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雨軒緩緩開口,「這丫頭做事向來喜歡鋌而走險,出人意料。」
「你不著急嗎?」見兒子氣定神閒,王妃不由得問道。
歐陽雨軒展開徐婆婆送來的那封信。「如果信上所言是真,那逐月知道了蝶衣的真實身份之後,未必就會殺她。況且逐月為了她,屢次栽跟頭,也絕不會輕易讓她就這樣死了。」
「有時候活著會比死還痛苦。」艷娘是女人,更瞭解女人心,「誰也想不到,逐月竟然也是天雀皇帝當年逃難時遺留在民間的公主,而逐月背負這個秘密這麼多年,一旦讓她發現趙姑娘是真公主,怎麼可能饒過她?」
「但蝶衣其實並不是真公主。」歐陽雨軒的話讓在場所有人都大為震動。
「你說什麼?!」東遼王插話進來,「那丫頭不是真公主?」
「她是天雀皇帝身邊一位寵妃,當年在逃難時與民間男子生下的孩子,後來陰錯陽差被接回宮,做了公主。」
「也就是說,她是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了?」東遼王的眉峰越堆越皺,恨聲喝道:「好個天雀國,居然敢拿假公主來騙我?」
歐陽雨軒輕輕壓住父皇的震怒,「天雀皇帝也是被蒙在鼓裡的,他將蝶衣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對她頗有歉疚,覺得自己在她幼時不曾悉心照顧,在她回宮之後又沒有好好調教,自己有失為父之責,曾當面囑咐我要好好愛惜她,不要讓她再受委屈。」
「當面囑咐你?」東遼王愣住,「你和他碰過面。」
「父王,是兒臣帶雨軒去見天雀皇帝的,總不能讓做岳父的不看到女婿是什麼樣子,就隨便把女兒嫁過去吧?」東遼王子呵呵笑道。
「那天雀皇帝看到你,該樂得眉開眼笑了吧?」東遼王餘怒未消,「我就不信,他連孩子是不是他的種都搞不明白!不行,這門親事我必須退掉,我東遼尊貴的血統裡,豈能摻雜天雀普通百姓的血?」
「雄哥。」歐陽雨軒的母親,王妃殿下蹙起秀眉,輕聲打斷丈夫的話,「你說這樣的話,是在罵天雀皇帝還是在罵我?」
見愛妻不高興了,東遼王立刻變了臉色,陪笑道:「妳別誤會,我只是在罵那個野丫頭。」
「那丫頭是我看中的人,我覺得配雨軒很好。」王妃淡淡道:「難道我不是天雀的普通百姓嗎?當年若不是你半拐半騙地把我娶到東遼來,我這樣低賤的百姓,也不可能高攀得上你東遼尊貴的血統。」
「柔兒,我錯了,真的錯了。」東遼王俯身繼續對愛妻道歉。
歐陽雨軒笑道:「父王生氣時,果然還是只有母親有辦法。」
「那個徐婆婆到底在信裡嘮叨了些什麼?」東遼王回頭瞪了他一眼,轉回之前的話題。
「她說逐月很可能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最近似乎在醞釀一場陰謀,將會對我東遼和天雀之間的和睦造成風波,讓我們早做防範。」
「哼,一個小姑娘,能做出什麼事來?」東遼王不屑地說。
「不要小看了這個小姑娘。」歐陽雨軒謹慎地道:「我和她交手過幾次,她若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是不惜代價的。」
東遼王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取笑他,「是你太招女孩子喜歡了吧?其實這件事好辦,只要你去給她陪個笑臉,或者娶了她,就萬事大吉了。」
歐陽雨軒苦笑,「我已經騙過她幾次,她肯定對我恨得咬牙切齒,不會再輕易相信我的話,更何況,我怎麼能拿婚事作為交換的條件?我要是娶了她,蝶衣怎麼辦?」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樣?」東遼王煩悶地問。「我可沒時間陪你們玩這種無聊的把戲,既然那個逐月是你招惹上的,那就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如果不成,我會叫烏托將軍調兵圍剿這個逐月,助你一臂之力。」
「暫時不用烏托將軍出面。」他深思著,「還是我自己去看看吧。逐月自知與我們實力懸殊,偶然抓住蝶衣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必然有別的殺手鑭,至於這個殺手鑭是什麼,我們必須先搞清楚。」
他看看天色,「天快黑了,我這就去看一下。」
王妃拉住他的手。「必須讓蝶衣平安地回來。」
歐陽雨軒笑著回答,「謹遵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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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知自己這次落入逐月的手裡,絕不可能再輕易逃走,可是逐月對她的態度卻讓她覺得奇怪,至今為止,她除了被帶上船之外,身上並沒有被綁上任何繩索,也沒有受到任何虐待。
