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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上) 第3章(2) 作者:雷恩那
    入夜。山風張揚起來。北冥十六峰的春夜,風中挾帶林海間自然腥味的爽冽氣味,若仔細品嗅,還有一抹幽微花香。

    循香而行,需得步上百層石階。

    石階盡頭有條切入雲杉林的小土道,過了杉林就是溫泉群。

    北冥十六峰上有無數座溫泉群,這座溫泉群的泉眼池取作「夜合蕩」,因此處野生著一大片夜合矮木,此樹種多生長在溫暖濕熱之地,「松濤居」位處高山,本不利於夜合生存,但偏偏有了溫泉群,也不知當年山風打哪兒吹來第一粒種籽,從此落地生根,拓出一大片矮木夜合花叢。

    夜合花小小一朵,花苞雪白如玲珠,略厚的花瓣潤嫩含香。

    白天時候,花苞小心翼翼掩在收合的厚瓣中,垂株枝椏上,不爭一眼凝注,有些楚楚可憐的韻味。

    夜晚到來,合掩的花瓣羞羞開啟。

    香氣從淡微一轉馥濃,中夜傾盡,迷醉有心之人。

    樊香實常常被迷得忘記離開。

    鑽進花叢中,她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枝椏垂得極低,小白花開在她的四周。

    躺在這個小所在仰望穹蒼,明月如玉盤,皎亮逼人,彷彿那月華具有生命,溫潤似佳人,能傾聽亦能慰藉。

    嘩啦——

    有水聲!

    她心頭一跳,快睡著的眸子陡然一瞠。

    有水聲表示有人進溫泉池,而「夜合蕩」是公子特意為小姐保留的一座天然泉池,但都這麼晚了,小姐已上榻歇息才是,會在這個時候進「夜合蕩」的……唉,不是公子還能是誰?

    她內心掙扎了片刻,仍輕手輕腳蹭蹭蹭,匍匐前進,然後用兩指壓低橫在眼前的綠葉與枝椏——

    「夜合蕩」裡,男人光裸身軀背對她。

    泉水漫至他腰際,月輝灑在他道勁有力的背部肌理上。

    他肩膀好寬,腰板瘦削,當那修長身軀往池中略深之到坐下時,一頭直長烏絲遂浮在池面上,宛若玄黑扇面。

    他挪動了坐向,於是面龐坐轉過來,寬額、挺鼻、略深的人中、有型的唇瓣,那是極勻稱又極清俊的輪廓,此時他輕掩長睫,睫毛微翹的弧度在月光烘托下竟顯得……顯得……柔軟可愛?

    樊香實用力閉眸,思緒有些混亂。

    她下意識嚥了嚥唾液……撤!對,非撤不可!

    再看下去她鼻腔脹熱,好像快噴鼻血似的,真落到那般田地,那、那那實在太難看!呃……等等!不行不行,不能撤!公子耳力絕佳,她一動不如一靜,還是老老實實窩在原處,她不看總成吧?這點定力她應該還拿得出。

    伏在地上,她把小腦袋瓜埋在臂彎裡,很努力地調息。

    嘩啦——嘩啦啦——嘩啦嘩啦——

    可以不看卻無法不去聽。她鼻中漫開夜合花香,那香氣如此實在,耳裡不時傳來水波聲響,水聲化成景象,很實在地浮現在她腦海中,浮得她心浮氣噪。

    不良!樊香實,你太不良!

    不知為何,腦中晃過今兒個公子透過紗簾看向她時的那兩道眼神。

    好像攏著許多意緒和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寵,她看不懂,卻渴望明白。

    花叢外,水聲已靜下好半晌……公子離開了嗎?呼……

    突然——

    「阿實,我需要淨布。」聲音淡靜,徐徐吩咐。「還有乾淨衣物。」

    樊香實僵在地上好半晌,若由上往下俯看,都跟只裝死的小蛤蚧差不多模樣。

    外頭男人撥撥水,再次出聲——

    「越大越難使喚了嗎?你真要你家公子自個兒取布、取衣物去?」

    這人……他這人怎麼這樣嘛!肯定一開始就知道她窩在花叢裡……這麼玩她?她、她很好玩嗎?!

