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倒在溪畔柔軟的草皮上,俯視著水鏡中的自己。水面裡的人兒滿臉的懊惱,全都是針對自己。
她到底在搞什麼鬼?為什麼把一件應該好好坐下來談的事兒,用如此不智的方式胡亂處理?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了?
蘭翩自問著,其實很清楚,她的心裡根本是一片混亂,使她沒有辦法好好面對任河事情,始終若有所思,而混亂的根源,就是谷!
她挫敗地捂著額頭。不是她要時時刻刻在意他的,而是他本身,就是一個不容人漠視的存在。
一想起谷,排山倒海的思緒便沒完沒了。
他在無形之間,給了她許多的關心與照應。蘭翩不知道,原來谷以前行馬的速度是飛快無比、一日千里,只知道自從上馬以來,他從未表現過不耐煩。
馬兒慢慢地踱步,他便悠哉悠哉地賞著風景,偶爾說句笑語解解悶……一想到自己總是冷顏以對,漠視他的關心,蘭翩不禁懊悔地呻吟了一聲。
他的關懷在無意之間,暖暖地包圍了她;想必他是摸透了她骨子裡的硬脾氣,所以故意不露痕跡。要不是海潮剛才一直哀哀叫,她也不會知情。
然而,一旦知情之後,被珍寵、被憐愛的感覺便洶湧地沖上心來,擋也擋不住,她只能故意裝作不在乎。
但是,裝傻也沒有用。谷嵯和她之間,有股壓力一直在向上攀升;當他的身影愈來愈令她安心、他的接近愈來愈令她習慣,她就愈來愈怕這樣的自己,和籠罩在他們之間愈來愈緊迫窒人的壓力。
她似乎一步步在淪陷,然真正令人憂心的,卻是——她並不覺得淪陷下去有什麼可怕之處。
蘭翩為難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從水面上瞧見自己身後有道頎長的身影,俯看著她的神情似笑非笑,十分邪氣逗人。
「谷?」她迅速地站起身、回過頭,小廝輕便的打扮使她原本就靈活的手腳更加利落。「你什麼時候過來的?」他看了她多久?為什麼不叫她一聲?
一想到自己方才正專心地想著他,卻被他牢牢地瞅視著,蘭翩的雙頰便立即嫣紅似火。她是用什麼表情想著他這個人?他會不會從她的神情中看出端倪?
「剛來而已。」谷的語氣有一貫的漫不經心,望著她的眼神卻很認真。「怎麼樣,你還好吧?」他仔細地審視著她的臉龐,想讀出她的心。
但是,他最快讀出來的,是她的靈雅美麗。
扮成小廝的蘭翩,容貌仍是驚人的。這一路上,只要有別的男人多看了她一眼,谷就忍不住有股想揍人的衝動,強烈得讓他懷疑自制力是否已不存在。
灰撲撲的短袍幾乎藏不住她纖細玲瓏的曲線,她的蜜膚雖然增添了扮妝成小廝的說服力,但那豐潤的紅唇卻又大大地將說服力打了折扣,使她依舊可人。
不說別的男人!就說他自己好了,一路上,他是多麼多麼渴望著她的滋味……
被他這樣的目光熾烈地瞅著,蘭翩心口坪然。有許多時候,她都覺得他的注視是會灼人的;他所掃視過的肌膚,沒有一處不泛著酥麻熱燙的感覺;而他的眼神就像漩渦,將她的魂兒深深吸入,使她的招架能力愈來愈薄弱,近乎於無……
「我沒事。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要找你談。」蘭翩極力裝出平靜的語氣,不露出一絲為他所動的意思。
谷懾回心神。「想跟我談什麼?」他爾雅一笑,牽動了她的心。「蘭翩,只要是你想說話,我一定抽出時間來聽你說。」
一件事明明只要一句「好」或「不好」就可以貼切表達他心裡的意思,可谷卻總要說得像是他怎麼做都只為了她;明知道這是他那張蓮花嘴變出來的甜滑把戲,但她卻無法不被他震動。
她刻意不去理會那口氣中的親暱與輕哄,正經八百地說道:「我們的行程,不用為了我一個人而慢了下來,該有多快的馬速,就行多快的馬速,我絕對可以努力配合的。」
