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兒喜將她寢帳的天窗打開,然後躺回床上,枕著雙手,仰視高不可測的晴空,看白雲浮動。
今幾個是個好天氣呢,她似乎不該老躺在床上虛度光陰。
都兒喜翻身才想下床,就聽見忽蘭在帳子外喚著:「格格,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她人都在帳子外了,她還會攔著嗎?說完,都兒喜起身坐在銅鏡前,以木篦梳齊她的長髮,都兒喜透過銅鏡,將忽蘭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正笑得一臉賊兮兮的。
她側著頭,看向忽蘭。「我可以問一問,忽蘭為什麼一大早就這麼開心嗎?」
忽蘭捱近都兒喜的身邊,鬼靈精怪地答:「忽蘭開心是因為格格開心。」
「我開心?」
「嗯。」忽蘭重重地點頭,伸手接過都兒喜手中的木篦,將格格的長髮編成一條條細長的髮辮,再用金箔珠花穿進辮子裡,將都兒喜裝扮得漂漂亮亮之後,戴上固固帽。
「好了,格格可以去見駙馬爺了。」
駙馬爺?
都兒喜笑著轉身,一臉的喜盈盈。「阿爾坦來了!」
「就在諾顏的牙帳裡,同諾顏在商討國事呢。駙馬爺說他一會兒就來,所以格格可以待在帳子裡等駙馬來,不用急著到諾顏的牙帳找駙馬。」
「好呀,忽蘭,你這是在取笑我嗎?」
「忽蘭哪敢啊;這會兒格格後頭不僅有個當諾顏的阿爹,還有個當千戶長的良人作靠山,忽蘭縱使是跟天老爺借了膽子,可也不敢取笑格格您吶。忽蘭能做的就是將格格裝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到駙馬爺的面前,讓駙馬爺的眼珠子一看到格格後,就移不開了。」
都兒喜巧笑。「瞧你把阿爾坦說得像只蒼蠅一樣。」
「而格格就像是蜜,甜甜的蜜。」
「誰是蒼蠅?誰是蜜呀?」阿爾坦掀開了帳簾,舉步進帳裡來。
一進帳裡,阿爾坦就卓立在都兒喜面前,一雙眼珠子真如忽蘭所講的那般,見到了都兒喜,就定固住,移不開了。
忽蘭掩嘴直笑。「就說我們家格格像蜜似的,任何鐵錚錚的漢子見著了我家格格,怕不化成了繞指柔,成了愛吃蜜的蒼蠅。」
「忽蘭,不許你胡說。」都兒喜讓忽蘭的話給羞紅了雙頰。
「唉喲,格格與駙馬早已是爹娘應允的一對了,這會兒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莫非格格是嫌忽蘭在這,叨擾了駙馬與您談心!格格早說嘛,忽蘭這就退了下去,好讓格格同駙馬爺說些貼己話。」忽蘭調皮又貼心,話才說完身子便像只花蝴蝶似的翩飛出去,留下一片天地給都兒喜跟阿爾坦這對像璧人般的未婚未妻。雖然忽蘭對英姿颯爽的阿爾坦是一片祟慕,但她仍希望格格與阿爾坦駙馬能終成眷屬。
都兒喜背對著忽蘭,不知道忽蘭的心事;對忽蘭,她是又寵又頭疼。「看我把她慣成了什麼德性。」
「你與忽蘭雖是主僕,卻情同姊妹,她有你這樣的主子,是前世修來的好福分。」
都兒喜昂著臉笑。「你今天同忽蘭一樣,嘴巴都沾了糖、抹了蜜不成?」
「怎麼說?」
「說的話都討人喜歡吶。」
「那是因為你好,所以旁人才說得出這樣的好話來。」
都兒喜搖頭。「這話聽不得。」
「為什麼?」
「因為聽多了會上癮……
「那就早點嫁給我,我每天說這話給你聽,你便不怕上了癮頭。」
「就為了聽你說好話,便要我嫁你?」都兒喜揚眉,不以為然。
阿爾坦執起都兒喜的柔荑,歎道:「都兒喜,我該拿你如何是好?」她聰慧圓滑像條泥鰍,讓他抓也抓不住。
都兒喜只是笑,又問:「今兒個來是為了什麼?」
「來見你。」
「貧嘴。」都兒喜別過頭去,竊竊地笑開了眉眼。
「你不信!」
「你身穿獵衣,手拿七石弓,肩背箭囊;教我相信你這身裝扮就只為了來見我……」都兒喜一笑,說了句:「我想你該是要陪可汗上圍場打獵才是。」
阿爾坦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我輸了。早知道任何事都瞞不過你一雙眼睛,我是要陪可汗上不兒罕聖山。」
「小心一點,近來努爾哈赤的八旗軍四處打游擊戰。」努爾哈赤的野心不小,大有一統江山的雄心壯志。
阿爾坦嗤以冷笑。「我們蒙古勇士才不怕那些紅紅綠綠的八旗軍。」八旗軍林林總總加起來不過是三萬人等,他們光一個察哈爾部就四十萬大軍,這哪是八旗比得上的?
