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怡振作精神,將於哲的事暫且拋在腦後,不僅跑了一趟父子倆常住的酒店,並且照於哲父親名片上的公司名稱查到了總機電話。
她撥打過去,經過一層層轉接,費了一番唇舌解釋,才找到了與於哲父親關係較近的一位秘書。那人告訴她,公司方面也正在想辦法查到去C市洽談事務的一行人下落,大公司人脈較廣,應該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寧怡道了謝,隔天又撥過去詢問情況,在第三次電話中,那位秘書很高興地說:「有消息了,隨行的一位協理已到了鄰市,剛打電話回公司,據說一行人都沒出什麼事。」
那秘書很和氣,將協理的號碼給寧怡,讓她直接詢問詳情。
「總經理現在應該在機場等著航班恢復,」電話裡年輕女性的聲音道,「當時現場太混亂,我和他們走散了,但運氣好碰上車隊將我捎到鄰市,先打通了電話。現在C市已經在抓緊恢復主要設施,估計過幾天就能開通航班。」
「是嗎?」寧怡心頭一鬆,「多謝你,因為總打不通他的電話,挺擔心的。」
「我這裡也打不通他的手機,不過原因可能有很多種,像那邊的通訊混亂或是手機沒法充電等等,其實,」協理幽了一默,「事情發生時我竟然沒有拉下自己手機,這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你放心,我最後一次見到總經理時,他們正平安待在機場。」
「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容我好奇問一下,你是他的家人嗎?張秘書說你已經打過幾次電話了。」
「不是,」寧怡躊躇一下,還是據實說了,「我是于先生兒子的老師,那男孩情緒不大穩定,我代他打聽的。」
「啊,原來是這樣。」協理似乎有些意外,「現在像你這麼熱心的老師真是少見,等聯絡上于先生我一定會告訴他。」
「……」寧怡臉頰發燙地含糊應付幾句便結束了通話,心情羞愧得好想把自己埋起來。但願這位協理和那可怕的于先生永遠都不要發現,她這麼熱心完全是出於私心。
這麼想著,便有些後悔透露自己的身份。
不過,總算知道了於哲的父親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將這消息告訴於哲,他只是怔了一下,沒有什麼反應地又垂下了眼。
真是,寧怡到現在還是弄不懂這男生對他父親究竟抱了什麼感情,但是至少不會再對他格外冷淡的反應生氣了,她知道他心裡並非全然無動於衷。
這男生窩在她住處的多數時間都用來了睡覺,他又特別喜歡地板,越發像一隻元氣大傷需要休養的大狗。
兩人都不提那晚的事,寧怡是刻意迴避,而於哲呢?寧怡甚至弄不清他有沒有將那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偶爾目光不小心碰上,便總覺空氣中有什麼若有似無的東西濃重起來,叫人渾身不自在。
除卻這一點,她倒是很喜歡在於哲打瞌睡時凝望他的身影,心裡不無安慰地想,膽小鬼,就知道逃避的傢伙,就讓你再逃避一段日子吧。
至少,他還有一個能安心睡著的地方。
得知于先生平安後,寧怡還有許多事情要考慮,最緊迫的便是補習中心的去留問題,就算不留在那擔任正職老師,回學校後仍是有許多選擇,比如是繼續進修,還是用多出來的一年時間再修個雙學位?
她已不像小時候那樣對成績看得這般緊了,多年埋頭書本的生活也已顯得有些單調,可是她又知自己性情還是比較適合學校生活……嗯,真要好好想一想。
還有於哲,這傢伙的學校也快開學了,不知他父親能不能及時趕回來?