「哦。」他笑得壞壞的眼神,像是很高興她終於知道他為她做了什麼事。「為什麼要勉強自己?」
「救人如救火,為了那些被誘拐少女的安全,我們的動作應該要愈快愈好才對。」她認真地說道。
「不必那麼急。」谷主掌的情報網也在偵查著這件事,因而他所知道的,遠比蘭翩多更多。「這件事到目前為止,並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危險。」
「你怎麼會知道?」她一臉的不相信。
谷露出了一個「我就是知道」的笑容。「你想想,那麼多年輕貌美的少女被誘拐,就代表這是有目的而為,而在那個目的達成之前,少女們被好好看護著都怕來不及了,怎麼會有任何危險?」
這麼說來,好像也有幾分道理,但這畢竟只是推測。「這個目的會是什麼呢?」
「也許是要為某個勢力極大的男人,建立一座佳麗三千的後宮。」谷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眼中很快地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你應該也知道,少女身上最引人垂涎的特質,無非就是她的純潔了,不是嗎?」
後宮?純潔?「你不正經!」蘭翩怒目而視。
「哪有?我只是在推敲事實而已,不代表個人立場,好嗎?」他作這番推論,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了。
蘭翩不想聽他的歪論,遂岔開話題。「那些誘拐少女的人持續地做這件事情,難道他們一點不怕被那些少女的家人揪出來,送往官府定罪嗎?」
「並不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鍥而不捨地追蹤他們,找回自己的家人。」
「為什麼?」她不瞭解。
「老實說,如果一個黃花閨女失了蹤,找回來也是個大麻煩。」谷分析其中利害給她聽。「因為,若是被人知道她曾經失蹤過,就得面臨名節敗壞的命運,而有許多人為了家譽,都乾脆放棄找尋的希望了。」
「那樣做實在太過分了!」蘭翩憤慨地喊道,激動地握起小巧的拳頭。「家不是一個避風港嗎?避風港不是要容納所有的船隻嗎?如果只是因為一艘船可能壞了,就把它摒拒在外、棄之不顧,那它算什麼避風港?」
谷輕拍著她的肩,安撫她激動的情緒。
蘭翩的這番話不只是在譴責那些薄情的人,更透露出她對家庭的期待。谷從小也是個孤兒,蒙得師父與師娘的收養,才能無憂無慮地成長,也因為如此,他格外能夠體會蘭翩此時的忿忿不平。
「總之,咱們還是維持這樣的馬速,緩慢前進就好。萬一趕路太急而你卻摔斷了臂膀或腿骨,那才更麻煩,到時候那些少女就沒有人聞問了。」
蘭翩咬著下唇,不置一詞,只是暗中下定決心,一定要快些學會騎術。
她轉過身,面對溪流,默默地動手清理身上的髒污。遲疑了一會兒之後,她問:
「海潮……海潮還好吧?」
「大吼大叫完就失神地坐在地上,動也不動。」還得勞駕他這個主子把他拎到蔭涼處,免得小傢伙被曬成人干。谷嵯都快要搞不清楚,到底誰是主子、誰是小廝了。「怎麼了?被海潮的劇烈反應嚇到了嗎?」
「誰說我被嚇到了?」蘭翩是絕對不會輕易示弱的,她倔強地說道。
「你沒被嚇著就好。」谷似笑非笑地應著,請將不如激將地道:「這件事看起來很難擺平,海潮平時雖然開朗好說話,但一提起這件事便像是變了一個人。海潮這麼凶悍,你還想糾正那雌雄顛倒的觀念嗎?」
「當然,半途而廢可不是我的習慣。」她會再找個機會,和海潮好好談一談。
「哦,是嗎?」谷小心翼翼地斂住唇畔得意且愉悅的微笑。當初用這個點子絆住她!還真是用得對極了!
