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蘭福特公爵夫人昨天去了哪裡?」他把早餐盤放在亞穆腿上。
「我沒有興趣猜謎。」
「伊甸山莊園。」
亞穆放下剛舉起的咖啡。尼克的工作之一是從所有有關人士的僕人打聽消息,這批新朋友之一是蘭福特公爵府的廚師。
「她跟艾凡瑞吵過架之後的一個小時就去了,」尼克宣稱。「應該是去伏在公爵遺孀邢夫人的肩上哭泣,聽說這是她常常做的事。」
公爵遺孀是傑森的母親,也是現在的伊甸山伯爵夫人愛玫的祖母,愛玫則是亞穆十年前不惜犧牲一切想要據為己有、但她心已他屬的女孩。根據傑森說,邢夫人是一位理財專家,她的精明幹練連倫敦最鐵石心腸、最厲害的財務經理人都會害怕。而她的心,也跟鋪路的石頭一樣柔軟。亞穆不認為她的肩膀會有多柔軟。
「蘭福特夫人找她已經好多年,」尼克又說。「自從她剛結婚,碰上一些財務問題,邢夫人就是她的財務顧問。你說艾凡瑞和他母親因為錢而起爭執,他母親去找邢夫人,可見問題可能挺嚴重的。」
「我不喜歡這樣。」亞穆說。
「你又不能把每個人都關在各自的家,」尼克走去拉開窗簾。「你也不能控制他們去見誰或不去見誰,不能把每一家的每個人都弄成你要的樣子。」
「你這麼直率的評語應該有個重點吧,」他冷冷的說。「你認為我的方法不對?」
「我哪敢認為你的方法不對,」尼克說。「任何人都不敢,不是嗎?即使昆丁也以為你正以平日的冷靜效率,認真嚴肅地在設法解決畢樊世的案件。所以我才忍不住猜想,你為什己不鼓勵畢夫人這麼有觀察力的人多多跟有關的人接觸。據你所說,她簡直把薛本尼玩弄於掌心裡,不是嗎?」
「我不要謀殺犯靠近她,她不吃這行飯,其中會有危險。」亞穆嚴厲地說。
尼克看著他。「是啊,說的也是。我是否應該讓昆丁知道蘭福特夫人的行蹤?」尼克以比較克制的口氣問。「他或許會想去伊甸山問出詳情。」
「去吧,現在就去。」
☆☆☆
昆丁從來不是好找的人,所以尼克兩個小時之後才回來,那時亞穆已經盥洗著裝完畢,坐在書房裡生悶氣。
十一點時,尼克前來告知主人,邢夫人在門廳,並堅信艾司蒙伯爵一定在家,除非跟他說過話,否則她決不離開。
「她堅持不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除了抓起她丟出去。」
亞穆已經起身穿上外套。他早已聽到那些聲音,本能地有所戒備,他身側的疤痕也開始抽痛。他從未見過公爵遺孀,但是從她兒子傑森那裡知道,把她丟出去絕非阻止她做任何事的方法。
「請她上來吧。」他說。
幾分鐘後,門打開,一位矮小嚴厲的女士邁步而入。她如暴雷將至般滿臉烏雲,一手拿著應該是用來當武器的手杖,因為她根本不需要它的幫助,另一手則拿著跟她本人差不多大的提袋。
亞穆擺出微笑恭敬的表情,冒著頭部被打一杖的危險低頭鞠躬,嘴上言不由衷地說著如此意外來訪、不勝榮幸等等的客套話。
「意外是真的,榮幸我看未必。不過,我看你天生就是個大說謊家。」她哼道。
她拄著手杖,咚咚咚的走過書房。看著書架,她說:「你也看書?」
「是的,夫人,我也會寫字。」
精明的榛色眼睛注視著他。「這我很清楚,你曾偽造施夫人的手筆寫信給我。」
亞穆的內心打個結。十年前他偽造施夫人的信件,將公爵遺孀以及她的孫女愛玫小姐引誘到倫敦來。「您的記憶力真好。」他的聲音絲毫沒有透出任何不安。
「我不是來敘舊的,」她說。「我是來看看你。」她真的看了,而且上下看了三次。
「好個俊美的魔鬼。」她咕噥著說完,選了書房裡最硬的椅子坐下來。「問題是,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相信昆丁一定把我目前的任務告訴過你。」
「別害我太累,坐下來。」她命令道。「我想看著人的眼睛,但不想扭到脖子。」
