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都兒喜格格遠比她們塞外的姑娘家來得美麗與纖細是有原因的;格格有個先祖在元朝時是個駐守邊城的武官,他娶了個金髮碧眼的俄羅斯美人;在那之後,土默特部裡的皇族之女個個有身光滑白皙的肌膚,而都兒喜格格得天獨厚的又承襲了她曾祖奶奶一身的高挑身材與挺直的秀鼻,總總先天上優勢把都兒喜格格襯得與塞外姑娘分外的不同;也難怪族人們要常說她們土默部裡的都兒喜格格是天人轉世的仙骨神胎了。
而這樣的仙骨神胎,合該配阿爾坦駙馬那樣的人才,她……不該心存非分之想。
「忽蘭,忽蘭。」
都兒喜連連叫了忽蘭好幾聲,忽蘭才從自憐裡回過神來。
「在想什麼?怎麼想得連眉頭都皺了!」都兒喜心細,看出了忽蘭今兒個的心不在焉,她像是心事重重。
忽蘭晃了晃頭。「沒事,只是羨慕格格好福氣,可以去參加大汗舉辦的宴會;忽蘭從來沒見過咱們族裡的大人物,更沒見過那個領著上萬兵馬馳騁沙場英武的薩爾端康汗。格格您說,咱們的大汗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物?有人說他就像我們族裡的開國英雄——成吉思汗那般,目中有火、面上有光、力過猛虎且智滿海洋呢!」忽蘭愈是嘀咕愈是興奮,待她住嘴,回神一看時,才發現格格正掩著嘴笑她。
「格格這是笑話忽蘭沒見過世面,就連想像都可以說得興高采烈、口沫橫飛?」
都兒喜搖頭。「都兒喜怎麼敢笑話忽蘭,都兒喜只是想忽蘭既然這麼好奇薩爾端康汗的長相,那麼忽蘭為什麼不跟都兒喜一起去參加大汗所辦的宴會呢?」
「可以嗎?忽蘭可以去嗎?駙馬爺會肯嗎?」忽蘭是興奮過了頭,拉著都兒喜的手直問。
倏地,她眉頭一皺,又想到了一點。「如果大汗知道駙馬帶個沒身份沒地位沒名分的丫頭前去參加那麼正式的宴會,那麼大汗會不會怪罪駙馬失了禮數?」
「不怕,要是大汗真怪罪忽蘭沒身份、沒地位,頂多教阿爾坦給忽蘭一個名分。」
「什麼名分?」
「妻子的名分啊!」都兒喜開了個玩笑。
忽蘭的笑臉倏然褪去,驚愕地連退了好幾步。
「忽蘭……」
都兒喜看著忽蘭的過度反應,才恍然明白一個她一直疏忽了的問題。
忽蘭她——愛上阿爾坦了?
「傻丫頭,你為什麼從來都不說?」這也就是忽蘭為什麼總是在阿爾坦來時,說沒幾句話便急忙忙地退下,卻又總在人前人後誇阿爾坦好的原因。
忽蘭抿著唇,低垂著頭不敢正視都兒喜的詢問。
「阿爾坦駙馬是格格心儀的人,忽蘭縱使是心裡有萬般的崇拜與愛慕,又如何能開口說明?忽蘭……忽蘭只是個丫頭啊!」她如何配得上那個英姿颯爽的千戶長?
都兒喜上前握住忽蘭發顫的手,告訴她。「忽蘭不是丫頭;對都兒喜而言,忽蘭是家人、是姊妹。」她從來就沒把忽蘭當下人看待。
「格格……」忽蘭因激動而哽咽得無法回話,只能睜著水濛濛的眼看向都兒喜。
都兒喜伸手抹去了忽蘭的淚,拉著她的手,坐在銅鏡前。「讓我幫你裝扮裝扮,等阿爾坦待會兒來的時候,要他親口向你爹娘提親;今後,我們姊妹倆不分大小、不分正房側室,就共同服侍一個丈夫良人;忽蘭,你說好不好?」
忽蘭霍地跪了下去,直磕頭、謝恩。「謝謝格格的成全,忽蘭這一輩子都不會忘了格格今天這一番話。」忽蘭從今爾後為都兒喜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全只為了都兒喜格格今天的一句話——忽蘭不是丫頭,是家人、是姊妹!
