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搬進「空山明月院」,見公子留下裡衣、裡褲自行清洗,她當時滿腔熱血直想回報他,很自然地把他當爹那般伺候,爹在世時,她洗爹的衣物,如今追隨公子,公子是她的主子、她的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洗公子幾件裡衣、裡褲算得上什麼?
分置好之後,她終於坐上榻,看著那碗老早就放在她榻邊小几上的鹿血。
端起碗,深吸口氣,她強迫自己含進一口嚥下。
那年她雪崩遭埋,七日後重見天日,全賴公子將一方「血鹿胎」剝碎餵食。
她之後才曉得,那是塊千年珍藥,可遇不可求,公子費盡千變萬苦才從域外血鹿牧族那兒弄到手,結果……整塊全被她吞食,連渣都不剩。
剛得知實情時,她內疚到哭出來,很害怕很害怕怕自己搶了小姐的靈藥,以為那方千多「血鹿胎」是公子特意為小姐求來的,但公子卻對當時尚臥榻將養的她徐徐笑,再三勸慰又再三保證,他說,她絕對沒搶走誰的藥,至於能讓小姐變得身強體壯的藥材也已找齊,只是最重要的一味藥引還得慢慢養,只要有耐心,假以時日定有大成。
再深吸一口氣,雙手捧碗,硬著頭皮連吞三大口,吞得她眉心發皺。
不行不行……快嘔出來!
她娃娃臉揪成小籠包,很費勁調息,要真嘔出來,公子絕對會去取第二碗鹿血,她不喝,他肯定要強灌。
所以打死都不能吐!
活埋於雪中七日,公子說她小命雖被「血鹿胎」吊活了,但畢竟不是習武之人,因從未練氣,無真氣護身,而寒氣又連著七日逼侵,多多少少滲入骨血裡,因此每遇女子月事,氣血皆虧,情狀較尋常人嚴重許多,就必須飲足一大碗鹿血。
他說,「血鹿胎」融進她體內,時不時有鹿血滋養,方能保她氣足命長。
公子說什麼,她都聽。
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
所以儘管她自覺身強體壯,與那場雪崩發生前沒多大差別,甚至因為習了武,五感變得更敏銳,身手更加矯捷,但公子要她飲鹿血,她飲了便是。
每月就這麼一次,咬咬牙便撐過去了,至少能讓公子安心,而唯一感到抱歉的……就是圈養在居落內的幾頭純北冥品種小花鹿,因為她,它們每月得輪流放血,可沒少受過苦。
第三次深深吸氣,她仰頭把剩餘的鹿血全灌完。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既腥又稠的血液滑過喉頭,落進胃袋,她丹田處有熱氣彙集,熱力透至指尖,比浸在溫泉池內更能行氣。
當陸芳遠回到「空山明月院」,跨進自己的寢房,再從相連的小門步入她的房內時,就見她已乖乖灌完鹿血,擺出一臉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
他打開桌上茶籠蓋,從茶壺中倒出小半杯水,朝她走去。
杯子湊過來時,樊香實張嘴就喝,灌了水,沖掉口中黏稠感,她喝得有些急,嘴角都弄濕了,水滑到下巴。
「喝慢些。」陸芳遠連歎氣都靜靜的。
