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見他倒也不難。」
「妳可以帶我去見他嗎?」趙蝶衣請求道。
「當然可以,但是妳見了他要說些什麼呢?東遼王的脾氣不大好,經常遷怒左右,妳見他可要斟酌好自己該說什麼。」
乾娘的一席話讓她的心頭又有些不安,她走出錦帳,看見天邊已經露出晨曦的光芒,這才想起忘記問乾娘的名字和姓氏了。但是天亮後看到這一片宏大的帳群,以及周圍比夜間似乎更多的巡邏士兵,讓她心中更是疑竇叢生。
這位神秘的貴婦到底是什麼人,因何能有這樣的排場?看她的穿著與排場,在天雀國至少要是王妃級的人物。
若乾娘是王妃,那對她可真是大大的有利,假如東遼王聽了她說的話氣急敗壞,要對她或歐陽雨軒下狠手,至少多了一個可以為他們說話的人。
正當她左思右想之際,遠處傳來一道長長的嘹亮號角聲,隨著這如凱旋而歸的歡迎號角聲過,有無數馬匹踩踏大地的震動聲音由遠而近的傳來。
她震撼的極目遠眺,只見有密密麻麻的許多人馬正在向這邊馳騁而來。
附近的東遼牧民也好,還是正在守護帳群的士兵也好,都面露崇敬的歡悅之色,高舉雙手,大喊著,「烏日拉!那路度!烏日拉!那路度!」緊接著,眾人齊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只有趙蝶衣詫異地看著那些人臨近,挺立原地未動。
當先有一人,騎著一匹神駿的高頭大馬,裹著一件長長的黑絨大氅,頭戴束髮金冠,手中握著條纏金線的馬鞭,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臉形稜角分明,輪廓中透出無比的威嚴。
駿馬來到趙蝶衣面前時被他一把拉住,他蹙著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長鞭一指,說出一句東遼語。
她還在猜測此人的來歷,就見紫色錦帳那邊有位昨晚引她來的東遼少女,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對她說:「這是我們的東遼國王,姑娘快參拜。」
原來這就是東遼國王?心頭的猜疑得到了證實,她遲疑了一下,雙手交迭在小腹前,微微躬身,朗聲道:「天雀公主趙蝶衣,見過東遼國王陛下。」
「妳就是天雀公主?」沒想到這東遼國王也能說得一口較為流利的天雀語。
「是的。」她正思忖著該怎樣開口切入正題,這時在東遼國王身後,另有一騎高頭大馬來到他們旁邊,看清馬上之人,趙蝶衣突然很是尷尬,因為那就是東遼王子。
東遼王子看到她,咧開嘴又露出他特有的白牙齒,一手指著她,嘰哩咕嚕地和東遼國王說了好長一番話。
東遼國王只是皺著眉頭聽,眼睛在她身上來回梭巡。
趙蝶衣的心跳加速,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東遼王子到底在說什麼?雖然聽不懂,但是也可以猜到,無非是告她的狀,告她在天雀國的大殿之上當眾拒婚,還喝毒藥詐死以逃避婚事。
看東遼國王的表情就知道這事情不能善了,她向來不會說軟話,不由得沉下面容,說道:「陛下請不要只聽王子的片面之辭,我來此就是要化解這番誤會。」
「妳不肯嫁給我兒子?」東遼國王緩緩問道,那灼灼有神的目光可以將人逼得不敢直視。
但趙蝶衣並不怕任何威脅和強勢,她點點頭,「我已心有所屬,陛下應該不會希望兒子未來的妻子與他同床異夢吧?」
「天雀國真是好大膽!」東遼國王的脾氣頃刻就爆發了,馬鞭一抽,地上草灰飛濺而起,他雄渾的聲音似乎震得四周的大地都在震顫。
趙蝶衣身體也顫了一下,但她的目光並未逃避躲閃,無畏的迎視著東遼國王震怒的面龐,她暗暗盤算著下一步棋,同時猜測著後面可能會到來的狂風暴雨。
驀然間,有道藍色的身影如閃電般倏忽而至,擋在了她的面前,對東遼國王快速地說了一句東遼語。
趙蝶衣哼道:「你捨得出現了?總是這樣把我丟下。」
那人回頭苦笑。「不好意思,我見妳與王妃聊得開心,所以就沒有去打擾。」
乾娘果然是位王妃?她的心頭一驚。這位王妃的地位有多重,這頭銜有可能是東遼國王的妻子,也有可能是國王兄弟中某位王爺的妻子,那乾娘到底算是哪一種呢?
