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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囚犯 第十二章 作者:羅莉塔·雀斯
    三個星期之後,黎柔開始覺得調查的工作好像都是她一個人在做。

    在她家睡著的那晚之後,艾司蒙不曾再潛入她的屋子。他曾說過要她用自己的方法進行,顯然是認真的,因為第二天她跟邢夫人第一次見面時,後者便傳達了一句話:等畢太太找到重要的事,才把伯爵找來。在那之前,他不會擋她們的路。公爵遺孀舉雙手贊成。

    「你從來不曾真正的參與社交界,」邢夫人說。「我告訴你,那絕對是非常吃力的工作。當你腳酸得想吊起來、且因為聽或說太多話而頭痛到受不了的時候,哪裡禁得起他又跟你討論事情到半夜。」

    公爵遺孀的話果然並不誇張。

    根據合宜的守喪禮儀,紳士們不能請黎柔跳舞,甚至連最輕微的調情都不可以。所以她只能跟女士們在一起,鍛煉聽與說的本事。而因為邢夫人的精力太過充沛,黎柔醒著的每一分鐘幾乎都在聽和說。

    此刻,她坐在夫人戲院的包廂內假裝欣賞舞台喜劇,一邊思考著兩個問題,一邊還得使盡全力不要看向附近的一個包廂。艾凡瑞和艾司蒙在那裡。

    黎柔不想看向那個方向。三個星期以來,她在各種娛樂場合見過艾司蒙,已經知道如果她想見他,必須由她開口。她一直在抗拒這個誘惑,想要堅持到有真正重要的線索時再說。她希望她拿得出真正有用的解決方法,而不是更多問題,而且是要對調查有幫助的。她不認為眼前的兩個問題會有幫助,但是它們困擾著她不放。

    首先是薛本尼。知道他曾率領社交界排斥她的丈夫,黎柔假設起因為樊世膽敢染指薛本尼夫人所採取的報復。然而,根據公爵夫人那些長舌朋友所言,那是在薛本尼跑去毀掉他夫人之畫像的一個星期之前。黎柔不認為一個人的氣可以忍那麼久,所以樊世是否以另一件事惹惱了薛本尼?如果是,那又是什麼?

    第二個問題正坐在她身邊:菲娜。她昨天獨自回到倫敦,可見事情一定出了大差錯。除了一些語焉不詳的話,對她妹妹的情況隻字不提。黎柔相信如果蘭蒂生病,菲娜不可能離開她。可是,菲娜的神情比去杜賽特之前更為憂慮。她雙眼無神,而且氣色很差,自從昨天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睡著了嗎?」公爵遺孀銳利的聲音將她從沉思中驚醒,這才發現已是中場休息。一邊保證她並沒有睡著,她看向艾凡瑞的包廂,空的。

    她轉向菲娜,後者正以看好戲的眼神望著她。

    「他很努力的不要看向這裡,跟你一樣,不太成功。」菲娜說。

    「你是說林磊爵爺嗎?」黎柔冷靜以對。「據說他一直點頭是輕微中風的後遺症。」她轉向公爵遺孀。「是嗎,邢夫人?」

    「他是個東倒西歪的老傢伙,」老夫人說。這時包廂的門打開,她扭頭看。「啊,貓兒來了。」

    黎柔不必轉頭。甚至在聞到那似有若無的熟悉香味之前,空氣的變化已使她脈搏加速。她微微轉身,強裝微笑面對大維,雖然全身的每一個分子都強烈的感受到他身邊的那個人。

    她活潑的談話也針對著大維,並假裝沒有注意傾身向邢夫人致意的艾司蒙就站在兩英吋之外,而且電流一陣陣激盪著她。

    讓人焦慮的幾分鐘之後,兩人離開,黎柔發現她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她只記得香味……外套拂過她的衣袖,以及他眼中那刀鋒一般的藍。