亞穆拉來第二硬的椅子,坐下。
她打開巨大的提袋,拿出一份文件交給他。「蘭福特夫人昨天去找我,她談了很多事,這是其中之一。」
亞穆很快將文件看過去。「十二月,艾凡瑞爵爺購買芬登進口公司一千股的股份,」他說。「這個投資並不是很聰明。」
「依觀點而定,」她說。「芬登進口公司並不存在,從來不曾存在。」
「那麼他受騙了。」
「或者受到勒索。」她審視他的臉。「你並不驚訝,看來你見過這種手法。」
「十年前,白樵納就拿這種『收據』給被他勒索的受害人,」亞穆冷冷的說。「讓他們作為鉅額財物損失的證明,他說是你兒子傑若教他的。」
「是嗎?」她對於那個不肖子被提及,毫無不安的表情。「你在昆丁告訴我的所謂的『二八』案件中再次見到,所以我們不難猜知艾凡瑞遭到誰的勒索。」
「這看起來像是畢樊世的手法,」亞穆謹慎的同意。「我相信你並沒有把真相告訴蘭福特夫人。」
她哼了一聲。「我像那種笨蛋嗎?我告訴她,艾凡瑞買了毫無價值的股票,但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而她應該慶幸他只買了一千基尼,跟她一季買帽子的錢差不多。但她說讓她生氣的不是錢,而是他的無禮。什麼無禮!他已經是成年人,他的津貼要怎樣用是他自己的事,只要他沒有再跟父母伸手,而艾凡瑞並沒有。我想事情應該就這樣解決了。」她拿手杖敲敲地板。「現在,她說艾凡瑞迷上了畢黎柔是怎麼回事?」
「那是胡說,」他冷冷地答。「你想呢?畢夫人趁她丈夫屍骨未寒就要找個有錢的人取代嗎?」
「說話不必帶刺,」她說。「我只是轉述他母親的話,也認為你應該知道她對兒子一個星期去畢家兩次、而且停留時間過長,很不高興。我不想問你又在那地方停留多久,」她不忘加上這一句。「我見過她,不必天才也能知道。都這麼久了,你為什麼還在倫敦糾纏這眾人都受害的案件。」
「畢樊世死去不過六個星期,」他盡力保持聲音平穩。「我大多數的調查都要好幾個月,有的甚至好幾年。何況你必定知道這件事的敏感和複雜,不是拿個攻城槌打進去就可以了事。那是你的方法,我不來這一套。」
「但我從來不曾把生殖器官和思考器官混為一談,」她反唇相譏。「我相信你甚至沒看過畢樊世的財務狀況,只知道他從巴黎出來時幾乎破產,而全世界都知道賀德魯守著他的妻子的基金,讓他絕對碰不著。又或者,你認為一個靠勒索為業的人,他的財務狀況並不重要?至少沒有鑽進他妻子的裙下那樣重要。」
亞穆努力控制著脾氣,說明那位妻子是重要的資料來源,他也解釋薛本尼和領針的事,以及他如何因為領針而更瞭解艾凡瑞。「侯爵有我不能說給別人聽的問題,使得他容易受到勒索,這也從你這裡得到證實了。」
她精明的眼睛瞪著他。「你確定艾凡瑞付錢掩飾是自己的問題,不是別人的?」
亞穆知道這女人很精明,這樣問必有原因。他想了一下。公佈一個人性無能並不會帶來多大的利溢,尤其來自一個醉漢和鴉片的使用者,大家了不起當作笑話,即使相信了,應該也是同情多過於丟臉吧。
「你的別人指的是誰?」他問。
「也許你並不知道艾凡端的哥哥查理不喜歡女人,」她說。「也許你不知道是查理讓他父親運用關係才讓柯德蒙進入外交單位工作。蘭福特夫人告訴我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但查理不喜歡女人的事不是她說的,因為她也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我比別人看見更多事,或許是因為我敢看。」
她彎身向他,聲音放低下來。「我若是你,我會找出艾凡瑞用這一千基尼買了什麼。我向你保證絕不是他本人的『問題』。」
如果她的話是真的,查理跟柯德蒙可能有感情關係。亞穆再次懷疑柯德蒙為何自殺?辭職已經夠了。除非有此文件遺失更嚴重的事,而且是柯德蒙始料未及之事。
