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可惡!」路喬依低語。她靠在無人的寢室門口,注視著那片白色的牆。別在現在,別在今天,別在這時候。我真的需要這個工作。
牆壁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啜泣著,恐懼透過好幾層的舊壁紙和新刷的白色油漆跳動出來,寂靜的悲鳴聲在地板與天花板之間來回。
她本能地按著太陽穴,即使毫無幫助;然後她用力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抵擋那穿透身體、並在腹部某處形成一個冰池的冰冷電殛。
陪她從走廊一路過來的馬大衛緊跟在她身後,因此當她突然停止,他便笨拙地撞了上去。
「喔,抱歉,」他努力保持平衡。「我沒注意。」
「是我的錯。」以她所希望的、還算謹慎的動作,她從寢室的門口退回到走廊。不要進去比較好,在外面或許還可以妥善應付。她朝大街擺出但願稱得上燦爛與自信的微笑。這可不容易,因為那被壓抑的聲音還在房間中迴盪著。
她只想盡快離開這棟屋子,不管那個房間中發生過什麼,都不可能是好事。
「嘿,」大衛輕碰她的肩。「喬依,你沒事吧?」
她勉強朝他微微一笑。這相對起來倒還比較容易,大衛風度優雅、長相清爽,帶點浪蕩不羈的瀟灑。如果將他比喻為一部車,他會是歐洲的時髦敞篷車。由他寬敞的家、剪裁合身的襯衫和長褲,以及瑪瑙和鑽石相間的戒指看來,他也很富有。總之,直到此刻之前,她都認為他是一個理想的客戶,她悲哀地想。
當然,現在事情已經改變了。
「是的,我很好。」她深呼吸,應用自衛課程中學過的技巧,想著老師的指示,尋找內心深處應有的、冷靜沈穩的核心。可惜,她這方面的課程並沒有完全精通,體會到的仍是惴惴不安的感覺。
「怎麼了?」大衛的表情已經轉為擔心。
「只是有點頭痛,」喬依說。「我忘了吃早餐時就會這樣。」
最近這些日子,謊言是如此輕易就脫口而出。畢竟,她有過太多的練習機會。只可惜,她還沒有聰明到可以使自己真的相信一切都很好。若能少許的自欺,在目前的情況該有多好用。
大衛專注地看著她幾秒,終於放鬆下來。「早上忘了添加咖啡因?」
「還有食物。我有血糖方面的毛病,三餐一不定時就會出毛病。」感受到必須更換話題的急迫,她回過頭望向房間,不假思索地便把閃過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說了出來。「那裡面的床是怎麼回事?」
「床?」
他們同時看向兩座厚重的床頭櫃間空無一物的橡木地板。
喬依不自在地吞嚥一下。「這棟宅邸其他的地方都有傢俱,」她說。「我無法不注意到臥室裡沒有床。」
「她帶走了。」他冷冷地回答。
「你的前妻?」
他歎了口氣。「她愛極了那張該死的床,當初找了好幾個月才買到的。我敢說,它的意義比我更加重大。她離開時,除了私人物品之外,那是她唯一堅持要帶走的東西。」
「我懂了。」
「你也知道離婚是怎麼回事,有時最嚴重的爭吵反而是為了那些最小的、最微不足道和最愚蠢的事。」
不管情況如何,喬依想,那張失去蹤影的床可不小。
「我瞭解。」
大衛審視她的臉龐。「頭痛更嚴重了?」
「用過午餐及一杯咖啡就會好的。」她向他保證。
「這樣吧,你已經看過房子的其他部分,我相信大致上有個藍圖了。我們何不休息一下,到俱樂部吃點東西?也讓我們有機會討論你的第一印象。」
吃東西的想法讓她反胃。從經驗中得知,除非胃中冰冷翻騰的感覺消失,她吞不下任何食物。而那需要一點時間。這真是一次難受的經驗,尤其是她絲毫沒有事先的準備。
這是她自己的錯,她早該知道不能如此冒失地進入任何一個房間。但是她太過沈迷於裝潢計劃之中,全然專心地在想那些設計的問題,也由於整座屋子的其他部分都是那麼寬敞、那麼乾淨,使得她毫無戒心。她真的沒料到會有麻煩,現在只好付出一些代價。
「我很樂意與你共進午餐,但恐怕必須延期。」她瞥了一下手錶。「我今天下午約了人,必須做些準備。」
大衛略顯遲疑。「如果你確定──」
「我真的必須回去了。」她在語調中加入一絲歉意。「而且,正如你說的,需要知道的我都看過了。」遠超過我想知道的呢,多謝你了。「平面圖你已經給我了,我會多印幾份,再畫一些草圖,讓你知道我的想法。」
「我很盼望看到那些草圖。」大衛瞥向臥室,帶著幾分哀傷地搖搖頭。「我大概不是你們所謂的影像人士,必須要看到圖,才能知道怎麼回事。」
「看到圖本來就比較容易瞭解。我查一下日曆,看哪一天可以給你。」
她探手到大包包裡尋找。她有六個類似的背包,顏色都不一樣,好讓她做各種搭配。它們同時是公事包,也是皮包。她今天挑選的是淺淺的黃綠色,因為她喜歡這顏色跟身上深紫色的褲裝對比出來的感覺。
包包很深,她推開相機、素描本、捲尺、裝著各色鉛筆和馬克筆的透明塑膠筆盒、樣布本,以及掛著一個骨董門鈕和她的公寓鑰匙的鑰匙圈。記事本偏偏就在最底下,她終於把它挖了出來。