    但願失魂落魄的樣子並未被注意,她仍武裝起來準備接受菲娜的揶揄。

    然而,攻擊居然來自另一方,而且炮火對準的也不是她。

    「菲娜,你是怎麼啦?那男孩做錯了什麼事,竟然被你這樣鄙視?」邢夫人嚷道。

    菲娜動彈不得,黎柔則驚駭得說不出話。

    「他問候你妹妹,」夫人傾過黎柔腿上責備菲娜。「你明知道他擔憂到快要死去,可是你看他的樣子好像他剛從老鼠洞出來。你認為蘭蒂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人?皇室的公爵?說真的,在你去年冬天鬧出來的笑話之後,艾凡瑞還這麼有禮貌的前來問候你,我已經非常驚訝了。」

    邢夫人坐回去。「她當時威脅說要拿馬鞭打他,」夫人告訴黎柔。「這就是這位淑女的風範,拿馬鞭打蘭福特的繼承人?她大概忘了她父親是蘭福特最好的朋友,也忘了她父親死後是蘭福特替她所有的兄弟找到居住的地方。」

    菲娜原本毫無動靜地注視著舞台,這時猛地跳起來,拉開包廂的門往外走。

    黎柔也跳起來,邢夫人拉住她的手。「小心行事,」她壓低聲音說。「說話要注意,但是一定要逼她說出來。不只是她對艾凡瑞有什麼不滿,還有畢樊世到底做了什麼。我敢打賭他可能對蘭蒂下了手。」

    黎柔怒視著她,「菲娜是我的朋友——」

    「這時候你沒有朋友,這是公事。我故意刺激她了,接下來由你收尾。」

    黎柔看向艾凡瑞的包廂,兩個男人正湊在一起說話,但是黎柔相信艾司蒙絕對注意到菲娜奪門而出。她也會期待她找到一些答案。

    「真是的。」她低聲說著離開了包廂。

    一小段時間之後,她好不容易在女休息室裡找到菲娜。她拿出一個銅板塞在服務生手裡,要她離開。

    門關起來後,黎柔向屏風走去。「我知道你不是內急,」她說。「你要出來,還是我進去逼你把幾個月前就該說的話解釋清楚。菲娜,樊世對你妹妹做了什麼事,而且你為什麼把責任怪到大維身上?還有,你認為把她藏在杜賽特到底能完成什麼?」

    菲娜從屏風後面出來,雙眼都是眼淚。「噢,黎柔,」她哽咽的說。「她因為大維而心碎,我能怎麼辦?」

    黎柔伸出雙手,菲娜哭著投入她的懷裡,她開始邊哭邊說。

    十二月初,林磊爵爺的週年舞會上,蘭蒂不顧菲娜要她別靠近畢樊世朋友的警告,跟大維跳了兩支舞。既然,蘭蒂不聽話,菲娜改而警告大維不准靠近妹妹。他便立刻離開了。可是樊世留在舞會裡折磨菲娜。他開玩笑的告訴她,在場所有的人都看到蘭蒂神魂顛倒的樣子,也都同意她應該是蘭福特繼承人的理想妻子:她一定很會生孩子,不是嗎?伍家的人都像兔子一樣容易繁殖,不是嗎?等她站在禮壇前面,她說的一定不是「我願意」,而是「我有了」。

    被激怒的菲娜也反唇相譏,拿艾司蒙取笑樊世。

    「原諒我,黎柔,」她退開去。「那是我想得出來最可以讓他生氣的事。」

    黎兀帶她到一張椅子旁邊,促她坐下。「我理解,」她找出手帕塞到菲娜手裡。「樊世擅長找到人家的弱點,更喜歡插入刀子之後再轉兩轉。你直攻他的弱點,也是非常自然的。雖然,這樣做通常只是自討苦吃。因為,樊世一定會報復,我想他的報復是追求蘭蒂。」

    菲娜擦擦眼淚,擤擤鼻子。「我有幾個小時沒有看到她,我並不特別緊張,因為我以為樊世在我們爭吵後立刻就走了。我在一間儲藏室找到醉倒在地上的蘭蒂時,才發現錯誤。」她冷笑幾聲。「她出了大醜,衣服褪到一半,頭髮——」她打個寒噤。「他並沒有強暴她,他還不敢那麼大膽,他只拿走了她的束襪帶。」

