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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百合 第三章 作者:姬小苔
    第三章

    梅子帶了很多好吃的東西來看我。

    起初只在門口叫我的名字,後來索性闖進來:"幾點了還睡懶覺?"

    我高興睡與她何干?

    她叫不醒我,動手去做飯。香味陣陣傳來,我沒法子只好下床。

    "快去洗手洗臉。"她很高興地布碗筷,等我開始大快朵頤,又問:"你幾天沒吃飯?"

    也不過今天而已。一大堆人來看我,卻沒有一個弄東西來吃,還是梅子最實惠。

    "你老闆知道你來?"我已經吃掉半個蹄膀,還在努力捧場,報答紅顏知已。"啊?"她臉紅了,"你知道啦?"

    "知道什麼?"我笑。

    "你好壞。"她粉項低垂,羞答答的。

    "什麼地方壞。"我逗她。

    "你明明知道。"她柔得都要淌出水來。

    "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她未喝酒,雙頰卻酡紅,像是醉意盎然。

    我不敢再逗她,免得她一高興,又搞出夜奔的把戲。我已名聲掃地,何必害她。

    "太好吃了!"我喝完最後一口湯,"我來洗碗。"

    "我來。"梅子搶過鍋子。

    如果待會兒有人殺我,我吃得飽,好歹也跑得快些,不像昨天,動都動不了,死了也白白是個餓死鬼。

    吃飽了,睡覺也更實在,返回臥房後,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大呵欠。

    "你不能再睡了,會生病的。"洗碗專家跑過來,搖身一變又成為衛生專家。

    我生了相思病,無藥可醫了。

    梅子洗完了碗就走了,我本來預備好聽她嘮叨的,不想她這麼識趣,心裡反而有一絲愧疚。

    不用裝睡,自然得再起身工作。

    走到客廳,我立刻後悔自己怎麼這樣勤快,那裡門神似的站著一個人。

    "蔡叔,您老好!"我最害怕的一個人來了,躲之不及,只有打招呼。

    "好說好說,還認得我?"他笑了笑。不笑還好,一笑之下臉上那道自眉毛刮向下唇的刀疤可是鮮紅的發亮,更讓人膽戰心驚。

    "蔡叔把我自一尺三寸長抱到大,不敢忘本。"

    "那就好!"他表示滿意,"沛倫少爺,你很難找啊!"

    "真的嗎?"我跟他打哈哈。我出生那一天就由他照顧我,再怎樣生氣,他也不致於吃了我吧。

    "你改了名字,到哪兒找去?"他的綽號是智多星,不會不曉得利用區公所,可是他存心要我難為情。

    "蔡叔,您老就饒了我吧!"我的頭皮發麻。

    "你現在叫什麼,說給老蔡叔聽聽。"他拍拍那顆五百燭光的大光頭,這是他友好的表示,我放下心來。

    "叫裴文。文章的文。"

    "怪斯文的。"他面無表情的,想必是不高興。我原先那個名字是他取的,算了筆劃又排了八卦,大吉大利,我自作主張就給作廢了,他怎麼高興得起來?

    "蔡叔,請喝茶。"我把梅子剛才泡的茶雙手呈上,不敢問他有何貴幹,他不是裴家最有權威的人物,但一言九鼎,非常有份量,都六十的人了還壯得像座山。

    "俺長話短說。"他不喝茶也不抽煙,"少爺,老爺希望你回去。"

    "你也希望我回去?"我失望地問。在我的心目中,蔡叔一直是個巨人,是正義的化身,裴家只有他敢反對裴俊榮走私毒品賺黑心錢,裴俊榮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蔡叔是爺爺留下的人,他年輕時救過爺爺的命,是忠僕。但他有分寸,從不會亂來。

    "俺沒有意見。"

    "你變了,蔡叔。"我的失望更深,"我還以為你會勸父親。"

    "蔡叔老了,不管事了。"他歎了口氣,"裴家應該由年輕人當家。"

    他真的是老了。

    "我如果不答應呢?"

    "俺不知道。"他仍是那副莫測高深的模樣。

    "不知道?"

