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風大得能將山楊樹吹彎,午後日陽一薄,風立時止了,峰頂忽有大霧罩下,松林在霧中褪成薄青寒影,像紙片剪出的玩意兒,淡得用指便能抹去似的,很有秋涼淒清之味。
「阿實,過來。」
溫潤男嗓一入耳,再多的傷春悲秋也被趕跑。
樊香實應了聲,關上兩扇窗,將薄寒阻隔在外,這才快步走回陸芳遠身邊。後者此時坐在榻邊一張椅凳上,正為半臥在榻上的一位女子號脈。
女子外貌約二十四、五歲,但據聞真實年齡應已及而立之年,在中原武林多年來享有「第一美人」之稱。
既然是排名第一的美人,五官周正那是不用說的,但在樊香實看來,這位美人姊姊最厲害之處,是在於眼波流轉間渾然天成的媚態,媚而不妖,艷色而不俗,落落大方。
「第一美人」名喚孫思蓉,被「武林盟」的人送上「松濤居」已有十多日。
美人剛送進居落的那天,著實嚇壞不少小藥僮,連被公子喚去幫忙的樊香實亦受到不小驚嚇。
這位中原武林「第一美人」的臉僅剩半面是完好,另一半爬滿殷紅色澤,那道可怖的紅澤延伸到她的玉頸、左肩和左臂,連指甲都呈血紅色,似使力略掐,真能從指尖滴出血水一般。
公子與「武林盟」的人談話時,她負責送茶進議事廳,公子與人談事不避諱她,她自然賴著不走,當時一聽,才知孫思蓉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第一美人」的名號硬是惹惱了「五毒教」女教主薩渺渺,這女魔頭糾纏「武林盟」盟主余世麟已有多年,江湖上人盡皆知,薩渺渺得知余大盟主與「第一美人」交往甚密,竟下此重手。
「阿實,扶好孫姑娘的額與顎。」
「是」
她手勁適中地扶著孫思蓉的臉,後者眼珠往上一溜,朝她眨眨眼,她也靦腆笑了笑,然後瞅著公子開始利落下針,針針精準落於穴位。
可能前來求助的是名女子,樊香實覺得她家公子似乎拘謹許多。
記得之前她中「佛頭青」之毒,公子抓她浸藥浴,把她抓進抓出的,為了落針拔毒還不管不顧撕裂她的衫子、扯脫她的裡褲,她又驚又羞,漣漣哭著,他只是柔聲哄她,該下的針一根沒少。
這次換了別的姑娘,他竟碰也不碰,非碰不可的時候又全由她代勞,就算要在孫思蓉的頸上、肩上落針拔毒,也都讓對方留著一件單衣在身,然後他隔著薄薄布料落針,認穴之準絲毫不受影響。
公子「欺負」人。
因為當她樊香實是自己人,所以才沒了男女之防,那樣「欺負」她吧?
當她想通這一點時,內心竊喜得很,但再深想,卻模模糊糊有些失落……至於因何失落,卻也難以釐清。
「沒料及如陸公子這般守禮之人,卻收了個小姑娘在身邊服侍。」正在挨針的孫思蓉忽而嬌語。經過這幾日藥浴浸洗、針灸拔毒,再加上一日三回的內服湯藥,數管齊下之效,讓她膚上的血紅消褪不少,轉成淡淡粉紅,已能瞧出原有的美艷容貌。
她此話一出,陸芳遠不動如山,面龐無波如千年古井,照樣取針、過火、按穴灸入,倒是樊香實小臉微紅,掀著嘴皮欲辯,可一望見公子沉靜模樣,又咬咬唇把話吞下。
「咦,這是怎麼了?」
孫思蓉目光在他們主僕倆臉上游移,最後鎖定樊香實,畢竟柿子要挑軟的捏,這道理她懂。
「阿實,你家主子不允你說話嗎?」
樊香實微瞠雙眸,隨即用力搖頭。
「那你想說什麼就說啊,憋著多難受?」孫思蓉笑道,左臂軟軟癱在阿實塞過來的蒲枕上,隔衣被灸著好幾針。
極快瞄了主子一眼,那張好看面龐並無不豫之色,樊香實這才挲著兩片唇瓣,慢吞吞道:「公子當我是『貼身小廝』,我是『松濤居』是的『小廝』,不是什麼大姑娘、小姑娘。」
孫思蓉也不顧面上、身上的銀針,突然格格嬌笑,如果不是正在治傷,那抹笑肯定更張狂。
「阿實要真是小廝,那我後半輩子真要問你負責了。在『松濤居』這幾日,哪一次不是你服侍我藥浴?身子被你看光光時,不時還得讓你東碰碰、西摸摸,你要真當小廝,可得娶了我。」
什、什麼?!
