫聲,讓她重新歸於靜寂。
你是誰?別走!請你別走!跟我說明白些……拜託你,我要等誰?要等多久?然後呢?然後呢?!
只有黑暗回應她。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這種似懂非懂的情況,最教人害怕。
除了哭,她什麼事都無法做……
「綺繡?綺繡醒醒,快醒醒——」
她蜷縮的顫抖身體被人摟住,狼籍哭泣的小臉,教一股溫柔力勁輕輕拍打,她再度緩緩張開眼,哪裡還有黑暗?屋裡的燭,全數燃上,赫連瑤華憂心忡忡的面孔佔據她所有視線。
「你在作惡夢。」
「……夢?」
「對,你作夢了。」他擦去她的淚痕,不斷安撫她。
她的眼,填滿惶惑,環視週遭一遍又一遍,屋內好明亮,沒有一絲黑暗,她小口呼吸,試圖平穩吐納,她的指尖陷入掌心,痛,她覺得痛……會痛就不該是夢,對吧……
「……瑤華。」
是怎樣的夢境,竟將她嚇得臉色蒼白?
赫連瑤華被她睡夢中的哭號抽噎所吵醒,她不斷流淚,雙手在半空中彷彿要抓住浮木般慌張無助。
「清醒些了嗎?」他輕聲問。
她的雙手捧起他臉頰,在確認掌間的溫度是真真切切。
「你不是我夢見的幻影吧?你是真的吧……不會突然不見?」她還處在夢與現實的斷層之間,哪個是夢,她分不清楚。她好像作了很長很長的一段夢,而她也好害怕那只是一場虛幻,害怕自己的清醒,不過是夢境之夢。
「傻瓜。」他用力吻她,吻到彼此險些窒息之後,再朝她紅灩的水澤下唇留下咬痕,咬疼她,卻不咬傷她。「這樣你仍覺得是夢嗎?或者,我該抱你去好好泡場鴛鴦浴,你才會完全醒來?」
神智總算是因為這個強取豪奪的吻而逐漸回籠,眸裡的慌亂和混沌正慢慢褪去。「我作了一個好可怕的夢。」她偎在他胸前,密密熨貼,聲音仍含淡淡的抖動。「夢見我在那團幽暗中,無法脫身……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夢,它真實得像是我親身經歷,好似我真的囚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待了好久,等候著誰來帶我出去……」
在一個沒有他的地方,孤寂,無助,害怕,迷茫。
「你等到了,我將你帶出來,不是嗎?」他笑得好俊。
白綺繡先是一呆,慢慢地,豁然開朗,夢境裡,春風般說著話的男人,告訴她的語意,終於明瞭。
她等待的人,就是他,完全不曾想過要放棄她的固執男人。她等了好久,她讓他也等了好久……
莫心急、莫害怕,等待的果實絕對是無比甜美,因為接下來,你可以與他攜手七十三年,那可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日子,至少,以人類而言,呵呵。她想起了似夢似真的溫厚男嗓說過這般的話。乍聞之時,她不懂,聽不進去,只沉溺在無邊的恐懼中,如今能夠重新回憶起他語意中的隱喻,再三咀嚼,她捉住某些端倪,那男嗓的身份,呼之欲出——
原來……
白綺繡不再害怕那無邊的黑暗,它並不是一個囚牢,它是光明希望來臨之前的冀盼,雖然孤獨寂寞,然而黑暗之外,有人守候著她、期望著她,陪伴左右。
她已經從黑暗中掙脫,他帶領她,離開了那兒。
等待的果實,絕對無比甜美,那男人說得太對了。
「瑤華,我發覺我忘了跟你說一句話,很重要的話。」白綺繡笑中帶淚,脫俗絕倫的燦美。
「是什麼?」他湊耳到她唇邊,要聽仔細些。
她給他一個最熱絡的擁抱,像娃兒撲進爹娘懷裡的撒嬌。
「我回來了。」
他笑她稚氣的動作,卻被她的話語喂熱了心窩。
多簡單的四個字,多難盼到的四個字。
他吁歎,黑睫蓋住眸裡的喜悅及濕意,將她攬緊。
他也欠她一句話——
「綺繡,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