    "你都三十多了,俺還能把你怎麼樣?"他的表情無可奈何。

    是啊!我早已成年,為什麼還跟幼年時一樣的懼怕他?我從不在乎任何人,但通常我頑皮得再厲害,只要蔡叔對我說一句:"少爺,夠了!"我一定立刻乖乖的跟他走。這個光頭巨人,對我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

    "俺把話帶到,俺走了。"他站了起來。

    就這麼便宜我?我不敢相信。

    "蔡叔!"我追上去。

    "小心點,你爹要綁你回去。"他突然咧嘴一笑。我意會時,他蒲葵葉大的手掌已經掃了過來。我一個連環翻身,才逃過去。

    "生疏了!"他抱著臂膀站在那兒歎氣。

    我是藝術家,又不是拍功夫片,要那麼棒幹嘛。

    "你自己荒疏懶惰,學術不精,怪不得別人!"這個老人又是一笑,笑得我頭皮發麻。他的手自背後一抽,一個黃呼呼的東西就迎頭飛了過來。我的媽呀,這是他少年時期在東北追隨我當游擊隊長爺爺時成名的功夫,叫"金鐘罩"。道具說起來笑死人,只需麻袋一隻,但當年不知道有多少日本鬼子莫名其妙的被連頭帶腦的一兜,以後就再用不著吃飯呼吸這些麻煩事了。

    我就地一滾,可是那個麻袋像長了眼睛似的,我正以為躲過了,頭才一擔起來,就撞了進去。跟十多年前一樣,老招了,而這老招一樣管用。

    蔡叔輕輕鬆鬆的把麻袋口收緊了,也不管我在裡頭拳打腳踢得有多難過,往肩膀上一丟,就把我這麼個七十公斤的大男人給提走了。

    走到碼頭邊,水聲中一艘劃漿船靠岸了,一個女的輕輕咳了一聲,蔡叔也咳了一聲,女的才問:"得手了?"

    "劃過來!"蔡叔把我丟到船上,摔得五癆七傷,我痛得大叫。

    "別吵!"原來划船的是裴佳雯。我就知道,她哪來那麼漂亮的手術,既會偷又會騙的,原來是蔡叔的真傳,瞧她那一手敲桿術像女彈子王,這下我真服了氣。

    劃到了岸邊,蔡叔才再在那輛貨櫃車中把我解了綁。

    "蔡叔,你怎麼使詐呢?"我怨道。

    "你不聽俺的,俺有什麼辦法呢?"

    他還真有理,我只能怪自己技術太爛。

    我也不必問他們要帶我去那裡,反正都一樣,最終目的地一定是廈門。

    太妙了!我不用辦護照買機票就可以出去,但這未免太違反我做井底之蛙的意願。我怎麼可以出去呢,那會破壞我的完美記錄,畢竟我以後還要做人。

    "我們來談個要件!"我對蔡叔說,"我去見爸爸,要我怎樣都可以,就是別把我偷運出去。"

    "閉嘴!"裴佳雯狠狠地說,"敬酒不吃吃罰酒,活該!"

    原來她還在記恨我白天嘲笑她富士蘋果的事。這怎麼能怪我,只不過列舉事實而已。

    "給你哥哥倒杯水來。"蔡叔瞅著我笑,眼神很溫和。我逃走十七年,他終於把我逮回家了,但,那是我的家嗎?我已經沒有家了。

    "拿去!"裴佳雯倒了杯水來,凶巴巴地遞給我。瞧瞧,她哪裡是我妹妹,應該是我祖宗。

    我喝下水,又不是喝下仙丹,痛的地方還是照樣的痛,但再也不敢亂叫,免得觸怒小祖宗,還不知道她要用什麼法子整我。

    貨櫃車廂裡密不透風,等到停下時,有人用力拉開門,立刻一股鹹鹹的海風竄了進來。我呻吟了一聲,這下再也逃不了,去廈門是去定了。

    我心中忽然湧起了某種恐懼。我不是怕去廈門,但這一去,我恐怕就要陷身於我痛恨的罪惡之中,萬劫不復。

    裴氏家族在台灣害人,去了廈門也一樣害人,我大概再也躲不過去了。

    我站在一塊岩石上看黑色的海。蔡叔給我一根煙,我深深地吸著,沒想到滋味這麼好,但他再給我第二根時,我拒絕了。

    "你像你媽!"他在暗中靜靜地說。

    我媽是個倒楣鬼,我也一樣。

    "恨不恨蔡叔?"