    驚嚇得血液都快逆流,樊香實好不容易吐出梗在喉中的濁氣,虛握著圓圓小拳頭,揉了揉眼,又蹭蹭面頰,內心哀聲長歎。

    「公……公子等一會兒……阿實馬上去取。」

    悶聲答話,再窸窸窣窣一陣,她終於鑽出來。

    不敢多看溫泉池是的男子,她低頭快步繞開,再幾個大步躍進建在離池畔不遠的一座六角亭台。

    亭台六面皆有細竹垂簾,此時有兩面竹簾子高高捲起,她在一張巨大的紅木躺椅前矮下身子,拉開設置在躺椅下的暗櫃,裡頭備有好幾疊白棉布,以及男子與女子款式的乾淨衣物各三套,另外還有乾淨的鞋襪等等,都是方便在浸泡過溫泉後,用以替換之物。

    她取出主子指定的東西,迅速捧回池邊。

    她把一疊淨布和乾淨衣物擱在他脫下後隨地亂拋的衫子上頭,自始至終,她眼觀鼻、鼻觀心,頭抬也未抬。

    「公子,我把……呃!」

    嘩啦啦水聲輕響。

    浸在溫泉池裡的男人竟然……竟然緩緩立起,扇面般的濕發離開水面,因他起身的動作改而服貼在他寬肩與背脊上。

    樊香實不是沒服侍過公子在寢房內浴洗,但通常僅是備妥熱水和衣物,收掉主子換下的髒衣,然後便垂垂守在屏風外聽水聲,等候差遺,若被喚去幫主子沐發,他身上也都還披著單衣,然而今晚……現下……他、他……

    想也沒想,行動全憑本能,她一把抓起白棉布一抖,攤敞開來,既寬且長的淨布隨即圍住主子的裸身,吸去他發上、膚上的水珠。

    她的臉僵硬地撇向一邊,喉嚨堵得難受仍硬挺著。

    「阿實,調息。」

    聽到那聲低柔命令,她驀地轉向他,眼眸瞠圓,似平不曉得發生何事,然後……她遵照命令大大、大大地吸了口氣。

    原來她一直憋氣,憋得滿臉通紅,難怪胸口又繃又悶。

    「不是說要當我的貼身小廝?太久沒讓你服侍,都忘了規矩。」陸芳遠淡淡道,俊龐似笑非笑,他主動接過淨布擦拭身軀,目光一直放在她臉上。

    噢,對……她是說過那樣的話。樊香實心是苦笑。

    六多前她被帶進「松濤居」,當時她剛檢回一條小命,身子仍在將養中,公子讓符伯撥出一個獨立小院落讓她靜心療養,但在某日深夜,有人來探,來的人是小姐。

    那晚,小姐冷冷地拋給了她一袋碎銀和一小包金葉子,說已為她備好馬,要她趕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事發突然,她被攪得頭昏腦脹,然後一是因困乏得要命,不想走,二是因騎馬這本事她尚未學好,不太好走,她那時賴在床榻上一臉茫然,還沒理出頭緒,公子便踏進小院來。

    結果公子才一現身,小姐臉色立時變了,起身就走,而她還繼續傻在榻上。

    隔日清早,她將養之處就從獨立小院換到公子的「空山明月院」內,而且與公子的寢房相連在一塊兒,中間留有一道小門相通。

    這樣的安排還讓她著實開心好一陣子,但公子笑說,那僅是一間小廝房,有什麼可開心?她說,那她就當他的貼身小廝,服侍他飲食起居。

    只是後來,她這個「貼身小廝」當得不太像樣,食衣住行各方面,她家公子很能自個兒動手,用不著她服侍吃穿,反倒這幾年公子眨著她習武練氣,教她讀書寫宇,還時不時幫她藥補,補小姐一個不夠,竟連她一塊兒關照下去……如此算來,她確實佔公子許多便宜呢!

    「服侍公子是阿實的……榮幸。」她硬把話擠出來,抖開一件裡衣等著他把長臂套進來,雖已恢復呼息,臉膚仍紅得幾要滲血。

    站在他面前的「貼身小廝」當年身長僅及他胸口,經過六年調養,小小身於抽長不少,若拔背挺直了,頭頂心還能抵著他顎下。

    陸芳遠垂目打量她的臉,不禁微笑。幾多來,姑娘家的臉蛋倒沒多大變化,腴頰圓顎,蜜是透紅,娃娃臉未脫稚氣,清眸湛著光,尤其在望向他之時,落在她瞳心裡的兩抹光亮會格外耀目。

    寬棉布掩著他下半身,他慢條斯理將臂膀伸進裡衣衣袖內,見她有些撐不住了,眼珠不安地飄移,就是不太敢定在他身上。

    別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後,他終於道:「去亭子那兒取雙鞋來。」

    「啊?」樊香實眨眨眼,一意會過來,連忙點頭。「是!」

    她再次奔回六角亭台,再次打開暗櫃取物,待她回到溫泉池邊時,發現她家公子已將裡衣、裡褲穿妥,還罩上寬寬外衫,衫子的衣帶系得相當隨興,於是襟口寬舒鬆垮,卻很是瀟灑。

    他是故意支開她嗎?