※※※
阿爾坦領著他兩個未婚妻踏進古列延。
薩爾端康的古列延建在兩座風景秀麗的山之間,從這座古列延望出去是晶玉拔翠、碧水淙淙的錦繡山河;都兒喜一進這兒,就讓這裡的景色給勾去了魂魄。她從來不知道在他們大漠、大草原裡會有這樣的風光?
都兒喜無心於宴會,在宴會開始不久之後,她就一個人偷偷地溜出來,獨自閒晃在這片有如繡畫的山水中。
這裡麗山秀水的,在林間有道小溪,水清見底;都兒喜用手掬起清水,洗淨她臉上的胭脂水粉,讓冷清的涼風吹拂在臉上,並大口大口地吸進這裡的清新味道。
都兒喜臉上有著無比的滿足與喜悅。她喜歡風裡吹來的青草香味,這裡簡直就是個人間仙境。
都兒喜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了四周沒有旁人在後,便除去腳底的束縛,光著腳丫子踩著青草地,四處瀏覽她這一輩子都難得一見的風光。
走著走著,她看到了一座大金帳,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斡兒朵」,觀其外表足足可以容納兩百個人。
「斡兒朵」在他們蒙古部落是可汗、可敦才住得起的地方;大部分的「斡兒朵」都是活動式的架在一輛四輪的巨型木車上,行軍時能馭駿馬;紮營時放下車梯,就是一個有輪子的宮殿了。
而在這座大「斡兒朵」上插有一桿黑色的軍旗,是一面由九條牛彩尾做成飄帶,裝飾起來的黑色狼牙旗,旗上有以金絲刺成的神鷹——這就是傳說的九足黑旄纛了嗎?
都兒喜走近,本來只是想將九足黑旄纛看仔細罷了,但最終卻仍敵不過心中的好奇,偷偷地掀了金帳的簾子,一窺他們蒙古英雄——薩爾端康汗的住處。
大汗的帳子中央,擺著一尊巨大的金香爐,帳內青煙繚繞,散發麝香與沉香木的芬芳氣味。
從天窗下垂著一道柳芳綠的幃幕,遮掩後面的帳壁。帳子裡沒有擺上汗座,只在提花的地毯上圍著矮腳的銀桌子;帳壁上沒有掛著弓衣,也沒掛劍囊,整個金帳呈現昇平、溫柔的色調,沒有一點殺氣。
「你看夠了嗎?」
正當都兒喜想摸一摸那道柳芳綠的幃幕是何觸感之際,身後驀然傳來一記低沉的嗓音,聲音裡透著欣喜與興味。
都兒喜猛然回頭,迎眼對上的是一對銀灰眸,都兒喜心沒來由地一抽,有了不好的預感,她的頭往上迎,瞧見的是一雙飛揚跋扈的眉宇。
是他!
不用再細瞧他的五官,單從他的眼睛、他囂張至甚的劍眉,都兒喜能確定這個人就是那一天她在不兒罕山救起的那名男子。
都兒喜腳步往後挪,想退開身子,但他的動作卻比她還快,早一步將她的身子圈在他認可的範圍內。
這一次她別想再逃。
雖只有一面之緣,但上一次的照面,都兒喜已經見識過他的狂狷,她知道不管怎麼掙扎、怎麼求,這個像山那般高大的男子是怎麼也不可能放她走的
她不做無謂的抵抗,只是昂臉望向他的眼。「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是薩爾端康汗的地盤,如非他的親信、部眾,根本進不了這個盤營;莫非——
「你也是大汗的臣子?」若是,那他與阿爾坦便是同僚,他該看在阿爾坦的面子上不敢輕薄、調戲她。
「你用了『也』這個字。」薩爾端康很敏銳地察覺到她的遣詞用字。「你有認識的人也在軍營裡?」
都兒喜忙不迭地點頭。「阿爾坦千夫長是我的未婚夫婿。」
未婚夫婿!
薩爾端康的雙眉因聽到這樣的字眼而高高挑起。「你已許了人家?」他的口吻裡有明顯的不悅。
那樣的不悅是所有物被奪後的憤怒,她聽得出來。
但,他怎麼能這樣!
