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鬍子長出來了。」她鎮定的說:「我替你剃了吧?」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然後張開了嘴。
「不用了,反正明早還要再剃一次。」
他低啞的嗓音,淡淡迴盪在浴室之中。
這一回,她沒和他爭辯,即便她臉沒紅、氣沒喘,聲也很穩,卻無法隱瞞她腕上太過急促的脈動。
「也是。」
匆匆的,她抽回了手,拿來一旁乾爽的布巾,包住了他濕透的發,邊佯裝無事,冷靜的道:「乾淨的衣裳都給你放在架子上了,起來記得把身體擦乾再出去,你別又在這兒睡著了,皮都泡皺了。我在你房裡備了宵夜,一會兒吃些就早點歇息了吧。」
說著,她緩緩站起身,收拾了他的髒衣物就往外走,臨到門前,又忍不住停步回首。
「浴池現在是二楞子負責整理的,他明早上自會來打掃,你別搶他工作,他會哭的。」
他沒有答應,只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慵懶的癱在氤氳的熱水裡,臉上還蓋著那條布巾,看起來該死的性感,該死的可惡。
可她知道他聽見了,二楞子幼時燒壞了腦袋,整個人傻傻的,被搶了工作是真的會哭的,她清楚他不會多事。
所以,她沒敢再看那個泡在浴池裡的裸男一眼,怕自己會忍不住回到他身邊,撇開他那死命蓋在臉上的布巾,做出些什麼蠢事。
匆匆的,她推門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夜涼如水,她快步走在沁涼的月夜之下,依然感覺心頭狂跳。
她一路走回自個兒房裡,直到回到房了,坐下來了,才發現手中仍抱著他的髒衣裳。
她完全忘了要先將它們拿去洗衣房,到此時,紅霞才無法克制的上了小臉。
「可惡。」她輕咒一聲,原本想將那滿是他汗臭味的衣裳扔到地上,可半晌過去,她卻依然將那臭衣裳緊握在手中,而且還不小心發現他的褲腳都是幹掉的泥水,手肘與膝頭的地方,也磨損得差不多了。
該死的,這哪像個大爺的行頭,怎麼看都像港口碼頭上那些苦力穿的,真是教她看了就一肚子火!
這些年,那死心眼的男人只花自己領的薪餉。
三年前,當她在帳簿上發現他給自己發餉,而且竟然只領和一般小掌櫃一樣的薪餉時,她真是氣得眼前一片花白。
裝什麼清高啊!王八蛋!
看著那又髒又臭,幾乎快破掉的衣褲,想也沒想的,她伸手扯破了它,那並不難,它本來就磨損得能透光了。
「唉呀,真糟糕,破了呢。」
瞧著那可以穿過整個拳頭的破洞,她一點也不真心的說著遺憾的話,一邊繼續搞破壞,直到那套衣服被她弄得七零八落,不成樣了,她這才把整套衣裳都扔了,上床去睡覺。
***
「你說什麼?!有膽再說一次!」
「我就說!我就說!我說你家那少爺才不是少爺,他是個假貨,你娘生不出兒子來,你爹才撿他回來的,他爹娘不要他,就鳳凰樓拿他當個寶——」
「你這王八蛋!看我揍死你!我叫你說!叫你說——」
「啊——好痛、好痛!你這瘋婆子!快放手!放開我——爹、娘——哇啊——」
遠遠的,才剛滿十四的少年,就瞧見了那丫頭,騎在一個被撲倒在河岸邊的男孩身上,她攥緊著拳頭,發了瘋似的,一拳一拳就往那少說大她兩歲的男孩身上打。
他腳一點地,施展輕功,迅速上前,攔腰將那丫頭強行從被打得滿頭包的男孩身上抱開。
「做什麼?放開我!」她生氣的大喊著,回頭見是他,也不熄火,只嚷嚷著:「阿靜,你放開我!我要捧扁他!」
少年當然沒有聽她的,反而是死死鉗抱著像蟲子般奮力扭動掙扎的丫頭,往後再退一步。
