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兒喜接到那樣的旨意,心裡直忐忑,她隱隱約約覺察不對,畢竟阿爾坦近來並無立下戰功,這陞遷來得毫無道理;再則,她不懂大汗為什麼要宣她進宮?
這一切的恩賜,背後究竟暗藏著什麼?
都兒喜陷入了極端的不安中。
「格格,你別操心了,進了宮之後,你不就明白大汗的意圖了嗎?」忽蘭要都兒喜放寬心。「畢竟能人宮是件好事,對咱們土默特部更是莫大的榮耀;格格,你放心的去吧!」
「那我爹娘?」
「忽蘭會照看著,格格您放心。」
「還有,阿爾坦若是捎信來……」
「忽蘭會差人進宮,給格格送去。」
「家裡的一切——」
「有忽蘭在。」忽蘭擔起了一切,只為了讓都兒喜走得安心。
都兒喜攤開雙手,抱了抱忽蘭。「你這樣,叫我怎麼說呢?」
「放心去吧,格格;族人都愛瞧格格笑的模樣,不喜歡看格格眉頭緊皺的愁容。」所以為了讓族人安心,格格該放寬心接受大汗的安排。
忽蘭的話給了都兒喜力量。
她身為土默特部裡的格格,是該堅強一點,不該將所有的事都給想擰、想壞了。
都兒喜給了忽蘭一抹笑,決定將自己進宮的事情往好處想去。
※※※
薩爾端康乘著他的坐騎,信馬由韁地朝忪綠連河行去。
忪綠連河中映著馬的影子,薩爾端康立在河畔看著綢緞般的河水,翻起了金浪,腦中浮現的卻是都兒喜的嫣然面容。
該忘的,他不該還在心中記掛著她。她說過不管他如何待她,她終究會守著她的未婚夫婿,他們之間永遠不會有結果的;既是如此,那麼他便該趁早斬斷情根,不能任由感情如籐蔓般糾結盤生……
薩爾端康策著馬霍然踅身,往河的另一邊馳去。
他來到了另一端,見到一座不該存在的「斡兒朵」。
「斡兒朵」向來是他親賜的,有幾個帳子,他都一清二楚,可是並不記得在忪綠連河畔,有他妃子、夫人的斡兒朵在。
薩爾端康翻身下馬,將馬拴在帳前的馬樁上,舉步走進斡兒朵。
他掀了那座雕花新帳的簾子;帳子裡鋪著弘吉刺的夾花地氈,天窗下吊著四盞綵燈,新帳裡還有一口香檀紅漆櫃,帳內散發著沁人心肺的檀香味;而帳內坐著的,竟是——都兒喜!
薩爾端康凝著臉,以為自己的思念已然至深,所以眼前才會浮現了都兒喜的身形。
薩爾端康焦躁地放下帳簾,晃晃腦子,企圖揮去方纔的幻影。他退出帳子外,牽著他的赤兔馬,便要離開,不讓都兒喜繼續困擾他。
突然,身後傳來帳簾翻動的聲響,薩爾端康回頭一看——
映入眼簾的真是都兒喜的面若桃花、都兒喜的盈盈雙眼、都兒喜的似月雙眉,還有……都兒喜的錯愕神情。
原來不是幻影,真的是她!
都兒喜同薩爾端康一樣的驚訝;她沒想到在這兒還會遇到他;她以為那一日,不兒罕山一別後,他們不會再相見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他朝著她走來,卓立在她跟前。
他的身量是那麼的高大,一來便遮去了日照,將她籠罩在他的陰影下;都兒喜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彷彿他的氣勢之盛,而讓她處於弱勢。
她繞過他的身子,往前走了幾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之後,她才回頭告訴他。「我會在這兒是大汗宣的。」
「你說——薩爾端康宣你入宮?」薩爾端康擰高眉眼。
都兒喜跟著挑高眉宇;這個人連天都無畏了嗎?不然的話,他怎麼敢直呼大汗的名諱!
罷了,他是怎麼地倨傲、怎麼地不畏天,都不關她的事,她不該費心管的。
然而薩爾端康沒察覺自己的失言。「我以為你是阿爾坦的女人。」她曾義正詞嚴地對他說,她誓死守護阿爾坦家還有孛察端斤氏的名譽不是嗎?
