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洞內,光線從高到的幾道巖縫緒與巖孔射入,整座洞窟篇被分割出明暗塊落,光明處,有浮塵遊蕩,幽暗處,是師妹將身上帶傷的男子護於身後的景象。
師妹雙眸閃亮,他從未在她臉上見識過那種光芒,像似情感風起雲湧,有誰揭去封印,讓她在短短幾日中亦見識了什麼。
她是菱歌,卻不再是他養在羽翼下的那個女子。
她對他說:「師哥,放了我吧,我想離開北冥,別再拘著,我我的命,我自個兒負責。」
經過這幾日折騰,她那張麗顏儘管憔悴了些,但眸光卻更加清澈明亮。
「我知道你的,師哥……放開我其實要比放開樊香實容易些。按爹當年記下的療法,我殷家血脈若要終止短壽之命,就必須用上樊香實,這些年你遵照爹所說的去做,如今也只差那最珍貴的藥引,一旦養成……一旦被你養成……」
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望他,幽幽歎息。
「可是師哥啊,我在你眼裡其實也不過是個責任罷了呀……我爹將我和『松濤居』托給你,你一直待我好,一直讓『松濤居』穩立江湖不敗之地,你一直很盡責,盡責到都快走火入魔。……你把延續我的性命當成一道難解的詭題,你深陷其算中,玩得不亦樂乎,玩得酣暢淋漓,卻忘記我也有自個兒的想法,忘記樊香實有多麼無辜……師哥,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亮,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他救她、養她,不就是為了得到由衷渴望之物?
突然間,所有籠罩心頭的迷雲全都散去,他原先排斥去深思的,如今無須多想,因答案皆已浮現眼前。
他並非未火入魔,而是他原本就是個惡人。
所有的事皆出於惡——
他拘著殷菱歌,是因為對殷氏血脈一向短壽之事上了心,聽師父提過,殷家血脈不管男女至多僅能活到而立之年,而懷過身孕的殷家女子則更短壽,至於師父則是因長年將養,又有北冥溫泉群輔以行氣,才有辦法多活十年……若能終止這短壽之命,不知會有多好玩,所以他想玩。師父在世借時,不及尋到的千年「血鹿胎」,他已得手,師父今生不及辦成的事,他能辦到。
他的執念不在殷菱歌,而在殷氏短壽的血脈上。
但意外發生時,他棄殷菱歌、救樊香實,卻又說明了阿實在他心中價值已高過菱歌。價值啊……她們在他心裡皆是有價的,既要有所取捨,自是兩害取其輕。
當時狀況迫使他作出決定,菱歌落進「五毒教」門人手中,他惋惜憂心,卻覺對方費事俠走她,必不會輕易將她殺害,只要能留著一條命,重回他手裡,即便菱歌受了辱、吃足苦頭,也還能為他所用。
以往未曾想透,總道自己對師妹有情,原來最最無情的是他。
他自私冷酷,現下終有些自知之明。
人本是要循著自性而走,往後他會活得更坦然,惡就惡,偽善就偽到底,不會再刻意藏匿那份陰暗心思,若惡念興起,他亦無迷惑。
*
「阿實,你跑哪兒去?都什麼時候還亂跑?咦……眼眶紅紅、鼻頭紅紅……你跑去躲起來哭啊?!」
「我……臭小伍!你、你!」鼻音略重,最後豁出去道:「哭不行啊?就哭就哭!還有不讓人哭的理嗎?我瞧你也快哭了!」
「哼,我男子漢大丈夫,才不哭!哪,拿去,這是給公子準備的金創藥粉,剛剛才精磨好的。」
「阿實,還有這一疊乾淨的藥布,都是幫公子準備的。」另一道較為稚氣的男童嗓音跟著響起。「還有這碗藥膳,灶房大娘說很補的,可以給公子補補血氣。」
「小柒,我、我可騰不出手拿了……喂,怎麼全塞給我?」窸窸窣窣一陣,好似很勉強才把東西全捧住。
「你是公子的『貼身小廝』,當然你進去服侍。咱幾個是藥僮,管著製藥、煉丹的事就足夠。」「啪啪」輕聲,有人被拍了兩下肩膀。「阿實,你招子放亮點,公子就交給你照料,別讓咱們『松濤居』全體上下失望。」
他有如此可怖嗎?