「信件,」亞穆說。「艾凡瑞應該是付錢買回他哥哥寫給柯德蒙的信。」
公爵遺孀哼了一聲。「你果然有頭腦,只要它離開那位美麗寡婦的胸前想一想。」
亞穆要自己拿出耐心來。「我非常感謝這一條價值非凡的線索,夫人。它也解決了我和畢夫人一直百思不解的問題,雖然你或許不相信,但我們的確大都在談調查的事情。事實是,她隨時都在想這案件,像只追著骨頭不放的狗。」
「不然要怎樣?」她質問。「她還能想什麼,據我所知,她幾乎足不出戶。」
「我並沒有把她鎖起來,」亞穆開始覺得這其中有陰謀,先是黎柔、然後尼克,現在是公爵遺孀。「她隨時都可以出去。」
「沒人邀請她,她能去哪裡?」老巫婆凶巴巴地問。「你為什麼不運用你的影響力讓她出來做些好的事情?如果她像你說的那麼聰明、腦筋那麼快,又懂得察言觀色——」
「那太危險!」
「那就注意著她啊。」
他瞪視著老夫人。「你說什麼?」
「你聽得很清楚,你是求生專家不是嗎?正常人早就死了,你都還活著,不是嗎?據傑森說,你中過毒、頭部受過傷、中過槍、淹過水、挨過刀,還有天知道的什麼創傷,保護一個女人不被害死,根本是小孩子的玩意兒,不是嗎?」
「我不能時時刻刻都在她身邊,」亞穆不悅地指出。「即使我可以,那也很奇怪,大家會說閒話的。」
「何必這麼死腦筋,也不會是時時刻刻,」她說。「只有我不能陪她的時候。」
一塊冰冷的大石頭進駐亞穆心裡。「但你不是要回伊甸山嗎?」
「沒有,我為何要回去?」
「昆丁說伊甸山夫人隨時要生產。」
「昨天已經生了,終於生了一個女娃兒。」
「你會想去陪她吧。」
「不想,我想留在倫敦,因為事情任由你一個人處理顯然毫無進展。」她突然起身用力拉鈴。「讓你那位黑眼睛的僕人送點東西來喝吧,傑森不願意用理智看事情時,臉上就會出現你這種表情。」
☆☆☆
當晚九點,黎柔站在畫架前假裝畫畫,其實心裡正在想:迷戀會不會蒙蔽一個人的理智,或者聽覺。
昨夜,艾司蒙無所不用其極的設法轉移話題,現在她竟然聽見他說,要她盡量去跟畢樊世的敵人周旋,而且已經做了一些安排。社交界最令人敬畏的邢夫人明天就要來協助她。而且夫人此刻已經在朋友家向大家說明,她這回之所以來倫敦,是要向畢太太恭賀她在調查庭把內政部的傻子們應付得很好。
黎柔早就知道邢夫人對男性的評語一向不高,尤其是替政府工作的人;她也很支持像黎柔這樣憑借個人的努力在男人的世界中爭得一席之地的女人。
根據艾司蒙的解釋:因此,邢夫人很欣賞黎柔善於應付「頤指氣使的傲慢老鼠」,所以將她納入羽翼之下,這是非常合乎其個性的行為。黎柔幾個月前見過這位老夫人,知道這樣的形容還算溫和,老太太說起話來,連一向直率大膽的菲娜都會臉紅。
黎柔的想法倒是:艾司蒙挑了一個社交界誰也不敢反駁的老夫人當她的贊助人,其實也非常合乎他的個性。
「如果邢夫人要首相去跳河,」菲娜曾嘲弄地說。「首相只敢問要從哪一道橋跳下去。」
黎柔相信艾司蒙的確找到了最佳贊助人,但她也忍不住猜想他突然改變主意的原因。他只說她的天分被浪費了,出去搜集資料一定會對案件的調查大有幫助,他說了許多她昨天最想聽的話,可是他的表情一點也不高興。雖然他一邊說話,她一直在畫畫,但她無法不注意到他其實坐立難安。
他只在沙發上坐了一下就跳起來在爐前踱步,然後走到書架前看書,接著走到櫥櫃前打開每一扇門,又去窗前看著深垂的窗簾,然後把靠牆的一疊畫布排好又重排,最後他總算走到工作台旁,疊好一疊素描本後,現在正把鉛筆插入一個罐子,畫筆放入另一個。
「這似乎是個很好的計劃,」黎柔在沉默中說。「我假定她知道我要做什麼吧,或者你只是利用她的好心,說服她贊助我。」
「我已經把調查告訴她。」他跨坐在凳子上,拿起一把銳利的刀子,以快速而精確的動作開始削鉛筆。「我知道她很可信,昆丁也常跟她討教財務的問題,她在商界有廣大的人脈,而且是國內外都有。其實,今天是她來找我的,上回處理二八的案件時,她也曾提供資料。她昨天得到一份文件,認為我會有興趣。」