歐陽雨軒的出現似是讓東遼國王也吃一驚,瞪著他片刻,剛要張口,歐陽雨軒躬身又說了一句東遼語,東遼國王的臉色較之剛才緩和了許多,一拉馬韁,竟然轉身走了。
而東遼王子卻笑著對歐陽雨軒做了個手勢之後,又對趙蝶衣咧嘴笑笑,方才勒轉馬頭離開。
「他們怎麼走了?」她急道。她什麼事都還沒說呢。
「妳想在這裡說些什麼?」歐陽雨軒沉聲說:「妳的事情事關機密,周圍這麼多外人,難道妳要讓東遼國王當眾出醜嗎?那樣的話,好事都會變成壞事,更何況妳這事本就是件壞事。」
「好,我等。」趙蝶衣長吁口氣,「只是,為什麼東遼王會出現在這裡?他難道不是應該在皇宮中嗎?」
「我不是和妳說過這裡是東遼的圍場,此時也是東遼的狩獵季節嗎?這些天東遼國王帶了許多貴族來這裡打獵。」
她狐疑地看著歐陽雨軒,「你對東遼的貴族也很瞭解?你剛才和東遼國主說了些什麼?竟能讓他不再發脾氣。」
「這是秘密,暫時不能告訴妳。」他微微一笑,轉開話題,「走,我帶妳去草原上轉轉,讓妳認識真正的東遼。」
歐陽雨軒拉著她的手,走向草原的深處,趙蝶衣奇怪地發現,周圍的東遼人都遠遠地對他們微笑致意,每個人的面容都很友善。
「東遼人並不像妳想的那樣難以相處,是嗎?」他雖然沒有看她,但卻已經猜到了她的心事。
「如果我是一位東遼女子,也許會生活得比較開心。」趙蝶衣閉上雙眼,張開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只有在這裡長大,才可以有自由開闊的心胸,和像風一樣無拘無束的性格。」
「妳想做風?」歐陽雨軒笑問:「想飛到哪裡去?」
「不知道,也許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吧,只要那裡可以讓我自由地飛,沒有那麼多的宮規束縛,沒有勾心鬥角,沒有……讓我難以承受的骨肉之親。」
「蝶衣,那樣的日子並不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歐陽雨軒拉過她的雙手,「跟我走,我可以帶妳過那樣的日子。」
她張開眼一笑,「就這樣跟著你走嗎?讓你背著我到處飛?」
「只要妳以後不要變胖,我就可以帶妳飛。」
他又在戲謔她了,但這話語裡並沒有毒辣的嘲諷,讓她想起了彼此初見時的情景。
「我喜歡你帶我飛的感覺。」她悠然神往,「即使是你把我從樹上推下去,那種感覺也像是飛翔,想來也奇怪,那時候我並不害怕自己會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好像已猜到你定然能夠接住我一樣。」
「這麼信任我?」他的指背擦過她的臉頰,「真的不怕我是壞人?」
「天下最壞的壞人都在宮中,他們任意操縱舉國百姓的生死,你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她很自信地說:「回宮之後我早已修煉成了一隻小狐狸,是不是壞人,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的。」
「是嗎?」歐陽雨軒有點心不在焉,「若是有一天妳發現我是個壞人……」
「我就親手殺了你。」她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手掌在他的臉前比劃了一個嚇唬他的手勢。
歐陽雨軒笑了,但是笑得有點不自然。
「會擠馬奶嗎?」他說著,拉起她走向遠處的一個馬圈,「這個時節的馬奶如蜜糖,味道很不錯。」
「我擠過羊奶,應該是差不多的方法吧。」
趙蝶衣的回答讓他微微詫異。「是小時候做過?」
「當然,回宮之後誰還敢讓公主幹粗活?」
他心疼地按了按她的手。「即使妳以後不是公主了,我也不會讓妳去幹粗活。」
這話聽來如此動人心魄,好似一句相許一生的承諾。
她怔了一下,看著他,眼波忽然變得幽遠。「以前我以為我明白娘為什麼要拋下我的親生父親,甘願冒著生命危險回到皇宮──因為她不甘心從錦衣玉食的王妃,變成操持柴米油鹽的村婦,但是現在,我卻又不能理解她了。」
「為什麼?」
「我那時候雖然年紀小,卻看得出來她和我親爹是真心相愛,我的親爹親自將她護送回皇宮,只為了她能活得舒服快樂,可是,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即使吃穿再好又能怎樣,他們還不是一個個抑鬱而終?如果換作我是她,現在讓我選一次,我寧可和喜歡的人吃粗茶淡飯,放馬牧羊。」
「妳說的是真心話?」歐陽雨軒握緊她的手,「但是一個人的習性如果養成了習慣,只怕很難改。」
「你不信我?」她晶亮的大眼睛中滿是堅定,沒有任何的動搖。
然而他卻好像是欲言又止,望著她,遲疑了一下,微笑著搖搖頭,「不,不是不信任妳,只是……不大敢相信老天的安排。」
「什麼意思?」
「妳會知道的。」
他拉著她繼續向前走,但她卻發覺他的手掌冰涼,有冷汗正從他的掌心泌出。
她認識歐陽雨軒到現在,從沒見他為什麼事情如此憂心忡忡過,他到底怎麼了?