煉丹房內室,盤腿於軟榻上,緩緩結束體內行氣的陸芳遠心想,他今日是做了什麼,竟把幾個小藥僮嚇得不敢入內?
噢,是了,今日一早「松濤居」與「武林盟」聯手合圍,確實把目標物圍住了,但結果是他腰側挨了一刀,輕易放走那二人。
居落內的人全以為救得回殷菱歌,卻見他染血歸來,無不驚愕。
而他是沒打算替殷菱歌多作隱瞞,不管是和叔或符伯來問,他一律按實回答——師妹自願追隨封無涯,男女間的情愛始於封無涯的夜探,又在被劫的這短短幾日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
答話時,他不掩眉間疲憊,語氣沉靜,淡淡地向和叔和符伯說明。
這「松濤居」是師父為菱歌留下的,他陸芳遠之所以能成為主子之一,極大的原因在於他接替了師父照顧菱歌,如今菱歌離開,他必須成為最大、最慘的「受害者」,不僅身體受傷,心更受傷,彷彿平靜無波的眉眼,攏著似有若無的痛…居落內的人全在可憐他,也想暫且避開神思太過靜穩的他吧?
很好。
他就要他們可憐。
憐他,心疼他,往後「松濤居」主子唯他一個。
此時有人撩開簾子踏進,無須掀睫去瞧也知來者是誰。
在樊香實小心翼翼放妥藥僮們塞給她的東西,然後躡手躡腳晃到榻前時,陸芳遠徐緩睜開雙目。她站著,他盤坐著,兩人目線齊高,他迎向她的注視時,發現她瞳心湛了湛,似有些侷促不安。
擔心他,是嗎?
「公子臉色好白,你——哇啊!」
聽到她驚呼的同時,他喉頭一甜,猛地嘔出一口血。
「公子!公子——」她連鞋也沒來得及脫就竄上榻,小臉驚懼萬分,挨在他身旁為他悟胸撫背,助他順氣。
她的喚聲中帶著明顯哭音,被嚇得挺慘似的。
他揩掉唇角和下鄂的血珠,緩緩握住她忙碌又顫抖的小手,淡淡一笑。「無妨的,這口血吐出後,胸臆間便順暢許多。」
他說的是實話。
事到如今才能明白,原來徹底識清自己屬惡的本性,還是讓他心頭生堵,在行氣全身之後,血塊鬱結在心間,不吐不暢,不吐不痛快。
這一方,樊香實見他神色空定,慌急心緒也跟著緩了緩。
吸吸鼻子,她從懷裡抽出巾子幫他招拭乾,淨邊喃喃道:「公子嘔出這口血,表示瘀積在心底的東西全沒了,有事不往心裡去,公子還是公子,阿實仍是阿實,『松濤居』依舊是『松濤居』,大夥兒日子照常過,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她不敢提小姐。
光是想像小姐刺出的那一刀,她喉頭就哽氣哽得厲害,心疼小姐,心疼公子,疼到她兩眼昏花,到底誰對誰錯,怎麼也分不清了。
「是,不會有事的……」他眨眼,徐笑。
「嗯!」她用力點頭,一會兒又說:「公子,阿實幫你換藥好嗎?換過藥,公子把灶房那兒送來的藥膳吃了,能補中益氣,傷口會好得快些,好嗎?」
「好啊……」他懶懶笑答。
樊香實好喜歡她家公子的笑容,總是好看到讓她心尖發顫,渾身熱燙,可是這一刻公子的那掛笑落入她眼裡,她只覺痛得要命,鑽心裂肺般疼痛。
深深呼息再重重吐氣,她暗自調息,然後一骨碌溜下軟榻,開始幫他張羅。
她手腳伶俐,用極快的速度幫他換藥、裹傷,之後又端來藥膳給他,以為公子會接手自個兒進食,哪知他卻如一株了無生氣的樹,斜斜倚在榻內壁角動也不動。她沒多想,端著藥盅脫鞋上榻,然後舀起一匙精熬的膳食抵到他唇邊。