逐月始終以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她,這眼神彷彿是某種附骨啃咬的小蟲子,讓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是我長得太美了,所以讓妳不得不用這種眼光看我嗎?」趙蝶衣終於沉不住氣,先開了口。
逐月的聲音悠遠而平靜,卻隱含著一絲危險,「妳是天雀國的公主?」
趙蝶衣神情一凜,差點就想問出「妳怎麼會知道」。
見她不回答,逐月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卷畫軸,唰的抖開,畫捲上畫著的女子,竟然是趙蝶衣。
「這是我從宮裡一位畫師手中得到的,妳說奇怪不奇怪?宮裡剛剛失蹤的蝶衣公主,為何會長得和我眼前的這位趙姑娘一模一樣呢?」
趙蝶衣並不答,反問:「妳怎麼會認識宮裡的畫師?」
「這不用妳管。」逐月的十指尖尖,細嫩如蔥,但是她握著畫紙的一側,忽然手上一用力,將畫卷從中間撕開,裂成兩半,接著,她又將其中的一半繼續撕扯成一條條的紙屑,似乎是有無限的怨恨要藉此發洩出來。
「難怪雨軒會對妳如此看重,原來是因為妳的身份如此特殊……哼,我還真以為你們是郎情妾意,一片真心呢。」逐月幽怨的恨意毫無遮掩地流瀉出來,手中的畫紙已經被她撕成蝴蝶一般的碎片。
趙蝶衣沉著望著她。「我是公主又怎樣?公主與他就不能有真情嗎?」
「妳大概還不知道雨軒的身份吧?」逐月惡毒地笑了笑,「妳以為他真的是浪蕩不羈的江湖少俠?」
趙蝶衣還以一記從容一笑。「妳是想說,他其實是東遼的二王子吧?」
這回逐月愣住了,剛才趙蝶衣沒有問出口的話,她卻問了出來,「妳怎麼會知道?」
「雨軒從來都不會騙我。」她說了違心的話,在逐月面前她絕不會讓自己的氣勢倒下去,只有這樣才能更有力地打擊到對手,「否則妳以為我怎麼會這麼輕易地就和一個陌生人跑到宮外來?不過我倒是覺得妳很奇怪,妳對他這麼窮追不捨,難道是因為妳想做東遼的王子妃?」
逐月突然抬手,將面前的茶盤猛地掃落在地,她的暴怒,讓她向來維持的優雅風度蕩然無存。「別和我說什麼公主!妳以為公主是什麼東西?妳以為妳可以就此高我一個頭?公主在我眼中,是最不值一提的大笑話,妳們就知道吃穿享樂,甚至還比不了街邊賣花丫頭來得高貴!」
「總比妳高貴點。」趙蝶衣無視她的憤怒,甚至還有意激她,「明明不是公主,卻偏要成立個什麼追雲宮,人前人後讓大家都要叫妳『宮主』,妳這麼想當公主,要不要我把妳引見給我的父皇,讓他認妳做乾女兒呢?」
逐月怒極,如旋風般衝到她的面前,啪的一聲,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趙蝶衣從沒被人這樣打過,她本要一躍而起,但是轉而一想自己眼下的處境,敵強我弱,只得吞下這口氣,面露諷笑,「妳不敢殺我,所以只能打我出氣,我現在不和妳計較,這一巴掌,我會在日後還給妳的。」
「只怕妳沒有那個機會了。」逐月冷笑著,從身邊拿過一個小瓶子,倒在杯子裡,遞給趙蝶衣,「喝了它,妳就不會再有機會見到歐陽雨軒。」
「是毒藥?」趙蝶衣眨眨眼,「妳以為我沒喝過毒藥,想拿這個嚇唬我嗎?」
「妳喝過?」逐月依然冷笑,「妳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地生在皇宮之中,怎麼可能喝過毒藥?不要磨蹭時間了,趕快喝了它!」
「妳讓我喝我就喝?」趙蝶衣也不畏懼,「妳知道殺了我的後果嗎?」
「妳想說天雀國會報復我?」逐月眼中的恨意又深了許多,「求之不得,我等著他們找上門來。」
「我是說,妳若殺了我,恨妳一輩子的是歐陽雨軒,妳最想得到的不就是他的心嗎?」
逐月哼道:「不要總拿歐陽雨軒來要挾我,他一再地辜負我的心,我對他已經全無留戀,妳死了,看著他為妳痛苦,我不是更開心?」
「妳若真的會開心,就不應該讓我死。」趙蝶衣繼續與她鬥嘴,「妳這麼想讓我死,說明妳心中還是對我和他的事情充滿計較,這代表妳對他餘情未了,念念不忘,表面上咬牙切齒地恨他,其實心中刻骨銘心地愛他。」
「我如今最恨的,是妳!」被說得惱羞成怒,逐月一把抓起趙蝶衣的肩膀,痛斥道:「我最恨的是妳這種人!只要妳死了,我就會真正的開心!」
「為什麼一定要我死?」趙蝶衣喃喃地問,在逐月的眼中,她看到了與以往不一樣的東西,那不僅僅是因為情敵而有的仇視,還有某種讓她說不出,卻讀得到的嫉妒。
嫉妒?逐月嫉妒什麼?嫉妒她和歐陽雨軒情投意合?
