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快點,要再晚了,就趕不上馬車了。」
元月十五,蘭青提早收攤,拉著大妞奔向大街。大妞動作慢,他乾脆一把抱起這個軟乎乎的小花仙,跑向街道。
夜裡燈火通明,酒樓連串燈籠高懸,幾乎如白晝般明亮。馬伕叫道:
「要走啦,小心了!」
「大妞,今年沒今朝姨幫你,你自己上。」他趕緊放她落地。
大妞點點頭,小眼亮亮努力擠向馬車。
她才五、六歲,個子還是小不隆咚的,連擠也擠不過那些十五六歲的姑娘,一下子就落後了。
蘭青輕咳一下,本想上前抱起大妞,拉她改去看燈街算了,哪知她又奮力爬起,追著那馬車。
車頂上已有人在收起踏板。他趁著眾人往車上看去,輕輕踢出一顆小石。
石頭不輕不重擊中大妞膝蓋,蘭青神色痛縮一下,看著她撲向踏板。
「……」收上踏板,連帶收上一個小娃娃的雲家莊人摸摸她的小頭。「算你運氣了,娃娃。」
大妞揉揉膝頭,也不知喊疼,趕忙把去年的袋子打開,爬起來等著接花。
每年元月十五總有這個迎新活動,百姓樂此不疲,大妞也愛玩得很,雖然往年今朝都陪在旁,但自那一年車游大妞失蹤後,他誰也不信只信自己,一定年年跟著馬車到底。
大妞還真的搶也搶不過人,連接個花都慢人一步……他歎息,嘴角卻是揚著寵溺的笑,自腰間東摸西摸,摸出白天賺來的一串銅板。
他把一串銅錢拆開後,輕輕打出一枚銅錢,擊中路人丟的小白花,白花因而轉向,落入大妞的袋裡。
大妞小眼亮晶晶,看著落進袋裡的小花。
他含笑,又順勢打出好幾枚銅錢。漫天的小花一一舞入大妞袋裡。
車上其他大姑娘又妒又惱,在車上維護姑娘們安全的雲家莊弟子往他這方向瞟一眼,決定當什麼也沒有看見。
既然有人愛浪費銅板去討好一個小娃娃,那,他也不好意思去阻止。
馬車繞城一圈後,停在燈街前。大姑娘們一一下了車,大妞笨拙地想爬下來,雲家莊弟子說道:「小娃娃,我抱你下去吧。」
「多謝,我女兒我抱就好。」蘭青上前及時摟住大妞軟軟的小身子。
雲家莊弟子有點驚訝這青年竟能一路不累地跟上馬車的速度。他接著一想,這青年是江湖人的機會大些,遂也不太意外了。
「你女兒真可愛,祝你們新年快樂。」雲家莊偷瞄他身後一眼,沒見到任何女人,原來是單身爹帶女兒,真辛苦。
蘭青客氣道:「多謝。」
光是繞城一周,就花了大半夜,大妞有點睏,仍是忙著打開袋子,抓出一把香香小花遞給他。
他開懷笑著接過。「大妞,你送我花,我真歡喜……袋裡還有,要給今朝姨的?」
小頭顱輕輕撞他一下。
「今朝姨今年不在,你替她拿花也好,但你袋裡的花太多,還有其他人要送?」他試探地問。
大妞不點頭也不搖頭,小心地收好剩下的小花。
「……跟我說好嗎?」他滿面笑容。等了又等,發現大妞正盯著街邊糖人,壓根不肯回答他的問題。
街坊鄰居她哪熟,難道是哪家小男童得她青睞?他實在想不出來,笑道:
「走,咱們去買糖人,再去看花燈。」
他走到攤前,才說要一枝糖人,一摸到腰間暗袋,就是一陣沉默。
「客人?」
大妞的小眼睛亮亮,正伸著手要接過那甜蜜蜜的糖人。
「呃……大妞,你的寶貝口袋裡有沒有銅板,我……跟你借,好不好?」如果他沒記錯,大妞把紅包都塞進她的寶貝口袋裡了。
大妞看看他,又看看那好吃的糖人,生氣地拍他一下,從口袋裡拿出他給的紅包。
他邊抱著她,從裡頭拿出銅板,在老闆古怪的眼光裡買下糖人。
她又指著另一個小糖人。
他揚眉,笑道:
「大妞,你胃口真大。好,老闆,再來一個。」
「年輕人,你真寵孩子啊。」
「沒法子,大妞只有一個啊。」
「你小孩不會說話?」老闆熱情地說:「如果不是天生啞巴,要不要上廟裡喝碗符水?西街張大冬的小孩就是突然不說話,喝碗符水就恢復了呢。」
「我家孩子天生不會說話,多謝老闆好意。」蘭青面不改色,抱著她走進色彩繽紛的燈街。
五、六歲的大妞,跟兩歲時沒什麼不同,就是放大了一點,身子也很健康,不曾生過病,他想這是承襲關長遠的健壯。
平常她也跟著他在麵攤裡,有空他就教教她讀書寫字,她學得慢沒關係,反正他一直在,慢慢教她,遲早她會學懂。
大妞看似已經忘了那段逃難的日子,更忘了關長遠他們……小孩忘性大,果然如此,只是大妞始終討厭衣箱。
他倆住的小屋裡,沒有衣箱,因為大妞一看見它,就會一連幾天生氣地盯著他不放,彷彿在回想什麼……但她要盯就讓她盯,只要大妞不無視他,他都不在意的。
糖人湊到他面前,他微地一愣,大妞含著一枝,另一枝是要給他嗎?