    因為看出她臉紅心跳到快要暈厥?

    還是他……真拿她當「貼身小廝」看待,既是「小廝」,自然是男的,公子當她是男的,所以才大大咧咧在她面前赤身裸體?

    樊香實咬咬牙,甩開腦中亂七八道的思緒。

    她矮下身蹲在他跟前,擺好剛取來的一雙鞋,然後用棉布擦淨他腳上的濕氣。

    公子的腳板薄薄的,精瘦而修長,腳心好溫暖,腳趾有著薄繭,她為他拭乾後,該是回房便要上榻就寢,他沒套布襪就踏進鞋裡。

    穿妥衣鞋後,他舉步便走,發現她沒跟上,步伐隨即一頓。

    「阿實,還不回去?」

    「公子先走,我把這兒收抬好再走。」她蹲在地上,七手八腳收攏他換下的衣物和用過的棉布。

    「還不回去?」他淡聲再問。

    那語氣明明無一絲波動,平緩得很,但就是……就是……

    樊香實心肝微顫,不敢再拖延,遂把東西全抱在胸前,咚咚咚地快跑跟上。「回去了、回去了!」

    跟在公子身後,跟了一小段路,她不禁低下頭嗅了嗅懷中衣物,等察覺到自己此時之舉,雙頰一熱,瞪圓眼,又連忙打直頸背。

    「你以為躲著,晚些回去,便不用喝那碗鹿血嗎?」離開「夜合蕩」,穿過雲杉林,在步下百來層石階之前,陸芳遠突然很不經意一問。

    但,問者有心,聽者是心很虛。

    「哇啊!」樊香實心口一蹦竄,兩隻腳竟自個兒絆起自個兒。

    身為她的主子、教書先生兼授武師父的陸芳遠寬袖略動,似要出手,卻又悄悄收住。就見她抱著滿懷的衣物往前栽,從百來階石梯上栽跟頭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八成是求生本能,她在千鈞一髮間使了記「鯉魚翻身」,嘿地一聲,兩腳已安穩著地,定在幾個石階下的小平台。

    「公子,你看到沒?看到沒?阿實這招使得漂亮吧?我提氣這麼一騰,站得穩穩的,沒摔著呢!」

    男人此時徐步而下,她衝著他笑咧嘴,眼底閃亮。

    陸芳遠讚許般點點頭,嘴裡卻道:「可見喝鹿血能收奇效,回去喝吧。」

    邀功的小臉立馬垮下來。「公子,我每個月都喝,連續六個年頭,氣早都補足了……」

    「那更不能坐途而廢。」他嘴角微揚,用閒聊般的口吻繼續說著。「每個月就喝這幾天而已,又不像菱歌需天天食補、藥補。姑娘家落癸水,必須氣血雙補,阿實的月事向來準確,我記得……嗯,不是在今晚夜半就是明兒個一早,所以等會兒飲過鹿血之後,睡時記得在榻上多鋪兩層厚棉以防——」

    「公子!」揚聲羞嚷。

    就說了,她家公子根本拿她當「小廝」看待,說起這種姑娘家身子的私密事,他臉不紅、氣不喘,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平得很。

    嗚,好歹也顧及一下她的臉面嘛……

    被她突如其來一嚷打斷話,陸芳遠負手立在上方石階,挑眉模樣有些無辜。

    「我……那個……我先把公子換下的衣物抱回去,公子慢慢散步,慢慢回去,我、我快快走!」丟下話,她飛也般躍下石階,逃得很快。

    望著石階下那道逃開的姑娘家身影,他的眉淡淡斂下。

    這些年,她的髮色轉變,黑中帶深紫,那色澤在月光下更能分辨……跑開時,她束起的長髮在身後飛甩,紫光流動,風中盪開她髮絲是的香氣,夜合花的氣味。

    她在夜晚綻開、香氣最濃時的花叢裡打滾,弄得滿身、滿發皆是郁馨,而她自個兒似平沒察覺……

    六個年頭了嗎?

    他需要再多些時間。

    若再養她兩年,等她滿雙十了,該是最好的時機。

    在那之前,他會耐心等待。

    濕發被山風吹得坐干,他長衫虛貼著修長身軀,眉宇間複雜得近乎無情。

    迎風踏下石階,夜風張揚,他行步緩慢,試圖擺脫無意間沾染上的那股夜合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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