「我的確是阿爾坦家的人,並沒有改變。」
「但,你卻入了宮!」
「這又如何?」她清麗的面容坦坦然,沒有一絲絲的心虛。
薩爾端康懂了。
「你並不明白住進『斡兒朵』意謂著什麼對吧?」
「意謂著什麼?」她不懂。
「住進這『斡兒朵』就表示……」薩爾端康看著都兒喜清澄如鏡的眼,猛然住口。
「什麼?怎麼不往下說了呢?」她想弄明白他剛剛眼中的那抹像是遭人欺騙的傷害是怎麼一回事。
她清亮的眼眸注視著他,等著他往下說。但是薩爾端康卻為了潛藏在心底的那份私心,不想釐清事情的真相;他明白都兒喜一旦知道這處「斡兒朵」是他薩爾端康的長夫人的專屬後,都兒喜鐵定會離開這座金帳,甚至是離開這座古列延。
他私心想留下她,所以他決定將真相瞞下來。
薩爾端康不置一詞地回身,躍上馬背之後便策馬離去。此刻,他要先弄清楚是誰背著他,假傳他的旨意。
※※※
薩爾端康眼神凌厲地掃過赤兀揚與霍而沁兩人,他們兩人已經坦承了一切,薩爾端康不由得怒火中燒。
「遣阿爾坦出征、宣都兒喜入宮,以我的名義賜她住進『斡兒朵』裡;告訴我,在背地裡,你們到底還瞞了我多少事?」
「大汗,不是這樣的,我們……」
赤兀揚來不及向薩爾端康解釋,霍而沁便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再往下說。
霍而沁跪在地上向薩爾端康請罪。「臣知罪,但這一切全是屬下的主意,左翼總管諾顏是拗不過屬下,才答應幫忙,遣阿爾坦領兵出征,所以臣請大汗別降罪於左翼總管諾顏。」
「不,遣阿爾坦出征是屬下的命令,與右翼總管諾顏無關;大汗若是要降罪,也該降罪於屬下。」
赤兀揚、霍而沁相互為對方脫罪。薩爾端康的臉冷了下來。「好,既然罪名都自個兒攬了下來,那麼想必你們早在心裡有了底,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你們還明知故犯!」
薩爾端康從汗座上站起,大踏步地走到赤兀揚、霍而沁面前。
他該拿他的手下愛將怎麼辦?明知道他們之所以犯上,是為了他;但,軍令如山,當初律令是他親自寫的,言明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現在——
罷了!
「怯薛軍聽令。」
帳外的兩名守金帳的怯薛軍得令進帳。「末將在。」
「將左右兩翼總管諾顏打入天牢中,幽禁百日;百日內,不得見其家人,且革去兩翼總管諾顏職等,降為怯薛軍,赤兀揚、霍而沁,你們是服還是不服?」
「屬下磕謝大汗不殺之天恩。」赤兀揚、霍而沁俯首謝恩。
他們知道降職,算是大汗從寬發落了。
※※※
住進「斡兒朵」足足過了三個月,都兒喜仍沒能如願見到可汗,倒是大汗像是瞭解她至深似的,三天兩頭的就遣人送來各式各樣的草藥。
大汗他怎麼知道她正在學醫?
起初都兒喜總是望著草藥,心裡蒙上一層層的疑惑;但日子久了,她也就漸漸習慣。
每天看醫書、鑽研草藥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三個月過去,進入了兔兒月。
四月天,草正香、花正綠,羊兒吃的草較嫩,產出的奶也比較香,這是釀奶酒的好季節。
都兒喜這幾天都在她的帳子內釀奶酒,心裡掛著在家的爹和阿爾坦,他們都愛她釀的奶酒。
要記得下次忽蘭來的時候,得叫她將她釀的奶酒帶回家去,讓爹爹品嚐;至於阿爾坦的,就得等他征戰回來後才喝得到。
都兒喜興高采烈地在心裡盤算著,卻沒料到忽蘭再次來看她時,卻帶來令人錯愕的消息。
忽蘭身穿白衣、素裙,臉上神情哀慟。
都兒喜見狀迎了上去,握住忽蘭的手就問:「是家裡出了事?我爹娘……?」
忽蘭搖頭。「諾顏和夫人都很好,是……是駙馬出了事。」隨著哽咽嗓音迸出的是忽蘭傷心欲絕的淚。
阿爾坦……
「昨幾個前線派傳令兵捎來……捎來駙馬的死訊,格格——」忽蘭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駙馬他——死了。」
死了?
都兒喜失神地跌坐在氈前,她雙眼無焦距地開口問:「屍身呢?」
「屍身……高掛在敵營陣前以振士氣。」任由風吹日曬雨淋,任由獵鷹爭食,任由滿人士兵鞭屍洩恨……這些,忽蘭不敢開口說,怕說了,格格承受不起。
只是——
「格格,忽蘭只想問明一件事,不是質詢、不是問罪,只是想釐清……」
都兒喜調眼,往忽蘭看了去。
忽蘭面容帶著一絲絲的怨懟;是,衝著她來的!