他不由自主地放軟笑容,道:
「大妞要請客,我當然收下。」他小心放下她,任她在長長燈街上逛著。她不是很活潑好動的孩子,更有點認生,一直跟在他身邊不肯走遠。
跟在他身邊,事事賴他才好啊,他並不為自己的自私感到汗顏。
他的目光隨意掃過人群,忽地一頓,不動聲色拉大妞隱入黑暗裡。住在這城裡,固然有雲家莊第三主子力挺,增加幾分安全感,但江湖人多了些總是麻煩。
瞧他看見了什麼?曾聽信蘭家家主放出的風聲,將他壓在地上為所欲為的江湖人呢。
黑沉沉的眸子毫無光華,追隨著那人,不知不覺烏雲層層疊疊遮蔽心頭。
他的鳳求凰早解了,捏死這種人就像捏死螞蟻一樣。
只要他想,這人就活不過明天。
蘭青黑眸盯著那人,又瞟向另一頭的雲家莊三公子。那三公子狀似不經意地在那賞花燈。
恐怕,賞花燈是假,怕他暗地殺了這人洩恨才是真吧?妖神蘭青在江湖上的醜事雲家莊都詳細記載,自然熟知他每一件羞恥的相關人事。
等他一出手,雲家莊就有理由強搶大妞。
烏眸藏去銳鋒殺意,蘭青低頭看向大妞。
大妞明明想去看花燈,但他不動她就不會動。今天她的打扮如往年紅通通的像個大紅包,細細軟軟的黑髮紮成小辮,這還是隔壁大嬸幫的忙。
他怎麼看,都覺得他的傻大妞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女孩。
「大妞,咱們不看花燈,提早回家好嗎?」
她看看他,又不捨地望向花燈一眼,最後含著糖人點頭。
異樣的溫暖流過他心田。他是愛比較的,只要他在大妞心裡比任何事都重要,那他就是無比快活。他忍不住又抱起暖和的小小可人兒,在她額面一親:
「大妞真乖。」
他往反方向離去,抄著捷徑不回頭。當他回到小屋,特地緊緊鎖住門,他轉頭,看見大妞已經主動爬上床。
他笑著替她脫下小鞋,清去她身上的花瓣。他掩不住笑意:
「大妞身上真香,不成不成,糖人不能放進口袋,明兒個我再買給你吃。」他替她收起糖人,取來刷牙子蘸了牙藥,笑道:「大妞乖,把嘴巴張開。」
大妞一看每天都要面對的刷牙子,就鼓著臉想省事蒙頭大睡。
「大妞學著自個兒刷,明早就有新糖可以吃哦。」他哄著,掌心滾出一顆小藥糖。
大妞看看那顆糖再看看刷牙子,終於不情願地接過來,在蘭青的輔助下學著刷牙。
蘭青忍笑。明天大妞吃了那顆能讓口齒生香卻不是甜糖的含香糖,不知會不會又是氣鼓鼓的?
大妞至今未曾牙痛過,也該歸功在他身上。他出身蘭家,對外貌極是注重,一口白牙,口齒清香絕對是基本要求。
大妞還小,牙齒也小小白白,笑起來應該十分可愛,可惜,他從未見過大妞大笑過。
大妞皺著小臉刷完,蘭青笑著收拾後,自己也跟著上床。平常他和衣而眠,但今天他特地脫去外衣,替她蓋好被子。
大妞畢竟年紀小,有點捱不住睏意,一雙小眼睛已經半合,細細卷卷的睫毛一直在顫動,似乎想努力再清醒一下下。
「乖孩子,睡覺了,明早燈街還沒收前我再帶你去一次。」他柔聲道,緊緊抱著暖大妞。
門鎖了,他就不會出去;脫了外衣,就不會第一時間衝出去。現在他要殺一個人太容易,但,一旦殺了人,他與大妞就沒有共同的未來了。
現在的生活是他奢求來的,他捨不得放手。所以,他願意放掉過往的醜陋。可笑的雲家莊,竟在力保那種下三濫。不問事由,只要不出人命就好,這種骯髒江湖,他早就看透。
他合上眼,五指緊掐入手心,手背上的青筋暴出。蠍子張林一死,雲家莊知他的爛底,第一懷疑的就是他,他絕不能下手……他下意識想著十八種凌遲手法。肚腹突然挨了一個小腳印,他馬上張眼,大妞痛得一直踹他。
他連忙鬆手。「大妞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抓疼你的手……」
她發怒地爬上他的身體。
「好好,你要壓我就壓……不是要壓我?」小白熊爬過他的身體,滾到外側去。大妞直心眼,要是在睡前氣他,一定固執地背著他睡。
他及時抱住她的小身體,否則,她就要一路滾下地了。
「大妞,你要睡外頭……好吧,就今天。」他笑歎,輕輕拍著背對他睡的大妞。