本以為在得罪了那位看起來很凶的東遼國王之後,自己很快就會被召見,但是趙蝶衣等了一天,也不見東遼國王派人來。
歐陽雨軒見她等得如此焦躁不安,勸解又不奏效,只好自己去看看情況。
趙蝶衣心頭一動,表面上笑咪咪地催他快去,心中卻暗暗拿定主意,要親自去探尋他身上所籠罩的那層疑雲。
但是歐陽雨軒畢竟是習武之人,要瞞過他的耳目實在是不太容易,她不敢跟得太近,因此很快便跟丟了。
「這一招還真的是糟糕透頂啊。」她暗暗罵自己愚蠢,「又不是京城神捕,還以為我的這雙腿能追上他那雙閃電腳嗎?」
正在她嘮嘮叨叨地訓斥自己的時候,眼前忽然閃過一道人影,這人影好熟悉,讓她微微陷入深思之後,立刻醒悟。這不是艷娘嗎?她怎麼會在這裡?她該在遠處的那座小漁村啊。
艷娘是從一頂帳篷中走出來的,她等艷娘走後,悄悄地靠近了帳篷,正好有一組巡邏兵走過去,奇怪的是,那些巡邏兵只是對她笑笑,並沒有阻攔她的意思。
她心中更是起疑,反而放慢了腳步,不想被人看出她要走進帳蓬的意思,等其他人一走遠,她立刻如狸貓般輕巧地閃身進入帳內。
這間帳蓬並沒有什麼稀奇,裡面有一張几案,幾個櫃箱和一張東遼人的軟床。乍看這裡似乎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但艷娘卻出入這裡,不得不說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她走到几案旁,看到上頭擺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歐陽雨軒親啟」的字樣。難道艷娘是來送信的?那她為何不與歐陽雨軒碰面呢?
她正想著,就聽到外面有人聲傳來,她情急之下隨手打開了身邊的一個衣箱,還好裡面的衣服不多,她就跳了進去,將箱蓋又蓋起來。
箱蓋上鑲嵌著的一對銅扣眼兒成為地唯一可以向外觀察的途徑,看到那並肩走進的兩個人,她登時愣住了。
竟然是歐陽雨軒和東遼王子!
他們兩個不但並肩走進來,還有說有笑的,看得出關係十分好,但因為都是說東遼語,她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也就恰在此時,艷娘又出現在帳門口,叫了聲,「少主。」
少主?她在叫誰?趙蝶衣暗自吃驚。
但不用想太久,她便知道答案,因為歐陽雨軒已經開口了,「還有事?」
「徐婆婆托人從京城捎來了要緊的信給少主,剛才屬下沒有找到少主,就放在王子的几案上了。」
「哦。」
歐陽雨軒拿起那封信,剛要拆開,艷娘又說:「王妃請你過去一下。」
「娘又有什麼事?」
他的這一句低語實在是很輕,輕得就如他唇邊微微泛起的那一絲笑意,但是聽在趙蝶衣的耳朵裡,卻像是一道驚雷之後又一聲霹靂!