「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你在擔心我?」阿爾坦咧著眉眼笑,喜孜孜的只為都兒喜的一個關心。
「是,我是在為你擔心;擔心你為了你的可汗,不顧性命,全忘了土默特部裡有個都兒喜在操心你的安危。」
「為可汗盡忠,是為人臣等的職守;而平安歸來,還你一個安全無恙的阿爾坦是身為土默特部駙馬、你都兒喜良人的責任;我會為了你而平安無事的。」阿爾坦在都兒喜的額前落下一個吻,許下他的承諾。
「我走了,今兒個我會獵一隻大野鹿,回來給大夥兒加菜。」阿爾坦揮揮手,告別了都兒喜,躍身上馬,奔向不兒罕聖山。
都兒喜見他的身影漸行漸遠,心口卻聚合了不安。她的第六感一向很靈,今天她總覺得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
白、紅、黑三匹駿馬領著上千名的士兵,在不兒罕聖山的三座山峰下穿行。
可汗薩爾端康騎著他的赤兔快馬領在前頭,左邊是他的左翼總管諾顏赤兀揚,右側則是他的右翼總管諾顏霍而沁。
不兒罕聖山圍場是個馳名的山中台地,台地四面環山,形成天然的屏障,在台地中有幾道清泉,將它分成幾塊綠洲;盤中有數不盡的寶貝——野鹿、羚羊、野馬、野驢,還有獐、虎、缶……應有盡有。
薩爾端康先派兵馬將台地四周給圈圍封鎖起來,繼而將圍獵的圈子愈縮愈小,圈子裡有成群的野馬、羚羊,還有一群野山豬。
薩爾端康選了兩名最好的箭筒士,作他的左、右翼,三個人三匹馬組成一個三角形,像勺子一樣的往圍獵的圈子中央抄撈過去。
薩爾端康在馬背上張開弓、搭上箭,只聽見「咻」地一聲,響箭像一道火光飛了出去。
一隻白鹿被射中了,圍場上響起了海嘯般的歡呼聲。薩爾端康乘著馬,駕向白鹿身邊,一個彎身,抄起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白鹿,高舉它,接受眾部屬的歡呼。
在一片歡響中,號角聲突然從四面八方揚起;軍隊裡有人高喊著:「是努爾哈赤的八旗軍,他們正朝不兒罕聖山湧來。」
薩爾端康的左、右兩翼總管諾顏訓練有素地命令部下:「軍隊按軍籍分成左、右、中三隊,左翼打頭陣,右翼墊後,中翼保護可汗離開。」
霍而沁一聲令下,上千名的士兵整齊劃一,高喊著「得令」後,便各自散開,白成三隊,一隊隊的執行自己的任務。
赤兀揚、霍而沁快馬奔向薩爾端康。
「什麼情況?」
「努爾哈赤的八旗軍突擊我方。」
「他們有多少人馬?」
「依盯哨的士兵回報,約莫有五千,而且軍隊是鑲黃旗跟正黃旗。」
赤兀揚言下之意也就是——「是努爾哈赤親領的軍隊!」在這片大草原奔馳的遊牧民族都知道,鑲黃、正黃兩旗是努爾哈赤自掌的軍隊。
薩爾端康的表情轉為凝重。「我不退。」他要親自領軍會一會努爾哈赤。
「可汗,請三思;不說努爾哈赤的兵馬比我們多了幾近一倍,就說他們這次派出的是八旗的精英部隊,這……」
「你是怕我們蒙古男士會不敵他努爾哈赤的兩黃旗?」薩爾端康劍眉倒豎,銀灰眸底明顯張狂著不悅。
「臣不敢,臣只是擔心可汗的安危。」