    「用以羞辱她,和你。」黎柔走向水盆,微抖的手將水倒入盆中。

    「他拿走束襪帶的目的非常清楚。」菲娜說。

    黎柔背向著,腦筋拚命地轉。「那是勝利的標幟,用來向朋友炫耀。」她說。

    如果他給大維看,大維一定會殺掉他,黎柔一邊打濕一條亞麻手巾。但是時間點不對,大維會在盛怒的當下動手,不會偷偷摸摸的下毒。大維從來不是偷偷摸摸的人。而樊世不會等到一個多月之後,才炫耀束襪帶。一定是幾個小時、最多幾天以內。而且他應該會去找懂得因為他的大膽喝采的人炫耀,一些比大維更有這類閨房經驗的浪子。那會是一個私底下的玩笑,因為蘭蒂不只是處女,而且出身貴族。總而言之,是他不應該染指的。話如果傳出去,他應該會被排斥.而他果然也被排斥了,被……

    黎柔握著手巾突然轉身。「是薛本尼。」她說。

    菲娜瞪視著她。

    「老天疼愛你,菲娜。」黎柔搖著頭。「我打賭大維一定不知道束襪帶的事,樊世炫耀的對象是薛本尼。」她把手巾塞入朋友手中。「擦擦臉吧,告訴我大維又做了什麼難以啟齒的錯事。」

    ☆☆☆

    菲娜說出來的是最可惡的毒蛇,那毒沿著黎柔的血脈遍佈全身,令她發抖與噁心。但是,她不能縱容自己感情用事。這是工作,黎柔決心學習艾司蒙的俐落手法將它完成,即使她還無法像他那樣無動於衷。

    「你剛才問我,你能怎麼辦?」她告訴菲娜。「你是這個家族的男人,不是嗎?大維想跟蘭蒂結婚,如果你是你父親,你會怎麼做?」

    「就像我已經做的,把他燒成灰。」但是她的聲音已經不那麼肯定了。

    「你父親會告訴他理由,」她說。「你父親會相信,人應該有權利跟指控他的人對質,也應該有權利對那些指控提出答辯。」

    「你瘋了?」菲娜從椅子上跳起來。「我不能——」

    「如果你不能,你就是不敢面對現實的膽小鬼。」黎柔平靜的說。

    菲娜注視著她。

    「怎樣?」黎柔問道。「你到底要不要去向大維問清楚?」

    「你真討厭。」

    黎柔只需要這個答案。

    幾分鐘後,又被加賞一個銅板的服務生帶著黎柔的口信去給艾凡瑞爵爺。他和艾司蒙伯爵隨即來到戲院的出口。黎柔跟滿臉通紅的菲娜站在那裡。

    「凱洛夫人不舒服,」黎柔對大維說。「請你好心送她回家好嗎?」

    大維的臉立刻跟菲娜一樣紅,但是教養很快佔了上風。他有禮的說這是他的榮幸,並且立刻命一名小廝傳喚他的馬車前來。

    「我相信凱洛夫人喜歡到外面去等馬車,」黎柔在小廝離開時說。「她需要新鮮空氣,對吧,菲娜?」她甜甜的問,同時威嚇地看著她的朋友。

    「是的,」菲娜小聲的說。「你真討厭。」

    大維盡責的上前,伸出他的臂彎,菲娜僵硬的接受。

    黎柔等兩人安全的出門,站在人行道上,這才敢望向狀似看戲的艾司蒙。

    「我希望你已經把他治好了,」她說。「希望他的不能人道是他僅有的問題,如果不是,明天我的麻煩就大了。」

    他的視線移開。「戲快結束了,」他有禮而矜持的說。「據我瞭解,你還要跟邢夫人同進晚餐。」

    「我早就沒有胃口了。」她轉身離開他。

    ☆☆☆

    亞穆從黎柔的廚房門進入時,邢夫人的馬車剛巧離開,黎柔正要上樓。他輕聲叫她,她猛地在樓梯轉角停住,轉身過來。

    「我累了」她說。「你回家吧。」

    他繼續上樓。「你不是累,而是想要逃避。我瞭解你剛才的話,知道問題在哪裡。」

    「噢,根本沒有問題,」她的口氣帶著譏諷。「還不就是平常的那些事。只不過,我又抓到你說謊了,或者我應該說成『謹慎』?因為你其實很少直率的說謊,你只會小心翼翼地掩飾真相。」

