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老天很給臉,給了一個大大晴空。
仰望天際,明月圓滿如玉盤,高懸於上,似在似遠似近處,而秋風儘管淒清,卻被酒酣與人語盡數拂暖。
樊香實頭戴魯胖叔剝給她的抽皮小帽,啃著今兒個和大娘、婆婆一起揉制的萍蓉棗泥餅,啜著祁老爹自家釀的桂花酒,聽著符伯和灶房大娘鬥嘴斗不休,見和叔平時冷淡的嘴角揚起一絲軟弧,又見幾個藥僮們頭上同樣頂著抽皮帽,被居落裡的其他大叔抓到一旁學劃酒拳,劃輸了還真被灌酒,唔,小伍和小柒的眼睛都醉茫茫了……她看著、看著,雙眸彎彎笑開,一直笑,她很喜歡這樣的中秋夜啊,只是仍有淡淡惆長。
今年月似去年圓,但小姐不在了,而公子是否正因如此,所以不願同歡?抑或真有事耽擱?
「阿實,滿上滿上,咱倆再來一碗!」祁老爹抱著酒罈子來尋他的小酒友。
「好啊!就滿上!我陪老爹醉在一塊兒!」她咧嘴大笑,那些該有、不該有的悵惘,已不去多想。
*
相如一輪月當空。
陸芳遠佇立在萬丈高峰上,腳下雲海浮湧。
一時有四季,雖是中秋,北冥高峰上白皚皚一片,全是萬年之雪。
「松濤居」的藥園雖說位在峰頂,但此地是比藥園所在處更高的地方,當真是峰之頂端。此時並未落雪,但山風狂野,在耳邊呼呼吹嘯。
他是在七天前上來的,在這最高、最險之處等待一株「寒玉鈴蘭」開花。
此花劇毒,花期四年一回,雖是毒花,卻可用來對付百來種毒症,或達以毒攻毒之效,或轉作解藥引子增強療效,只要使用得當,便是寶物。
「寒玉鈴蘭」在昨日便已開花,他摘下,以層層錦帕覆住擱於扁匣中,此時安置在他懷內,該辦之事已了,他卻拖延了一日未返。
在想什麼?
想……今夜當是十五中秋,一個少了師妹的中秋佳節……他微微勾唇,內心竟無年大波瀾,嘴上的笑於是揉進嘲弄,再次認清自己的無情。
他本是無情之人,如今卻披著一個多情且柔情的外皮,認清這一點,不將誰縈懷,直至非下手不可之時,便能狠絕。
四周的風依舊呼嘯吹揚,他似又聽到菱歌那些話——
師哥,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風陡靜,忽又張狂,一靜一狂間,他的闊袖鼓揚,寬袍獵獵作響。
低眉掩睫,亂風穿耳,腦中浮出一張喜愛他、尊崇他的紅紅臉容。
我還是比較喜歡年歲大些、沉穩些又斯文些的男子……像公子這般,那就很好,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他又想笑,似也當真笑出,胸中鼓動,笑音流洩,只是被風夾擊亂拂,一出口便淡了,什麼也聽不清。
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那個被人賣了、八成還會幫人數銀兩的姑娘,這麼說他。
她性情爽朗,模樣堅強,畢竟是女兒家,愛哭愛笑,喜歡抱人,更愛讓人摟著……摟緊她,她會瑟瑟發抖,像似太過歡喜又太過渴望,那喜,從深心處湧上,才讓她無法抑止地瑟顫,越抖便越要抱緊他。
是啊,不會再有更好的,他會待她很好、很好,好到能教她任由他搓圓揉扁。
畢竟,她是他養出來的好東西。
他自當珍惜。
突然間,一股濃欲般的渴望刷過他全身,緊緊纏佔整個心魂。
……想見她。
極想、極想、極想。
他長目陡張,足下發勁,驀然轉身朝峰下一掠,鴉青長髮甩出的飛弧尚未落下,他人已奔出幾丈遠。
他想見她。想見樊香實。
*
輕身功夫絕妙之巔,一路奔馳回藥園,陸芳遠騎上擱在藥園小莊馬廄內的坐騎,再一路往「松濤居」策馬直馳。
即便再趕、再快,前前後後亦是花去三個多時辰才返回「松濤居」。
步進「空山明月院」時,中秋早過,已是隔日的寅時三刻。
整座居落陷進歡慶後的寂靜,他猶在這逼近凌晨的時分,嗅到風中殘存的酒香與甜柚香氣。
他在自個兒榻上找到那個極想、極想見到之人。
將懷裡裝有「寒玉鈴蘭」的扁匣伸隨手擱於桌上,他在榻邊撩袍而坐,就著透進房中的清光打量那張靜謐謐的臉蛋。察覺軟被底下似有異樣,輕輕一揭,竟見她懷裡尚摟著一個酒罈子!抱酒霸佔他的床榻,越來越沒規矩了……他冷俊的唇不禁放軟。
她滿身桂花酒香,指腹刷過她緋紅嫩頰,竟還這麼暖燙,都不知飲下多少酒,如此不知節制,實在討罰。
他指勁一沉,掐了掐姑娘家的蜜頰。
挨他掐擰的姑娘很無辜地皺皺眉,哼疼出來,扭頭欲要躲開,偏生無法閃避,渴睡又酣醉的眸子終於勉強掀開細縫,迷迷濛濛望見榻邊那熟極輪廓。
注視了會兒,她格格笑出,十指越發抱緊懷裡酒罈,胡亂呢喃道:「公子……公子……把酒滿上,阿實是好酒友、上好的酒伴,祁老爹,喝……」
怎蹦出祁老爹?莫不成將他看作別人?!