他與她只有一面之緣,他怎麼能將她視為已有?他的憤怒沒有道理。
都兒喜伸手支開了兩人的距離,眼前的這個男人根本就是不可理喻、霸道、專制……
「你放開我?」她使力地想推開他。
薩爾端康卻靠她更近,低沉的嗓音裡有一觸即發的怒意。「我問你,你是否真許了人家?」
「是、是、是。」她一連說了三個是。「所以你就該自持自重,該對即將成為人妻的我多些尊重,不該輕薄我、調戲我。」她昂臉看他,清澄澄的目光裡有微慍之火。
她劍拔弩張地與他對峙,不因他是個男人而她是個女人就有所退懼。薩爾端康兇惡的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看著她胸口因怒火而起伏不定,面容因氣惱而燒紅一片……她連對他生氣的模樣都讓他迷戀,這樣的她教他怎麼放薩爾端康的臉因憐愛她而放柔了線條,一雙凌厲的眼眸轉為深邃有情。
都兒喜不明白他為什麼在轉眼間就能有這麼大的改變,只知道這男人的眼眸能魅惑人心,他的笑可以軟化任何的冰山雪角,他……
他的頭冷不防地低了下來,攫住她因訝異而微張的唇。
都兒喜像被雷轟到一樣,震驚得無以銘表;他怎麼能……怎麼能在知道她已婚配的情況下,還來輕薄她的唇?
都兒喜又驚又怒,張手就往他剛毅的面容摑去——
「啪」地一聲,打掉了薩爾端康的濃情蜜意。
都兒喜雙手交握,緊緊護住自己打了人而害怕得直發抖的右手。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只是惱他不尊重她,惱他當她是隨便的姑娘家,可以任他胡做非為。
「對不起。」她從來沒打過人,並不清楚自己的力道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打傷了他——
都兒喜小心翼翼地偷看他被打偏的臉;黑髮覆蓋住他稜角分明的面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久久沒回過臉的情形看來,她那一巴掌縱使沒打傷他,也打碎了這個驕傲男子的自尊。
都兒喜心生懼意,慌忙地想躲開;然而她才一動,薩爾端康便敏感地收緊手臂。
他回過臉來,都兒喜看見他面容上有明顯的五指印,她倒抽了口氣;沒料到自己的手勁會這麼強。
「現在才曉得要害怕?」薩爾端康的嗓音透著一絲冷意,直直地刺進都兒喜的心坎底。
這個男的絕對比狼豺虎豹還危險、難測,他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去惹到他的?
「不要不說話?既然有那個膽子摑我一巴掌,那麼就該有那個膽量來面對我的怒氣。」薩爾端康張狂著怒氣,沉著聲對面容慘白的都兒喜道。
都兒喜深吸了口氣,抬頭挺胸,佯裝堅強無畏地開口反駁。「是你不對在先,都兒喜才揚手打了你;如果這件事真要歸咎過錯,那麼不對的人該是你,而不是我。」
「你是說,我挨了你一巴掌還要跟你說對不起?」
「……」該怎麼說呢?明知道他這一番咄咄逼人的話全是有心刁難,根本無需理會他的憤怒與無理,但她卻無法不在意,如果順了他的話不再多說,可以消減一些他的怒火,她也認了。
她昂起頭,歎了口氣,莫可奈何。「你怎麼說就怎麼是吧!」反正跟他,她是有理也難說清。
「這麼溫馴?我怎麼說怎麼是?」薩爾端康說到這兒,嘴角揚起一抹令人憂懼的邪魅笑意。
繼而他抬起手勾上了都兒喜的下頷,問她:「那假若我說我要你,你又怎麼說呢?當是我說了就算?」
「無恥、下流!」都兒喜讓憤怒給吞噬了冷靜,張手又想拍去。
薩爾端康先前已吃過她的虧,這一次他沒讓她得逞,早在半空中,都兒喜的手便讓薩爾端康給攫獲。
「別再試一次;第一次我當你是無心之過,這並不代表我容許我的女人撒野。」他握住她柔荑的大掌一縮,都兒喜吃痛地悶哼了聲,身子因此軟了下去,薩爾端康伸手將她的身子接住,摟進他的懷裡。
他輕聲細語地在她耳畔低訴著:「別以為我看上的女人,便可以放肆地挑釁我的脾氣。」
「我不是你的女人。」即使被箝制在他懷裡,都兒喜依然傲著脾氣反駁他。「我是阿爾坦的妻子。」
「不再是了。我看上的就是我的。」他要的,就不許別人想望。
他的霸道與狂妄毫不遮掩、修飾,都兒喜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難道在你心中沒有禮義廉恥?沒有同袍之誼?連你同僚的妻室,你都不能有一些尊重?」
「男女情愛只有你情我願,沒有先來後到。」
「好,好個你情我願;那你看清楚,我不願當你的女人,我討厭你!」她想扯回自己被他捏在掌心的手,但他卻緊握不肯輕放。
都兒喜拿眼去瞪他,卻見他眸中閃著火光。
「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如果他懷中的小女人知道他是他們部族裡的大汗,她還敢這樣反抗他嗎?