「你不能捧扁他。」他冷靜的勸說:「當街鬥毆是要抓去衙門裡打屁股四十下的,你忘了嗎?」
上個月,他確實很鉅細靡遺的清楚解程過笞刑這件事,所以聽他提起,她稍微冷靜了一點,但仍有些憤憤不平,生氣的吼著。
「可是,是那頭蠢豬先惹我的——」
那男孩聽了,雖然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了,還不知死活爬起來哭著沖道:「我又沒說錯!這個醜八怪本來就是撿來的!」
「你還說,看我撕爛你那張臭嘴——」
原本才稍稍安分下來的丫頭,瞬間又扭動掙扎起來,凶狠的伸出手,對著那傢伙張牙舞爪的,試圖再次毆打他。
「銀光,住手!」
雖然少年依然抱著她的腰,再次往後退帶她遠離那男孩,但她滑溜得像條魚一樣,混亂之中,竟還真的讓她又對男孩踹出了一腳。
砰的一下,她的腳丫子,硬生生踢到了男孩的口鼻,男孩被踢得揚起了胖臉,剎那間,鮮紅的鼻血與一顆白晃晃的牙頓時在空中齊飛。
「嗚啊——我的牙、我的牙——嗚嗚——你這個瘋子、瘋子——」男孩捂著噎血的口鼻,嚇得撥腿就跑,卻還是不斷頻頻回頭對著她又哭又罵。
「王八蛋!你好膽別走!阿靜!你放開我、放開我啊!讓我給他好看——」
她火冒三丈的叫囂抗議著,但身材已經抽高拉長,逐漸變得強壯的少年當然不曾鬆手,他將那氣瘋的小妮子扛上了肩,迅速帶她離開犯罪現聲。
一路上,也不顧旁人側目,她依舊不斷在他肩頭上叫囂掙扎,好不容易到了家、進了房,當他將她放下來時,她頭上的雙髻理所當然的又散了,腳上的鞋掉了,身上的衣也歪了,整個人披頭散髮的,一張小臉氣得紅通通,鼓脹得像海裡的河豚一樣。
她一下地,立刻氣呼呼的轉過身去,不肯看他。
瞧她那模樣,只讓他好氣又好笑,但更多的,卻是熨上心頭的暖。
她這陣子到處惹是生非,幾乎揍遍十里長街的半數孩子,可他知道,她生事的原因,幾乎都是為了他。
他耳朵太好,總是將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入了耳。
應該要責怪她的,可到頭來,當他伸出了手,卻只是拿了木梳,替那和他生悶氣的丫頭,重新梳發弄髻。
她原先因為賭氣還想閃,但猶疑了一下,最後還是乖乖站在原地,讓他替她整理長髮。
這野丫頭,三不五時就會把自己弄得亂七八糟,因為老爺身體不好,夫人時常顧不到她身上,他逼不得已,只好隨身帶著髮梳,養成了替她整理的習慣。
她的發,長到了腳邊,卻總是讓她自個兒弄得糾纏成一團。
他耐心的替她把打了好幾個結的長髮梳開,一邊卻又忍不住好笑的低斥:「小瘋婆子。」
她忍耐的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不禁咕噥抗議:「我才不是。」
對這抗議,他沒再多做評論,只是笑意卻無法抗拒的上了嘴角。
他熟練的幫她重新紮好雙髻,淡淡道:「你不能毆打所有說我閒話的人。」
她僵住了,動也不動的。
他猜她以為他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麼打架,她從來不曾說過原園。
「如果真的忍不住,下次揍肚子就好。不要打臉,打臉太明顯了。」他說。
她再一愣,整個人轉了過來,傻眼瞪著他。
「還有,記得找沒人看到的地方,才不會被抓到。」他替她把前面的瀏海梳整齊,道:「但直接打人還是最笨的,因為那很容易被發現,最好的方法,是暗地裡給他好看。」
她杏眼圓睜,好奇的問:「怎麼做?」
「收購他家的店舖子,讓他叫你小姐。」