    她大步走上樓梯。「每次我好不容易從你嘴中逼出一個煩人的秘密,總是傻到以為這肯定是最後一個,所以一切都清楚明白了。但是,任何事都無法清楚明白,因為你分明就不是一個清楚明白的人。你是讓人討厭到家的變形蟲,我每次轉身你就變成另一個人,或另一樣東西。難怪樊世說你不是人類。『二八』俱樂部的首腦、精於摸透人們的慾望並要他們為此付出代價的天才,都承認他摸不透你想要什麼、你想要誰,我或『他』。」

    她已抵達二樓並繼續往上,亞穆跟著她。最後那句苦澀的抱怨,並不令他意外。他想起她說艾凡瑞:希望他的不能人道是僅有的問題。亞穆不難猜到凱洛夫人對她說了什麼。

    「讓他摸不透我是我的本意,」他平和地說。「這是我的任務要能完成、甚至我的生命要能保全的必要條件。你一定可以瞭解,不該這麼生氣。」

    「我真的累了,」她說。「我討厭每個真相都要花好大的力氣才能從你的嘴裡挖出來,而且每挖出一個就像一根大木棒打在頭上。我也討厭這樣的一再挨打之後,還要若無其事的站起來。」

    她來到她的臥室門口。「你可以警告我的,艾司蒙,讓我有點心理準備。然而不是,我竟然必須站在那裡聽菲娜說,我的丈夫是一個雞姦者。大維是他的『男孩』之一,而樊世是因你喜歡我、不喜歡他而瘋狂。他之所以看到你就大驚小怪,是因為他自己想要你。尤其過分的是,我還得在她說出這些驚人的秘密時,裝出一點也不受影響的樣子。」

    她將門推開。「我的臥室,」她說。「請不用拘束,先生,反正我也趕不走你。雖然你要什麼我實在一無所知,但我總會知道,而且也能面對。那是我的專長,死了又跳起來,任何困境都能倖存。」

    她怒沖沖地進入房裡,抓下帽子扔開。亞穆跟進去,輕輕關上門。

    「我的專長很多,」她繼續生氣地說。「另一項當然就是愛上魔鬼的後代了,不是嗎?還有從鍋子直接跳入火焰裡,從我爸爸到樊世,到『你』。」

    他背靠在門上,一把巨槌正緩慢但用力地敲打他的心。「愛上?」他口乾舌燥地重複她的話。「愛上我,黎柔?」

    「當然不是,我是愛上杜罕大主教。」她拉扯披風的繫帶。「據我所知,你很快就會變成他,而且會像你在法庭上偽裝成治安官那樣逼真。」她已經抓下披風。「請問你還曾經假扮成什麼?你扮成法國伯爵多久了?你扮演法國人又有多久了?」

    他靜止不動。

    她衝到梳妝台前,跌坐在椅子上,開始胡亂地拔出髮夾。「艾司蒙伯爵狄亞歷,是嗎?這真的是你嗎?這個爵銜是他們從哪裡找出來給你的?某個恐怖時代的不幸家族留下來的嗎?或者,你是狄家被人送走並藏起來的小孩,直到情勢安全才重返法國,爭回你出生時就有的權利?這是你和你的同事偽造出來的故事嗎?」

    他佇立著,外表平靜,儼然一位文明紳士默默承受女士的無理取鬧。然而,他內心的野蠻人相信:魔鬼正在她的耳邊說出秘密。是魔鬼使得亞穆強忍著都已經到了嘴邊的否認與托詞,也是魔鬼使他因為那個奸詐而危險的字:「愛」,手足無措並動彈不得。

    也是這個字使得他的腦袋和舌頭打結,並在他驕傲與捍衛森嚴的心上挖出了一個大洞,留下需要人照料的痛處。如此的必須知道,他只能像個神魂顛倒的男孩問道:「你愛我嗎,黎柔?」