樊香實完全答不出話,眸子瞠得圓亮,眨了眨,再眨了眨。
孫思蓉瞟了專注不語的男人一眼。「還是說……陸公子要替自個兒『小廝』擔這個責任呢?噢……嘶!」吃痛般縮了縮手,她柳眉陡擰,一瞧,血珠已滲出薄薄單衣,竟被灸出一小片血。
「公子流血了!」樊香實回過神驚嚷。
「你家公子沒流血,流血的是本姑娘!我的話他聽著不舒坦,正為你出頭呢!」美人麗目一瞪,就瞪那個不懂憐香惜玉的淡漠公子。
陸芳遠落下最後一根銀針,抬起頭。
他終於出聲說話,語調客客氣氣。「是我一時沒拿捏好指勁,害孫姑娘受苦了。等會兒收針,我會多留意。」
孫思蓉輕哼了聲,撒撒嘴,麗眸還在瞪人。
「孫姑娘,那個……我、我去換盆清水,再取上好的化癡藥膏過來,等收完針之後,我幫孫姑娘在針口上揉揉,就不會有瘀痕的。」樊香實趕緊打圓場。她再傻,也知公子故意整人,只是他以前不會這樣的,自小姐離開之後,他就……不太一樣。旁人或者並未覺察,但公子確實與以往不同了,一些事,也只有貼近他生活的人才能窺見。
「還是阿實夠義氣,知道疼人,你要是個男的,姊姊絕對是賴著你不放。」
孫思蓉衝著她撒嬌,臉蛋美得像朵花。
她不知為何不敢看公子表情,僅低「唔」一聲,隨即端著用過的一盆水溜了出去。
公子似乎不太喜歡別人逗她,不管對方是男、是女。
之前有位「武林盟」的趙叔叔問起她的年紀,知她年滿十八了,便直說要幫她引見幾位中原武林的青年才俊,她拚命推拒,臉比辣椒還紅,趙大叔卻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還說她總不能一輩子賴給公子、賴給「松濤居」。她那時被逗得面紅耳赤,那一次,公子面上帶笑,目中卻透寒霜,「武林盟」所需的特製祛毒丸硬生生抬高了兩倍價錢。
這一次遇上「第一美人」,人家僅是口頭上戲弄幾句,他也上心了。
公子的確是怪,但是……唉,她隱約能夠理解了,或者是因小姐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不僅傷害公子身軀,亦在他心版上狠狠劃下一記,那柄匕首闖下的禍端越燒越烈,從未止息過,所以公子才會對她愈來愈在意,畢竟留在他身邊的人,多一個是一個,他不想再失去……
她的公子啊,怎麼這麼傻?
傻得讓她不由得想多疼他一些,想抹去他心裡的不安和疑惑,想他再快活些、笑得再更爽朗些。
換過乾淨的臉盆水,取了化癡藥膏,她重新回到孫思蓉住下的院落。
走近時,房是傳出清晰的對話,那交談的內容讓她不禁頓住步伐。
心房一顫,呼息緊繃,她竟是不敢入內,端著一盆水怔怔貼牆而立。
她下意識豎耳傾聽,聽裡邊那一男一女的交談——
女聲嬌問:「陸公子,奴家恰巧結交了幾位域外朋友,聽他們幾位提及,那方域外血鹿牧族所珍藏的千年『血鹿胎』幾年前已落進閣下手中,就不知這消息是真是假?陸公子肯爽快給個答覆嗎?」
男嗓淡然道:「是曾經落入在下手裡。」
「曾經?那現下不在了嗎?」略吃驚,頓了頓又說:「聽聞陸公子有位生得極好看的師妹,是殷顯人殷前輩的獨苗,陸公子與師妹兩小無猜、感情甚篤,又聽聞那位殷家妹妹自幼體弱……那方能青春常駐、活血養氣的『血鹿胎』閣下用在她身上是嗎?」
門外的樊香實背貼著牆,側臉偷偷往裡頭一覷。
她躲在門外偷聽,公子肯定能察覺到。
但……公子沒點破,沒叫她滾進去,那、那她就繼續躲著。孫姑娘在話中提及小姐,總覺得此時現身不是明智之舉,再有關於那塊「血鹿胎」,她也想知道公子會如何回答。
結果她只覷見他開始收針,輕垂面龐,斂著眉,竟半句不吭。
孫思蓉將他的沉默當成默認,忽地苦笑歎氣。
「陸公子,原來世上不是只有男人才薄倖,女子若翻起臉不認人,也夠狠絕。唉,可惜那方『血鹿胎』,若能給了我……若能為我所用呵……你待你師妹千般、萬般的好,又有何用?她偏生看上別人。我聽『武林盟』的人說起那天之事,說你隻身入虎穴,戰得半身血運,最後仍黯然放手。唉唉,就可惜那『血鹿胎』,太、太可惜啊,早知她要跟人跑,你就不該給嘛……嘶——痛、痛痛啊——」
呼疼聲乍響,樊香實驀地一震,想也未想已跨過門檻衝進去。
「我來了、我來了——」足一頓,她盆是的水險些灑出來,公子又整人了。
明明是收針而已,連她樊香實都有自信能做好之事,他卻收得對方身上二十來處針孔鮮血直淌,也不知她取來的化瘀膏夠不夠用?