    我搖搖頭,我自小敬他、愛他,超過父親,他是我的偶像。

    "蔡叔!"遠處裴佳雯小聲叫:"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

    這是個大好機會,我該轉身就走,可是才沒走兩步,一隻冰冷的小手就捉住了我:

    "哪裡去?"

    "管得著?"

    "你這麼凶,我怎麼幫你?"她冷冷地說。

    幫我?得了吧!

    "不相信?"

    "拿證據來。"

    她果真塞給我一根車鑰匙。

    我詫異地轉頭看她,她薄薄的唇上有一絲頑皮的笑:"我是害你的!小心點別上當。"

    "告訴我路線。"

    她告訴我,車子藏在下頭,沒有人看守,但我得機靈,得算準時間,既不能早,也不能晚。太早船沒有來,大家有的是時間去抓我,太晚的話,我只有乖乖去廈門吃早飯。

    "騙我的話,我回頭找你算帳。"

    "你沒有機會。"她搖頭,"別以為我唬你。這次命令是爸爸下的,他說不論是死是活,都要把你帶來。"

    "為什麼?"我打個冷戰。

    "政府急著抓他,他怕有人會利用你來威脅他。"

    原來如此。"謝謝你告訴我。"

    我誠心誠意謝她,她居然對我冷嘲熱諷:"這麼簡單的道理自己都不會想,笨!"

    我是笨,才站在那裡挨她的罵,可是在我的感覺中,她不過是嘴巴壞些,遇到緊要關頭,她還是會出手幫我。

    就像這一次。

    "你小心一點,也許我是編你的。"她冷酷地說。

    "也許我喜歡被騙,不是嗎?"

    "你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她是個變化多端的角色,但我最喜歡的是那次在那間鄉村俱樂部見到的女郎,聰明優雅,是難能可貴的淑女。

    我小時候一直希望有個妹妹,當然希望是淑女。

    "船來了。"她突然轉過頭,天那麼黑,海水幾乎是墨綠色的,但她像貓一般的靈敏。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說,"我會暈船。"

    她的臉拉得長長的只是眼睛在笑。

    "船來了!"她向其它的黨羽指揮著,背部掩護我。我逃向巖壁,眼看就要成功了,只要跳進駕駛座,把車子開走便是,但大出意料的是車內伸出一隻蒲葵葉子般巨大的手掌,從衣領揪住我把我提了起來。

    "才來呀!"他消遣道。

    "蔡叔,您大慈大悲放開我!"我被他揪得透不過氣來,只好告饒。

    "想上哪兒去?俺當你司機。"他放開我。

    他是智多星,我反正也翻不出手掌心,不覺心灰意懶:"隨您老的便吧!"

    "廈門是個好地方。有空來看看俺和你妹妹。"他下車去了。這是他頭一回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

    "您在爸爸面前怎麼交待?"我把頭伸出車窗。

    "他還真能把俺的人頭割下來不成?"他步向黑夜,飛快地攀上岩石,像一頭人猿,利落矯捷得把我看呆了。下次再見他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他爬到了巖頂,對我揮了揮手。

    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愛我的人,我並不孤單。

    我回到潭子灣,沒有搬家。

    何必逃。台灣這樣小,能逃到哪裡?只要是有心人都能將我揪出來。更何況改戶口還得去公所看人家臉色,大可不必了!

    梅子第二天早上又來,我正忙著刻那座石像,理都沒理她。

    "你沒怎麼樣吧?"她似乎很擔心的問,"那個大光頭是誰?"

    哈哈!她是個小人。秦無雙要殺我,她吭都不吭;昨天她明明還躲在工作室裡,親眼看見我被光頭巨人裝進麻袋,竟然今天才假惺惺地來問我。

    "生氣啦?"她伸伸舌頭。

    我才不會跟她一般見識,但我問不出口:秦無雙好不好?她快樂嗎?只有狠狠地把斧子敲進石頭中,敲擊出更多的火花。

    "我老闆旅行回來了!"她又說,"你什麼時候去工作?"

    真是見鬼了!她老闆每天都來喊打喊殺的,我還敢再去找死?