他瞧著那可愛又暴力的小瘋婆子,將歪斜的衣裳拉正,替她重新綁過一次腰帶,道:「把你的敵人,變成朋友,然後他就不敢再說閒話了,至少不敢公開的講。」
她擰著秀氣的眉,道:「我也不喜歡他們私底下亂講。」
心頭,莫名的再一揪。
凝望著眼前頑固的丫頭,她烏黑的大眼,如此坦然而直接,他喉頭緊縮著,然後蹲下了身,幫她拉好鬆脫的羅襪。
「阿靜?」
「嗯。」
「為什麼你叫爹娘是叫老爺夫人?」
他略略一僵,看著她套著白色羅襪的小小腳丫,半晌,才道:「我是風家少爺。」
這不是一個回答,它沒有解決她的疑惑。
她困惑的看著低著頭,從一旁衣箱裡替她拿出另一雙新鞋的他,悄聲再問。
「你是我兄長嗎?」
這個問題,讓他又僵住了,但只有一下下,他把小小的新鞋,套在她腳上,先是左腳,然後是右腳。
她等著他回答,可他始終沒有開口。
莫名的,她不安了起來,當他替她穿好鞋襪時,她叫住了他。
「阿靜。」
終於,蹲在身前的少年,抬起了眼。
她認真且執著的看著他道:「你不要擔心,等我長大之後,我就嫁給你,這樣就不會再有人說閒話了。」
眼前小小的姑娘,眉潔目秀,衣著端莊,一左一右頂著兩個小小的髮髻,她看起來,就像個可愛的三彩瓷娃娃,可和其不同的,是她小小的臉蛋上,有著因為激動而泛起的嫩紅,一雙烏黑的瞳眸閃著堅定的亮光。
她是認真的,非是妄言,不是虛語。
他無言以對,只聽到心在跳。
待回神,他已伸出雙手溫柔的將這可愛的女娃擁在懷中,抱著她起身,往外走去。
「阿靜,你有沒有聽到?」她圈著他的頸項,乖乖的讓他抱著,卻依然忍不住叨絮,「等我長大嫁給你,你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像捧著剛出爐的瓷娃娃那船,小心翼翼的捧抱著懷中的小女娃,穿過長廊綠柳下,送她去陪她爹娘用膳。
可她不甘心沒得到回答,仍是執著的在他耳畔,一問再問。
「阿靜,你聽到了沒啊?聽到了沒啊?」
***
是聽到了沒啊?
她翻身掉下床時,彷彿還聽見自己稚嫩的聲音在室內迴響。
「可惡。」
姿勢難看的趴在地上,她萬分不變的咒罵出聲。
都是他害的!
事後回想起來,她小時候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從來不曾回答過。
每次她說她要嫁給他,他不是顧左右而言他,要不就乾脆假裝沒聽到。
那麼多年來,她還以為他的心會在這裡,就算不在她身上,也在風家,在鳳凰樓上。
她以為他就算不在乎人,至少在乎這些年他打下來的江山。
可直到三年前,看見他發給自己的薪餉,她才知道,他從來不曾想要留下。
他不擔當風家大少爺,不希罕富甲天下的鳳凰樓,他會在這裡,只是因為他認為他欠了爹娘一條命而已。
他是個棄嬰,是養子,他和她不是親兄妹,從來就不是。
他顧著她,護著她,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就出門去了,一次又一次,回來了又出去,回來了再出去,從此再也沒有停止過。
她都已經習慣睡他床上了啊,習慣床邊會有他擋著當欄杆,習慣他替她梳發整衣,習慣一伸手就能抓住他,可他縱容著她養成一堆壞習慣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她自己一個人收給善後。
都是他害的!
可惡可惡可惡——
生氣的捶了地板好幾下,她這才爬坐起來。
窗外,天還是黑的,好黑好黑。
她曲起膝頭,把腦袋擱在上頭,只覺眼眶發酸。
都是他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