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欲哭無淚。
好不容易回台北,一路上,蔣呈禮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閃光閃很大,她在旁人眼光下不好意思,索性不理他,偏偏他大爺仍在她身後直繞,「小宇」、「小宇」地嚷個不停。
「你現在這樣好像從野獸變成了家畜……」舒忻宇受不了。
蔣呈禮不以為意,仍舊摟著她笑咪咪的。「喵∼∼」
「什麼跟什麼!」舒忻宇哭笑不得,只好任由他膩著,內心卻是萬般甜蜜,連走在回家路上看慣的風景都覺得特別不同。她抬手遮掩頭頂略遜墾丁一籌的艷陽,隱約看見公寓樓下有個身形高壯的男人徘徊,她咦了聲,睜眼細瞧。「呈禮,那個人……是不是嚴學長?」
「嗯?」蔣呈禮眉一挑,銳眸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男人身材健碩,短T下的膚色曬得古銅,臉上蓄著大把鬍髯,像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流浪漢。他皺了皺眉。「嚴緯凡?」
這一喊,那人立即轉過身來,看見他們,臉色興奮得瞬間放光,整個人衝上前。「呈禮、小宇——」
「哇!」舒忻宇還不及反應,便被緊擰著眉的蔣呈禮擋在身後。
嚴緯凡毫不在意,笑意不減地望著睽違兩年不見的學弟妹,有種得救的喜悅。「求求你們收留我吧!」
這下,兩人異口同聲。「什麼?!」
「啊,洗了個澡,舒服多了。」嚴緯凡一邊走出浴室,一邊拿毛巾擦拭頭髮。他體格高壯,蓄著平頭,一身皮膚曬得黑黑,他把蓄了三個多月的鬍子剃除,露出一張精悍陽剛的臉,終於從流浪漢升格為……工地大叔。
「兩年沒回台灣,你們還是沒什麼變嘛!」他咧嘴一笑,看向舒忻宇。「不過,你倒是變得漂亮啦,以前看起來像個小伙子似的,現在可有女人味多了。」
「真的假的?!」舒忻宇詫異,粉白的膚色透出紅暈,對這意外的讚許有些驚喜。
蔣呈禮在旁看著,嘖一聲很不是滋味。
「你不是跑到亞馬遜去了?怎會突然回來?」
「我們那組團隊有人感染瘧疾,所以計劃暫時停擺,在他痊癒之前我有一段時間的假,但應該不會太久。」
嚴緯凡和蔣呈禮同是M大畢業,不過兩人方向不同,一個朝向商業,一個走向自然,嚴緯凡足跡因而踏遍大江南北,標準浪子一個,在這次回台之前,是受一個生物研究機關委託,進行亞馬遜雨林生態的拍攝工作。
「你想住這兒,沒門兒。」蔣呈禮一下子便看出他的打算,他不可能笨到接受一顆電燈泡卡在他跟忻宇之間,何況這顆燈泡瓦數還不小。
「欸,幹麼這麼不近人情?以前不是都不介意?」嚴緯凡早習慣這學弟目中無人的態度,從大學時就是這樣。至於他為何能夠忍受到現在嘛……
「小宇,你人最好,不會捨得看學長我流落街頭吧?」
「嗄?」忽然被人扯住,舒忻宇一愣,對他的動手動腳無可奈何。「學長,你這動不動勾肩搭背的習慣還在啊?」
嚴緯凡哈哈大笑,果不其然看見蔣呈禮看似平靜的眼中冒出火光。
「小宇,別上他的當,他有的是錢,住得起旅館。」他聲音溫度驟降。「好了,放手。」
「嗯?」這顯而易見的佔有表現,跟大學時那種分明不爽,卻又不知該怎麼表達的樣子完全不同,嚴緯凡抬眉。「你們兩個,該不會……」
「啊,電話響了!」
聽見鈴響,舒忻宇跑開去接電話,剩下兩個男人對坐餐桌。嚴緯凡一臉不可思議地摸了摸下巴。「真沒想到……我以為小宇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
「什麼意思?」
「喂喂,幾年不見,犯得著用這種殺人眼神瞪我嗎?」他嘖了聲,故作一臉害怕。「你這小子真是轉性了,以前從沒看過你這麼在乎別人感受……」喔不,是有,但對像僅限為「她」。「她啊,喜歡你不是嗎?」
「這我知道。」他嘴角一勾,直到這一刻,表情才轉好了些。
「她一面喜歡你,一面又不想跟你變成這種關係,大學的時候我叫她告白,她不願意,我問她為什麼?你對她特別是眾所皆知的事,她說她知道,但這種特別隨時都有可能會消失,尤其那個人是你。」講到這,嚴緯凡歎了口氣。「我是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上你哪一點啦,不過既然都在一起了,就多給她一點信心吧!」
蔣呈禮沒說話,可眼神在這一刻轉暗。嚴緯凡這席話就像是一把利刃直接刺入他胸口,他避無可避,被切實而不留情地刨出了自己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實——
「我確實不知道。」
「嗯?」
蔣呈禮沉默了,可疑問始終在他心底徘徊。他確實不知道……忻宇究竟喜歡他哪裡。
自小眾星拱月,旁人的愛啊喜歡什麼的他早已習慣,因此得知忻宇喜歡他的時候,他並不覺得奇怪,甚至視為理所當然,但現在仔細一想,她其實一直都在抗拒他。
明明喜歡他,喜歡到要哭出來的程度,可說要和她交往的時候,她卻拒絕了,還說唯獨跟他不想變成這種關係……思及這一切,他內心蒙上陰影。
即使不想承認,可嚴緯凡的話還是對他造成不小的影響。
見學弟臉色不對,嚴緯凡撇了撇嘴。「好啦,不談這個,倒是你,有沒打算加入我們這個Team?」