    "今晚有沒有空?"她的臉皮太厚了,邀我去參加在大飯店舉行的同學會,"拜託你好不好?"她用甜蜜的聲音央求。

    我是個失敗者,竟然穿上西裝打起領帶陪她去跳舞。

    可是跳舞也沒什麼不好,音樂好,舞池棒,餐飯一流,又擁佳人在懷。

    "對不起,借一下——"正當我快要陶醉在優美的歌聲舞影中時,旁邊一個人往梅子肩上一拍,不到一秒鐘,我的舞伴就立刻換了人。

    我的媽呀!臉貼著臉跟我跳探戈的竟是裴佳雯,我嚇得一下子鬆了手,可是她輕輕一帶就把我帶了回來,再一個輕盈的轉身,我正好摟住她的細腰,漂漂亮亮,,天衣無縫。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被她弄得目瞪口呆,她不是指揮著黑幫回廈門去了麼?

    "不可以回業呀?"她撅著嘴,性感十足,磁力回射,吸引不少男士的視線。

    "回來幹嘛?"我頭皮發炸。難道天下的妹妹都愛扯哥哥的後腿?

    "爸爸叫我寸步不離地看著你,不可以作怪。"

    "咦!你是誰呀!"舞曲方歇,裴佳雯老實不客氣地隨我回座,還大方地同梅子打招呼。

    "你又是誰?"梅子也不好惹。

    "這是舍妹。"我為她們介紹。

    梅子不相信。

    "我爸爸說哥哥是個危險人物,少女得特別小心。"佳雯笑嘻嘻。

    "是嗎?"梅子繃著臉。

    "騙你是這個!"佳雯做了個烏龜的姿勢。

    任何人在紅粉知己前說我的壞話都是我的敵人。

    "梅子,你要喝什麼飲料?"我站起來,並且暗示佳雯跟我一起離開。

    "太好了!太好了!"佳雯成心來攪和,像小孩子似的拍著手,"我要蘋果西打。咦!你在桌子下踢我幹嘛?"

    "走啊!"我再不跟她客氣,索性推她。

    把佳雯拉到角落裡,我跟她翻了臉,"你有完沒完?"

    "我不喜歡你跟那個醜八怪。我要回家。"她撒起賴來了。

    "回去呀!"太好了,我趕她。

    "你陪我!"

    "免談。"

    "真的嗎?"她很有興趣地說,"我會表演尖叫,當場暈倒、狂舞,你喜歡哪一種"。

    她是個神經病!破壞狂。

    "你喜歡那個醜八怪,不喜歡我!"她被我推出去時,憤怒地說。

    "你是我妹妹!"我跟她講道理。

    "野女人到處都有,妹妹只有一個。"她叫。

    幸好只有一個叨嘮果有十七、八個,我就用不著活了。

    回到座位,梅子已經被她以前的男同學請下去跳舞了。舞影婆婆中,那個白馬王子型的傢伙還真夠帥,吉魯巴帶著梅子滿場院飛,太帥了!太帥了!我來簡直是多餘。

    梅子在沒來之前就告訴我。這頭大白馬在唸書時就追求她。

    瞧瞧他們還真是天生一對。

    一股酸意往上冒,我登時拂袖而去。

    走到外面,我正要找車,一輛烏七麻黑的BMW"刷"地一下開了過來,裴佳雯從車窗伸出根指頭對我勾了勾。

    "怎麼還在這裡?"我問。

    "等你呀!"她發動車子,"想必你也受不了多久那個醜女。"

    她口口聲聲罵梅子是醜女,大概是妒忌,這是與文人相輕同樣的道理。

    "年紀輕輕的,幹嘛弄得像黑手黨?"這樣一部漂亮的車,她弄得裡外都黑,太陰森了。

    "你是明知故問嘛,"她高興地笑,"我本來便是女黑手黨。"

    如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大概會嚇得口吐白沫。不過我想她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正在興頭上。

    "咦!不說話?"她驚異。

    我生什麼氣,她百分之百是裴俊榮的根,而且被培養成了一棵大毒草。

    人家都說虎毒不食子,難道裴俊榮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壞事,連惟一的小女兒都要拖下水。

    "你開到哪裡去了?停車!停車!"我看看窗外,風景太奇怪了,這是往陽明山上去的路嘛!

    "去我住的地方。"

    "你不是住在城裡?"

    "那個鳥窩?得了吧,住那裡不悶死才怪。"

    她住在白雲山莊附近,佔地有一公頃,但是建築得非常簡單,與黑手黨的傳統太不相符。

    當然!她是冒牌貨,只能雷同,不能太過分,否則是要抓的。

    "這裡叫佳期園,你喜歡嗎?"她得意地說,"爸爸給我的十六歲生日禮物。"

    "你才十六歲?"