艷娘是歐陽雨軒的屬下,而歐陽雨軒的母親其實是……
她的大腦像是被什麼東西砸中,暈眩得已經無法思考,只呆呆地看著東遼王子拍著他的肩膀,大聲和他說著什麼話,而他卻是擺擺手,很無奈似的走到帳篷外。
櫃箱中,趙蝶衣屏住氣息得幾乎快要窒息了,她一直隱約覺得歐陽雨軒是有秘密隱瞞著自己的,但是卻不知道這秘密到底有多大。
他是江湖人,他是天雀國中享譽四海的人物,絕不可能和東遼人有任何的牽扯和瓜葛啊?
她拚命地為自己的這個設想尋找否定的依據,但是越想思緒越亂,以前那些零亂的疑點就越是湧現在腦海──
歐陽雨軒突然出現,一反常理地順利帶她出宮;他與身份特殊的徐婆婆的交情甚密;與東遼貴族及平民如此相熟;說得一口流利的東遼語;還有王妃乾娘提及他時那略顯曖昧的口氣……
她的腦袋彷彿要炸裂了似的,所有的疑雲都層層迭加在一起,追逼著她,壓迫得她不能呼吸。
再在這箱子中待下去,她真的會窒息而死吧?她幽幽地想,也許死了才好,死了,就不用想這些頭疼欲裂的事情,也不用去面對這些疑雲背後的答案。
但……不!她趙蝶衣從來不是任由命運擺佈的懦夫,不管真相如何,都不能抹殺掉她活下去的動力。
她猛地推開頭上的箱蓋,她的突然出現讓還在屋內的東遼王子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短刀,但是當他發現從箱子裡走出來的竟然是趙蝶衣之後,他的吃驚轉為大笑,放在腰間的手也鬆開了。
趙蝶衣聽到他的笑聲心頭更痛,好像被人羞辱了似的,她頭也不回地衝出去,而身後的東遼王子還在用那奇奇怪怪的語言喊叫著,像是要她站住,或是要對她解釋什麼。
她憑著記憶,在偌大的帳群中找到了那頂紫色的頂帳。
她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一步步逼近帳篷的門口,聽到裡面傳來極為刺心的一陣笑聲,那熟悉的笑聲一是來自歐陽雨軒,二是來自她的那位王妃乾娘。
而守在門口的依舊是昨夜引領她來到這裡的兩位東遼侍女,看到她走近,那兩位侍女的表情明顯有些尷尬,其中一個跑進帳子去,另一個迎著她走來,像是要阻攔她。
趙蝶衣的面如清霜,低聲一喝,「讓開!」那侍女被她的寒威所懾,不由得側開身。
當她走到帳口的時候,歐陽雨軒已經神色緊張地跑了出來。
他果然心中有鬼!她冷冷地看著他,「你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蝶衣,妳……」他似乎想岔開話題,或是做出以往那個輕鬆的表情,但是在她如此嚴峻的態度之前,他的從容瀟灑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其實,她還不曾聽到什麼決定性的話來證實自己的種種清測,但是由他的古怪表現已足以印證了她的猜忌。
她咬緊牙關,決定賭一把。
「裡面的人,是你的母親?」雖然是問句,但她用了很肯定的語氣說出,讓歐陽雨軒不由得為之一怔。
「妳怎麼……」他的話出口半句,又嚥了回去。
「我怎麼會知道的,是嗎?不是有句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嗎?」她的心頭好像被一把刀狠狠地翻攪。
「你娘就是東遼國王的妃?」她再次拋出一個新問題,而第一個問題已不再需要答案。
歐陽雨軒想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往常只要他伸出手,總能抓到她,但是這一次他的手卻落空了──
「東遼王子是你的兄弟?」她恨恨地拋出第三個問題。
這一回,他只得啟動雙唇,艱澀而愧疚地點了下頭,「是的,我們是同父異母。」
「你們的外表如此不同,卻不得不讓我讚歎你們的骨肉之情是如此之深!」趙蝶衣脫口而出的全是尖銳刻薄的話,「哥哥要成親,弟弟代為入宮勾引嫂子,你是來驗證我是否有做東遼王子妃的資格呢?還是怕你的兄長和我成親,辱沒了他這位東遼英雄?」
「妳想錯了……」歐陽雨軒柔聲說:「蝶衣,其實我大哥並非是要娶妳之人,他只是奉父王之命……代我求親。」
趙蝶衣頓時呆住了。原來一切謊言背後,竟然是這樣一個可笑的結局?