他暫停一下。「我還是告訴你吧。你丈夫曾經勒索艾凡瑞,但是理由並非大家會預測的。我們都不知道艾凡瑞的哥哥跟柯德蒙有關係,而邢夫人似乎是少數知道者之一。」
「有關係?」黎柔不安的問。
艾司蒙向她解釋。她瞪視著他。
他聳聳肩。「我也不懂,但我知道查理的不夠謹慎非常不可原諒。身為一個英國人,他竟然寫些不合宜的信給另一個英國人,還交由外交途徑遞送,真是極度愚蠢。更糟的是,也跟這位外交人員小有交情的弟弟,必須替他收拾善後。好像事情還不夠討厭,他付了錢保護父母,可是這對父母還拚命責怪他,認為他沒有哥哥完美。聊以安慰的是,我們對他的喜愛並沒有白費。艾凡瑞或許茫然不知方向,但他並不卑鄙也不邪惡,他只是被困在別人造成的陷阱中。」
黎柔知道她的嘴想必好久都合不起來。她閉上嘴,低頭清洗筆刷。查理犯了一個違反自然,難以言說的罪行,可是艾司蒙只把這種魔鬼似的行為以「不可原諒」一筆帶過。使地伯爵懊惱的——依她看,伯爵近來除了懊惱幾乎沒有其他情緒——只是查理的不夠謹慎。
天下還有什麼缺點、罪惡和罪行,是艾司蒙伯爵不熟悉且會重視的嗎?一個清晰的畫面出現在她眼前,他和她在工作台上,瘋狂如動物般交纏,只差分毫就可以得知他想對女人做些什麼。她覺得血液全部離開了她的臉。
你是誰?她想叫。你是什麼?
「我嚇到你了。」他說。
她拿起調色盤用刮刀用力刮著。「我只是無法適應解決這些謎團竟得把手探入毒蛇窩中,」她說。「越靠近事情的底它就越複雜,而且都有很銳利的牙齒。不過,或許是我不習慣探查別人的秘密。」她很快又說:「但我相信我很快就會發展出免疫力來,像你那樣。」
「我是在毒蛇窩出生的,」他看著被他削得很尖的鉛筆。「而且跟毒蛇一起長大。其實你也是。我們之間只是程度的差異,以及覺察與否。你受到保護,對週遭的事並不知情。但我從小就知道身邊發生的事,如果不知道,我早就死了。」
她呆呆地看著他把鉛筆插回罐子裡,又選了另一枝。「如果你要出門去尋找一個謀殺犯,黎柔,你最好先看清楚週遭的一切。如果你被害死了,我會非常的懊惱。」
一陣寒意竄下她的脊柱。
「我也不會很高興,」她好不容易把話擠出來。「你的目的如果是要嚇我,你做得很好。你到底要不要我出去調查?」
「我寧可讓你留在安全的地方。」
在你身邊?她無聲的問,看著他以流暢的動作把鉛筆變成針似的用具。
「但是,這已經來不及了,」他說。「你已經對這個謎無法自拔,又因為沒有人可以與你分享,你只能不斷的刺探我、折磨我。現在,我必須放你出去折磨其他人,同時希望你的求生本能也像你的調查技巧那樣能幹。」
「殺手只有一個。」她說。
「以及一票願意殺人以保護秘密的人,」他把鉛筆放回去。「請隨時牢記著這一點。你一定要把交手的每一個人都當成毒蛇,拿出耍蛇者面對響尾蛇的謹慎和心態。每一個人,黎柔,請你記住,絕無例外。任何人都不可以相信。」
任何人都不可以相信。在毒蛇窩裡出生。跟毒蛇一起長大。很吻合,她想,轉身面對她的畫:壁爐、爐前的凳子、沙發的一角。簡單的室內場景,跟他的完全不一樣。以前,她就曾覺察在他金髮藍眼、天使般的外表下其實有很多的黑暗面。過去的以及心理的黑暗。
她的確對這件事無法自拔……但她想知道的是每一條線索跟他的關係,以及這些線索透露出來的他。她的確在折磨他,因為他也在折磨她。她其實並不真正在意是誰殺了她那豬玀丈夫,倒是那個使得畢樊世神魂顛倒、並備受折磨的男人,令她著迷。這份著迷是危險的,一如樊世或許已經付出的代價。他曾把艾司蒙譬喻為鴉片,但是艾司蒙說得更好:耍蛇者(asnakecharmer。)另一個真理。