有這麼多事情煩惱,若不是母親從老家打電話過來提醒,寧怡幾乎忘了自己的生日。
她的生日在開學前幾天,因為在暑假,沒有學校同學的慶祝,父母便加倍重視地給她慶生。只是自初中時的休學事件後,他們對她也小心翼翼起來,許多事情都任她自行決定。
比如暑假不回家,比如搬出學校住,比如逐年被她冷落的生日。
說起來,她也沒什麼資格教訓於哲呢,她與自己的爸媽之間還不是存了不少問題,只不過不如他嚴重。
寧怡想想,受這次於哲父親的意外觸動,便對電話那頭的母親說了許多話,一如她還是個讓媽媽打扮的洋娃娃那時。手機裡的聲音顯得有些意外與欣喜,弄得寧怡又不好意思地掛斷了。
生日啊,好像沒有什麼心情慶祝呢……
寧怡坐在電腦桌前托腮想想,回頭問於哲:「你想吃蛋糕嗎?」
「不想。我不喜歡吃甜食。」男生正倚坐在書架旁翻一本書,聞言抬頭看她一眼,「誰過生日?」
「我。」寧怡仰頭歎一口氣,「一點感覺都沒有。」無非就是又老了一歲,與於哲的年齡距離又拉開一些……停停停,怎麼想到這上面來了?
她甩甩頭,「不管了,就當為暑假結束隨便吃點東西吧!你要吃什麼,我去買。」
「啤酒。」
「……」一開口就是不良少年的調調,「還有呢?」
「燒烤,」於哲補充,「補習中心旁邊那家的。」
「喂,很遠耶,那家的特別好吃嗎?」記得上次巧遇時他也是在那吃燒烤。
「不是,」男生笑笑,「只是突然想吃。」
「……」寧怡與他對視片刻,突然面一紅起身抓了鑰匙,「知道了,麻煩的傢伙,乖乖待著等我!」
搞什麼,那種氣氛……最氣人的是,明明過生日的是老大,卻偏是自己侍候這個不出門的傢伙!
於哲一直看著寧怡有些狼狽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將目光重又放回書頁上,扔在地板上的手機就在此時嗡嗡振動起來。他看一下,是個陌生的號碼,因為心情不壞,所以就接了。
「喂。」才應一聲,那頭就傳來語調激動的聲音——
「小哲!是小哲嗎?」
「……」於哲有幾秒種沒有反應,等他清醒過來時,自己已經按斷了通話。
他瞪著手中的機子片刻,又伸手把電池拆了出來。
莫名其妙地,毫無理由地,只是就想這麼做,身體要自己這麼做。
將手機丟回地板上,他又拿起那本書,就像從來沒有電話打進來過。
不知過了多久(因為腦子混沌沒有時間概念),門鈴響起,該是寧怡回來了,於哲便起身去開門。
出乎意料的是,門前站著一個怎麼都不可能出現在這的人。
「小哲!」那男人看起來同他一樣驚訝,隨即露出幾分怒氣,「這是怎麼回事?你竟然真的在這!為什麼剛才掛我電話?」似乎察覺到最後一句便是在責問,他放軟了口氣,「是不小心按斷了對不對,或者是突然沒電了?」
「……」於哲微睜大眼沒什麼反應地望著他。
「我好不容易才搭了飛機回來,手機在混亂中丟了,沒法給你打電話……」真是慚愧,他竟然記不得兒子的號碼,手機一丟便等於斷了聯繫!好不容易回到酒店,兒子卻不在,從放在酒店的備忘錄中找到於哲的號碼,才說了一聲便斷了,接下來就再打不進去。
他談生意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樣著急過,猛地想起剛才櫃檯說這幾日曾有一位寧姓小姐來過,與公司聯絡上時秘書也著重提過兒子的補習班老師,便打電話到補習中心要了那個年輕女老師的地址,匆匆開車過來了。
不知為何,心中有個模模糊糊的想法,覺得會在這裡找到兒子,雖然也不確定……但就算找不到,應該也能從那個女孩處弄清情況。上次見到她和於哲在一起時,他就感覺兩人的氣氛不大平常……
沒想到,於哲真會在這裡!
男人從於哲肩上掃了眼室內,有些煩躁不安地扯扯領帶,「你怎麼跑到人家家裡?雖然是老師,但也太奇怪了,尤其又是個年輕女老師……算了,我們回去吧,回去再慢慢說。」
「……」於哲還是一言不發,面上沒什麼表情地看他,樣子有些奇怪。
這個孩子,他從來就沒弄懂過!男人捺著性子問:「怎麼不說話,看見爸爸沒事,你不開心嗎?