現在要出門殺人……得先把外側這只軟綿綿氣鼓鼓的小白熊移走才行,既然連一時衝動殺個人都這麼麻煩,那還是算了,就讓雲家莊人一夜空等吧。
他想,花心思想如何養大大妞還比較實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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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麵攤」正午開張。
蘭青邊煮著面邊瞟向對街的果子鋪。
「來,大妞,吃顆蜜餞。」公孫紙的聲音輕輕飄來:「剛才伯伯說到哪了?哎,伯伯難得找到知心人,沒想到是個小娃娃,要是你再大一點,我就把你娶回家。你不懂?沒關係,來,伯伯細說重頭……」
公孫紙是個長舌公,難得找到不會說話的大妞肯聽他嘮叨,每年總要來纏大妞幾回……蘭青無所謂,只要大妞不抗拒,有個長輩疼大妞,他求之不得。
何況,這個人醫術極好,大妞身體健康部分拜他所賜。
「來,嘴巴張開。這是伯伯特地找來的藥材,不不,別吐出來,含在嘴裡等它融化,這樣才不容易生病病。記得每天正午吃,每一根只吃一半,剩下的明天再吃,不能吃多,懂嗎?」公孫紙早把藥材束成小袋子。他不怕大妞不記得,反正對街偷聽的男人會入耳不忘。
大妞小心地把小袋子塞進她的寶貝口袋裡。
公孫紙瞄上一眼,笑道:
「還有小花呢,伯伯知道了,是正月十五好運小花,你也搶到了,要送給誰呢?有沒有伯伯的……」
伸出的手被小小爪子打掉了。公孫紙一臉沮喪。
「不肯給伯伯嗎?原來伯伯在你心裡微不足道,枉費伯伯替你買小手套跟小鞋,你知不知道你的小手跟小腳長得很像?伯伯還特地買兩種顏色以示區別……」他拉起她的小小腳。
她的小鞋上沒有多少塵土,可見蘭青並不努力拓展這小娃娃的人緣。
他愛憐地摸摸她的頭。有蘭青這種爹真不知是好是壞,每次他來探小娃娃,這娃娃總是坐在麵攤裡,不跟人玩就不會受人欺負,但,她的世界只有蘭青跟李今朝,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她吃著果子不時往門外看去,公孫紙本以為她依賴蘭青,片刻不能眼離這男人,哪知,忽然間她跳下椅子奔出鋪子。
蘭青也看見她突然的舉動。「大妞!」連忙放下杓子,追了出去。
她不是往他這裡跑來,而是追上剛經過果子鋪的一名婦人。
她拉住那受驚的婦人,獻寶地從口袋裡抓出所有的小花。
「你做什麼你……」那婦人也有小孩。小孩推了大妞一把。「別碰我娘!」
大妞看看那男童,再看看婦人,把滿手的小花舉個老高,要塞給婦人。
「小妹妹,你這花都有點爛了,我不買的……」
「夫人誤會了。」公孫紙面不改色上前笑道:「這孩子前兩天接到了元宵好運,想分給左鄰右舍,她必是見夫人氣質高貴,想讓夫人沾沾一年喜氣。」
「元宵好運?」婦人訝異,看看這個乾淨笨拙又忙著討好她的小女娃,再偷瞄拉住女娃的年輕男人。
好的皮相總是惹人好感,尤其在公孫紙說了那女娃的娘早死,是單親爹一手扶養小孩後,婦人微微笑著接過小花。「小妹妹,謝謝你的美意。」
大妞目不轉睛地看著婦人的笑容。
「娘,走了啦,幹嘛理她。」男童拉著母親,回頭瞪了大妞一眼。
「……人家娘不在了……就可憐她一下……娘當然最疼你……」那婦人的聲音消失在小巷裡。
公孫紙摸摸大妞的頭,笑道:「娃娃,再陪伯伯吃吃糖好不好?」他有意要轉移大妞心思。八成剛才婦人太像大妞的親母,大妞才會苦苦守候。
大妞不理他,直望著那巷口,蘭青穩住臉色,輕輕抱起大妞小小的身子。
「大妞乖。」他勉強笑著,全身已是冷汗。
原來大妞還記得她娘死的那天所穿的衣物。
跟剛才的婦人一模一樣!
她始終忘不了她娘嗎?明明大妞不排斥他,甚至在依賴他了,會對他發怒會對他笑,除了不說話,其它都很正常,如同回到蘭叔叔那段愉快的時光,大妞已經六歲了,早該忘了兩歲時的記憶。
至少,一個孩童的記憶不該如此仔細。是哪出了問題?大妞該是偏傻氣的,既是傻氣,怎會存著齊全的記憶?