「因為妳們其實是姊妹。」
船內的人,無論是侍女也好,逐月也罷,誰也不曾聽到有人逼近的聲音,但是歐陽雨軒的出現卻是如此真切地讓她們全部震驚住。
逐月反應最快,一手抓住趙蝶衣的肩膀,將那瓶毒藥抵在她的唇邊,沉聲喝令,「退出船去,否則我現在就讓她死在這裡!」
歐陽雨軒站在船艙的門口,他直視著逐月,黑夜襯得他更加耀眼,讓他猶如從天外世界來的精靈,優雅而高貴。
他一手扶著船艙的頂框,低低地笑著,「火氣不要這麼大,我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何必對妳的親姊妹下這樣的毒手呢?」
「誰和她是姊妹!」逐月怒喊,「你不要胡說八道!」
「既然妳已經知道了我和她的身世,我們就不能知道妳的身世嗎?」他看著還在震驚與疑惑中的趙蝶衣,說道:「這件事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艷娘大概還沒有來得及和妳說明白。當年妳父皇逃難時丟棄下的已經懷孕的妃子,並不止妳母親一人,還有逐月的母親──月妃,」
「住口!不許你提我娘的名號!」逐月的喊聲中已經帶著哭音。
趙蝶衣感覺到自己的脖子後滴下幾滴水珠,濕漉漉的。身後的這個女孩子,是她的「姊妹」?
「荒謬。」她喃喃地苦笑一聲。真正的公主原來流落在民間,而她這個冒牌的卻成了鳩佔鵲巢?
逐月誤會了她的意思,怒道:「怎麼?知道我的身體裡也有著和妳一樣的鮮血,覺得玷污妳高貴的身份了嗎?」
歐陽雨軒雖然表面輕鬆,但其實眼睛一直盯著逐月的手,雖然她倒藥的速度未必能快過他以輕功搶奪的速度,但是他必須全力防範,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悄悄地蓄力著,隨時準備飛身過去。
為了不讓逐月發現自己的意圖,他繼續漫不經心地和趙蝶衣講述著關於逐月身世的故事,「她和她母親是被一位妳父皇身邊的畫師救下,戰亂之中,那畫師一介文士,手無縛雞之力,如何養活她們母女?只得藏身於青樓之中,以為青樓女子畫肖像為生,而她們母女就一同住在青樓之內。
「戰亂平息之後,妳父皇悄悄命人四處查訪當年走失的嬪妃,終於查訪到了逐月和她母親。但是,身在青樓多年的她們,如何能讓天雀皇帝的密使相信她們還是清白之身?皇家又怎能容忍這樣的醜聞貽笑天下?於是……」
「當年他不負責任地跑掉,造成這一切禍端,他不肯承受這後果,卻要將我們母女逼上絕境!世間還有天理存在嗎?」逐月憤怒癲狂地對著趙蝶衣的耳畔大喊,「妳以為妳為什麼能當上公主?是因為妳踩著我們這麼多人的血淚和肩膀,才爬了上去!」
「該是妳的,就一定會是妳的。」趙蝶衣很想揉一下自己快要被震聾的耳朵,「當公主有什麼好的?妳看我不是已經離開那裡了?」
「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逐月警惕地問。
「意思就是……其實妳是公主,我不是。」
沒想到趙蝶衣居然會當著逐月的面說出自己身世的真相,歐陽雨軒的神經立刻緊繃起來,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麼?