    「這麼可怕的東西能稱為『愛』嗎?但我如果知道其他的稱呼,我也該下地獄了。」她抓起髮梳。「然而,名字毫無意義,不是嗎?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這簡直太過分了,」她梳著打結的長髮。「我竟然關心、並希望一個從頭到尾都是假貨的男人尊敬我。」

    他的良心備受打擊。「你一定知道我關心你。」他走到她的身後。「至於尊敬,你怎會到現在還不知道?如果我不尊敬你的智慧與個性,我會尋求你的協助,甚至派你獨立出去工作嗎?我從未如此仰仗與信任一個女人,今晚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我對你的處理方式完全不曾干預,我相信你能應付你的朋友,相信你讓艾凡瑞送她回家是正確的決定。」

    她的眼光與他在鏡中對視。「這表示我沒做錯?表示大維並不是菲娜說的那樣?她對他的看法是不對的?還有,對樊世——還有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也就是他。亞穆難以置信的望入她指責的眼光。「但願阿拉給我耐心,」他震驚地小聲說。「你真的相信我是你丈夫的情人?這是你如此生氣的原因?」

    她放下梳子。「我不知道你是誰.」她說。「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對你一無所知。」她起身推開他,向床頭櫃走去,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素描本。

    「你自己看,」她把本子塞給他。「這是我看到和感覺到的,請告訴我對不對。」

    他翻開素描本,一頁頁翻閱。裡面都是他:站在壁爐前、工作台前,然後他不動了。斜靠在沙發上的他,好像蘇丹。他翻向下一頁,也是。好幾頁之後,她聰明的筆逐漸將他變形。頭部四周的靠墊變成頭巾,合身的西服變成寬鬆的罩衫,長褲的質料變松、變軟。

    身側的舊疤痕開始發出惡兆般的抽痛。這是魔鬼在做工,他告訴自己。魔鬼在她的耳邊低語,指引她的心思、她靈巧的手照著畫了出來。

    「你剛才說『阿拉』。」她幾不可聞的聲音充滿困擾。「你自稱艾司蒙,Es-mond,這個字可以翻譯成東方世界。你就是從那裡來的嗎?另一個世界,屬於東方的?我聽說那裡很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他上素描本,放在床頭櫃上。「你對我的想像非常奇特。」他只說。

    「艾司蒙。」

    「我不跟男人在一起,」他說。「那不對我的胃口。我沒把你丈夫的胃口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會因此而發狂,並感覺噁心。我不知道凱洛夫人發現了這件事。你丈夫在巴黎的時候很謹慎,但到英國之後顯然就疏忽了,他很多事情也是這樣。那或許是一種自殺,因為英國對這種事很無法容忍,那是可以被吊死的罪行。」

    「無法容忍?那你——」

    「一個人跟另一個或另十個心意相同的人私下做什麼事,與任何人何干?我做或沒做什麼,或者『你』做或沒做什麼,有什麼關係?」他質問,並在她步步退到床腳時暗罵自己。

    他抓住僅餘的一絲理智。「我又怎會知道你丈夫使得你培養出怎樣的喜好?」他溫和些問。「或害怕?或嫌惡?我們難道不該有些相互的信任嗎?我想要你,而我從來不曾這麼想要一個女人。你當真相信我願意讓你生氣,或受到驚嚇?」

    她的拇指揉著床柱,眉頭深深皺起。

    他謹慎地上前。「黎柔——」

    「告訴我你的名字。」她說。

    他猛然停住,可惡,她怎麼可以這樣,任何女人都不值得——

    「你不必說,」她仍對著床柱皺眉。「我們都很清楚你可以用一些謊言或托辭,或什麼東西,引誘我上這張床。我也很清楚,知道你的名字並不會改變任何事。我還是娼妓一個,而且你對我瞭若指掌,我毫無辦法,我……像著了魔。」她吞嚥一下。「我累了,不想再抗拒這一切,我只想要一樣東西,你的名字。」