她抓起衣袖隨意拭過嘴角,揚睫看他時,眼神有些哀怨,也有幾分認命,跟著悶聲從矮拒裡取出一條厚長棉布,對折成兩層鋪在自個兒榻上。
她脫鞋上榻,讓腰部以下的地方壓在棉布上,剛躺好,陸芳遠已拉來收在榻內的被子為她蓋上。
他凝視她,看得她頰面微暈才沉靜道:「再喝個兩年看看,兩年後該也養得差不多,到那時若不想再喝,不喝便是。」
樊香實不由得挑高秀眉,暮氣沉沉的表情陡然發亮。
「公子說真的?!真的可以不喝了?!」士指緊抓被子。
他帶笑領首。「只要這兩年養得再好些,自然不需再喝。」
「好!就、就再兩年……公子,我努力!」
有期限總比遙遙無期來得強,她不想像小姐那樣,成天被盯著進補、喝藥,連想出去騎騎馬、透透氣、散散心都得跟公子抗爭再抗爭。
思及什麼,她眼珠子一溜,興奮語氣回復尋常,慢吞吞問:「公子,今日『武林盟』請人來訪,是不是因『五毒教』又在中原惹事?」抿抿唇。「公子前陣子應『武林盟』所求,連續解掉『五毒教』幾種獨門配製的大毒,後來就發生有人夜探咱們『松濤居』……公於是否覺得這事跟『五毒教』脫不了干係,事情混沌未明,所以才一直不讓小姐外出?」以往小姐要出去走走,吵個兩、三次公子總要答應,但這一次吵得頗久,直到今兒個鬧凶了,公子莫可奈何才點頭。
他面龐微垂,眼神闃黑,伸手挑起她一縷紫澤髮絲在指間挲了挲。
「還是阿實心細如髮,最知道我。」
聞言,她心音一促,血液加速奔流,剛這過鹿血的身軀渾身火熱,連呼出的氣息都熱呼呼。
士為知己者亡——這句話公子曾教過她,現下似乎有點體會。人家拿她當知己看待,她願為對方兩肋插刀、流血斷頭!
「公子,難得的春回大地,小姐想騎馬散心,讓阿實也跟著去吧?我會保護小姐,一直貼著她,公子不要煩心啊!」
他像似一怔,隨即淡揚嘴角。「好啊,我不煩心,有阿實在,什麼都能搞定。」他放下指間那綹發,柔聲道:「睡吧。」
「嗯……」她點點,頭聽話地閉起眼睛,放鬆吁出一口氣。「……呃!」突然間,她竟又擁被坐起。
已舉步打算離開的陸芳遠腳步一頓,疑惑地瞥向她。「怎麼了?」
「公子……我……那個……沒、沒事……只是……只是……」癟癟嘴,臉膚紅撲撲,最後下巴都快垂到胸前,很悲慘地囁嚅道:「人家……那個來了……」說來就來,一來就波濤洶湧,底下棉布肯定沾上了啦!嗚嗚……好丟臉、太丟臉,公子竟然還、還笑出聲?!
怎麼這樣嘛……
*
七日後
春夏兩季,北冥十六峰的各村村民每月皆有趕集。
今日在接近谷地的油菜花野原上有疑熱鬧春集,四面八方往這兒趕來作買幸的山民們多得數不清,不管是牲口、農具、獵具的買幸,或是鍋碗瓢盆、油鹽醬醋茶等等交易,應有盡有。
有些山民們住得遠些,為了春夏兩季的趕集,把家當全馱上馬背或驢背,逐集市而居,就作這兩季買幸。
樊香實亦步亦趨,跟在自家小姐身畔。
今兒個一早,公子陪小姐出遊,她這個「貼身小廝」也跟出來了。
八成想讓小姐更舒心些,公子不僅應允小姐自行騎馬,還讓小姐逛起春集。
說到逛集市,她樊香實可算得上識途老馬,以前甚至跟阿爹來擺過攤,由她領著小姐遊逛,肯定能玩得盡興。
