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居室外,忽聞屋內傳出一道陌生老嗓,她驟然止步,不打算進門打擾,卻在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時,不由得好奇駐足傾聽。
「小子,看你氣色不差嘛,看樣子暫時死不了。」
說話的蒼發老人年歲雖大,卻聲如洪鐘、氣如虹,一點也不輸年輕人。
「七老八十的你都還沒躺進棺材,哪輪得到我。長幼有序,要躺也得由你老人家先躺。」貴妃椅上,龍炎天傭懶的支頤啃著花生米,冷情的回嘴。
「有何不可!到時我躺在棺材裡,於情於理你這孫子都得向我磕三個響頭,值得、值得!」老人得意的逸出朗朗大笑,把人人忌諱的生死掛在嘴邊,一點恐懼都沒有。
龍炎天噙起一笑。
「那你最好死在龍家莊,我可沒閒工夫跑到外地替你收屍,反正你都隱姓埋名了,入不入龍家祖祠不重要。」
老人作勢忖度。「你的建議我得好好思量一番了……嗯,死在龍家莊由你收屍太危險,我倒寧願隱居深山做我的清閒老翁。你說是吧?」老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直接看穿龍炎天微笑中的算計。
門外的平安聽得蹙起柳眉。那名老人是龍炎天的爺爺?龍炎天真是無禮,居然對長輩這樣說話!他們在吵架嗎?可語氣又不像,反是抬槓的意味多些……
「你多慮了,孫兒豈是那種無情無義之輩?無論你死在哪裡、無論你只剩骸骨還是骨灰,孫兒絕對會守著你的墳照三餐盡孝,以明孫兒內心之哀慟。」只不過,是照三餐把這老頭從墳裡挖出來踢幾腳。
「你的心意我明瞭,你若是沒閒工夫就別出現了,有清水替我送終就夠了。」
老人嘻皮笑臉婉拒,拋了個剝殼花生到嘴裡。
「抱歉哩,我嫁人了,冠夫姓,不姓龍。」
平安聽見一道清亮不膩的女嗓應聲。屋裡有第三個人?而且是個姑娘。
「是噢,你嫁人了,難怪會挽那種髻……」老人才若有所失的歎聲感慨,接著又爆出驚呼,盯住女子直瞧。「龍清水,你出嫁我怎麼不知道?!」
見龍炎天又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老人皺起白花花的眉頭望向龍炎天。
「難道,你妹妹出嫁,你這做哥哥的也不知情?」
「出嫁的是她,娶她的是別人,與我無關。」
平安從他們的對話拼拼湊湊,理解了大半。
顯然,那名女子是龍炎天的妹妹,但龍炎天對妹妹也未免太冷情了吧?這家人的相處方式怎麼恁地奇怪?
她才這麼想的同時,龍炎天又適時表現出兄長的胸襟氣度來。
「看在你我同父同母的手足情分上,哪天你缺銀子、而我又無法盡為兄的綿薄之力時,你可以開挖咱們龍家莊的荷塘。」
「開挖荷塘?」身著湖綠衫裙的清麗女子,不明所以的問。
「我扔了不少寶石美玉在池裡,需要時別客氣,儘管拿。」
「你敗家敗到池塘裡去了哦?好樣的,算你有新意!」
「耶耶,你們岔題了。清水出嫁此等大事,我居然現在才知道,連喜帖都沒收到。我的孫子孫女,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爺爺放在眼裡呀,唉……」
「沒有。」老人口中的孫子孫女異口同聲,兩張有幾分神似的臉龐笑得一點也不慚愧。
「還有,我不想聽到那個名字,請叫我,阿、清。」女子不滿的指正。
她是個姑娘家,有「龍清水」這種名字簡直丟臉死了,有哪家有名望的長輩會替閨女取這種名字,好歹她也是名門之女,爺爺替她取這種名字能聽嗎?!