「哪兒不對勁?」公孫紙看出他的異樣。
「不,沒有……」
有眾多官差匆匆而過,打斷他們的對話。公孫紙訝道:「在這城裡,有這麼多差爺,一定是發生殺人事件……」
遠處有雲家莊的人朝公孫紙微地頷首。
公孫紙心頭一驚,暗地瞥一眼蘭青。
蘭青彷如未覺,抱起大妞,道:
「大妞,我們過去看看。」
大妞還一直回頭看轉角的小巷口,直到她摸到蘭青面上的冷汗,才把目光停在蘭青臉上。她用公孫紙剛替她套上的小手套擦著他面上的汗,蘭青心裡微軟,親熱地蹭著她的小臉。
「大妞真乖。」他聲音輕啞。
大妞突然張嘴,對著他哈了一口氣。
蘭青自是聞到她嘴裡的氣味,不由得笑出聲。這小娃娃還在記掛那顆對她來說很奇怪的含香糖嗎?含在嘴裡融化後仍是持續香香的,大妞一早上直呵著氣,一直聞著,還噴了不少到他臉上,存心讓他跟著香。
她愛吃,改日再買就是,這傻娃娃還不懂得如何爭取想要的東西,這性子實在有點吃虧,他記得他在她這年紀時,早知如何奪取每一件事物。沒關係,他就偏愛大妞這性子,大妞不懂爭取,他來疼她就夠。
公孫紙打量著這對父女,將一切收入眼底。
官差進入酒樓,外頭圍了不少老百姓,雲家莊弟子上前,低聲說著:
「五老爺,是蠍子張林死在酒樓裡,死狀不怎麼好看。」
果然是蠍子張林!公孫紙心中一凜,撩步進去看個仔細。
蘭青好奇心不大,就站在人群的最外圍。
他注意到大妞聞到血腥後,小臉皺巴巴的,他又退了幾步,把大妞的臉壓到自己肩窩上,哄道:
「不怕不怕,一切有我。」
沒一會兒,公孫紙走出來嚴厲問著:
「這人是誰殺的,我該問你嗎?」
蘭青自在笑道:
「自蠍子張林來城裡後,雲家莊不是就在日夜盯著我嗎?我如何下手?張林曾為練邪功,趁我中鳳求凰無力反擊壓我在地,當日我為苟活虛應,今天我為大妞,也不會隨意再下手。」他見大妞沒法呼吸了,遂放鬆力道,任她東張西望。「再說,我不能片刻離開大妞,她要出事誰來負責?五爺認為我會帶大妞來行兇?」
這幾年公孫紙都在暗地觀察,雖然蘭青疼愛的方式有些自私,但也不得不承認蘭青疼大妞像疼個稀世珍寶一樣。
「這世上哪來的巧合?」
蘭青聳肩。「這世上就是有無數的巧合。」他不怕公孫紙去查,反正蠍子張林的死與他確實無關。
「你真的不曾想殺他?」
「不,我不想復仇,我只想跟大妞平安度日。」他神色充滿誠意地說。
大妞低頭打開她的口袋,拿出小袋子裡的藥材遞到蘭青嘴邊。
蘭青先是一愣,然後笑著嘴巴張開,任大妞送進藥材。
「這娃娃真疼爹……」公孫紙歎道。珍貴的藥材給大人吃真是浪費了。
蘭青故意吸著這長長的藥材,吸啊吸的,吸過半了,大妞一直打著他的嘴,阻止他吃過半。他忍笑再吸,大妞一氣,小嘴巴跟著含住另一頭,像馬車快跑一樣卡卡卡地啃掉另一半,最後紅嘟嘟的小嘴跟蘭青撞在一塊。
小眼睛生氣地瞪著他。
蘭青掩不住,終於開懷大笑出聲。明知公孫紙的目光一直在追隨他,但他根本不想理這人此刻如何看他。他絕不會親手殺蠍子張林,不是張林不該死,而是他想跟大妞一塊生活,就得放棄雙手上的血腥。
一個人的個性天定,蠍子張林喜走偏門練功,早為自己布上一條絕路,他又何必動手?下一個蘭青自會沾上血腥,為他殺了張林。只是,下一個蘭青出現,比他設想得早。
這些話他不會跟外人道,免得被察覺他早已扭曲的心思……公孫紙說得不錯,一個人個性出生養成,那要改變太難了,他與蠍子張林都一樣,只是他有大妞,他願意為大妞去改,大妞不愛血腥味他就不沾,他想,他一定能成為一個普通人,只要再多給他一點時問,他會做到的。
大妞生氣時,兩頰老是鼓鼓的,煞是可愛。他寧願她生氣也不要她再去想她娘,但,她老是氣下去也不是辦法……
「大妞,別氣別氣,下午我帶你去城外玩,好不好?」他討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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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
「大妞!大妞,我回來了!」蘭青風塵僕僕趕回家,卻發現一室空空。
他掩不住湧出的失望。
如果他記得沒錯,大妞該早上去雲家莊練功,現在都是傍晚,她能上哪去?他本要出門尋人去,但年初今朝提到大妞都十歲了,他老是跟在她身後,大妞遲早會反彈……
雲家莊不會讓大妞失蹤,所以,他在家裡等就好。
前幾年今朝出了意外,她曾義氣相救,他自然也該回報……他的改變算好吧?即使是現在,他依舊認定世上除了今朝外沒有人值得信賴,但,他必須學會去相信,才能跟大妞過著一般百姓生活。
如果可能,他是不希望大妞學武的,不學武不涉江湖,他一輩子保護大妞。
偏偏他替今朝尋藥,大妞不能跟他走,他刻意讓她拜傅臨春為師,她能學多少都無所謂,只要她是傅臨春的徒弟,雲家莊人就會在他不在時護著她,這正是他的私心。
但他總有點伯,雲家莊遲早會奪去大妞對他的專注。
連夜趕回,他有些倦意,遂合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被披上薄毯,他嘴角含笑,心知是大妞回家了。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會在意他、掛心他,那一定是大妞了。他還記得半年前他離家時,大妞還扁著小嘴一路送他到城外呢。大妞,終是放他在心裡了。
他聽見廚房鏘鏘亂響,聲音奇大無比,他差點遮不住笑了。
大妞在煮飯呢,他離家前有教她煮飯,但也跟她提過,可以隨時到雲家莊去白吃白喝,這妞兒真乖,可千萬別告訴他,這半年來她都自己煮吃喝,他會心疼的。
沒有多久,飯香滿室,小手拍拍他的肩。
「我可不敢張眼呢。」他柔聲說著:「大妞,這次我離家半年,是離家最長的一次。大妞又長大多少呢?都十歲了呢。」他伸出手摸摸她的手臂,不由得眉頭一皺,再摸上她的臉,他脫口:「大妞你怎麼又瘦了?」連忙張眼,呆住。
眼前的大妞,像是大了一號,明明半年前被他養到圓滾滾的小娃娃,現在雖還是有點小圓,但眉目有點脫離娃娃,身子也有點小抽高。
他的大妞怎會如此?