再有,她跟公子承諾過要好好保護小姐,只是依小姐的脾氣,倘若保護的舉措做得太過明顯,八成又要鬧不愉快。所以啊,現下這樣安排再好不過,她能領著小姐吃喝玩樂,亦能光明正大看顧。
「小姐,瞧,有皮影戲呢!這是北方皮影戲,我爹說,跟南方的不太一樣。」樊香實搔搔頭,咧嘴笑。
「但我只看過北方的,沒瞧過南方的,也不曉得哪邊不一樣,不過爹說了,不管北方、南方,只要是戲都好看。」
此時週遭都是人,男女老幼,叫賣聲、議價聲不絕於耳。
谷間的春風迷人溫暖,拂來一陣陣混過青草、泥土和花香的氣味。
殷菱歌的氣色比幾天前好上許多。
山民們見她生得好看,許多目光全駐留在她身上。
有幾個小童甚至一路跟在她身邊,她逛到哪兒,孩子們就跟到哪兒,瞧著那幾個天真愛笑的孩子,殷菱歌向來清冷的玉容倒柔軟了幾分,唇上噙著春風般淺笑,變得容易親近許多。
「小姐,不如咱們也坐下來看戲吧?就席地而坐,這草地坐起來很舒服的,咱們跟孩子們一塊兒看戲?」樊香實勸誘著。
她已仔細打量過四周,擺攤的山民們有好幾張熟面孔,都是她從小便識得的當地人,然後有些是春夏集市時才會出現的半熟面孔,至於那些沒見過的生面引,目前瞧起來並無顯樣,而公子此時落於她們身後十步左右,被兩名谷村村長絆住說話。
「松濤居」與北冥十六峰的大小山村一向友好交往,正所謂遠親不如近鄰,大小谷村這個「近鄰」便如同「松濤居」的大門關,一有陌生人進入「松濤居」地界,村民們往峰上傳涕消息之速,可比野火燎原。
被村長們拉住說事,公子一時半刻怕是不好脫身。樊香實心想,她乾脆就拉著小姐邊看皮影戲,邊等公子過來。
哪知,她才踮起腳尖、越過幾顆人頭想跟陸芳遠打個招呼,身旁的殷菱歌已被三、四名孩童簇擁著鑽進人家皮影戲臨時搭起的後台棚內。
「小姐!」她顧不得知會陸芳遠,隨即跟上,撩開厚厚灰左簾子鑽進去。
「小姐——咦?」一踏進昏暗的棚內,她目力尚未適應,立即察覺出顯樣。
太過安靜……靜到教她頭皮發麻!
有風流動。是掌風!從左後方掃來!
對方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因此絲牽不掩氣息,大刺刺試她身手。
她矮身閃過,立即回身相對,眼前站著的是一名高大男子,他一臂挾著全身癱軟、似被點穴的殷菱歌,僅以單掌應付她。
他掌力極沉,而且頻頻變招。
樊香實左突右這沖,整個人仍被罩在對方的掌風底下,即便想張聲提點陸芳遠,丹田內的真氣卻也滯礙難行,無法揚聲。
這人……哄騙孩子們,要幾個小童幫他拐「松濤居」的小姐入棚內嗎?
可惡!究竟是何方鼠輩?
雙方交手的過程其實很短,才經過幾個氣息吐納而已,但樊香實人在其中,竟覺似有一刻鐘那麼久。
男人像貓逗老鼠那樣鬧她,她突然正面迎擊,不再狼狽閃躲。
他低「咦」了聲,因她撲過來的氣勢大有同歸於盡的神氣,打法相當不要命。
她已做好挨打的準備,但同時下定決心,無論多痛,都得雙手、雙腳外加一口牙,緊緊巴住對方不放,能撐多久是多久,公子必能察覺顯狀……公子會來的……一定會來……
突然間,天光射入,整座棚子被掀敞開來!