她瞪大眼看向始作俑者,他神態平和,仍斯文有禮慢吞吞道——
「我又沒拿捏好指勁,又讓孫姑娘受苦了。真對不住。明日落針拔毒。我會年留意些。」
樊香實癟癟嘴有些想哭。
她家溫雅如北冥之春的公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使陰招啊?!
*
「唔……要是一切未變,平常這個時候,小姐也都喝過一日內最後一碗補藥,然後上榻安歇了吧?」
在灶旁跟著幾位大娘一塊兒吃過晚飯後,樊香實又獨自練了小半時辰的呼息吐納,結束後,汗濕體熱,她溜上位在「夜合蕩」另一區、供居落裡的男女使用的溫泉群,痛痛快快浸洗了一番。
這是的溫泉水同樣源自「夜合蕩」那顆泉眼,每一窪泉池都不大,夜合花叢從泉眼那兒一路蔓生過來,恰好把這一區的溫泉群又分出兩邊,再加上幾方天然岩石阻隔,於是位在高處、較隱密的那幾窪泉池,很自然地讓居落內的幾位婆婆、大娘和她樊香實姑娘所佔用,位於下方幾窪露天露得頗徹底的溫泉則純屬男湯。
此時走下長長石階,換上的乾淨寬衫隨風貼合身軀,髮絲飛揚,真像下一刻便要御風而起,飛往山外山、天外天。
望著藍黑色的穹蒼,月兒剛升起,忽然間有感而發。
「唔……或者小姐又鬧脾氣,不肯喝藥,所以公子正勸著、哄著也不一定。」
「又或者公子不哄人,跟小姐比起耐性了,他會說『阿實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藥。』,小姐會說『阿實,跟他說我不喝。』,公子又會說『阿實,把藥端過去。』,然後小姐就說『不喝就是不喝。』,然後我就……就……」她就被他們倆夾在中間鬧得團團轉,端著藥左右都為難,卻遇爾瞥見公子嘴角好笑淡揚,因為她的窘狀。
她喃喃自語,想起以往尋常之景,如今人事已非,突覺心中沉甸甸壓著什麼,適才練了氣、浸過溫泉所得的通體舒暢感,一下子全沒了。
興許,內心那塊大石早就壓著,從小姐刺傷公子、絕然離開北冥那一天起,已便一直重重壓著……
回到「空山明月院」,公子房中透出帶有松脂氣味的空神薰香。
對於那氣味,她已相當熟悉,從夏到秋的好幾個夜裡,公子都會點上空神香入睡,但……他依舊睡得不好,除非……
揉揉臉,提氣於胸,她躡手躡腳靠近。
榻上的男子臉朝裡邊,肩背隨呼息微微伏動,似乎真睡下,也睡沉了。
能睡,那就好……
靜吁出口氣,她揚唇,無聲笑著。
她退到角落,察看了小紫爐內香料薰燃的狀況,再讓兩面窗板留著小縫,以防房內過悶,之後才小心翼翼退開再退開,退回自個兒房裡。
脫鞋,放下兩邊紗帷,上榻躺平。
此時月光正盛,皎色透過窗紙照進,房中不需點燈也能看見物事。
突然間,她雙眸驚愕地張圓,直盯著出現在紗帷外的一道修長男性身影。
……是說,這事也不是第一回。
要裡頭一次撞見,她絕不是瞠大眼睛罷了,怕還要張聲驚叫,可見是熟能生巧……呃,一回生、二回熟?還是……三折肱而成良醫?
腦中思緒亂轉,她望著那抹身影漸漸靠近,輪廓從朦朧轉成清晰,心臟怦怦跳,她頓覺呼息困難,今晚所練的吐納功夫全都白搭。
緩緩,她側過身子,微蜷著,抱著羽被面向榻內,那模樣像似她睡熟了翻身,不知週遭起了什麼動靜。
她閉起眼,努力拉長呼息,面頰熱烘烘,四肢百骸皆熱。
即便這樣的事,從那晚公子枕她大腿而眠之後,就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要她平常心以對也實在太困難,這、這絕對是她樊香實的修行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