「不管你是什麼人物,欺凌別人的妻室就是不對。」
「你與他尚未成親。」所以不成妻室之名。
「可已婚配。都兒喜雖是邊塞姑娘,可也知曉烈女不嫁二夫之理;爹娘既然已將都兒喜許了阿爾坦,不管嫁了與否,都兒喜就是阿爾坦家的人了。」所以他該放了她,不該再來招惹她。
「放了我;別讓我恨你,別讓我對你的好感因而一一剔盡。」都幾喜對他動之以情。「你愛的不過是都兒喜的樣貌,但你可想過這身子終會老衰;放了我,別讓我輕看了你。」
薩爾端康的視線移向都兒喜振振有詞的面容;最後,他放了手。
都兒喜得到自由後,只欠了個身,便逃開這座金帳。
薩爾端康望見著她逐漸消逝的背影,耳中響著的是都兒喜剛剛那番話,還有她那據理力爭的神情。
他心裡其實再明白不過,那容貌縱使不再美麗,他都會愛她一如今天;他在乎的——是她那句「恨他」,所以他放手讓她去。可惜,他的心她根本不明白!
※※※
都兒喜沒命地奔跑著,深怕那個性情陰晴不定的男子會突然反悔,會踅身來抓她——
她明白自己躲不過他的強悍,所以她只有逃;逃開他的禁錮……逃開她對他的感覺!
都兒喜從來沒這麼慌亂過,他的一個眼神、一個笑,都能牽動她的思緒,她無法冷靜地對上他的眸子,她不得不承認她深受他的吸引,但這個念頭讓都兒喜羞愧內疚,她像是身子被烙了印,因為不夠貞潔,所以對別的男人有了遐思、動了非分之想。
她,怎麼會這樣?
都兒喜頭回也不回地奔跑著,認為只要逃開他的勢力範圍,在沒有他的氣息中,她便能突破那層迷障,重新尋回自己,所以她沒頭沒腦地逃,直到她撞進一個臂彎裡。
「都兒喜,你去哪兒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的人影。」阿爾坦雙手緊握著都兒喜的手臂,口吻焦急而有了埋怨。她不該四處亂跑,讓他擔心的。
都兒喜昂頭,像見到親人般安心,她將身子埋進阿爾坦的胸膛中。「帶我走,我不想留在這裡。」
阿爾坦看出了不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都兒喜只是搖頭,不肯講,只是求阿爾坦。「我想離開,帶我走,帶我走。」此刻都兒喜只想離開這個地方,其餘的話她全聽不進去,也不想多說。
「好吧,我們先離開,但讓我先進去跟同僚們打聲招呼,好嗎?」他體貼地低頭詢問她的意見。
都兒喜勉為其難地點了頭。
阿爾坦走了,都兒喜像是沒了屏障、沒了安全似的老往四周張望。她心慌意亂,深怕威脅一來,她就逃不掉了。
忽蘭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都兒喜。格格在剛剛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猶如驚弓之鳥,如此焦躁不安?
忽蘭看著都兒喜,卻發現格格沒穿鞋子——「你的鞋子暱?」格格為了今天的宴會,特地選的那雙紅靴呢?
鞋子?
都兒喜低頭,瞧見了自己光著一雙腳丫,赤著足踩在青草地上。她的鞋子呢?她……她記得自己是在溪邊脫的鞋,在瞧「斡兒朵」時,她還拎在手裡,難道……是掉在——那座金帳!