也不知這不滿心緒從何而出,似覺自己如此這般渴望見她,但她卻喝得醉醺醺,歡暢淋漓,著實教他隨怒。
突然間,那柔軟發燙的嬌身攀過來,小蛇般的細臂纏住他腰際,遭拋棄的酒罈子可憐地滾到一旁,旋了兩、三圈便止,她的小腦袋瓜偏還不斷往他腰腹蹭啊蹭、摩挲再摩挲。
他火一起,按住她的身子,扳起她酒紅未散的小臉。
嘴一張才要開念,她卻癟癟嘴,眸裡溢出瑩光,鼻音甚重地模糊喃著——
「……公子……別難過,阿實幫你哭過,都哭過了……你別難過……小姐不在了,還有我,我不走的,好不好?不走……不嫁人……喜歡……很喜歡你……你不要討厭阿實……公子,這樣在一起,好快活,每一天都快活,你知道嗎……」
她說快活,淚水卻一波波墜下,有些落在榻面上,有些掛在她勻粉頰面上。
陸芳遠盯著那張粉顏,左胸怪異的絞疼又起。
沉著臉,壓下胸中古怪感覺,他一把拽她起身,將她橫抱入懷。
「唔……要睡……祁老爹,我、我劃贏了,該老爹喝……喝啊……」
「喝得這般醉,誰是誰都認不得了嗎?」他緊緊箍住她,瞇目瞪人。
可惜他眼神再如何嚴厲,懷裡的人兒根本感受不到,還衝著他咧嘴傻笑,笑著笑著,水眸一合又要睡著,紅唇嘟囔著。
「公子快回來啊……」
「怎不帶我去?峰頂……峰頂有花……」
「……等花開,怎不帶我去……阿實不怕寒的,我也想看花開……」
他深吸口氣,閉目,再張開,整了整面龐。
他一身風塵,她一身酒氣,北冥凌晨深透寒意,他抱她出「空山明月院」,直直奔向「夜合蕩」。
剛近溫泉群,夜合香氣若即若離,暈暈顛顛迷染了整片泉氳。
他抱她走進溫泉池,坐定,擁她在胸前,然後才慢騰騰地為兩人脫衣卸褲,從上到下,從他到她,全都掙脫遮掩之物,就這麼赤條條、如初生嬰兒般袒露,他抱著她,她貼著他,肌膚相貼,無一空隙。
他的一隻長臂橫至前,抓握她賁起的女峰,五指似憐愛又似洩忿地熨燙她的肌膚,然不管為何,樊香實的神魂到底震了震,有些醒了,卻又覺被一把大火燒騰得難以忍受。
「公子……」她可憐兮兮的擰眉,螓首往後靠,紫澤髮絲糾纏他的肩、他的胸。
她眨眨眸,努力要定住眸線,偏偏飲酒過量,只見他面龐粗淺線條,卻看不清他的五官神態但他的眼,黑且絢亮,是模糊中輕易能辨的方向。
「真認出我了?」
「你……你回來了……」她再眨眨迷眸。
「今夜極想你,所以趕回來了。」
他平淡透微寒的語氣,直白說出心情,到底是力道十足。
樊香實耳中被那淡淡一句、少少幾個字滾輾過去,背脊麻顫,一股氣往腦門沖,瞬間又醒幾分。
「大夥兒都過完中秋,公子錯過了。」她扭身瞧他,心臟怦怦跳,滿身潮紅。
他有些面無表情,徐徐眨眼,目底盡攏煙氳,眉宇間看得出風霜。
她等著他再多說些話,他卻不語,只抬手撩開她的濕發,指腹一下下撫挲她的頰,還有她柔軟下唇,彷彿正仔細看她,極想她,所以此時看得專心一意。
她亦努力地注視他,鼻翼微歙,水下的胸脯一陣陣鼓伏。
「阿實,往後別喝那麼多酒。」他道,拇指又輕挲她酒氣未消的紅頰。
「嗯……」她點點頭,細細喘息。
「更不准你抱著酒罈子上榻。」
「唔……嗯……是。」確實是她不對。
突然,她頰肉被一把捏住,揚睫瞥見公子漂亮的黑眉一扭,瞇目瞪她。「還敢給我邊喝邊睡?把榻上、被上弄得到處是酒味,膽子大了呀你?」
「那個……那個是……唔不好……」被掐著臉,她說話口齒不清。
頭一扭,她掙脫公子的指掐,不等陸芳遠再使招,人已整個撲上。
她牢牢欖住他的頸項,緊貼他的髮鬢、他的身軀,熱息有些急促、有些耍賴地噴在他耳邊。
「公子剛才說很想我、很想我,不是嗎?」
「我沒說。」他也耍賴。
「哪、哪能這樣?你明就說了!」
「你喝得醉醺醺,聽錯了。」
「我聽得真真的,聽得酒都醒了,我——唔唔……」男人側過臉,含住她的唇。
彷彿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深入淺出、輾轉相濡的親吻。
許久、許久,四片唇瓣才稍稍分開,樊香實喘息不已,卻輕輕笑著。
臉容微垂,額頭靠在他顎處緩緩調息,她低柔呢喃道:「公子,往後花開,你也帶阿實上峰頂吧……」頓了頓。「在峰頂上,若因花開得晚些而錯過佳節,至少有阿實陪著,就不那麼孤單了。」
「嗯。」他低應,一掌撫著她後腦勺。「阿實……」
「嗯?」
「獨自在峰頂時,我確實想你。極想。」
他懷裡一身水潤的姑娘抬起紅撲撲的臉蛋,猶有醉色的杏眸彎成兩道小拱橋,衝著他直笑。
——未完,待續請看花蝶1479《夜合花》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