還好他肯張嘴。
他雙唇一張,她立即將食物餵進,一匙匙餵著,直到那盅藥膳完全食完。
餵食過後,她起身收拾,又端來清水讓他漱口潤喉,待完成一切事務,她想退開,卻被他輕輕揪住一袖。
「阿實,我頭好疼……」額角脹痛,一波強過一波,他說的是實話,只是此時此際的他不掩弱態……絲毫不想掩飾啊,他終於覺會示弱,終於明白示弱並非認輸,許多時候它是一種計謀,為了得到更多。
「公子——」
樊香實走不開,因為那高大修長的身軀忽地滑落,跌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散著一頭青絲,狼狽又虛弱地覆住整張面龐。
她心底一酸,不知自己還能推拒些什麼。
「公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倘若能睡,公子就多睡一些,待睡醒,頭也就不疼了。」
「阿實,謝謝你。」他低聲輕喃,幽幽合睫。
「公子睡吧,阿實陪著你。」
她輕按他兩邊太陽穴,指端發氣,慢慢揉著,心中默念著要他鬆弛身心、要他安神定魂、要他入眠深睡。
陸芳遠覺得自己似在瞬間睡著,驀然間頰面微涼,讓他微乎其微一顫。
這一顫,他不自覺掀睫,由下往上看她,見她又孩子氣地用手背拭淚。
她的淚滴落在他頰上了。
腦海中突地晃過幾幕場景,他想起她不要命的模樣。
在那洞中,她像頭小野獸衝向封無涯,齜牙咧嘴,怕不得一口咬中對方頸脈。
她武藝畢竟太弱,儘管對方身受重傷,她還是連連中招。
她挨了幾下踹打,咬著牙偏不認輸,很野蠻,那樣的打法簡直蠻不進理。
他也不擦掉她滴落的眼淚,只是輕輕揚唇,一掌捂上她的腹部。
「公子?」樊香實嚇了一跳,垂眸瞧他,還以為他睡沉了。
「阿實很痛吧?我記得你肚腹被踢中了,不可能不痛。」他嘴角微翹,目中帶憐,也不管自個兒還是傷病之身,覆住她腹部的掌心徐徐發功,氣勁於是透進她衣料,透入她血肉是。
「我沒事!公子,阿實沒事的!」她急急拉開他的手,不想他再消耗內勁。
按住他的雙手,她淚水不知為何突然克制不住,滴滴答答直淌。
「阿實怎麼哭了?」他柔聲問:「還哭成小娃娃模樣,怎麼辦才好?」
「對不起啊,公子……對不起啊……」她就是忍不住嘛!
「這樣挺好。」他嗓聲略啞,目光微蒙。「阿實啊,其實我也想哭,卻怎麼都擠不出眼淚。阿實淚水這麼多,分一些給我,算是我也哭過了……這樣挺好……挺好……」
聞言,樊香實淚水又滿一波,擦都來不及擦,點點滴滴都落到公子面上。
她幾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聲音,勉勉強強擠出話來。「那好,就這麼辦,阿實幫公子哭,用力哭,哭過之後,公子諸事不縈懷,海闊天空,不再傷心了,好不好?」
他嘴角顯笑,愈笑愈深,抬起手撫觸她濕潤嫩頰。「那就有勞阿實了……」
於是這一夜,他枕著他「貼身小廝」的大腿深眼,睡得無比酣暢。
他似有若無地聽到哭音,阿實在哭,為他而哭,那哭音卻是讓他心神皆松,睡得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