蔣呈禮抬眉,對學長忽來的邀約不解,示意他繼續說。
「我們那夥伴染了病,也不知道何時會好,經費有限,我跟他們說我回台灣也許找得到人加入……這案子拍了兩年了,我不想再拖下去。你啊,這些年老拍些商業攝影,也該膩了吧?你人像是拍得不錯,但我知道,你真正拍得好的是景物。」
大學時,他在一次成果展上見到這小子所拍的街景照,那是一幀破舊傾頹的老屋上攀滿了翠綠葛籐,開著粉色花朵的照片,畫面寧靜和諧,兩種衝突的事物融合得那般自然,美得懾人心魄。那時他一見,驚為天人,決定死都要跟這小子認識——
後來他才發現,他的作品跟他的人一樣,一樣地衝突,也一樣地諧和。他看似冷淡,對任何人事物都不感興趣,但掌鏡時散發出的熱情卻又教人不容忽視,而傲視天下、從不把他人觀感放在心裡的他,卻只在乎一個女孩,她的喜怒哀樂。
「這是個不錯的機會,我一直很想拉你進來,考慮看看吧!」
蔣呈禮抿唇不語,像是陷入思考。良久,他回道:「我會考慮。」
沒直接拒絕就表示他有興趣,嚴緯凡勾了勾唇。「安心吧,不會去太久的,了不起半年。」
半年……咀嚼著這個數字,蔣呈禮想起自己當初受聘於廣告公司之前,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樣的機會,只是不知哪個人大嘴把這事傳了出去,然後,小宇跑來問他:「聽說你要去國外,是真的嗎?」
那時候的她,刻意問得輕快,但聲音和眼神幾乎都在顫抖,好似他點個頭,下一秒她就會直接哭出來一樣。
他記得自己愣了很久,然後一笑,下意識回答:「沒有啊,你從哪兒聽來的?聽錯了吧?」
於是,她的表情像是安心了。
回想起來,他也不明白自己當初究竟是著了什麼魔,只是很自然地不想看見她憂鬱悲傷的臉,也不想就這麼離開她。
「呈禮,剛有個叫蔡友博的打來,就那天在攝影棚問我有沒興趣當Model的,他、他問我考慮得如何了……」舒忻宇回來,搔了搔頭,一臉茫然。「奇怪,我記得我不是拒絕了?」還考慮個什麼?
「喔,我跟他說你還在想。」這蔡友博果真不是省油的燈,居然搞得到他家裡號碼。
蔣呈禮收回方才走遠了的思緒,笑了笑。「我那時不是說了,你可以試試看,而且拍你的人會是我?」
「是沒錯啦……但我是完全外行耶,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超不上相的。」她吐舌。
「叫小宇當Model?哪個人這麼慧眼識英雄?」
見學長一臉興致勃勃地問起,舒忻宇無奈地解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結果嚴緯凡聽了,先是一愣,最後大聲叫好。「哈哈哈!不錯啊,聽起來滿有意思的,負責掌鏡的人是呈禮吧?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大問題?」
「可是……」真的可以嗎?她……適合嗎?
「又不是拍個照你這輩子就要走這條路了,當作一次難得經驗嘗試看看也不賴啊,也許意外適合,你就可以從每天跟數字為伍的單調生活中解脫了。」嚴緯凡翻了翻白眼。「叫我每天面對那堆枯燥無味的報表,不如殺死我算了!」
「她喜歡數字,而且要拍也僅只這一次,我不打算讓她走這一行。」
蔣呈禮直接回答,嚴緯凡聽了,嘖嘖兩聲。「還沒結婚就把人家當成你的所有物啦?小心這種男人很快就會被拋棄喔!」
「學長!」
「哈哈!好啦,不打擾你們倆恩愛,我看啊,我還是早點摸摸鼻子,去找個肯收留我的地方實際一點!」
逮到機會,蔣呈禮唇角惡意地勾起。「何不去找你的『嚴太太』?兩年不見了,夫妻倆該有不少話要說吧?」
「你……這……」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終於扳回一城,蔣呈禮內心暢快了些,畢竟他就是不喜歡小宇跟別的男人太親匿,管那人有沒死會。「慢走,不送。」
「不用你說我也會走的啦!」嚴緯凡受不了,離去之際不忘故意提醒。「小宇,等你哪天想甩了他的時候千萬不要客氣,知道嗎?」
「不會有那一天的,你作夢去吧!」
「呃……」見兩人到了門要關上的最後一秒也要吵,舒忻宇好不尷尬,尤其看見蔣呈禮的臉色因學長不怕死的挑釁而透出強烈不快,不禁噗哧一笑。「你跟學長還是沒變。」
他嘖了一聲。「我只覺得他好煩。」
舒忻宇哈哈笑,下一秒,卻有股極大的力道纏住她的腰,她唉一聲,拐倒在蔣呈禮腿上。「你幹麼?」
「沒事。」他環住她,像個渴求溫暖的孩子,將額頭抵在她的心口,感受她越來越快的心跳。他一向倚靠直覺生存,如今一時面對太多需要思考的事,他思緒紛亂,需要靜心。
「哪,小宇,如果我不在了怎麼辦?」
他突如其來冒出這麼一句,舒忻宇怔了。「不在,你要去哪?」
「隨便,也許是國外之類的……」
喜歡上攝影這件事,在他的人生中始終是個意外。
他的作品以人像為主,他覺得人們在鏡頭前面刻意掩飾自己的樣子很有趣,可實際上,相較於人物的多變及虛假,他反而喜歡景物那種亙古不變的平靜。
一如很久很久以前,使她感動的那幀照片。
先前他已錯失了一次機會,這一次……他不知道。
「可能會去很久喔,半年一年的。」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