「那,你呢?你入宮到底是為什麼?」她聽到自己憤怒的吶喊,她強力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能流淚,但是眼眶的酸澀感卻已不受她的控制。
他的目光越溫柔,她就越覺得自己在被人可憐。她堂堂蝶衣公主,何時竟成了如此荒謬大笑話的主角?
拚命要逃避的人,其實竟然就在自己身邊?他一路行來,對她百般嘲諷、戲謔、逗弄,原來都並非出自一個江湖俠客對皇家公主的嘲弄,而是因為他已深知彼此即將要面對的關係是夫妻,而非陌路人?
所以他才如此大膽地將她帶出宮,因為他知道無論他做了什麼,她的父皇都不會降罪。
所以他會無所顧忌地與她調笑,做任何親密的舉動,因為他早已知道,她必然會是他的掌中物。
這樣強烈的怒意夾雜著說不清的恨意,在瞬間衝上了她的頭頂,讓她看不到歐陽雨軒那雙充滿歉意的眸子,更聽不進去他到底在解釋著什麼。
趙蝶衣奮力推開他,拔腿衝向另一個方向,她知道他會追趕,於是用盡自己最後的冷靜,大聲說:「不要追我,我現在不想看到你,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她拚命地跑,兩腿的酸痛感在不斷地增加,但是她卻不知疲倦。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裡去,因為她不知道全天下哪裡才不會有謊言、哪裡才會有她的生存之地?
小時候,她以為自己會一輩子生存在貧困的山村中,和那些衣衫破舊的孩子們永遠打打鬧鬧。
少年時,她以為自己會做永遠的公主,高高在上,支配著眾人的悲喜,奮力得到一切她想要的東西。
出了皇宮,認識了歐陽雨軒之後,她幻想會與他攜手江湖,做一對流浪的神仙眷侶……
原來,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一場夢而已。
原來……真相是令人如此不堪。
腳下一滑,她摔倒在地,雖然草地柔軟,卻依然摔痛了她的身,摔碎了她的心,摔出她醞釀已久又不肯流出的淚水。
不應該哭啊,趙蝶衣!她在心中這樣警告自己。如果哭了,就代表她已經變得軟弱,那她還要怎樣去面對其他那些等著看她笑話的人?
「趙姑娘。」有人在她身邊蹲下,遞給她一方手帕。
她轉過滿是淚痕的臉,透過眼前的水霧,看到一張模糊不清的臉──是艷娘。
「不必妳來假惺惺地獻慇勤!」她已經將全天下的人都當作自己的敵人,而艷娘顯然是敵人中的敵人,「去妳的少主那裡邀功吧!」她冷笑著,「妳為他做了不少事吧?在我們之間妳又起了什麼作用?我雖然猜不出,卻已明白妳絕對不是個小角色。」
「妳不該如此辜負少主的苦心。」艷娘並沒有一絲一毫要向她求得原諒的愧疚之色,她的態度鄭重而嚴肅,「少主是老主的第二個兒子,他母親是天雀人,但在東遼來說,這樣的身份是會受到歧視的,雖然他也是王子,但同樣難以逃脫這樣的命運。」
趙蝶衣的臉緩緩抬起,凝視著艷娘。
「所以少主很小就出宮了,他不顧王妃的阻攔,四處漂泊,誓要靠自己的力量闖出一番天來,妳看他身上何曾有過驕奢之氣?」
趙蝶衣震了一下,眼前彷彿看到年幼的歐陽雨軒,披著蓑衣,或是穿著棉服,奔走在四季變化的山水之中,從小到大,苦樂能與誰人說……
「老主一直對少主心懷歉疚,所以才會擅自作主,要給少主定下一門親事。為了彌補少主,老主希望為少主找一位門當戶對、可以讓少主揚眉吐氣的妻子,所以,他想到了慇勤與東遼聯繫,雖然日落黃昏,但聲名還在的天雀國。」
趙蝶衣冷笑道:「所以我就成了你們東遼國王送給他的禮物了?」
「少主是反對這件事的,所以才會飛身趕至天雀國皇宮,企圖阻攔,而老主也知道少主必會反對,所以派我一路尾隨保護。」
「而被騙的其實只有我一人。」她有點不耐煩地打斷艷娘的話,「身處在那個漁村,也是妳早已安排好的嗎?」
「是的。」艷娘並不諱言,「少主發現我的跟隨,自然很生氣,但是以當時的情況,他也的確需要我的幫助,因為他不能帶妳去房州,那裡正鬧天災,妳若去了會有危險。」