    "咦?我看起來有多老?"她作鬼臉,連聲問,"我老嗎?我老嗎?你這個青光眼,白內障!"

    她真會罵人!還真夠毒!

    佳園內除了一棟簡單的老式四合院外,只有個草樂園,其它全是佳雯的娛樂設施,馬房、靶場、健身房、游泳池等等。

    "我不知道你還要去參加奧運會。"我被那些具有職業水準的場地弄得目瞪口呆。

    "健身而已。"她捲起袖子,看到她那足以賣弄的肌肉,我才知道真不是充的。

    "你不是廈門人嗎?"我問她。

    "一個災難的中國,無苟免的台灣!"她表明自己可是不折不扣的大學者,出口必然成章。

    "你是統派?"我試探。這年頭要弄清楚對方的政治背景可不是容易事。

    "傻瓜!這是國民黨講的!"

    "你種草藥幹嘛?"

    "我在做研究。"她從籠子裡抱出了一隻難看的變色龍。那頭怪物本來灰糊糊的,一看到我居然而變成黃色,還帶著些奇怪的斑點。變色龍順著她的指頭往袖子上爬,一直爬到肩膀上坐下來不動,像個什麼怪異的飾物。

    "拿掉好不好?當心得無名腫毒。"我拜託她。太噁心了,我最討厭什麼蟲子之類的東西。我有皮膚過敏,會起老大的風疹塊。

    "變色龍是最愛乾淨的了,傻瓜!"她嗤之以鼻,繼續讓那隻怪物停在肩上,我只好盡量不靠近她。

    我走完佳園一圈,已夜裡十二點,她馱夠了寶,該放我回去睡覺了吧。

    她小姐興致大的很,要我陪她騎馬。

    "改天!改天!"我敷衍她。

    "不給面子。"她勃然變色,大概馬上就要命令把她請過我吃的糖果吐出來還給她。

    我以最瀟灑的姿勢上馬,不料竟以最齷齪的姿勢自另一側摔落地,這是我步入中年後,標準的上馬姿勢。

    "哈哈哈!"裴佳雯大笑。連那個睡眼惺忪硬被叫起來牽馬的馬伕都笑。

    "你的才藝太爛了。"她譏笑我就算了,不應隨便批評。

    我咕噥著站了起來。又不參加五燈獎,要精通才藝幹嘛?

    這是我表示個性的最大時機,我扭頭就走。

    "風度!風度!男人最重要的就是風度!"她追上來教訓。

    那也得看對象,我在她面前需要什麼風度?天底下做哥哥的都會在老妹面前真情流露,這叫做英雄本色。

    "好吧!你喜歡什麼,我陪你玩!"她洩氣地說。

    凌晨一點問我喜歡玩什麼,她大概腦子壞了。

    "你不喜歡,我可以改!"她像小女孩般牽住我的衣角,低聲說。

    "你知不知道,人體內有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我問,"交感神經白天工作,到了晚上十點,和副交感神經換班。如果你老讓交感神經工作個不停,而副交感神經又老是閒呆著,就會神經錯亂。"

    最後我的醫學演說使得副交感神經勝利,得到了工作權。

    裴佳雯恭請我在佳園客房休息。

    這棟四合院外表樸實,裡面還真別有洞天,每個臥室均有溫泉浴室及簡易三溫暖,蒸烤煮炸均可自理。

    我泡在滾燙的硫磺水裡,心想,裴俊榮還真疼愛這個二轉子,想必她母親是個尤物,贏得了他所有的寵幸。

    一覺睡到天亮,既沒有00七的艷遇,也未命喪黑幫,如此之稀鬆平常,太讓我嘖嘖稱奇。

    梳洗過後,一個太陽穴隆起,狀似大內高手的傭人端來早餐。

    "小姐呢?"我問。

    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也是個有禮貌的壞東西,他畢恭畢敬地說:"少爺,小姐回廈門去了。"

    裴佳雯還真神出鬼沒。

    "幾時回來?"