少年看他半晌,慢慢動了動唇,發出的卻是個含義不明的音:「哦。」
哦?男人氣結,想見兒子的急切心情又被往日與這孩子相處時常有的煩躁掩了過去,「哦是什麼意思?你不高興見到我?」
「不是……」
「不是就成了,我們快回去吧,在別人家說話不方便。」
「我……」於哲猶豫一下,說,「我還不想回去。」
男人頓住,像是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瞪他,「不想回去?」
「嗯。」
「為什麼?」
於哲抬眼看他,不說話。
「……」男人只覺一陣怒氣湧上了心頭,沒法控制,「你、你不會這幾天都住在這吧?」
仍是一陣沉默,在他看來就是默認。一時間頭腦一片混亂,多日的勞頓疲倦也加劇了這種混亂。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巴巴地從受災的城市趕回來,兒子一點關心的表情都沒有,就像沒有他這個親爹一樣,還不肯跟他走!
又住了這麼個地方……
厭惡的情緒襲捲了男人的理智。他早說過現在的年輕女孩子亂七八糟的!連個年輕女老師也這樣!他的兒子就是太單純了,才會受莫名其妙的女人擺佈!
他勉強冷靜下來,記起當務之急是帶於哲回去,「小哲,不要再跟爸爸鬥氣了,你知道我在C市撿回一條命時想的是什麼嗎?我告訴自己,回來以後絕對不再這樣過日子了,我以後不會再總是留下你一人去談生意,也不再老是對你大聲說話。爸爸會努力耐心,像其他人的爸爸一樣,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怪我,沒關係,我可以慢慢等,等你肯對我多說些話的時候,讓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所以現在先跟我回去吧,啊?」
於哲定定地看他,看了許久,卻還是慢慢地搖頭。
「為什麼不走?」怒氣再次爆發,「是不是因為那個老師?」
「不是,」於哲開口,「不是的……」
「那是為什麼?你總得說清楚呀!」
「……你在那時,想的是以後要好好過日子,可我知道消息時,想的卻是……你已經死了……」
「——」男人的表情凝住了。
於哲垂了眼,沒有看他,「不這麼想,我會受不了。」抱了希望,結果還是發現這男人死了,會怎樣?光是想到,頭腦就已一片混亂。
所以想著他已經消失了,不見了,活不下來的。
沒關係,自己才不會傷心呢,根本就不會怎樣,反正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反正對他而言這男人根本沒有什麼存在意義……
可是還是要緊緊抱住了老師,才沒有崩潰掉。
「……我沒有怪你,也不恨你,但是我也不想見到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於哲望著別處,「先讓我一人待著,現在……我還不想回去。」
不知為什麼,覺得很累很累的樣子,「爸爸,你先回去吧……」
他沒有再看父親一眼,轉身回到屋內。
男人還是站在門口,臉上一片空白。
他的兒子,這些年來第一次再叫他爸爸,這些年來頭一回對他講這麼多話,可是,他卻不肯跟他回去……
他在那裡站了許久,才慢慢轉身,腳步仍是有些沉重。
在樓梯轉角處撞到一人,光啷,一袋子的啤酒罐和竹串掉了一地。
那女孩低著頭,不敢去撿。
她在那裡,已站了很久。
她在那裡,也聽了許久。
男人揚起手臂。
寧怡閉眼,等那手臂落下。
許久,不見動靜。
睜開眼時,只見男人消失在底下的蹣跚背影。
寧怡的眼淚湧了出來。
她抹抹眼,重又轉身,走了下去。
離開住所,沒有什麼目的地,只是不能回去。她漫無邊際地在街上遊蕩,天色已有些黑了。原本,還興起買了煙花。原本,這時候是拉著於哲在院子裡放煙花的。
啤酒,烤肉,煙花,夏天的結束。
一瞬間絢爛而無奈的美麗,所以,也要這般惆悵地收場嗎?
男人剎那間的怒氣她能夠感受到,因為她爸爸當年指著遞紙條給她的男生大罵時,身上也有那種可怕的感覺。
自己的孩子,總是寶貝的,別人只不過是陪襯。
所以寧怡並不怪於哲的父親。
只是他雖然沒有落下手臂,她心裡卻已經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那樣強勢的人,怒氣不可能輕易就消,也許會鬧到補習中心,也許會鬧到她的學校,然後,同那時一樣,指指點點,好奇目光,竊竊議論,鋪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