「我的安危,我自會操心;而我現在的命令是我要親征,要會一會努爾哈赤。」他薩爾端康不想不戰而退,這個臉面他丟不起。
薩爾端康高舉他腰間的大刀,赤兀揚;霍而沁跟著抽出他們的配刀,三人乘著三匹駿馬,領著左、中、右三翼兵馬殺向努爾哈赤的八旗軍。
※※※
嘟兒喜騎著馬只身前往不兒罕山南麓的一處沼澤地。上回她來時,看到這塊沼澤地有滿多的治傷藥草。
像他們這些遊牧民族不比中原人嬌貴,生了病沒有珍貴的藥材能治,靠的就是滿山遍野,拾手可得的藥草;就好比如說艾草的葉子可以拿來止血療傷,又能拿來驅趕蚊蟲,十分實用。
都兒喜採了些艾草、天胡荽、黃櫱、淫羊藿收入她的藥箱裡,以備不時之需;然而就在她彎身採集之際,前方的草叢間傳出一聲不自然的聲響。
都兒喜停下所有的動作,清亮的眼眸鎮定地望向聲音的來源。她撿了根枯枝,撥開草叢一看——
一雙帶火銀灰眸子瞪向她!那眸光裡有審視的意味,而且還帶著敵意與防備。
都兒喜沒讓這等凶狠的目光給嚇退,她逕自將視線輾轉而下打量,她見到男人的腰間濡濕一片,沾滿了血漬。
都兒喜側隱之情油然升起,也顧不得這人是否危險,便舉步向前。
她一走近,他卻像防敵人似的,舉起撐著身體的大刀揮向都兒喜。
「你不該逞強的。」都兒喜好心建議。「你受了傷就不應該亂動。」這一動,傷口便會扯裂,血只會流得更厲害。
「別過來。」在他還沒確定來人是敵是友之前,他對準都不信任,就算這個看起來嬌柔荏弱的姑娘也不例外。
薩爾端康自以為夠凶狠的擺了個惡面容,以為能喝阻這個姑娘的前進,然而卻沒料到她根本不怕他,還繼續前進。
薩爾端康再次拿大刀劈向都兒喜。「別再往前,信不信——」突然一個氣順不過來,薩爾端康捂著胸口,頓了下,難過地等氣順了之後,才再抬眼,繼續以兇惡的口吻要脅都兒喜。「信不信我讓你人頭落地!」他艱難地說完要脅。
都兒喜以輕柔的口吻勸他。「下次要恐嚇別人之前先把大刀拿穩;你連拿刀的氣力都沒了,要我怎麼相信你能砍得了我的頭?」都兒喜一個反手,將薩爾端康的大刀擒拿過手。
大刀被奪後,薩爾端康頓失支撐地往後倒去。
看他倒地,都兒喜的眉頭馬上皺起;他的傷比她想的還重,就連護身的大刀他都保不住!
她蹲在他身側,不顧男女之別地扯開他的獵衣;一道帶血的刀疤橫過腹間,那傷口劃開足足有一寸之深。這男的要不是有過人的體力,是絕對挺不住的。
「你傷得很重。」她將藥箱裡的天胡荽取出來,摘了莖葉,搗出汁液,塗在他的傷口上,再用艾草的葉子敷在傷口上。
「天胡荽與艾草都是可以止血的藥草,我現在幫你敷上,這樣會好一點。「她一邊幫他處理傷口,一邊解釋。
薩爾端康攏著眉峰,極力按捺著痛楚,他的神情中透顯出不耐,向來強悍的他無法適應現下的弱勢處境。他怎能躺在地下,等個姑娘來救他?
「走開!」他咬牙吐出命令。
都兒喜從來沒見過這麼好面子的男人,都生死關頭了,他在意的不是自身的安危與否,而是面子。
都兒喜搖頭喟歎。
她的不以為然,他看到了。「你搖頭是什麼意思?」他擰高了劍眉,極不喜歡事情不在他的掌握之內;而這個女的,絲毫不怕是否會威脅到她的性命;她擔心、在乎的好像只有他的傷勢。她,跟他所見過的女人完全不一樣!