蘭翩邊掬起水來清理衣衫,邊思索著如何幫助海潮,而谷就躺在她身後的草皮上,聞著花香,享受似地望著她忙碌的纖細身影。
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兩人身上,沈默的片刻是很溫馨的。蘭翩只顧忙著,卻沒有發現這一刻,她的心情如此放鬆自然,她竟是如此地享受谷的陪伴……
和海潮好好談一談,糾正海潮對自己性別的錯誤認知,已經成為蘭翩近日來首要的棘手問題。
那天,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海潮,很快又和她恢復交談,嘻嘻哈哈一如往常,毫不介懷在心。海潮天真活潑、不拘小節,蘭翩真的很喜歡這小傢伙,因此無論如何,她都要幫助海潮回返正常的生活,這就和找尋紅珊一樣迫切。
海潮與紅珊一樣,都像是她的小妹妹;然而不同的是,海潮給她的感覺遠比紅珊來得貼心。
蘭翩總會忍不住將兩個人作比較。紅珊雖然樣兒甜美,但也許是自己一直憤著她,她比海潮驕縱嬌氣,偶爾還會任性地發起脾氣;蘭翩總惦著她還小、不懂事,所以處處讓著她。海潮就不同了,雖然動作粗魯,但總是謙和極了,左一句蘭翩姐姐、右一句蘭翩姐姐,喊得她好甜好窩心。
唉,紅珊……一想到她的脾性、再想到她的失蹤,蘭翩不禁頭疼。
連續趕了幾天路,繁華的市鎮終於到了。一行三人風塵僕僕,由谷領著她們去投棧。
用過晚膳、收拾好一切之後,蘭翩便將海潮拉到庭園。
這時,月已上天,漆黑的天幕懸著幾點冷星。傍晚時分,才剛下過的一場雨,驅走了白天裡陽光曝曬的暑氣,涼風徐徐吹來,和著花香,舒服得讓人想倒頭大睡。
「蘭翩姐姐,有話不能明天再講嗎?」海潮打了個好大的呵欠,只想睡覺。
一連幾天,每日都坐在馬背上悠閒地「散步」,這種不趕路的生活遠比趕路更叫人疲倦;行經荒山,夜裡都宿在破廟空屋,山上濕氣重、寒意濃,睡得骨頭都疼了,只想趕快在軟軟香香的榻上蜷成蝦米狀,呼呼大睡。
「不行,我們一定要在今晚好好地談一談。」白天裡,要不是身邊有人,就是忙著其他的事,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溝通,惟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談論正事,才不會被人打擾。
海潮遊目四顧。「那你不介意我坐在這個花圃上聽你說吧?」
「不介意。」
海潮坐了上去,安了個好姿勢,上眼皮便愈來愈沈重了。
蘭翩站在月輝之下,背對著海潮,緩緩地說道:「我要說的這件事,對你來說很重要。海潮,你要鎮定地聽我說完才可以,不能再像上次一樣激動了。」
上次?上次是哪一次?他怎地想不起來了?
「可以嗎?」蘭翩小心地問著,打定主意這回要慢慢來,就算海潮暫時無法接受也不強求。
「嗯……」海潮漫應著,上下眼皮已然膠合在一起。蘭翩姐姐,請原諒我,我不是不聽你說,只是我實在撐不住了……
得到海潮的答允,蘭翩遂放開心懷地直言道:「其實,我那天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海潮,你不是個少年,而是個少女。」
蘭翩停了一下,給海潮充分的時間消化完她的語意。她回過頭,看見海潮正認真地垂首思索的模樣,沒有再度暴跳如雷,她放了一半的心。
「海潮,會生氣嗎?」她試探地問著。
生氣?海潮的腦袋瓜像釣魚似地輕點著,三魂七魄都快被周公拖去作客了。
為什麼要生氣?他只是好想睡一覺而已,就算有什麼該生氣的事情發生,也得等睡飽以後再說呀。他神智不清地困惑著。
海潮模模糊糊地應著。「不會呀……」
「不會就好。」蘭翩再度旋過身子,仰望著天邊的明月,開始曉以大義。「你上次說過,女人是禍水、是災星、是煞劫,只有上輩子沒做好事、沒燒好香的人,這輩子才會受罰來當女人。這種說法,其實是不對的!」
「哦……」海潮在夢境之中隨口喃喃。