他的大妞不是小豬娃娃嗎?
十歲的孩子在半年裡會長這麼快嗎……雖然還不及他的腰,但就是讓他心跳不安了。一個娃娃怎長得這麼快?再快下去,不就是不再依賴他的大娃娃了?
再快下去,大妞不就在他倆之間劃出隔閡了?下次他回家時,會不會大妞不認他?
大妞用力拍拍他的手,指著桌上的飯菜。
他的心跳還沒平靜,下意識依著她手指看向飯菜。白飯、一菜……頓時,躍得老高的心又平靜了。
他只教大妞煮白飯跟一菜,沒變,這一點沒變。
他本能要抱著大妞一塊吃,但一碰到她的手,又遭她的小爪子拍開。
他沉默一會兒,笑問:
「大妞真乖……想不想我?」改替她撥下劉海。瞧,這樣就很有半年前的影子,如果再胖一點就更好了。
不行不行,他浪費太多時間在尋藥上面了,他得盡快結束。再不然、再不然……他總是怕大妞忘了他,怕大妞拋棄他……
她不理他,移過筆墨,在他對面開始默寫。
他見狀,微笑起來。以前都是他教大妞寫字,自他尋藥後,由傅臨春教大妞武功跟讀書。他抬眼瞧去,大妞的字方方正正,一板一眼,如果不是有點傻,他想,也許她將會是關長遠第二。
關長遠的長相他有點模糊了,但,現在看著大妞,總覺得她的背後站了一個關長遠……不,不該這樣。
不管是關家也好、鴛鴦劍也罷,早自大妞記憶裡撤除個乾淨,不然她不會這麼親近他這麼依賴他。
他環視小小的屋子。
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小到飯桌跟書桌並在一塊。大妞再大些時,就得換大一點的屋子,但,他自出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就是在這間小屋裡度過的。
夏天大妞一熱,她自己會滾到地上呼呼大睡,他一醒來差點一腳踩扁這顆小肉球;冬天冷,他還得多買條棉被給大妞蓋,她愛踢被,所以他特地買了厚重的被讓她的小腳丫踢不動,她一氣之下會用她的小腳爪改踢他。
這樣的回憶,多多益善,他樂於回憶並且希望不要改變,甚至,這一年偶有念頭,只要大妞以後不會遭受任何江湖危險,他願意為了保有現在的生活,廢去一身功夫與江湖做徹底的切割。
他嘴裡有蛋殼。
「……」他偷瞄著大妞,確定一旦吐出來,一定會被發現,遂面不改色地把蛋殼吞入腹裡。
他想大妞不夠胖,可能跟她的廚技有關。沒關係,這次他要留久一點,再把大妞養回胖胖小豬的模樣。
白白胖胖才叫健康,前兩年她胖到連眼睛都小顆小顆的,多可愛!偏偏雲家莊不夠盡心待大妞,讓她縮水成這樣。
再者,她長得像關長遠,那把她養得胖,自然不會有人認出她來,最好養到小神豬等級,沒人認出她,他倆才有長遠的日子。
飯後他有些倦意,畢竟他趕了好幾天的路。大妞還在專心練宇,真不知讓大妞拜傅臨春為師到底是好是壞。嚴師出高徒,但他的大妞用不著學多好,大妞他疼就夠了。
大妞拿著毛筆拍著他,幾滴墨水濺到他的衣衫,他也不在意。他笑著:
「大妞要我先上床嗎?」
她看著他,用力點頭。
「好啊,那我先上床休息一下,你別熬太晚。」他沒脫外衣便臥倒在床上,本想等著大妞練完字再睡,哪知心神一鬆,倦意如浪濤襲來,不由得合眼沉睡。
在外尋藥時他哪這麼容易入睡,這些年來不知是安逸生活過久了還是有大妞在身邊,他在這間屋子裡總是睡得很安心。
半夢半醒間,他身子有些發熱,興許是中風邪了。說來好笑,大妞跟小牛一樣健康,幾乎不曾生過病,他這個練功人反而在這幾年間受了數次風寒。
所幸,這次風寒不重,他將汗驅出身就沒事……熱騰騰的毛巾忽地覆在他的額面。
他一怔,所有清醒的動作暫緩。
有人在床邊走來走去,接著,他身上被人蓋上厚重的棉被。
他心一跳。是大妞在照顧他嗎?大妞發現他的不適嗎?
以往,都是他照顧大妞的,曾幾何時,大妞也會照顧他了?