都兒喜抬頭,想看看這個連性命垂危時都彰顯著狂妄與驕傲的男人是何德性;怎知,她頭才一抬,迎眼對上的卻是他面容奇異的燒紅。
都兒喜抬手,欲覆上他的額間……
薩爾端康側頭,避開了她的試探;並狠狠地瞪向她。
「只想探看看你有沒有發熱罷了!你一個堂堂大男人幹麼這麼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麼,難不成你真怕我手無寸鐵的會殺了你?」都兒喜大刺刺的挑釁薩爾端康。
薩爾端康無話反駁,他只好別過了臉,要自己別跟個小女人計較。
都兒喜見他軟化了態度,伸手又覆上他的額間。
她的手冰冰涼涼的好舒服。薩爾端康所有的戒備與心防在這一剎那間全效瓦解。
「你的額頭好燙,準是傷口發了炎,所引起的燒熱。」都兒喜收回了手,低頭又往她的藥箱裡探,拿出淫羊藿。
淫羊藿是一種可以退燒的草藥,平時她爹感染風寒,她都是拿這熬成藥汁給她爹喝;她希望這草藥在這倨傲的男子身上也能發揮相同的療效,不然以他這樣的高燒,只怕救回了一條命,也成了癡傻。
都兒喜拿著淫羊藿到一旁去搗;薩爾端康的眼不住地直盯著她的背影瞧。這是薩爾端康頭一回對戰爭以外的事物有了所謂的感覺。
以往,他所有的心思全放在征戰上頭,他在乎的是領地的大小、兵馬的精劣,努爾哈赤的八旗;他眼中只有大片的山河、領地;心底放著的、在乎的是他一統天下的凌雲壯志;至於女人,他從來沒有正眼瞧過,只知道她們不過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附屬品,他從來不覺得女人在天地間能佔有什麼重要的地位;但,眼前這一個,卻顛覆了他對女人的感覺。
她懂得用看似平凡無奇的艾草來療傷,還知道淫羊藿能拿來退燒……她,一個女人竟然懂得這些!
薩爾端康看著逕白忙碌的背影,那身子好纖細,好像風吹來就會倒了似的,然而在這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她竟然不怕他。不怕他這個陌生的男人!不怕他帶血的身子!不怕他兇惡的眼神與冷峻的要脅。
薩爾端康心中蕩過了一抹怪異的感覺。
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情緒?為什麼他內心有一股暖流流過,燒得他心口發燙。
薩爾端康看都兒喜看得出了神,直到都兒喜捧著藥汁到他跟前來,他才回過神來。
看著那黑不拉幾的藥汁,這一次薩爾端康沒二話,以口就著都兒喜的手,喝下那他向來視為「來歷不明」而予以回絕的草藥。
都兒喜屏住了氣息,偷看他。
他就那樣……那樣以口就著她的手喝下藥,是那麼的信任,是那麼的……曖昧!他的反應令都兒喜有那麼一瞬間忘了心跳。
他雙合的眼瞼已有明顯的紫黑色圈圈,嘴角上甚至還掛著斑斑血跡,凌亂的黑髮披撒在他的肩上,然而這些狼狽卻無礙於他端正有型的相貌與彰顯於外的狂妄氣息,他週身散發著令人胸口一緊的魅力——
他喝完了藥,抬眼看她。
四眸不期然的交會,都兒喜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的模樣映在他銀灰色的眼瞳中顯得是那樣地……意亂情迷!
都兒喜心跳亂了節拍,她猛然別過頭,收回了手,避開那對銀灰色的眼眸,穩住自己的心跳。
「我生了火,你今晚可以在這兒過夜,等明兒個體力好些,再離開。」
「你呢?」
他頭一回不帶命令的口吻對她說話;那話卻讓都兒喜險險忘了喘氣。
她回眸看他,只見他銀灰色的眼睛灼灼亮亮像把焰火。
都兒喜困難地嚥了口口水,勉強展顏一笑,裝作不懂他眼裡的熱烈,淡淡地說:「我把馬留給你,徒步回去。」
她眼中的拒絕是那麼的明顯。薩爾端康從未讓人給拒絕過,向來只有他拒絕別人,他無法接受她的拒絕。
他舉起手去拉她的手,卻讓都兒喜側身避了開來,她連連退了好幾步。
「爺,請自重。」
「自重?」薩爾端康嗤以冷笑。「我若不自重,你以為你躲得過?過來。」他伸出了手,命令她,口吻中有不容轉圜的堅決。
都兒喜搖頭。
她從來沒見過有人那麼狂肆過,明明身負重傷、氣若游絲,卻仍舊擁有懾人心魄的氣勢……
是那一對銀灰色的眼睛嗎?
它總是那麼有神、那麼堅定地看著它的狩獵物,像是相中了便定要獵上手。
都兒喜心口那股不安比起稍早更感強烈,難道她今早的預感是應驗眼前這個男人的招惹?
都兒喜又看向薩爾端康,眼眸才一對上,她的胸臆便充塞著緊窒與壓力,幾乎讓她無法喘息。
這股強烈的心悸讓都兒喜當下有了決定,她背起藥箱,頭回也不回的就離開。
她只想救人,不想蹚進不該蹚的渾水之中。假若那負傷男子是個麻煩,是個禍端,那麼她就該逃得遠遠的,不該惹到他。
都兒喜倉皇地逃開,以至於沒能見到薩爾端康在她離開時,眼中所浮現的堅定決心——
他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