都兒喜困難地了咽口氣,回頭望向那插有九足黑旄纛的金帳。
「格格。」忽蘭扯著都兒喜的衣擺,喚她回神。「你怎麼了?」
都兒喜搖頭。「沒有,我只是……只是在想自己的靴子是掉在哪兒;我想一定是剛剛……在溪邊玩水時,脫下就忘在那兒了。」
「那忽蘭去幫格格找回來。」
「不用了。」都兒喜急急地阻止忽蘭。
「為什麼?那是格格最喜歡的一雙靴子不是嗎?」
「這……我想隔了那麼久,只怕是被溪水給沖走了,更何況……阿爾坦就快回來了,我們不該讓他為了一雙鞋而等我們。忽蘭,別在意這件事好嗎?」剛剛所發生的,能忘就忘,她不想再回頭沾那一身腥。
忽蘭雖不明白格格在逃避什麼,但她看得懂格格臉上的恐慌,於是她體貼地不再多問,只是解下她足下的鞋,給都兒喜穿上。
「格格金枝玉葉的,怎麼習慣赤著腳走這麼長的一段路,忽蘭是從小野慣了,不穿鞋走路還較穿鞋來得習慣;格格如果不嫌棄忽蘭的鞋髒、不體面,那麼就請格格委屈一下。」
「忽蘭……」面對這樣善解人意的知交,都兒喜緊緊的抱住忽蘭,感激忽蘭,的不再追問。
※※※
紅靴在三日後失而復得,而隨著一隻紅靴一起回到都兒喜手裡的還有一張紙帛。紙帛上留有一行蒼勁飛揚的字跡寫著:
不兒罕山上,鳳凰于飛。
送信的人沒留姓氏名諱,但都兒喜心裡清楚會送這樣短簡來的只有那個狂狷得令人生怕的男子;靴子果然是掉在他手中,只是……不兒罕山上,鳳凰于飛……她該去嗎?
都兒喜將繡有雌凰的靴子緊捏在手中,腦中浮現的是那一日,他說要她時臉上的堅決神情。
真的躲不開了?他仍然想糾纏她,不放手?
都兒喜輕歎了聲,雙腳趿著另一雙靴子前往不兒罕山——
不兒罕山勢若刀削,前似虎口,後似犬牙;虎口之處,築有樓門一座;樓門前,一名男子背對著,迎風而立。
都兒喜不去看他的卓然氣度,不看他身形高頎昂藏。她悄立在他身後,深吸了口氣,伸長了手向他討回她的另一隻靴子。
「還我。」
薩爾端康轉身,稜線分明的面龐緊繃著,一雙有神的眼眸定在都兒喜倔強的臉上。
他就那樣看著,不說話,恣意的眼神在她面容上梭巡、流轉;他們就這樣對峙著,誰也沒開口。
最後,薩爾端康伸手,將自己放在袖口的紅靴送到她身前。「還你。」
都兒喜看著自己的紅靴在他掌中顯得那麼的小巧,她呆愣地看著他的手、她的鞋,她的心竟不由自主地盪開了波紋……
不該想的!
都兒喜制止了自己心神蕩漾,伸出手,便去接她的鞋。
薩爾端康的手突然一握,將鞋子連同她的柔夷一併納進他的掌中。
她沒有任何的驚愕,只是昂臉看他意欲為何?
他眼眸中有顯而易見的感傷,歎了口氣,他只是問:「若沒有這只靴子在,我邀你來,你來是不來?」
「不來。」她想也不想地。
「就算是我為你魂不守舍,都不肯來?」
她抿唇,點頭。
「你這是在折磨我。」明知道他愛她,她卻可以說出這麼決絕的話來。
「而你這是在為難我。」明知道她已許了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放了我,對我們兩個都好。」
「好!怎麼好?茶不思、飯不想,這樣怎麼能叫做『好』?」
「但這樣也好過你強奪人妻的惡名。」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在乎阿爾坦的名聲,在乎我們孛察端斤氏的名譽,在乎我孛察端斤·都兒喜的清白。」她紅著眼看他。
在愛與不愛間為難的,不只是他呀!
薩爾端康一向堅強的眼轉為哀淒,只因為他們近在咫尺,但他們兩人的距離卻好比天涯那麼遠,無法真正靠近。
薩爾端康放開她的手,卻留下她的鞋。
都兒喜歎氣了。「為什麼要這麼固執?難道你真以為留下靴子就能留下我?」
「這樣的奢望,我不敢有。」他見過她的倔、她的傲,知道除非她願意,否則任何人都難要脅她就範。
「既是如此,為什麼還強要留下那只鞋?。
「因為我知道只有它才能讓你來見我。」
「我不會再來。」縱使是他拿靴去胡亂造謠,她都不會再稱他的心、如他的意。
薩爾端康赤紅著眼,怒著火光瞪向她。「我不求其他,但求見你一面,只是如此,你都不應允?」
「見了面又如何?」就算見了面,她仍舊是阿爾坦的妻子,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會有所改變,是這樣,又何必再牽扯?