他微微掀動眼簾,她正坐在床邊,又在翻著她的寶貝袋子。
她拿出七彩煙花,蘭青一看,連忙壓住她的小手。
「大妞,我沒事,不必放煙花求救。」雲家莊特製的七彩煙花一放,雲家莊就知雲家莊人出事,會趕來江湖救急,他不以為傅臨春會給大妞這種東西,必是公孫紙偷偷塞給她的。
真是……他笑出聲了,雲家莊人趕來卻發現只是有人得了小風寒,不知會是怎樣的變臉。
「我沒事……」一頓,他又說:「只是有點不舒服,睡一覺就好。大妞你別練字,就陪陪我好了。」
她摸摸他的光滑額面。
他拉開她圓潤的小手。他笑:
「你像頭牛一樣健康,但難保不會被我感染。大妞,你別碰我,就在旁看著我睡就好。等晚點,咱們再換床,我打地鋪,你自個兒上床睡。」
她又低頭從口袋裡拿出蜜餞硬要塞進他嘴裡。
他笑到不行,在她的瞪視下,一口吃進又甜又酸的蜜餞。這種玩意他根本不愛吃,但為了討好大妞,要他吃下她寶貝袋裡的所有甜食他都肯。
在大妞的注視下,他安心合上眼。
他是不是把大妞養得太好,以致大妞不太懂一些生活事呢?病了該請大夫,而不是放煙火;以前大妞不快活時,他就拿蜜餞哄她,久而久之,她以為病了不開心,吃了這些玩意就會變好。
他……真的太自私了是不?明知大妞有些傻氣,只懂依樣畫葫蘆,但他從不教她太多生活細節,只要他在,她沒必要學那些的。
要請大夫他去請,她不快活他來哄,她不必去學……可是,大妞哄他,他開心得很。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大妞該怎麼辦?這想法倏忽躍入心底。他直覺迴避這問題。
他不會不在,只有大妞不要他,他哪會自大妞生命裡消失?
但……未來的變數太多,他會一直疼大妞,可是……如果有萬一呢?到那時,大妞該怎麼辦?
小小的溫暖忽然塞進他懷裡,他一驚,連忙睜眼。
「大妞,別跟我睡……」
大妞困困,輕輕打一下他,把他的手拉進自己的懷裡。先前她練字時沒戴上小手套,現在卻戴上它,把他的手包進她溫暖的手套間。
現在才春天,哪冷了啊……是為了溫暖他嗎?這麼傻氣的大妞,竟然也有細心的一面。
正因她傻,所以做出來的事都是出於真心,沒有半絲虛假與算計。
他連眼也不敢眨,怕一眨,視線就濛濛了。他下巴輕輕抵在她的小頭頂,心臟急促跳動著,他極力抑制自身心跳,免得偎在他胸前睡著的大妞被他吵醒。
大妞好疼他呢……這世上,妖神蘭青也是有人疼的。大妞一直沒把他當爹看他是知道的,她待他跟待關長遠的方式完全不同,甚至在她小小腦子裡只認定爹只有一個,他只是一個叫蘭青的人而已。
在知道沒有血緣的情況下,她還疼他……他為此感到狂喜心顫,甚至心底柔軟無比,但為什麼眼裡卻違背心意有些酸澀呢?
以前他從不知快樂到極限時是酸甜交加,如今大妞的疼他,讓他、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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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竟覺通體舒暢,完全沒有風邪之兆。蘭青笑著把大妞這小小火爐移到床內側。
瞧,這小娃娃這麼輕,這次他非得留三個月,把大妞養胖一點……順道教她一些生活常理好了。
他心裡總有點恐懼,怕大妞會了一切就不要他,但,他更怕哪天他要出了事,大妞不懂得生活,到那時誰肯願意一生照顧一個不夠機靈的孩子?
要養胖大妞就從今天開始,他本想先煮碗三人份面喂大妞,路過窗子瞥到雲家莊弟子在外頭等著。
這麼早來接大妞去習武?他一轉頭,大妞果然已經揉著眼睛爬起來了。
才多早啊,大妞以前哪有這麼早起過?雲家莊在虐待大妞嗎?
大妞跳下床,打打他的手。他彎身,任她摸著他額頭,他合著笑目,讓她摸來摸去。
她又摸上他的頸子跟大手,直到滿意了,才從她的口袋裡拿出蜜餞塞進他嘴裡。
他哈哈笑著:
「大妞在獎賞我嗎……大妞要出門練功了?」
她點點頭,下床洗臉清牙。
他跟著她身後,說道:
「大妞,你師兄在等你呢,都比你大點,你是不是有喜歡……等等!」他趕緊拉住她的小手,免得她一板一眼衝出去。準時上課也用不著這樣准吧?