    他願意給她全世界。她只需要求,他願意帶她遠走高飛,並獻上他所有的財富,或她想要的任何東西。

    然而,她只要他的名字。

    他握緊拳頭.心跳如擂,靜靜佇立著。

    他看見她的眼角淚光閃現,也看見她用力眨眼不讓淚水流下。心裡的洞擴大。

    我的心,他的靈魂以母語呼喚她的。

    他轉身離開。

    ☆☆☆

    滾到地獄去吧,黎柔一邊準備上床一邊想。

    可惡的人,幾個小時之後,她從夢中驚醒過來,那個被她憤怒地驅趕到心底深處的夢。

    不管艾司蒙對她有什麼感覺,或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都不夠重要,甚至不足以讓他透露小小的事實:他可惡的名字。

    他要求信任。但是,面對全心信任他、連所有自尊都交給他的女子,他卻吝於付出最基本的信任。她已經說了,她愛他,但是這也無關緊要。女人、男人、野獸都愛他,那像空氣一樣尋常。

    幸好,她不是唯一的白癡,幾個鐘頭後她起床著裝,決心下樓去吃早餐時想。她不能讓艾司蒙毀了她,若連胃口都因他而失去,她就是更徹底的笨蛋了。

    黎柔尚未坐下,嘉伯前來告知,凱洛夫人到訪。幾分鐘後,菲娜來到早餐桌旁,在露莎烘烤的巨大鬆餅上塗著厚厚的奶油。

    「我相信你會第一個想知道,」她說著。「大維今天下午要去諾伯瑞莊,尋求我大哥的同意,允許他追求我妹妹。」

    這只是一種形式。只要菲娜說可以,大維就過關了。黎柔替朋友重新再倒咖啡。「看來你已經同意他不是墮落的魔王。」

    「雖然不是魔王,但也並非完全無辜,不過他的誠實倒是值得讚賞。而且,風度夠好、態度也夠鎮定。」菲娜加著糖。「因為我很直接的說:樊世說,他對他的後庭非常瞭解。『那麼他又說謊了。』侯爵大人平靜而有禮地回答我。所以我也平靜有禮的問,是否還有其他人有這方面的瞭解,因為我不會把妹妹交給這種娘娘腔的狗。婚姻已經夠困難了,不必平添這種複雜性。」

    「複雜性。」黎柔毫無表情的重述,謀殺也算其中之一嗎?

    「唉,我知道這些男孩在學校的情況,不然畢業後的歐陸之旅也會發生。」菲娜若有所思的嚼著鬆餅。「禁忌的果實永遠最香甜。家父會說,男孩就是男孩嘛。但,不能成為習慣,這是底線,逮到丈夫跟女僕在一起已經夠可怕了,如果是馬伕或倒夜壺的小廝——」

    「我很理解。」馬伕、服務生、街頭男孩……她只覺得噁心。

    凱洛夫人繼續邊吃邊說:「他勇敢的承認幾年前喝醉之後有一次這樣的經驗,但他保證那是唯一的一次。然後他有禮的問我,還有什麼事讓我困擾?我問他:『你能保證我妹妹在你手中是快樂並安全全的嗎?』他變得傷心起來,我不應轉述他那些真情流露的話語,總之他無可救藥地愛上蘭蒂,而她也認為太陽的存在只為照耀他。真噁心。那個加蓋的盤子裡有香腸嗎,親愛的?」

    「培根。」黎柔把盤子給她。「你曾提到束襪帶事件嗎?」

    「我把整個故事告訴他。」菲娜拿了三大片培根。「他顯然並不知情,臉色唰地變白。最後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只說:『沒有人會再污蔑她,凱洛夫人,我向你保證。』所以嘍,我還能怎麼說?我要他改口叫我菲娜,並建議他盡快取得諾伯瑞的同意,然後在蘭蒂把我姑婆謀殺之前,趕去杜賽特。」

    黎柔在朋友享受培根時,輕笑了兩聲。「他們將要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了。」她說。