只要他把耍弄的技巧針對著你,你就逃不掉了,你完全沒辦法看別的地方。他不必要你過去,他外型的美以及內在的磁力,毫不費力即可將你吸引過去。而當他真的要你過去時,他也只需使用幾個經過精心挑選的字眼,以及恰到好處的聲調,你就五體投地了。
「黎柔。」
就是這樣。輕柔的、詢問的、似有若無的焦慮,恰到好處,完美而精準。
她慢慢把眼光移向他的眼睛,感覺到那股拉力,它似乎能讓你摸到,那讓人心痛與渴望的藍。
「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他問。「這很重要。」他從凳子下來。
「你要我小心,」她說。「還有謹慎。我瞭解。」她移到畫架的另一邊。
「我不要你碰上危險,」他說。「我寧可把你留在安全的地方,但那樣等於監禁你,像是把你跟我關在一起。我知道這不公平,可是我沒有其他辦法。」他靠近些,輕碰她的頭髮。「我的要求使你厭煩。跟其他人在一起,你或許是在做調查的工作,但你同時也會得到一些娛樂和刺激,對吧?即使不一定得到休息,起碼是些變化,以及自行發現事物真相的滿足。你會喜歡這樣,對吧?」
「對。」這也是真理。至少生命裡的某些東西、某些小小的部分是由得了她控制的。他應該是理解到這一點。然而,理解別人本來就是他的工作之一。
「所以,你對我總算滿意了?」他輕聲的問,拿起她的手。
「這是你的目的嗎?」她問。「讓我對你滿意?」
「既然我對這計劃非常不滿意,那你一定很滿意,」他玩著她的手指。「幸好這計劃也將是合理且有效率的,我必須一邊憂慮到快要死去,一邊不斷地這樣告訴自己。」
「我才不相信,你會讓我去做所有的工作,而你只是坐在一旁、或躺在一旁瞎操心。」她實在不懂為何僅只手指上輕緩似無的碰觸,竟能使得她全身的每一寸充滿激情的波瀾起伏。
「我好像真的只能那樣。近來我唯一做得好的事,好像只有照顧一位迷惘的侯爵,以及如何用最邪惡的方法引誘一位太過聰明的美女來到我的懷中。」他拿起她的另一隻手。「我昨晚沒有睡好,黎柔,你讓我不得安寧。」
「認識你之後所帶給我的,也從來不是安寧。「她說,她垂眼望向交握的手。他並沒有拉動,可是她仍感覺到拉扯。她的身體渴望更為靠近……靠近什麼?形體的美,以及致命的吸引力。表相的東西。想到裡面所隱藏的那些,她應該要發抖。
「我知道我是個問題。」他放開她的手,向沙發走去。
望見他又像東方人那樣斜躺下來,她心想,不知他在東方待過多久。西方貴族很少能排除多年的教養,這麼慵懶地躺下,更少人能做得如此自在。如果他招招手就有一群舞女雲一般地湧現,黎柔也不會驚訝。
她自然地想拿素描本。
「不要吧,黎柔,」他說。「過來跟我說說話。」
「我們隔著一段距離說話時,通常比較有建設性。」她說。
「我知道你認為我不講理,」他說。「但我不是徹頭徹尾的壞蛋,我想要做些補償。」他輕輕一笑。「過來,我來教你一個技巧。怎樣操縱我的技巧。」
她嘲弄地看著他。
「好吧,不然你能怎麼辦?」他問。「你要怎樣抵擋我?我不像你丈夫。你說不的時候,我好話相勸,或者聽而不聞,所以你如何拒絕都沒有用。鎖門沒有用,你試過撥火棒,也沒有用。你還想嘗試什麼必定會失敗的方法嗎?或者,你要把握機會,利用我目前的懺悔情緒,學習技巧,一些等我清醒,我就會後悔把它教給你的技巧?」
反正她也沒有損失。他若說謊,她也只好認了。事實上,她的心裡早就認輸了。她放下素描本,走過去。
他向後移,拍拍腰部附近空出來的小地方。黎柔小聲埋怨著坐下來。
「真好,我已經平靜許多了,」他說。「因為你在我身邊,在我想要你在的地方,我感覺得到你的溫暖。」
她也感變到他的溫暖,以及溫暖身體裡所奔騰的香味,異國的、男性的。像看不見的煙,與她自己的味道混合為一,絲絲縷縷、恍如沒藥一般,再也分不出是她的味道或他的。