耳中聽到一波接連一波的驚叫,週遭的村民們忙著奔逃避禍,東西散落一地,事情變化太快,樊香實一時間不太確定自己有無中掌,但她神智仍清楚,只是左肩沉甸甸,琵琶骨隱隱泛麻,幾平連抬手都難。她眼珠子往旁邊一瞥,發現那人的手就按在她左肩頭上。
而她家的公子……
頸子彷彿有千斤重,她咬牙,艱難而倔強地抬起頭。
那抹教人安心的頎長身影就佇立在幾步之外。
公子面龐沉靜如水,目光深幽一如往常,只是……向來淡淡噙笑的好看嘴角此時繃繃的。
……公子發怒了。
也、也該生氣啦,不發怒才怪,是她沒把小姐守住,現下可好了,小姐落到對方手裡,連她也被制住,她……她實在愧對整個北冥十六峰的鄉親父老啊……
對峙持續著,或須臾,或許久,她分不出,因已失去對時間的掌握。
她聽到那人哈哈大笑,笑中盡顯惡意。
她張眸,映入眼中的是……蔚藍天際?為什麼……
腦中刷過疑惑,下一瞬,她弄懂了——她正飛在半空。
那個混蛋將她擲飛出去,而後得意大笑,挾著小姐揚長而去,就看公子救誰……
混帳王八蛋!不敢光明正大跟她家公子一對一快戰,竟使出這等下九流的脫逃之法!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糟人拋擲,飛出去的勢子既急又猛,好,沒關係,她樊香實皮粗肉厚,頂多痛個一下、兩下又三下,不怕!
以公子的能耐,此番追上去準能逮住對方,小姐在那人手裡呢,一定得搶回來,她就等公子把人揪到她面前,讓她好好踹那混蛋幾腳!
可是……
那個……怎、怎麼會……
為什麼……她會躺在公子臂彎裡?!
她沒有摔疼,僅是四肢有些麻、有些無力,身子在重重跌落地面時,陸芳遠振揮青袖,及時地將她勾進懷中。
她一時間腿軟,身軀無法控制地往下滑,他順勢放她躺在草地上,但仍攬著她上半身,讓她輕輕偎在胸前。
樊香實驚住了,因為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可是,這樣不對啊……公子跑來救她,那、那小姐怎麼辦?誰救小姐?!
她靈活烏眸又胡亂溜轉,眼角餘光瞥到身側一方及人腰高的大石,忽地有些明白了,她方寸縮緊,既難受又內疚……
「公子,石、石頭……小姐……快去追小姐……」她眸中忽地湧淚。
他是因見她就要一頭砸爛在大石上,所以不得不先棄小姐而救她,是嗎?
「已追不上了。」陸芳遠語調持平。
他並未顯露脾氣,眉目間依怕淡然,只是此時的神態落進樊香實眼裡,卻讓她呼息更促,胸口緊得疼痛……他臉上慣有的暖色已消退無蹤。
都是她、都是她!
她曾對公子誇下海口,說要好生看顧小姐的,結果啊結果,說出的話沒能做到!她食言在前,之後又害得公子無法見死不救,如今小姐落進惡人手裡,全是她樊香實的錯!
她吸吸鼻子,用力拭淚,勉強掙離他的懷抱。
跪坐在陸芳遠面前,她挺直背,兩手撐著大腿,帶哭音啞聲低嚷——
「公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我、我……」
驀然間,有什麼堵在喉頭,好難受好難受。
她頭暈目眩得快要不能呼息,感覺整個背部都在發燙。
那股顯樣的灼熱從左肩胛骨開始燒騰,拓向整道背脊,跟著是她任督二脈走過的穴位,每一到都在鼓噪,彷彿……不噴湧出一些什麼無法平息。
「嘔——」她嘴中噴出一道紅泉。
哎出一口血還不夠,在她還沒弄明白自個兒究竟發生何事之前,已又連續嘔出第二、第三口鮮血。
瞬時間,她目力昏瞶,所有力氣被抽光殆盡。
跪坐的身子無法再撐持,她往前倒。
半身被她嘔出的鮮血濺染,陸芳遠仍張臂,穩穩將她欖住。
擁她入懷,他沾上點點血紅的俊面低垂下來。
無情似有情,有情又若無情,淡斂的雙目刷過輝芒,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她泛青的臉容,太多意緒在瞳底沉浮,太多……他若有所知,卻因似有若無的覺察,讓他神情更為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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