「你問,我聽著。」
「傳令兵昨幾個多話,說溜了嘴,他說,駙馬陞遷、領兵征戰是件陰謀。」
「陰謀?」都兒喜喃喃重複。
「嗯,戰前人言紛紛,口耳相傳著,大汗之所以派遣駙馬領兵征戰,用意是將駙馬調離格格身邊,為的是要收了格格……」
「沒的事。」都幾喜搖頭。
忽蘭又開口:「傳令兵還說,忪綠連河的『斡兒朵』就是證據。」
「我的帳子?」
「是薩爾端康汗長夫人住的地方。」
都兒喜因她的話而驚愕莫名。
怎麼會這樣?
「我真的不知道呀……」知道了,她會回絕大汗的旨意,不會住進來,不會讓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
「我去問他,去將事情問個明白。」
※※※
「格格,沒有大汗的旨意,你不能進去。」守在薩爾端康帳前的怯薛軍將都兒喜擋在帳子外。
「那麼還勞煩兩位將軍向大汗請示,就說土默特部裡的孛察端斤·都兒喜求見。」
怯薛士兵見都兒喜意志堅定,只好進帳請示。
薩爾端康在帳內信步踱開步伐,思量著自己該不該見都兒喜?見了,他的身份會洩了底,所以——
「不見都兒喜,叫她回去。」
怯薛軍傳了:「可汗不見格格,所以請格格回去。」
「不,大汗不見都兒喜,都兒喜就不離去,直到大汗改變心意為止。」都兒喜心意堅決,只要她下定決心的事,就不會退縮。
一個時辰過去,都兒喜還立在帳子外等著,而薩爾端康則在帳子內坐立難安。
他知道都兒喜的性子,倨傲得很,今天她沒見到他的人,哪怕她是暈了、倒了,她也不會離開。
薩爾端康歎了口氣,叫怯薛軍宜都兒喜進帳。
進帳前,怯薛軍叮嚀都兒喜。「進入金帳的時候,上不可扶柱,下不可踩墊,等到大汗許可的時候,才能走近汗座。格格明白了嗎?」
都兒喜點了點頭後,便掀開帳簾,進入這偌大的金帳裡。
帳內是她日前進來時的景象,巨大的金香爐、柳芳綠的幃幕、提花地毯、矮腳銀桌子……
不同日前的是——帳幕內,汗座前,坐著他們的蒙古英雄——薩爾端康汗。
帳內,檀香裊裊迷濛了大汗的面容,都兒喜只是隱隱約約看出他們的大汗有著精壯頎長的身量……
她雙膝點地。「土默特部,孛察端斤·都兒喜叩見大汗。」
薩爾端康沒叫她起身,只是問:「聽說你來見我是有急事。」
他刻意壓低了嗓音,怕的是都兒喜認出他來;但是那樣不怒而威、渾然天成的氣勢,卻是怎麼也瞞不住的。
都兒喜的心在發怒、在顫抖,她沒有他的允許,便將頭昂起,透過層層白煙,她想看清他的面貌。
忽地,都兒喜站了起來,一步步地往帳幕內走去。
該來的,是躲不過了。薩爾端康閉起眼,不願見到都兒喜見到他的那一刻;他知道她會有的反應。
都兒喜掀了幃幕,沒有震驚,只是冷冷地說:「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就是薩爾端康。」是他們的可汗,是阿爾坦一向景仰、敬祟的可汗!
「我問你,阿爾坦征戰,是不是你的主意?」她寒著目光,咬緊牙根冷著嗓音問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她瞧。
她當他的無言是默認。「卑鄙!」她發顫的手摑向他的臉。
他的臉讓她打偏,卻仍卓立在她跟前,面無表情。那樣的神情刺痛了都兒喜,她怎麼也漢料到他是那種會使出卑劣行徑的小人。
她錯看他了。
都兒喜扭頭就走,帶著憤怒、哀傷與被背叛、被欺瞞的情緒忿然離去。
薩爾端康就那麼站著,從頭到尾沒為自己辯駁過什麼。早在霍而沁為他豁出一切時,他就料到當他的身份被揭發時,都兒喜會與他決裂。
只是——她的指控——卑鄙……
如果他真的卑鄙,那麼他會不計一切的要了她,而不是放著她,只敢暗地裡關心她,連去叨擾她的生活都不願冒犯。這樣的小心翼翼,她不懂,她在乎的只有她的未婚夫婿,她的阿爾坦……
他沒料到,為此,她終究還是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