    "不一定。"

    吃完飯我起身要走,那個壞東西跟著我。

    "別跟我,去忙你自己的。"我趕他。任何人看見我與黑社會的人物在一起,都不會再把我歸類於好人,遭歧視事小,萬一冤枉捱黑拳多划不來。

    "回少爺的話,小姐命我隨身保護少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囉嗦!我這就回家了,還要你做什麼。"

    "是!"那傢伙轉身走開,我以為他聽懂了,沒想到我走過草坪時,他已經開出一部車在大門等我了。

    我當然不會上他的車,可是他攔在那裡,就是有空計程車過去,發現有個凶神惡煞的待在那裡,哪敢停,全都加速駛過溜之大吉。

    "喂!你走開!"

    "報告少爺,我叫李得,少爺儘管叫我小李。"他太幽默了。

    李得一直跟著我到家。我既然平安到了,他老先生可以滾了吧?

    "少爺!小姐要我伺候您。"

    "你幹嘛非聽她的不可?"

    "她會懲罰我。"他不敢違抗幫規。

    "你就不怕我罰你?"

    "少爺仁慈,少爺不會的。"他露齒一笑,吃定了我。

    那他可是太誤會了!我小時候有誰不順我的意,我會罰他吞香煙灰,跪圖釘,招數必比佳雯厲害,而且絕對下回翻新,不會用老。

    可是他恭維我仁慈……我要是做了什麼,就仁慈了……唉!真是傷腦筋。

    "去去去!"我叫他走開,哪邊涼快哪邊閃。

    開始工作時,我心裡還在咒罵,但不久之後,我就進入了情況,石像中的幽靈更與人世間接近了一點。

    我一直打石頭打到聞到紅燒肉的香味——那氣味太香,香得我以為自己神經錯亂了。

    轉過關,小李背著手站在那裡。

    "少爺,開飯了!"

    他是個爛衛兵,卻是個好廚子,手藝比起大飯店師傅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是他怎麼知道我不吃素?

    "小姐說您最喜歡吃豆腐果燒肉,八寶茄子……"他列舉了一大堆我喜歡吃的菜,蔡叔又出賣我,現在我已經捨不得趕走這個伊伊易牙。

    我捨不得任何一個會使我食慾得到滿足的人。

    小李不但菜燒得色香味俱全,連飯都好吃。他真捨得下本錢,家常飯居然用的是壽司米,還加了獨家秘方,可說是香聞數里。

    孫子兵法,攻心為上。真不是虛言。

    "小李,你從前是做什麼的?"

    "我在貓狗食品廠工作,少爺。"

    工作室裡原有個空著不用的食庫,小李用下午的時間清理好,就權充住處,他還真不得閒,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在掘土。

    "你幹什麼?"

    "種花,少爺。中午買菜時我買了些花。"

    他盡可以美化環境,把這裡弄成觀光園,多娘娘腔都可以。他買的那一船花總不能丟進河水裡餵魚。

    "不許動那些蜘蛛百合。"我命令道。

    不說還好,過了一會我再探出頭來,那一束最大的蜘蛛百合不見了,變成了玫瑰花。

    "小李,你為什麼挖掉蜘蛛百合?"

    "什麼蜘蛛百合??"他從花裡探出頭來。

    小李並不是全無弱點,他整天動個不停,是因為他不能坐著,只要他一坐下,就會打呵欠,然後睡著。

    我觀察了兩天後,得到一個結論,我性情孤僻最適宜打光棍,不合適群居,還是擺脫掉這傢伙的好。

    "去拿餅乾來。"我跟他硬拚絕對沒把握,自然是要智取。

    他把剛烤她的餅乾捧來,還斟上茶。

    "坐呀!"我又道,"陪我吃。"

    他很有自知之明:"我站著就可以了。"

    "坐!"我發脾氣了,他沒法子只好坐。我跟他拉東扯西,他走不開,只好笑臉相陪,可是過不了多久,呵欠打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我怎麼會放過他!繼續發揮口才,直到他靠在牆上打起呼嚕為止。

    我騎上摩托車逃之夭夭。但外頭海闊天空,可去的地方還真不多,我才一到畫廊,楊寶發就接到了電話。

    "裴文,找你的。"楊寶發大笨蛋居然把電話給了我。

    "說我走了!"我連連搖手。

    "秦夫人!他剛走。"楊寶發對電話筒說。我立刻飛撲過去,把他推開。

    但,沒過幾秒鐘,我就發現他還有用。"老楊!你怎麼還沒把作品給秦夫人送去?"