    「他也許會邀請艾司蒙當伴郎,」菲娜說。「說到他——」

    「我們沒怎樣。」

    「我離開後,事情怎麼樣?一定很隱密,因為我沒有聽到任何耳語。」

    「因為沒有任何事值得耳語。」

    「你們對視的樣子,就像大維和蘭蒂在那場致命舞會時那樣,看起來好痛苦。」

    「全是你的想像,」黎柔說。「一如你想像大維是想染指蘭蒂的可怕變態。」

    「其實我擔心的是那些讓妻子被迫染上的可怕疾病。至於怪異的行為,蘭蒂本身也不是什麼乖乖女,不然怎會讓樊世有機可乘。」

    菲娜吞下最後一口鬆餅。「或者是我太天真,樊世在床上也像在外面一樣殘忍?」

    「正如我昨晚一再告訴你,也希望你自己去發現的,大維不是樊世,」黎柔說。「根據你的描述,大維很紳士也很誠實的回答了你所有的問題。這是我們所認識的很多男士在男性氣概受到質疑時做不到的,尤其還是跟畢樊世這樣水蛭似的害蟲——」

    「我也知道那樣問有被砍頭的危險。」菲娜揩揩嘴角。「說真的,侯爵大人沒有把我從馬車丟下去也算是個奇跡。但,這也是我相信他的原因。他像個男人般接下我的攻擊,也以男人對男人的方式直接回答,不像有些人被揭發弱點時,立刻變成受傷的動物。當然,樊世是少見的,他是反手更用力重創你的弱點。這種事他非常擅長,總是挑你最受不了的點大開殘酷的玩笑,盡情的取笑並捉弄。天哪,多麼可惡的豬。」她的聲音低沉下來。「他都死了,還帶給我們這麼多煩惱,還在對我們的思緒和生命下毒。任何東西只要被他碰觸,就會倒霉。因為他,我差點毀了妹妹的幸福。我應該對他的手段非常瞭解,卻還是聽信他的謊言。我看著他毒害那麼多人,尤其是你。」

    「那些都過去了,」黎柔不安的說。「你也做出了彌補。」

    「但是,對你還沒有過去,是吧?」

    「當然過去了,」黎柔說。「我也盡力做些彌補,薛本尼夫婦現在非常恩愛,大維和蘭蒂將要訂婚,而——」

    「而你還活在畢樊世的陰影之中。」

    「我沒有——」

    「樊世不要你跟任何男人享有任何快樂,」菲娜打斷她的話。「尤其是跟艾司蒙。」她起身過來蹲在黎柔身邊。「根據你丈夫在我取笑他跟艾司蒙的事後,他對蘭蒂的行為,以及他在我耳邊說的大維的壞話,我相信樊世也在你心中對於愛和做愛下過不少的毒,而且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在艾司蒙出現後更加重了劑量。」

    「你老是繞著艾司蒙出不來,」黎柔不大自然地說。「你對他比對大維更不瞭解,然而自從認識這個帶詛咒的法國人,你就一直鼓勵我跟他發生關係。你邀他去諾伯瑞莊,在我逃走後讓他追著我回來,而且每次見到我一定要談起他。然而你對他的個性並不比月球人更瞭解。我有點覺得你只是要樊世好看,如今樊世都死了,但你還在向他示威。」

    「能讓他增加一些永恆的痛苦,我是不會反對的。」菲娜拿起黎柔的手貼在臉頰上。「增加一些處罰也是應該的,他對你和很多我關心的人都這樣不好,」她輕聲說。「當我睡不著或心煩時,我會想像他在地獄裡飽受折磨,就覺得很安慰。」她微笑。「我嚇到你了嗎,親愛的?」

    深深的、而且心寒的嚇到了。黎柔心底迅速出現一個問題:樊世死前那晚,菲娜在哪裡?她本來應該在諾伯瑞莊,卻第二天才到。

    「要不是我知道你說話一向誇張,我真會被嚇到。但是,只為了滿足你的報復慾望而走向自我毀滅,並不會讓我感到安慰。」

    「我只說我不會反對增加他的痛苦,」菲娜輕聲修正。「我保證我不會真的向一個死人報復。他對每個人下毒,結果也死於他最愛的毒,多麼有詩意的正義,不是嗎?這樣的結果,我已經很滿意了。他的死後就交給魔鬼吧。」她放開黎柔的手站起來。「同樣的,我也希望你能找到適當的人。你並沒有錯,自從看到艾司蒙我就很確定你們合適。我無法解釋,只能說……命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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