「如果你是我,那麼你會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固執,為什麼明知道沒有結果,卻仍舊與你牽扯不斷。」
如果事情可以很簡單,那麼依他說一不二的性子,他會快刀斬亂麻,斬去這團亂,問題是感情是剪不斷、理還亂,他如何能說斷就斷?
「你走吧,就讓我留下這只靴,不管你來還是不來,它總是個牽繫憑藉。」他與她之間,只剩這個了,不是嗎?
他的眼溫柔凝望著她。
都兒喜心中緊緊一痛,她閉上了眼,倏然轉身離去。
不該來的,這一趟不兒罕山之約,她來錯了。
這讓她的心無法平靜,更忘不了他了……
※※※
不兒罕山上除了薩爾端康、都兒喜之外,還另有兩個局外人冷冷的旁觀虎口、樓門處的那一段牽扯。
「大汗對那位姑娘動了真感情。」赤兀揚跟在薩爾端康身邊十年有餘,他沒見過大汗像前些日子那樣坐立都難安。
霍而沁冷凝著面容不置一詞,只是站在高處,遠遠的看著大汗背對著那個匆匆走避的姑娘,不願去瞧她離開的模樣。
是不忍看?還是看了,會不捨、會想追回,所以才不願去看?
突然——
霍而沁轉臉,問向赤兀揚:「阿爾坦千夫長是你的部下?」
「是在左翼隊裡沒錯。」
「那麼升他職等,遣他領著三個圖門(註:相當於三萬兵馬)去前線。」
「是突擊?」
「不,不是突擊,是作戰。」戰前一役,短則幾個月,長則幾年,屆時大汗便有足夠的時間去贏得那位姑娘的芳心。
「大汗不會喜歡我們這麼做的。」這是小人行徑,像他們大汗那樣的磊落光明,只怕不會贊成他們的行為。
霍而沁知道薩爾端康不會贊成,但——「他的心想那麼做。」大汗是礙於自己的身份才放手的;倘若大汗今天不是身繫國家、社稷之利益,他會不計一切代價要了那位姑娘。
大汗的心想那麼做,他知道,知道的。霍而沁臉上有豁出一切的堅毅。
赤兀揚看了是直搖頭。「你確定了嗎?那位姑娘是大汗親口允諾要放手的,要知道你若是真的遣阿爾坦出征,便算是違抗君命,這麼做等於是違背了大汗的承諾;依大汗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了,是不會輕饒你的。」
「你怕我會牽連到你?」霍而沁眉頭一揚。「那麼把阿爾坦遷到右翼來,由我來升他職等、遣他出征,所有的罪名我一肩扛起,絕不拖累你。」
「都幾年的兄弟了,我會怕你牽累嗎?霍而沁,我是擔心你;擔心你過於在乎大汗,擔心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只求一味的效忠,可是,為了這樣的事犯上,真的值得嗎?」
值得嗎?霍而沁將視線移往樓門前那抹孤孑的身影。「赤兀揚,你還記得當年我們當著大汗的面許下什麼誓言嗎?」
「記得。」當然記得。
那一天是馬兒年牛兒月,天空還飄著大雪,三十八個部落首長諾顏就在斡難河畔向薩爾端康稱汗,當著自己的部眾向薩爾端康宣誓:
作你的臂鷹,作你的利劍;平時——護你的金帳;戰時——保你的金鞍。
聽你的指揮,任你調遣。以骨築起頑城,以血保衛可汗!
「以骨築起頑城、以血保衛可汗戶這句話是我親許的,當年我許下這句永諾的時候,霍而沁的命便不再屬於自己的,所以,你問我值不值得,我只能回答,霍而沁的血液裡沒有所謂的值不值,只有薩爾端康汗;今天薩爾端康汗不能扛的罪過,霍而沁一肩扛起;薩爾端康汗想要而不能要的,那霍而沁豁出了一切也要幫薩爾端康汗拿到手。我知道違抗大汗的君令會有什麼樣的下場,但,赤兀揚,為人臣,有所重,有所輕;而我霍而沁只輕性命,重然諾罷了。」
一句「罷了」道盡了霍而沁的忠心。
如果,霍而沁堅持這麼做是有所重、有所輕,那他赤兀揚還能說什麼?
「我遣阿爾坦出征。」如果大汗要降罪?那麼牽連就牽連吧,誰叫他與霍而沁是立過誓要共生死的安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