老人噘嘴喃道:「我覺得龍清水不難聽呀,『清婉如水』極富詩,意,你說是不是?淡水,你的『淡然如水』——」轉而尋求支持的老嗓,在龍炎天的冷眼下消失。
「我倒情願有個普通點的名字。」阿清沒好氣的甩眼。
門外傳來噗哧竊笑,雖然來人已經極力掩飾,仍被屋內三人逮個正著。尤其是龍炎天,閒適的臉色乍然鐵青。
「安兒。」
來人推門而人,力圖隱藏笑意的小臉有點扭曲。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湊巧經過……」
阿清打量起從石凌口中間出來的嬌客,老人白眉下的灰眸則是一亮,立刻熱絡地拉過平安。
「無妨無妨,聽見了倒好!娃兒,你來替我評評理,我以『淡然如水』和『清婉如水』為他們兄妹倆命名,哪個詞、哪個字用得不妥,你說說看?」
「我覺得並無不妥,用字典雅大方,特別是龍大夫的『淡然如水』,巧妙又適性地點出其性情來。」只是,拆開來用,沒那麼雅就是了。
平安努力憋住笑,一臉認真的望向龍炎天,後者給了她一記「你別跟著起哄」的警告眼神。
我只是照實說嘛。平安回以俏皮一笑。
「娃兒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哎呀呀,總算有人能理解他的苦心了,真是伯牙絕琴,知音難覓哪!「依照龍家祖譜,淡水、清水他們這個輩分的子孫,名中第三字就要有個『水』字,命名實乃大事,難不成要把他們命名為『龍喝水』或『龍泡水』嗎?娃兒,你說我是不是已經竭盡心力替他們取個最雅致的名了?」
「閉嘴!」老人熱淚盈眶的感言,換來孫子孫女齊聲斥喝。
這算哪門子的「竭盡心力」,啐!
阿清翻翻白眼,目光繼而繞到平安臉上,水晶杏眸裡堆滿好奇與若有所思。
「你就是我大哥無法看出氣數之人?」
「啥啥啥,這娃兒看不到——錯錯錯,是淡水看不到?」老人驚呼,湊到平安面前上看下看、左瞧右瞧,像是發現什麼奇人異事。
龍炎天冷眸一瞇,語氣很輕,唇邊掛著深不可測的笑靨。
「你膽敢再說出那名字,我就把你的骨灰灑到荷塘裡與爛泥融為一體,屆時你托夢來哭訴說你有多冷、身子有多臭,我都當不認識你。」
阿清皺起鼻頭。「那我不要池裡那些寶玉了,好噁心。」素手在鼻前煽了煽。
「好嘛,不說就不說,你們打小就這麼小心眼,長大了更變本加厲,死沒良心的,虧我大老遠從素有『靈山』美名的乾坤山,帶來上好藥材給你們補身,我這麼做好不值噢……」老人可憐兮兮的埋怨,右足尖在地上畫圖圈。
「你們在說什麼……?」平安聽得一頭霧水,但似乎事有關己。他們眼中散發的驚奇令她聯想到初遇龍炎天時,他神情中亦有的訝異。
「就是——」
「石凌碎嘴了?」不待妹妹回答,龍炎天截口。
近日的石凌,不但成天跟著啞奴屁股後頭跑,連話也多了起來,欠教訓!
「我好歹也是石凌眼中的主子,主子間話奴僕答,那不叫碎嘴。」
只不過,她原本僅問平安來此的用意,沒想到會得來如此驚人之答案。
少爺看不出乎姑娘的氣數。
要是往常,帶著那種關於診療的合同來訪之人,一定都會被大哥遣石凌把他們轟出去,這回卻是大哥親自把人帶回莊裡。
再者,除了家人,大哥一向厭惡讓任何一張臉入他的眼,但從平安一進屋來,他的視線就沒離開過她,連她在他的本名上作文章都沒換來他的怒氣。
除卻那個夠特別的原因,其他種種跡象顯示,她那自私自利、孤僻無情、心狠手辣的大哥,留人留得很不尋常哦——
哎呀!她怎麼沒想到呢?大哥什麼都不缺,就獨獨缺了個親親娘子呀!
哈,她的大嫂由平安來擔任,再適合不過了!
