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走。」男人客氣道,回頭喊兒子,「於哲,我們也走吧!」
於哲拉回游離遠處的目光,慢慢轉過頭來,「我不走,」他說,頓了一下,又慢慢道:「我要送老師回家。」
什麼!
寧怡彎起的嘴角抽搐幾下,連忙聲明:「不用了,這兒離我的住所很近的!」咬牙切齒、咬牙切齒——臭小孩,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了!
於哲和那男人之間僵硬的氣氛開始瀰漫開來,連她都感覺到了,卻只能一面冒著冷汗,一面維持著笑瞇瞇的表情假裝不知。
這種時候,真希望自己是個毫無關係的路人,可以大步走開。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男人讓了步,「好,但你送老師到家後要立刻回酒店,不許到處亂跑!」拋下這句話,他僵硬地朝寧怡點點頭,轉身離去,背影裡似乎也透了怒氣。
寧怡衷心希望這輩子不會再與這種氣勢強硬的人打交道,於哲卻像沒受到絲毫影響,男人一走,他也雙手插在口袋裡朝相反方向走開了。
喂——
寧怡忙拉了背包跟上他。
這個叫做於哲的男生,身上鬆鬆垮垮地套著印有校徽的襯衫,說要送她回家,可是卻閒閒散散地混在夏夜街頭裝扮精緻的都市男女中。路旁櫥窗明亮的燈光映出他高挑清瘦的身影,微傾著漫望遠處燈火的側面不像有特定方向的樣子。
寧怡跟在他後頭走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喊:「喂,我家不在這個方向!」
前頭的男生頓了一下,半晌才回過頭來,一瞬間的表情像是才發現身後跟著她這個人。
「什麼?」他含含糊糊地應。
「……」寧怡受不了地按住額頭。
Shit!她早知道這傢伙是拿她當幌子,現在八成都忘了他自己說過什麼了!
當下就想拉了背包打道回府,但在付諸行動前已習慣理智地先分析了後果。這混球說要送她回家,其實是要夜遊,可於老爹卻不知道,見兒子久去不歸,一定會找人。於哲絕對不會接他電話!然後,那位可怕的老爹便會把責任歸咎在她頭上……
反正,最後倒霉的是她就對了……
寧怡停在原地,陷入自哀自憐的灰暗情緒中。
於哲等了片刻,不見她有回應。他看了寧怡一眼,又轉身繼續向前走。
寧怡反應過來時,那道白色的身影已在一段距離外了,她懊惱地又追上去,並不喊他,只落在幾步後亦步亦趨地跟著。
真討厭,明明知道這種時候她有正當理由發一通脾氣,軟言相勸也好強拖硬拽也好,想盡辦法把他趕回家才是明智之舉,可是將近一個月的相處下來,叫她對這男生會有的反應再清楚不過了——不是笑笑敷衍過去,就是乾脆不理人。
至今她還找不到勉強他做不願意之事的方法。
他又比她高許多,力氣自不用說,硬碰硬更是不可能的了。
寧怡好生煩惱,沒注意到兩人已走離了燈火通明的大街,路邊停止了營業的店面逐漸多起來。
一顆水珠砸在鼻尖上,拉回了她的神志,抬頭望望,天空竟下起夜雨來。還好在這城市待了三年,早知這季節多雨,背包裡常備著傘——
咦,傘呢?
她在背包裡摸了半天,突然記起離開補習班時匆匆忙忙,桌上的折疊傘好像漏了掃進背包。
「人倒霉時喝水也會塞牙」這句話果然有一定道理。
寧怡再度閉眼揉揉眉心。
算了,比起今天一連串的倒霉事來,這一點霉運實在算不了什麼。
不過突然加劇的雨勢卻容不得她樂觀。
寧怡看看仍在前方不遠處不緊不慢走著的男生,咬牙衝進路旁仍有燈光的便利店,要了兩把雨傘後再以百米速度衝出來,幸好,仍能看到那傢伙的身影。
她打開傘小步追上去,把手上另一把傘遞過去。
於哲遲鈍地看看她,再看看那把傘,笑笑,沒接。
「喂!」寧怡氣得對著他的背影大喊,於哲就似沒聽到一樣腳下不停。
「有病!」憤恨地低聲咒罵著,卻又再度追上去,舉高了手中的傘罩住他。
於哲的目光轉過來,她卻臭了臉撇開頭。反正,反正對這人不必假以辭色,痞子男罵得對,這人自閉,腦子有問題!
偏生自己無法撇下他不管。
這傘本來就小,身邊的男生高她將近兩個頭,寧怡為他撐傘撐得好生吃力,臂上赤裸的肌膚偶爾擦到於哲的發,冷冷軟軟的感覺,讓人起雞皮疙瘩。
真弄不清這人在想什麼,好似心思都放在了走路這件事上面,也不懂體諒她撐傘辛苦放慢腳步!
正想著,於哲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寧怡下意識轉臉,見他定定地望進深黑的雨幕中,似乎在看路邊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
他突地折了方向,脫開雨傘走到路旁。寧怡像個保姆般跟過去,看他在那團東西前蹲下身子。
「老師,狗耶!」今晚終於再度開口,語氣卻活像個幼稚園小孩。
「是啊是啊,狗!」還是一隻被人丟棄在紙箱裡,模樣糟糕透頂的小狗。寧怡不耐煩地應道,直直立著看這大男生把那只髒兮兮的小狗抱出紙箱,放在膝上好奇地翻看。
她的傘仍是罩在他的頭上,可是對這個像活在外星一樣的男生,連同那只蔫頭蔫腦的倒霉狗,厭煩透頂。
於哲將那隻狗研究半晌,托起它的前腳,與那雙圓溜溜的帶著不安的狗眼對視。
寧怡等了一會,忍不住出聲:「看夠了沒?你又不可能養它!」千萬別說這暴力男生突然對一隻平常的棄狗生了惻隱之心,她才不信呢,瞧他方才將小狗翻來覆去的粗暴動作,一看就知道沒接近過小動物!