「當女人不是上天對我們的懲罰。雖然許多女人總是被男人欺負、被命運擺佈,但只要女人自己堅強一點,命運也不該只是不幸的。」就是這樣的信念支撐著她,在最難熬的時候,也咬著牙我黨撐下去。
海潮身子一歪。徹底向睡魔投降。」
此時,自花圃後頭走出了一道後朗瀟灑的身影,悄悄地佇立著,腳步之輕,連蘭翩都沒有注意到。
「像我,雖然不曾當過乞兒,但遭到絕對不會好到哪裡去。」也許是今晚月色淒迷、也許是因為正認真聽著她說話的海潮讓她感到貼心,蘭翩突然感懷起身世,坦言地說出隱藏著的心事。「其實,我並非血統純粹的外族人。我娘當初就是因為拗不過我爹的甜言蜜語,將終身托付給他。可是我爹始亂終棄,逼得不得不將我帶回到關外去。在我的心裡,永遠都記得爹是怎麼毆辱她的。」
言及此,她已微微地顫抖起來,彷彿眼前又出現那提著鞭子猛揮的兇惡男人,和渾身浴血、跪地哀鐃的女人。
「我娘遇人不淑,鬱鬱而終。她臨死之前,將我托付給霍嬤嬤。我跟著霍嬤嬤學舞、跟著她東奔西跑去賣藝,走遍了窮山惡水,也看過太多男人的可怕行狀。」
也許是因為她常遊走在邊緣地帶吧,所以看到的男人總是那麼粗暴惡劣;就算他們曾經表現出溫柔的一面,也只是想騙騙純潔無辜的小綿羊上鉤而已。
蘭翩眼中盈著玉淚。「許多男人根本就是禽獸,以傷害女人為樂,從小目睹過那些景象,我實在不敢相信男人會有好心腸。也許我的防備心已然過當,但我寧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也不願意一失足成千古恨。」
向著月輝,蘭翩仰起螓首,絕不讓晶瑩的淚水流淌下來。
不,她想起來了,她並非全然不相信男人。在這個世界上,起碼有一個很特殊的男人是她怕不了、討厭不了的;她雖然曾經極力要自己防著他,但偏偏就是做不
他的眼神總是含著笑意,或許譏誚、或許嘲弄,但永遠都能讓她感覺到心安與溫暖。雖然只要凝著那雙眸子,她就是嘴裡反抗到底,死都不承認他是善意的,可她心裡還是清楚地知道,他是無害的。
那個男人就是谷……想起了他,她的心兒便不自覺地變得柔軟,她沒有辦法硬起心腸,將他與其他男人等閒視之。
此時,一股暖洋洋的氣流突然襲了過來,有力的臂膀從後頭環住了她有如弱柳拂風的腰身,爽冽好聞的氣味與灼人熟悉的體溫包圍了她,就算不用回頭去看,她也猜得出是誰來了。
為什麼他總是在她想著他的時候出現?是因為他們默契太深,還是因為她太常想起他這個人?
「別慌,是我。」谷情難自禁地擁住了她。
饒是再風流不羈的他,總是似笑非笑地逗惹懷中佳人,此時也不禁激動地真情流露。
自從上次兒過她緊張兮兮地為海潮看門之後,疑惑已在心底深種。他不時在想,蘭翩為什麼強烈地排拒男人,尤其是排拒中原的男人?
如今,他才知曉,原來她會奮不顧身地保護每個有難的女人,是因為見多了被男人欺侮的女人,心生不平與憐憫,所以斷不容許自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谷欣賞她這種見義勇為的個性,卻強烈地憎惡造成她如此性格的種種事由。當他聽見蘭翩微微哽咽地說出往事的時候,他只想扼住那些人的頸子,活生生地奪去他們的生命。他們居然敢這樣傷害蘭翩的心靈,居然敢!
太多的怒意與憐惜橫亙在胸中,醞釀成驚人的風暴。谷這才發現,蘭翩不只是在賞芳園裡,以曼妙的舞姿與絕美的笑容懾住他,她甚至早就入主他的心,得到了他的愛,只不過他一直都沒有發現在胸口為她翻騰的熾熱情感是什麼。
如今撥雲見日,他知道自己已然愛上了她;一顆晃蕩已久的心,徹底地臣服在她的羅裙之下!
「谷?」蘭翩任自己耽溺在他的懷裡,汲取他的暖息,心頭除了溫馨與安然的感覺之外,她沒有任何負面的情緒。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將這一瞬間延長至永恆——但是,許多疑惑選擇在此時一一躍上心頭。谷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他什麼時候來的?她的心底話,究竟被他聽去多少?