逐月果然愣住,半晌後,怒道:「妳騙誰?」
「戰亂之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既有妳這樣的落難真公主,為何不能有我這樣的得道假公主?」趙蝶衣哼笑著,這一次,她嘲笑的不是自己,也不是逐月,她嘲笑的是這個世道,和每個人注定的命運。
逐月的手在顫抖,她心底的憤怒正在一點點的裂開。
「想殺了我是嗎?妳以為是我奪去了妳這十幾年的幸福?」趙蝶衣在猜測她的心思。
「妳永遠也不能想像,我和我娘懷著恨意,怎樣渡過這十幾年!」逐月悲鳴著。
「起碼妳和妳娘能在一起生活十幾年,妳們不是已經很幸福了嗎?」趙蝶衣惆悵地說,「而我和我娘剛剛入宮不久,娘就病逝了,我在宮中無依無靠,一直是眾人嘲笑、輕視的對象,妳以為我這十幾年就一定過得比妳開心?」
逐月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可是,憑什麼……憑什麼妳就可以……」
「不憑什麼,老天爺就是這樣安排的,我們只能聽祂的,但是現在,我不想聽了。」
趙蝶衣面對著歐陽雨軒,她對他的肢體語言和神態表情何其熟悉,一眼就看出他即將有所舉動,於是她對他使了一記眼神,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不想聽了?天意是妳能違抗的嗎?妳,就是妳,是妳搶了本應屬於我的一切!」逐月狂亂地說:「妳搶了雨軒,還搶了我的地位。妳知道這瓶中裝的是什麼嗎?這一小瓶毒藥,不僅僅可以送妳上西天,擴散開來的疫病,還可以讓整個東遼的人都上西天!天雀國也一樣,很快的這個天下就會亂作一團,哈哈,到時候就有好戲看了!」
「戲,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歐陽雨軒心內焦急不堪,卻依舊保持鎮定,低聲說:「妳恨的,無非是天雀國皇帝和我兩個人,卻要報復天雀和東遼兩國?就算妳可以殺得了所有人,結局呢?世上只剩下妳一人,妳依然是形單影隻,真的會快樂嗎?」
逐月蒼白的臉和顫抖的手,都證明歐陽雨軒的話如利劍紮在她的胸口。
他朝她伸出手。「我知道妳需要朋友,妳孤單了這麼多年,應該有幾個朋友可以讓妳信任、讓妳傾吐心中的苦澀。」
她奮力拒絕著,「我不需要朋友!你們也別想做我的朋友,這該死的兩個字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只可以做敵人,是嗎?」趙蝶衣突然握住她手中的瓶子,「好,我現在就喝給妳看!」她竟然握住瓶身,將裡面的液體一古腦地傾倒進自己的嘴裡。
「不──」歐陽雨軒快若閃電的速度,都不足以攔阻這突然而至的變故。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逐月身上,萬萬沒想到她會自尋死路。
逐月也嚇呆了,她毫無反應地任憑趙蝶衣搶走瓶子,呆呆地看著她喝下裡面的東西,看著歐陽雨軒抱住趙蝶衣傾頹的身體,她木然地問:「為什麼?」
趙蝶衣咳嗽著,似是被嗆住了咽喉,她直勾勾地看著歐陽雨軒。「因為,我不想給他機會救我。」
歐陽雨軒心神俱裂,趙蝶衣的這一句話將他打入無底的深淵。
不想讓他救她?換句話說,她根本不肯原諒他?
「野丫頭!妳不該用這種方式報復我!」他抓起她的手腕,想用內力幫她驅毒。
但她卻用力地掙開他的手,回身盯著逐月。「現在,妳還恨誰?」
逐月怔怔地看著她,許久,發出一聲長長的悲鳴,捂著臉,跑出了船艙。
歐陽雨軒還在焦急地要抓回她的手腕,忽然間,聽到她的低語,「不用緊張,那瓶毒藥我沒有喝。」
這回換他愣住了,只見她的眸子清亮如昔,笑容正爬上她的唇角,她輕聲說:「我不是第一次喝毒藥了,我知道怎麼喝能騙過旁人的耳目,當然不會那麼傻。」
「妳……妳這個小騙子!」歐陽雨軒一把將她抱入懷中,這突然而至的狂喜讓他的胸腔幾乎炸開。
「我說不讓你救,是因為這一回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她喃喃地說:「靠我自己的力量,解開我們三個人的心結。」
「妳已經原諒我了嗎?」
她緊緊抱住他寬厚的肩膀,聲音卻滿是不屑,「哼,我會和乾娘告狀的,把這一路你欺負我的事情,源源本本地都告訴她,別以為你還會有好下場。」
「任憑公主殿下處置。」歐陽雨軒輕笑著。看來他這一生都要是這個丫頭的隨身護衛了,但他早已心甘情願,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