    老楊用一種非常有趣的眼光瞧我,瞧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等你呀!"他慢吞吞地說。

    有了公務在身,到秦府去也有個借口,秦無雙即使要殺我,當著老楊也不好下手。

    那個幾乎有一噸重的作品是用吊車吊上去的,到了秦府還得照原樣吊下來,去了四個壯漢才算擺平。

    秦無雙站在窗口看,放妥位置後,叫梅子招呼我們進去喝茶。奶茶點心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子,還有空了白圍裙的傭人伺候,但她並不出來。

    "好大的架子。"我心裡想。

    梅子與楊寶發談笑風生,卻偷偷用眼睛瞪我,我前些天晚上放她鴿子,唐突了佳人。

    既然見不了真主子,我走人便是。

    "裴先生!"梅子可不是省油的燈,我跟老楊才預備站起來告辭,她就說話了,"您上回要我們預備的工具已經辦來了,您是不是要先過目?"

    老楊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受罪。

    我哪裡有交待什麼工具?梅子見沒有旁人,臉一下子板了下來,冷冰冰的。

    "梅子,不高興了?"我先發制人。

    她愛理不理地走了,給了我一個大沒趣。

    既然如此,我便應該去個有趣的地方。

    秦無雙坐在玻璃畫室裡,神態悠閒的畫一幅靜物,用的技巧非常古老,可上溯到文藝復興時代,如果拿到畫廊去,會真有人當古董。

    我站在角落裡,看她的瀟灑,看她的美。

    奇異的感覺,自心裡慢慢湧現,是慾望是柔情,是怨是愛,還有其它的東西,困難的糾結在一起,像一團亂線。

    每次,我見到她,都有這般難忍的感情。我們本來是不該相遇的,也不該有愛的。無可奈何是它發生了。

    "為什麼不進來?"她自玻璃的反光中望著我。

    我進得來嗎?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包圍著她,金錢、權勢、名望、地位……這些也許沒什麼,但,她畢竟是別人的妻子,我再有本事也更改不了這個事實。

    "你怕我?"她轉過身,她瘦了,臉龐整個小了一圈,我心裡一陣溫柔的刺痛。

    我點點頭。

    "為什麼?"她問。貓一樣神秘的眼睛上有著淡淡的陰影。

    因為,因為——我愛你。

    我微微顫抖起來,我站在那裡不敢移動分毫,只要一動,我就阻止不了自己做出不該做的事。我體內的血液往上竄升、沸騰,我呻吟了一聲,用力咬緊嘴唇。

    她對我笑了笑。

    我近乎絕望地閉起眼睛。我渴望著抱她,吻她,用手指搓揉著她的每一部分,跟她說我愛她。

    一陣幽幽的香氣飄了過來,一要涼沁沁的手指輕劃過我的唇

    我張開了眼,她就在我面前,近得只要用呼吸就可以觸碰到她。但那又怎麼樣,她還是屬於別人的……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渴望,直到每一個器官都疼痛起來為止。

    我終於顫抖地抱住她,瘋狂地吻著她,而她的情況比我好不到哪裡去,甚至顫得比我還厲害,我搜索著她的唇,喉嚨裡發出滿足的聲音,我用力揉著她,狂野的血液和意念,使我想揉碎她,揉碎她……

    她喘息著,扭動著,熱力與激情使我更無法自制。

    "無雙!無雙!"我叫,"求求你,求求你!"

    她雙眼微閉,宛如痛苦又似快樂,我一下子紅了眼睛:"無雙,求你!"

    她笑了,笑得是那麼柔弱、無辜,全然不抵抗,身子輕得像棉絮,雙腿順著我的身體往下屈,癱瘓在地毯上。我跪了下去,輕輕地將她放平。

    她的眼睛張開了,美麗得不能讓人逼視,溫柔得讓我不敢再碰她。她微笑著執起我的手,放在最使我心動的地方。我像觸了電般縮了回手。

    她側了身,敞露的衣領裡露出了沒有穿內衣的胸脯,我的手指發顫地覆了上去,然後發狂似地把衣襟整個扯開來。她受驚地摀住了胸口,我狠狠地把她的手扒開……

    我們渡過了生命中最狂野的激流,越過了最難攀登的高峰……我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也奉獻出從未有過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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