一思及此,蘭翩立即七手八腳地掙脫他的懷抱。「放開我、你快放開我。」
她使勁地脫身逃開。轉過身,她便發現海潮倒在花圃裡睡得東倒西歪,只差沒有磨牙和打呼。
而谷……她看著若有所思的他,那墨瞳中的情緒太複雜,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那迥異於平時漫不經心的眼神,讓她清楚地知道,他聽去的真心話已然太多太多,多到遠遠超過她願意讓他知悉的範圍……
蘭翩頓時感到窘怒交雜,俏臉一瞬間脹紅了。
現在嵌在他眼神之中的,是什麼樣的情緒?是憐憫,還是嘲戲?他在同情她的遭遇、她的見聞嗎?一把火在她心底開始蔓延。
哼,省省吧!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別人的同情;同情不是恩惠,而是侮辱!
多日來的相處,蘭翩心底深處也明白谷不是那麼惡劣的男人,但是不想被人輕視,尤其是不想讓他看穿心底傷痕的自衛意識,卻不自覺地詆毀谷,以怒氣勃發的方式來保護自己。
「你怎麼可以偷聽我說話?這樣很沒有禮貌的,你知不知道?」蘭翩其實想要更加聲色俱厲地吼罵他,可是她的語彙裡找不出更毒辣的句子;罵他沒有禮貌,這已經是極限了。
她火怒地以噙淚噙得紅通通的水眸,狠狠地瞪了谷一眼。
那模樣,對谷而言,遠比潑辣叫罵更具有譴責力,鞭笞得他難受極了。
「蘭翩,我……」她紅了的眼眶,讓谷猛然一震。她要哭了、她快要哭了,該死的,這全是因為他情不自禁現身的緣故嗎?
谷的心狠狠地擰了一下,安撫的話語被她的淚眼截去了下文。他不知所措……
向來無所不能的他,竟然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谷簡直不敢相信,但她強撐著的倔強模樣,除了讓他啞口無言之外,再也激不出第二個動作。
他是如此地在乎她、愛戀她,以至於她任何細微的表情與反應,都足以顛覆他習以為常的一切!
「我什麼我?偷聽就是偷聽,你還想強辯什麼?」蘭翩不想講理地低吼著,慢慢退開。「你不要跟上來啊,要不然我就恨死你!」她賭氣地威脅著,然後迅速地跑回房裡,重重地扣上門扉。
谷被她的威脅定住,等到伸手為時已晚地往前一扣,卻只是擒住了滿掌的清風而已。
這是他第一次嘗到懊惱的滋味,竟是如此地不好受。他早該知道,以蘭翩的驕傲,是絕對不會容許讓人見到她懊喪失意的一面;而他,正觸犯了她的大忌。
但是,她怎能要求他在聽到那麼過分的事情時,還能保持理智、避不出面?她怎能期望他在察覺到她的悲傷時,能狠著心腸,不現身來安撫她?她那些維持自尊的念頭,都是對他的苛求啊!
谷握起了雙拳,夜裡的寒風逐漸將一度逃失的冷靜吹送回他的大腦。他不後悔在無意間傾聽了蘭翩的過往,這只會讓他珍惜她、愛護她的心意變得更加強烈而已。
只是,他得要耗上好大的力氣,才能頓住出口己的步伐,不跟上前去。
她的驕傲讓她此時此刻面對不了他,而他也不想冒著被她「恨死」的危險,硬逼她面對面。
他會給蘭翩時間,讓她調整窘怒的心情,但是只在他能忍受的範圍之內;然而,他能忍受蘭翩逃離他的耐性,其實也不會太多。
谷瞇起了雙眼,若有所思地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心中五味雜陳。
雖然蘭翩很有心要幫助海潮,但試了又試,總有陰錯陽差的時候,所以到了最後,海潮還是搞不清楚自己真實的性別,仍舊大剌刺地以男性自居。還是一樣地樂天開懷,一樣地大力扒飯、大口吃肉,日子過得沒有什麼變化;就算有,那也是主子和蘭翩姐姐的事兒,與他無關。
四方餐桌上,海潮偷眼覷著分坐在他左右的一男一女。
說也奇怪,自從那天蘭翩姐姐不曉得要說些什麼,卻被他全程睡掉之後,隔晨,她跟主子就好像槓上了,氣氛很不對勁,他們一度好轉的關係,好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主子的保護欲與佔有慾似乎更強了,而那雙老是引得女人傾心的桃花眼,再也不曾隨便亂瞟;要是再有少女看著他咭咭發笑,他亦不為所動,一雙炯亮的眼神就只牢繫在蘭翩姐姐身上。
而蘭翩姐姐卻像是在賭氣似的,對主子一點也不客氣,甚至常常避他遠遠的。
「今天的菜餚真好吃,對吧?」愛講話的海潮,很努力地想提升用餐氣氛,只可惜沒有人搭理。
海潮簡直欲哭無淚,這種死氣沉沉的情況已經持續幾天,他都快被問壤了。嗚,這是種處罰嗎?罰他那天沒有專心地聽蘭翩姐姐說話嗎?他保證下回不敢了,拜託誰好心來開口說說話,就當是佐餐的調味品,好嗎?