「娃兒,你叫啥名?府上哪裡?」老人執起平安雙手,灰眸散發欣悅光芒。
「放手放手。」龍炎天頎長身軀介入兩人之間,臭著臉隔開他們的手,一如護衛寶物般將平安藏於身後,不許任何人覬覦。
「我名喚平安,家住京城秦府,是秦府的見習總管。」
「真是個吉祥的好名啊!當總管也很好,一定是性子勤快、手腳俐落!」好好好,老人連聲稱好,說得眉開眼笑。
「京城秦府?是那個把小姐嫁給大漠之鷹的秦府?」阿清問。
「是呀。」平安點頭。
「我是漠鷹堡右使之妻阿清,看來咱們頗有淵源。」這回輪到阿清熱絡的執起平安的手。
「放手放手!」龍炎天又擠入兩個女子之間。
被高大的身影擋住視線,平安索性推開礙手礙腳的龍炎天,急切問道:「漠鷹堡右使之妻……那麼,聽我家少主說,你就是救了從恩一命的大夫?多虧有你呢!從恩過得可好?」她記得少主到關外探視受重傷的從恩一趟回來後也說,漠鷹堡右使夫婦知道從恩代嫁的秘密,她問話也不必有所保留了。
「從恩過得很好,我們堡主對她可好了,寵得令人羨慕呢!」
「往後也請阿清姐多照顧從恩,她是個好女孩。」從恩性子憨傻單純,穆鷹不以為惡,還能珍視她、善待她,這真是太好了!
「這是當然,我會的!」
「換我換我。」
老人又乘隙執起平安的小手,問得很誠懇、很誠懇。「平安娃兒,你願不願意當我的孫媳婦兒?」這娃兒生得真可愛,他真是愈看愈歡喜耶!
「她不願意。」
龍炎天冷著臉抽開平安的手,乾脆自己霸佔那雙柔荑。
平安一楞,好半晌才釐清老人的語意,俏臉上的紅霞還來不及染上,心口頓時又因龍炎天斬釘截鐵的拒絕感到莫名悵惘。
他怎知她不願意,他又沒親耳聽到她說她不願意——
難道……她願意?!
天呀,她在想什麼啊……
平安耳根一熱,拚命抽回糾結著尷尬的手,也拚命將失控的念頭趕出腦海。
老人與阿清此時倒是站在同一陣線上,一同擺出他睜眼說瞎話的目光,睞向龍炎天——既然人家不願意,他憑啥得寸進尺霸佔人家的小手,還不准別人碰?
「你們出去。」龍炎天下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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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
目送被龍炎天出去的一老一女,平安有些侷促。
他們看她的目光令她萬分尷尬,以至於與龍炎天同留屋內的她,想說些什麼來化解尷尬,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況且,以她外人的身份,若過問他家人之事,好像又不太合宜。她於是就在尷尬與侷促之間打轉著,直到龍炎天說話了,她才輕吁一口氣。
「他們回來,是看看我死了沒!」
平安不疑有他,以為龍炎天指的是他被痼疾所擾之苦,可是,對他的詮釋方式不甚贊同。
「老爺爺和阿清姐是你的至親,回來看你的原因絕不會如此氣單純」,倘若不在乎,死幾個龍炎天都不關他們的事吧?」這個道理,他應當再明白不過。
龍炎天僅是輕哼,轉身走回椅旁。
「你也是在乎他們的。」她直覺言道。
「錯,我討厭。」幾乎是立即的,他便予以反駁。
平安默然了。
由於娘早逝,留下爹和她相依為命,雖然秦府人口眾多,但對於和爹爹之間的情分,仍是她最為珍惜的。她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能理解並非每段血濃於水的親情,都能擁有堅韌到難以割捨的牽繫,若龍炎天真不在乎祖父與妹妹,那麼,他對待他們就會如同對待外人一樣,連一句話、甚至連一個眼光都吝於施捨——
連一句話、甚至連一個眼光都吝於施捨,那她呢?
她已經數不清他對自己說過多少句話、投注了多少眼光在她身上,他不把她當外人看待嗎?他對她的「特別關愛」,又算什麼呢?
隱隱約約,平安似乎明瞭,問題癥結就在方才阿清所提及的「氣數」上。
「不必把我和他們之間的嫌隙想得太悲哀。」龍炎天的輕笑,切斷平安宛如亂絲糾糾纏纏的思緒。
「什麼?」她才回神,只能這麼問。
「我討厭那個糟老頭,是因為——爛名之仇,不共戴天;至於阿清,輸我一盤棋就鬧離家出走,願賭不服輸,那種人格扭曲的妹妹,不理也罷。」
這……也成理由?平安聽得瞠目結舌。
而且,說到人格「扭曲」,他龍炎天大爺不會比阿清姐「正直」多少吧?
「你有事找我?」他不信她方才在門外發出的竊笑,是湊巧經過捧場幾聲,十之八九是直接貼在門扉上偷聽,而且還聽了不少。
對喔,有事找他!