她跺跺腳,又生氣地拍拍他的手。
「大妞,我有事要說呢。」他哭笑不得,心裡又不是滋味了。有必要這麼嚴守雲家莊規定嗎?還是,外頭真有她喜歡的師兄弟?「大妞,我這次要留三個月呢。」
他一說出口,就見大妞的小眼睛亮了起來。
他替她弄好細軟的髮絲,柔聲道:
「這兩年我一定會想辦法拿到你今朝姨的解藥,你再忍忍寂寞……」說到此處他不由得失笑。
誰寂寞呢?從頭到尾,是他寂寞啊。他自發間拿下碧玉簪,蹲著輕輕替她插上。
「大妞,去年年底你生日我趕不及,這當生日禮好麼?簪子雖不值錢,卻陪我過了好長一段日子……」他笑出聲,又替她取下。「果然還太小,再過兩年戴上,大妞一定會變得很可愛的。」
大妞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放進她的寶貝袋。接著,她又從口袋裡拿出一顆蜜餞要塞進他嘴裡。
他開懷笑著,任她餵食。這傻大妞,上一顆蜜餞他還沒吃完呢。如果大妞會說話,這時會說什麼呢?她會說:蘭叔叔,別感傷了,開心一點。大妞這小娃娃,總是拿她的寶貝蜜餞來安慰他。
可是,他很歡喜……真的很歡喜……因為他清楚地看見大妞得知他會多留三個月時眼裡最純粹的欣喜。
他心裡酸甜氾濫成災,喃道:
「大妞的傻氣,是為我而生麼?那,一直保持這樣的傻氣,好不好?」若有下輩子,他願為關家夫妻作牛作馬,只要把這樣的大妞讓給他,讓她這輩子永遠傻下去。
只有傻氣的大妞,才會這麼疼他憐他愛他。
他輕輕以額碰著她的額,她以為他要撞她,便也輕輕撞回來。
「大妞,你口袋裡的蜜餞有給今朝姨吃過嗎?」額對額的,他微笑地問。
大妞點點頭,發現自己因為點頭而跟蘭青額面擦過,於是趕緊又貼回他的額上。
「以後,除了今朝姨跟我外,都別給外人吃,嗯?」見她眼裡有疑惑,他明白她不瞭解他的自私,柔聲道:「外人有外人自己喜歡的人疼,今朝姨也有她喜歡的人疼,我最喜歡大妞,除了大妞外沒人會疼我了,大妞多疼別人就等於少疼我,懂嗎?」
她完全不懂。蜜餞這麼多,分給別人也沒差,但,蘭青疼她她也該疼蘭青,這道理她懂的。她輕輕撞撞他的額頭表示她懂了。
他笑著,摸著她的頭,順道幫她重綁有些凌亂的黑辮子。明知她急著出門,但他就是慢吞吞地,存心要跟外頭雲家莊人爭寵。
大妞的發上幾乎沒有什麼珍貴的小髮飾,就連耳環也是不值錢的,他多賣幾碗麵就能替大妞買上那些小金飾,但他沒有,他怕有人看中她身上值錢的玩意而傷到她。
她最多只會跟今朝打打鬧鬧,其他人欺她,她根本不懂反擊,他怎捨得讓她因一些不入眼的東西而被人欺負。
他注意到大妞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忍住準時出門的衝動,她真的很忍耐地任他擺佈呢。這個傻丫頭,他笑著,輕輕拍她的小背,繞到她面前,道:
「大妞,你去練功吧,中午回來,我等你。」
她目不轉睛,用力點頭,小小嘴角有點上揚,輕輕撞一下他的頭。
臨走前,可能考慮到她寶貝口袋裡的蜜餞以後只能給他跟李今朝吃了,袋子太鼓無法時時換新貨,於是又拿出一顆塞到他嘴裡。
他嘴裡已有兩顆果核了,又來一顆,他快笑倒在地上,但怕傷她的心,他還是任她餵著。
嘴裡一直維持酸酸甜甜的滋味,他連早飯都還沒吃,可是,他就喜歡大妞這樣疼他。
「大妞,只要你肯回來,我都會在這裡等你,一直。」他微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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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咦,怎麼回事?對面那艘船是怎麼回事?」有人叫著。
十二歲的小少女愣愣看著對面直衝而來的大船。
那船本是保持一段距離,忽然間像是失控一樣直直撞了上來。一時之間,載滿人群的小船崩裂開來。
本來跟著她一塊的師兄弟要拉住她,但整個甲板遽裂,一時人人自危,搶著抱住船桅,因此衝散他們。小少女反應慢了半拍,一下子就被擠滑到船邊。
「大妞!」師兄弟素知她的愚笨,沒人幫她,她跌落海裡的機會太高。「大妞,抓住。」有師兄扯下腰帶,拋向她瘦小的身軀。
對面大船的長鞭打斷了那腰帶,隨即又擊向大妞。大妞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整個人翻落海裡。
「大妞!大妞!」師兄弟大驚失色,不顧自身安危,連連滑至船邊。
海面竟然有人擋住他們下海。
分明有備而來!是針對雲家莊?還是針對大妞?
大妞不會泅水,一人海裡就吞了好幾口海水,她拚命想要往上竄去,但左右都有人壓住她。不但壓住她,還拉著她往深處游去。
她死命掙扎,但海裡手腳完全無法伸展。海水猛灌進她的口鼻,她張開嘴想要發出聲音,這些人卻充滿狠勁地直拖住她。
有人自她發間抽出那支簪。
那是蘭青給她的!那是蘭青給她的!
她憤怒又害怕地奮力抵抗,但她無法呼吸,胸口好痛,腦子好暈……
好暈……她滿面脹紅,痛痛痛……蘭青蘭青好痛……
那些人不放手,大妞目力模糊了,隱約看見有名男子游過來,解決那些要害她的人,但她沒有辦法呼吸,到極限了!
剎那間,她耳膜鼓脹,異常清楚,連海水的流動都清晰可聞,心臟跳動自急促轉而漸慢,緊接著,在完全停止之前,心臟突地一躍。
就那麼一躍,彷彿自她嘴裡跳出,直奔天上。
轟的一聲,她親耳聽見某樣東西炸開來了……
好像有人在她面前喊著「大妞」,但她雙眼看不見了,那轟炸聲過後,她也聽不見了,她唯一的知覺是腦裡在流動……一點一滴在流動,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她腦裡一直在外流……再緩緩回流進她的四肢百骸裡……
原來,炸開的是她的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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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神蘭青。」
準備上船的青年一頓,當作沒有聽見。
「你看,你女兒的簪子呢。」
藍衣青年聞言,驟然轉身,碧玉簪正在他眼前晃動著。
那是他兩年前給大妞的!