然而,誰都沒有意願出來圖個場面,他也只好默默地進食。
直到晚膳用畢過後,谷才悠悠地開口吩咐道:「海潮,去叫店家進來收拾這些碗盤殘餚。」
「是。」海潮無精打彩地應著。
蘭翩像是什麼也沒聽見,理都不理會的,逕自回到下榻的房間去。
谷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所給蘭翩的緩衝時間,已經夠久了,而他再也忍受不了她繼續這樣對他不理不睬、不聞不問。
谷其實很清楚,如何行事才能讓她不得不再注意到他;而他正打算這麼做。
「順便要他們給我燒一桶熱水,我要沐浴淨身。」他的眸心升起了詭譎的精光,投射向蘭翩的背影,不著痕跡地提高音量。「對了,海潮,等會兒過來替我刷背。」
「替主子刷背?」海潮一愕。這個吩咐倒是新鮮得很,聽都沒聽說過。
「刷背?」已經走到房門口的蘭翩,聽到這句話之後,立即轉身過來,一臉的不贊同。
「怎麼,你有意見嗎?」谷好整以暇地望著一閻翩,眼中有著挑惹的意味。
她可對他有反應了!谷的心底掠過了得逞的笑意,俊顏上卻瞧不出半分端倪。
自從聽見蘭翩自述過往之後,這個固執的小女人便再也沒有理會過他。被他聽去秘密的困窘,使她只顧著保全自己的驕傲與面子,卻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
愛著蘭翩的他,日日夜夜都在渴望著擁她入懷,可她卻時時刻刻都在迴避他。谷無法忍受冷落,一心只想再度引起她的注意,就算是這種心態像透了思春期未滿的少年郎,他也毫不在乎!
他只要蘭翩好好地面對他,此時、此刻!
「好好好,我這就去叫店家為主子準備。」海潮興沖沖地往門外沖。
「慢著,你這麼高興做什麼?」就在海潮要與她擦身而過之際,蘭翩眼明手快地拉住海潮,懷疑地問著。
「我當然高興啦,以前主子入浴,可從來都不讓我伺候呢。」海潮愉快地說著,像只亟欲討好主人的小狗狗。「能蒙主子重用,這到底是好事一件嘛。」
蘭翩不以為然地掀掀眉。以前都不讓海潮伺候沐浴,那為什麼現在就改變主意了?蘭翩強烈懷疑谷別有用心,他是不是想對海潮出手了?
「海潮,別理他。」她緊張地說道,將海潮揪得死緊。
海潮瞪大雙眼,十分驚愕。「可他是主子耶!」
「主子?得了吧!」蘭翩一針見血地輕喊著。「平時可沒見你對他有多尊敬。」
「是嗎?」海潮皺著眉,對她毫不客氣的反駁百思不解。「我不是一直都對主子畢恭畢敬、有旨必遵的嗎?」
「兩位,吵夠了沒有?」谷環著雙臂,悠然地輕笑。看到蘭翩否決得那麼激烈,他知道他的小小伎倆就要成功了。「我的身子黏答答的,巴不得立即洗個熱水澡。海潮,究竟誰才是主子,就該聽誰的話,瞭解嗎?」
「完全瞭解。」海潮甩脫蘭翩的箝制,飛快地跑出了房間,銜命而去。
「你休想對海潮不軌!」蘭翩誓死不退讓地喊著,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谷眼中一閃而逝的詭譎光芒,也全然忘卻了之前不想搭理他的冷然。「要刷背是吧?何必勞動海潮,我來幫你不就得了嗎?」
她保證,這項工作旦由她接手,他鐵定不會失望,因為她會狠狠地為他刷掉一層皮,痛懲他的色心!
谷俊朗的面容揚起了一絲計謀得逞的笑意。「既然你自告奮勇,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有勞你了,蘭翩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