平安心一驚,掏出收在襟內的信封,將合同抽出,攤開在他身旁的桌几上,還細心替他將筆墨拿來擺妥,就等他在合同上落下大名、手印了。
「嗯,這是你答應簽署的合同。」她笑臉吟吟,勤快的磨好墨,將毫尖蘸上黑墨,而後恭敬的以雙手捧筆遞給他。
果真誠如少主所言,談生意的要訣就是先拿出合同,然後請對方簽下大名。她還替對方磨墨蘸筆,算是給足龍炎天面子了吧!
龍炎天接過狼毫,目光落在桌面的白紙黑字上,低斂的眉睫下有著旁人不察的複雜。
「簽了,你就得離開了……」但是,能快快樂樂回家向她的少主交差。
這句話他說得極輕,輕得一如飛絮飄過她的耳;卻又極沉,沉得猶似大石壓住他的心。
「你說什麼?」她沒聽清楚。
「沒什麼。」吸取飽滿墨汁的筆尖,靠近合同。
對,就是這樣,快簽,快簽!她期待著,在心中吶喊。
該落筆的時刻,他的手卻不由自主頓止。
見他狀似猶疑,平安的心跳幾乎也跟著頓在半空中。
「你反悔了?」那怎麼成,他答應過她的!
「我不做有機會後悔之事。」
「那你的左手抓著右手,是怎麼回事?」剛好右手又拿著筆。
哦,是嗎?
龍炎天定睛一看,果然,他的雙手正上演著「夫君從軍行,娘子情依依」的夫妻離情戲碼,他笑笑的將左手放掉。
「沒事。」
「既然沒事,煩請動筆。」平安比了個「請」的手勢。
吸取飽滿墨汁的筆尖,再度靠近合同。
平安的視線緊凝著正在移動的筆尖不放。
對,再靠近,再靠近一點……
筆尖碰到紙張的那一剎那,再次靜止不動。
她鎮定的目光從筆尖游移到他持筆的手,很好,這回左手沒有來阻撓;目光再從他持筆的手游移到他挺毅側臉,看見他眉宇間相攏的遲疑。
她提在半空中的心,倏地往下墜落,小嘴一扁——
「還說你沒有反悔!」
「你先別氣,我只是在琢磨該寫名好、抑或字好。」他安撫道。
「炎天是你的字?」
「是我自個兒起的字,怎麼樣,比起那糟老頭取的名有格調太多了,是不?」
「好,就寫「炎天」二字。」修長指尖所持之筆,開始在紙上移動。
是嗎?平安總覺得他眉宇間的遲疑,並非來自這種昭然若揭的決定。
隨他高興吧,反正她也不認為他簽了本名後,會承認那人即他。
那麼,他到底在猶豫什麼……
在平安低忖深思的同時,一如龍炎天外貌放逸清俊的字體翩然落定,她的心頭反而益發沉重,沉甸甸壓在她心窩的困惑,猶似那力透紙背的濃黑墨色一難尋一絲光彩。
她應該如釋重負的,她應該歡欣雀躍的,因為她終於能向少主交差、終於能回家了,可是她沒有,那股頓失重心的失落因何而來?就像好幾回龍炎天放開兩人相握的手時,她胸口泛起難以言喻的感覺一樣……
可是現在,他們的手並沒有相扣在一起呀?
「安兒——」
「我很開心!」龍炎天話還沒說完,就被平安搶先,欲蓋彌彰的掩飾心口的紊亂與她自己才知曉的……口是心非。
「我知道你很開心。」他皮笑肉不笑,讓人探究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呃、多謝龍大夫。」她道完謝,便惶惶然要收起合同,突地,他修長有力的大手按在她手背上,制止她的動作。
「慢收,墨漬未乾。」
「喔……」她依言撒手,雙手侷促的絞在腰間,為自己的冒失感到汗顏。
天呀,她在幹嘛?連初習字的孩童都知道,要等墨干了以後才能收起字帖,她居然——唉,好丟臉……
等待墨漬風乾的同時,龍炎天沒再開口,僅是注視著她,用著彷彿想一次將她看足的力氣注視著她,週遭瀰漫的尷尬、沉默都人不了他的眼。
被他看得發慌,平安抓住了糾纏於心的眾多迷惘中的某一個,囁嚅問:「阿清姐方才說,你看不到我的氣數……是何意?」
龍炎天斂眉,起身走人拱形雕樑後的內室。
「那屬我私人範圍之事,你不必多想。若沒有其他事,你先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