「妖神蘭青,」那人笑道:「咱們盯你很久了。如果不是我們一直找機會確認,還真看不出你就是蘭家的妖神蘭青。你怎會變成這樣?連點媚態都找不出來,你是怎麼練功的?眼神正派到我差點以為找錯人了呢。」
蘭青不動聲色掃過一眼,不少打扮成老百姓的江湖人藏匿在附近。是他太心急回家見大妞,所以忽略了危險嗎?他尋思片刻,又看向那支碧玉簪。
「哪兒的人?找蘭某有事?」蘭青神色自在地問。
「你連咱們都看不出來嗎?」
蘭青瞇眼打量,面露異色。「蘭家人?」
「算你平凡日子過得還不算太久。蘭青,家主有令,要你回蘭家。」
「我已被趕出蘭家,家主有令,與我何干。我女兒呢?」
「自是請上蘭家作客了。」那人笑道,把玉簪扔給蘭青。
蘭青攥住端詳,內心一陣寒涼。
大妞上蘭家?他想都不敢想結果,這簪子大妞寶貝得緊,如果蘭家要搶人,雲家莊必不會放過,極有可能蘭家見大妞傻氣,暗地拐了她走。
既然是拐,暫時應是無事。但,不能讓大妞留在蘭家太久,現任家主性格扭曲醜陋到會讓大妞承受最可怕的事,大妞多留一刻豈止是危險!
「回蘭家麼?好,走。」
那人愣了下,馬上又笑:
「我還以為要花點時間說服你,說不定還要跟你打上一場呢,沒想到有女兒的人,就是不一樣。」他自袖間拋出一顆藥。「怕你中途作怪,還請你為了你女兒多多配合。」
蘭青湊近聞著這顆白玉藥丸。只是迷藥,吃下去最多半昏半醒幾天而已。
「你的女兒一發現蘭家沒有你,成天都在那裡哭。你也知道家主的脾氣,能留住你女兒的命多久……」他話未完,就見蘭青吞進藥丸。
那藥立即見效,蘭青極力穩住自己,幾名蘭家人上前扶住他虛軟的身軀。
那人揚起眉,慢吞吞道:
「妖神蘭青真不像是妖神蘭青了……不好意思哪,家主的命令是殺掉蘭大妞,絕不留活口。」
蘭青猛然瞪著他。
那人聳肩,道:
「家主討厭有蘭傢俬生血緣流落在外,我們殺她還真費了一番功夫,趁著她出來接你時,將她送進河裡餵魚,不然這簪子哪這麼容易拿得到手……」
大妞不會泅水!她不只不會泅水,她連打贏一個同齡小孩的能力都沒有,何況是對付這些手段殘忍的蘭家人?
「咱們好幾人都被雲家莊除去,幸好那傻瓜大妞還是溺死了,蘭青,你是逃不過家主的。」那人哈哈大笑:「上回你被家主下了鳳求凰,這次又要怎麼整你了呢?你想平安過活,只要家主在的一天,你就是在作夢了!」
大妞!
蘭青雙目通紅,咬牙切齒,猛力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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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你記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夠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
「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你蘭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條毒蛇,害死我們的毒蛇!」
「大妞……如果這次能活著,我把惡習都改了……你跟我,找一處……像家人一樣生活,好不好?」
「大妞,面煮得好不好吃?這面,我煮得再好吃,也要你喜歡才行啊。」
「你今朝姨的毒解了,我幫忙送藥到聞人莊去,這次回來,大妞就可以陪我了,這麵攤老是一會兒開張一會兒關門,生意哪可能會好,大妞要十二了,接下來要長可就快了,大妞愈大愈疼我,我真歡喜,大妞你永遠陪著我,好不好?」
「大妞!大妞!」
好慢……眼裡流動的場景好慢,從她小時候開始,一幕幕切換到她十二歲,每一幕每一句都緩慢地湧出她的腦子,清楚展露在她眼前後,又徐徐流回她的腦裡。
爹臨死前的表情變化、娘死前的淚水,蘭青忍受屈辱帶她夜逃……好奇怪,為什麼十二年來的每一塊記憶都如此深刻地浮現在腦海裡呢?
現在她不知身在何方,彷彿一直透過大妞的眼,回頭看著過去世間的變化,看盡每一個人的異樣表情,記住每一個人曾說過的話,甚至幾年前一句微不足道的話,此刻她都能背誦出來。
她是怎麼了?是要死了嗎?
以前,今今跟她提死亡時,她以為就跟爹娘一樣消失不見,但現在她卻好像被人打通腦脈,明白什麼叫死亡。
是誰教會她的?為什麼她懂得了?
她的腦袋被炸開後,許多雜亂的東西歸回原位了,腦裡如清風徹底拂過,就像是……以前有東西將她的腦子遮蔽住,不讓她懂得一切,現在她什麼都懂了。
「蘭大妞?」
不,她不姓蘭,也不能姓關。大妞是她的乳名,她的名字是爹取的,她記得是……是……
「江叔,船家說,有個好看的青年沒上船,現場死了不少人,最後他被打傷帶走了,聽形容,是那個叫蘭青的沒錯。」
她動了動。
「大妞?你是蘭青的女兒大妞吧?」抱著她的人叫著。
她眼睫不住顫動,慢慢張開了眼。
視野裡還是有些模糊,幾顆大頭在她眼裡晃來晃去的。
「大妞?大妞?」
她無力地合上雙眼,耳邊的呼喊逐漸遠去,她只惦記著一事,遂費盡力氣嘶喊著:
「……蘭……蘭……青……」
四周驀地寂靜,彷彿聲音自世界隔絕開,她的意識四散,再度陷入飄渺的昏迷中。
〈蘭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