「好吧,技巧就在哄騙我的頭腦,」他說。「不要讓我想,因為我太狡詐。你該做的是,讓我的男性本能入睡,讓它遲鈍。你可以跟我討價還價,我想要的快樂你不願意給我,但你可以給我你覺得可以接受的。」他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臉上。「用你的手替我織造一個夢,在我的腦海裡畫一幅美麗的畫。」他帶著她的手放到太陽穴上。
她不相信他的頭腦可以被哄騙,或變得遲鈍。然而,她也無法假裝不想碰觸他。女人的她想要愛撫他,藝術家的她想要研究他那迷人臉龐的每一角度和曲線。正如神話中的雕塑家費達司想讓阿波羅靜止下來,容許他凡人的手讓天神的美停駐,留下些許的永恆。
她抽出手來。「別再告訴我任何事,」她說。「讓我自己想。」
他想被哄騙與安撫,而不是檢查,所以她用她會希望任何人摸她臉的方式開始。輕輕地把手指放在額頭的正中央,往外推。非常的輕,不是油畫的筆觸,而是水彩。
他閉上眼睛,發出耳語般的輕歎。
羽毛般的撫觸從額頭進入發線,原本並不明顯的額紋,被她很有節奏的觸碰更為撫平。她同時感覺到,他的呼吸也被撫平下來。
受到這樣的鼓舞,她的手指移向鼻樑,輕輕拂過眉毛,注意到它的顏色比頭髮深一個色度,但是又比濃密的長睫毛略淺。然後,她的手指向下、向外,沿著挺直的鼻子畫過顴骨,找到她幾個星期前發現的、他只要一有困擾就會出現的法令紋,然後他的右耳下方有她以前沒有發現的小疤痕。
不管他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他其實承受過比她所猜到的更多損傷。這體會令她心疼,也使她軟化下來,出自想要安慰他的本能,她開始把他的頭髮往後梳。
「啊,真好。」他喃喃低語,轉頭抵向她的手。
像隻貓,她忍住一定很白癡的微笑。他想要得到寵愛,狡猾的小東西,而像任何一隻貓,他也不由自主的索取更多。
但是她也很喜歡寵愛他,絲般的頭髮滑過手指,微熱的頭皮,隨著她的手指伸展的強壯的頸部肌肉。
此刻,他是一隻美麗的大貓,渴望著撫弄。她則心滿意足的享受掌握大權的感覺,甚至喜歡其中的不確定,知道他是危險的,而且可以隨時轉過頭來咬她一口。近在眼前的危機感,助長愉悅的黑暗種子更為滋長。
不管怎樣,他是最享受的人,他的呼吸慢了下來,越來越沉。想起他在她身上製造的奇跡,她專注於按摩他的頭部和脖子,每一撫觸都好像在催眠。
這動作好像也安撫了她,她的思緒開始在夢幻般的影像之間遊走,金光閃閃的大貓走過垂著絲簾的房間……敞開的窗外那幽深的藍天……鮮花、藥草、焚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似有若無的旋律,哀怨的木管樂器……在榆樹間耳語的夏日微風。
神遊中她忘了時間,可能早已撫弄她的叢林大貓一整個晚上,但是即使她強壯的手餓是有限度的。酸痛的肌肉將她帶回現實的世界,發現她聽到的喵鳴已是男人呼呼大睡的深沉呼吸聲。
這一次,他好像是真的睡著了。她將手拿開時,他動也沒動。她實驗地移開一點點,他沒有反應。她起身離開沙發,他仍沉睡。
她輕聲走出畫室,關上門。謹慎抹去臉上的勝利笑容,她下樓找到正在替櫥櫃上蠟的露莎。「先生睡著了。」黎柔告訴她。
露莎油亮的黑眉毛揚起來。
「我不知道要不要叫醒他,」黎柔說。「我自己也很累了,而且他明天安排了我去見一位重要人士,公爵遺孀邢夫人,我希望表現我最好的一面。」
露莎點頭。「他如果醒來,會希望你立刻跟他一起工作,因為男人一向很不講理。可是,你想早些上床也是聰明的。上床去吧,夫人,享受你的休息。我會在天亮之前把他叫醒,讓他回家。」
「謝謝你,而如果他在那之前醒來——」
「他也會回家去的,夫人。」她很有默契的看著黎柔。「你需要休息,而我保證你不會受到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