於哲偏頭想了想,慢慢道:「對哦,酒店裡似乎不能養東西。」
「幹什麼,你真的想養它?」寧怡呻吟一聲,「你知不知道養一條狗有多麻煩?如果只是一時興起,還不如就任它在這裡自生自滅,也好過沒幾天就被你玩死!」
身為一個女生,她的言論太過冷血了些,寧怡也知道。正常情況下,同情心大起的應該是女生,然後,如果這女生身邊恰巧有個男友,將會是被迫負起領養責任的倒霉鬼。
真不好意思,她偏偏屬於冷血的一派。
在寧怡看來,與有靈性的動物建立關係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如果不能完全擔起責任,乾脆一開始就不要插手。
若是與其他人在一起,她還不至於白癡到說出真實想法,又不是想被人罵冷血!可是對象是這男生,再惡劣的言行,他也不會記住。
於哲不做聲地仍與那隻狗對視,半晌,他突然道:「老師,你在外面租房住對不對?」
「你問這個幹嗎?」寧怡突地有了不祥的預感。
於哲慢慢抬起臉來,看她。
啊——她要殺了孫小蕊,什麼事到了她那兒保準弄得人人皆知!
寧怡煩躁地抓抓頭髮,「先聲明哦,我不會找借口,我確實在學校外頭住,住的地方也可以養狗,但是——」兩手交錯在胸前打了個大叉,「我沒有養寵物的打算,完全沒有!少將腦筋動到我身上!」
「……老師,你好冷淡。」
「別讓我聽到那個詞!」什麼人嘛,半個晚上都把她當成了透明人,現在有事相求了,就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於哲不說話了,仍是定定地看著她,他手上那隻狗也跟著看過來。
寧怡突然生了錯覺,覺得眼前這一人一狗竟是無比相像。
真的,這個男生,從來沒有這樣將她看進眼裡過。他的眼,本來就是有些圓的杏仁狀,長在男孩子臉上也許該叫桃花眼,可是因為總是漫不經心地低垂著,絲毫沒有勾人的電力。
可是,可是……
啊啊啊——不要這樣定定地看她!不要用這張貌似無害的乾淨臉龐混淆視聽!全是騙人的!大騙子!
「好吧……」寧怡無力地摀住臉,認輸。
男生原本沒有表情的面上一亮,轉了頭去搖那隻小狗,似乎在慶祝勝利。
可是看他沒有分寸的力道,絕對沒幾天就會弄死人家!寧怡恨恨地想。
「我有言在先哦,它只能暫時待在我那,你要麼找人養它,要麼自己想辦法,不許把麻煩丟給我!」
「唔哼。」於哲應了幾個含意不明的單音詞,抱著狗站起身,「走吧。」
「嗯?去哪?」
「你家。」
「你不用去!」寧怡惱叫,「把狗給我,傘拿去,你快點回家!」
於哲就像沒聽到似的邁開腳步。
「喂,你什麼意思,我答應了照顧它就會說到做到!」又是這種態度,這傢伙真是讓人火大!
於哲停下了腳,只不過是回頭把她撐著的傘接了過來,護住懷中的小狗。
寧怡站著不動。
那男生感覺奇怪地看她一眼,右手抱狗,左手撐傘,沒法拉她,所以他將傘伸過來環住她肩,「走呀。」
「做什麼?」寧怡嚇一跳,拍開他繞過自己後頸的左臂。
於哲一臉不明所然。
「不要站太遠,我罩不到你。」說著走到她身旁,卻沒有再碰她。
神經,我不懂自己打傘嗎?寧怡咬咬下唇,握著另外一把新傘的手動了動,卻沒有打開。莫名地,舉步跟他走了,雖然仍是面有慍色。
握著新傘的手有意無意藏在身後,不讓這人看到。哼,她辛苦撐了老半天,怎麼都該換他服侍她。
只是前後的待遇未免相差太大,變化的樞機……竟是一隻狗。
突然想起這男生偶爾會給她的野獸感覺……有沒有人說過,野獸只會專注於它(他)感興趣的東西上?
寧怡在學校外租住的房子是一幢獨立民宅,有個大院,屋子分前後兩部分,樓下與樓上的前半部分住著房東一家,後面一室半個廳大小的隔間租給她。因為有道直通外頭的樓梯,隔音又好,出入倒是相當自在。
即使如此,她被迫帶了於哲回來時仍是心裡惴惴,也不敢觸動樓梯上的聲控燈,怕房東剛好在院子裡,看見燈亮過來哈啦。
到了門前,她不確定地再度回頭看了看,昏暗的樓道裡只能看到兩雙黑亮的眼睛,皆是無比耐心地等她開門。
一雙來自一條來路不明的棄狗,另一雙的主人也好不到哪去。
真是讓人不安……她真的能相信他們嗎?
寧怡咬咬牙,摸索著鎖孔一口氣開了門,做賊似的把於哲拉進來,飛快合上門板。
沒辦法,生平頭一次帶個男生回家,讓人看見她就不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