「難道睞蘇也是你們刻意安排的?」她簡直不敢相信。
「倒也不是,睞蘇的確是我的親人,只是我沒想到她和妳曾是舊識。」
「人算總是不如天算,是嗎?」趙蝶衣此時的冷笑不知道是在自嘲,還是在嘲笑天意。
「是的。」艷娘卻應和了她的冷嘲,「因為就是少主,也不會算到他原本極力厭惡的政治聯姻,竟然會讓他丟了心、陷了情。」
「妳不必替他狡辯。」趙蝶衣不想再聽下去。
「但是妳豈能否認他為妳做過的事情?」艷娘沉聲道:「當妳被追兵追捕時,是少主救妳於危難之中;當逐月宮主圈禁妳時,是少主救妳於困境之內;當妳病倒床榻之時,也是少主護妳於左右。妳以為他是在演戲嗎?那都是他的真情流露。他一生自命瀟灑,何曾為女孩子傷過心、費過神?但他一路上為妳如此操勞牽掛,難道僅僅是為了耍妳嗎?」
「妳的意思是,我應該對他感恩戴德嗎?」趙蝶衣手掌扶著草地,仰起臉,看到眼前是他們來時的那條大河。這條河,連通天雀與東遼,遠處,正有一條大船向這邊駛來。
她幽幽地說:「妳可知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成為別人的笑柄。」
小時候,誰要是罵她野丫頭,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揮動拳頭和對方打一架。回到宮中,她知道人人都在背後這麼議論她,雖然表面裝作不在意,但是心中卻萬分痛恨。
她不肯讓人看輕,也絕不能讓人看低,所以即使和眾兄弟姊妹鬧得生疏不和,她也不許別人在面前對自己有任何指責和輕侮,因為她將自己的尊嚴看得高於一切。
艷娘在她耳畔輕聲道:「並沒有人將妳看作是笑柄,真正會看輕妳的,其實只有妳自己。」
趙蝶衣銳利的眸光陡然刺向艷娘。「妳說什麼?」
艷娘卻在這一刻走了神,看著前面大河上正慢慢靠近她們的大船,然後驚呼一聲,「糟了!快走,是她!」
她拉住趙蝶衣的手轉身要跑,趙蝶衣卻仍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根本不肯站起來,煩躁地問:「妳說誰要來了?」
「逐月!」艷娘急得頓足,「徐婆婆今日派人從京城捎信過來,說逐月會對少主不利,讓我們千萬小心,想不到她竟會找上門,如果她發現妳在這裡,怎麼會放過妳?」
又是逐月?趙蝶衣本以為已經擺脫了她的陰影,想不到逐月還在窮追不捨。
她回頭去看,果然看到那船頭上站立的兩個女子,就是逐月身邊的侍女。
她心頭一緊,突然推了艷娘一把。「妳回去告訴歐陽雨軒這個消息。」
「妳不走?」艷娘心急如焚,用力拉牠,「逐月是不會放過妳的!」
「她們已經看到我了。」趙蝶衣此刻反而平靜下來,她清楚地看到正從船艙中走出來的逐月,而逐月也在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們之間的距離如此近,她相信,憑逐月的武功絕對可以在瞬間抓到自己,而逐月沒有立刻動手,就是有自信她已經逃不掉了。
「妳會武功對吧?」她對艷娘說:「妳趕快走,她不會抓妳,也不會立刻殺我。告訴歐陽雨軒,我們之間的帳以後我再找他算,但是現在我必須幫他先渡過這個難關。」
艷娘怔在那裡,不敢相信這是剛才那個淚流滿面的脆弱女孩,而趙蝶衣已經催促地大喊一聲,「走──」
的確,憑自己之力沒辦法帶趙蝶衣盡快脫離險境,一定會被逐月抓到,而這裡距離國王的大本營還有不短的距離,四周空曠無人可以求助,唯有──
艷娘一咬牙,「妳放心,少主一定會來救妳!」說罷,她飛身即走。
「趙姑娘,別來無恙啊。」逐月的笑聲悠悠蕩蕩地從水面上飄來。
趙蝶衣緩緩站起,一縷傲然的笑容爬到她的嘴角。她不該又去想著依賴其他人,但是艷娘臨走前的那句話,卻讓她的心有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就像每一次她遇到危險時,他都會神奇地突然出現一樣,他,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