「我會寫下一些想法,」她輕快地說。「週末應該就會有初步的草圖給你看。星期五在我的辦公室,好不好?」
「星期五?」大衛顯然頗為失望。「還要一個星期?不能早一點嗎?自從我太太離開,這個屋子變得好讓人沮喪。」
那是一定的,她想。
「我瞭解。」她盡量裝出一些同情。以她頸後的寒毛直豎和全身的雞皮疙瘩,這並不容易。
「我已經盡力保持風度,可是這場離婚花了我不少錢,律師的費用還不知道要給多少呢。」
所有證據都顯示馬大衛離婚後經濟狀況甚佳,例如這棟他要花大錢請喬依重新裝潢的房子,還有需要很高的會員費才能加入的俱樂部卡。不過,喬依不會笨到去提醒他。
她很快就學會小心伺候那些剛離婚的人,因為他們正是喬依這種室內設計師最好的客戶。剛從破碎婚姻中出來的人,常常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裝潢那令他們觸景傷情的房子,這也被當成是一種擺脫分手之負面情緒、重新邁向新生活的治療。
她翻著地址簿,假裝研究上面的日程表,然後很有決心地猛然合上。「我很抱歉,但是星期五真的是我僅有的時間。下午兩點,可以嗎?」
「看來我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大衛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他一向要什麼都能隨心所欲。「就星期五吧!我不是故意這麼沒有耐心,只是很想讓整個計劃趕快進行。」
「這是一定的。任何人一決定要重新裝潢私人的居住空間,都很自然的想要加快腳步。」她一副專家的口吻,流利而專業的解釋。「然而重新裝潢整個家是很重要的工作,倉促決定,以後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是啊!我也是吃了大虧才學到教訓。」他再看那臥室一眼。「我急得自己重漆了這個房間後,才發現我需要專家的協助。刷一道白漆鑄成不了什麼大錯,可是怎麼看都不對。我想要它有明亮和空氣流暢的感覺,可是它──」他聳聳肩,讓未完成的話以一種「誰知道」的表情帶過。
可是它卻偏偏有一種驗屍房的氛圍,和屍體防腐間的味道,喬依替主人做出結論。在屋外那藍寶石似的泳池上跳躍的陽光,一點也無法使這個房間有所改善。讓人不快的感覺,部分來自白色的漆,但是她很清楚,真正的問題是發生在房間裡的事。有些東西是白色油漆也掩蓋不了的。
她知道這位理想客戶並未感受到困在四面牆壁之間的情緒。她一直遺憾,從未碰到能像她這樣地感受那些東西──好像它們是一種純粹而生猛的能量──的人。不過,她看過很多例子,知道許多人能以更深的、近似靈異的層次,對某些房間的特殊氣氛,產生微妙而不自覺的反應。
她也是碰得頭破血流,才學到最好把這種內在知識隱藏起來。
「你選的白色太過刺眼和明亮。」她再退後一步,更遠離那房間一些。「我知道大家都以為白色很簡單,其實它很難弄,因為它會反射太多的光,尤其在這種沙漠地帶。而且,在我們加上其他的裝飾時,也會造成很冷的陰影。最後它會變成最不容易協調的顏色,無法為人帶來心靈的平靜。漆完這裡,你沒有再繼續弄其他房間,是對的。」
「我那時就知道這不是正確的方向,」大衛做個手勢請她先走。「喬依,我得告訴你,我決定需要專家的時候,並不像你這樣相信所謂的風水。」
「很多人在體驗到結果之前,也都不信。」
「我知道這是一種趨勢什麼的。俱樂部裡面的女士們都很信,魏海倫介紹你的時候,簡直把你如何在她離婚之後,藉由改造她的家而改造了她的故事,說得像神話一般。她說,因為那些不好的回憶,她本來打算把房子賣掉,還說是你改變了整個的氣氛和磁場。」
「魏家是個很有趣的案例。」快到前門了,再過幾分種就可以出去。「海倫讓我全權處理。」
「她也建議我這樣做。幾個月以前,就在珍妮離開後,我會認為藉由傢俱的安排來調整正面和負面的能量,根本是無稽之談。可是,我獨自在一切都跟以前一樣的這裡住得越久,就越感覺到你的設計理論或許有些道理。」
「我並未特別奉行風水理論的某一派,」她突然發現自己說話太快。保持正常,你能應付的。「我運用好幾種不同理論的元素,再跟一些古典的設計原則組合、整理起來的,例如瓦圖理論。」
「那是什麼?」
「一個古老的印度科學家,他奠定了建築和設計的一些原則。我也從現代理論中,吸取跟和諧與比例有關的有用元素來搭配。我的風格其實是一種綜合學派。」
其實,一切只是我認為舒服、自然的想法而已。可是,她知道客戶不愛聽真話。
她很快走到屋子的前方,急於呼吸新鮮空氣。臥室的經驗使她的知覺敏銳起來之後,她便開始感受到整個屋子的牆壁都散發著黑暗而混亂的情緒。她必須盡快離開這裡。
她終於抵達赤陶土色的門廳。緊跟在她身後的大衛替她推開前門,終於逃入十一月早晨溫暖的陽光中。
「你確定可以自己開車回辦公室?」大衛問她。
表現得正常一些。
「我的車上備有可以讓我回復精力的巧克力棒。」又一個順口而出的謊言。她真的如此精於說謊了嗎?
「好吧!那就請你自己小心開車,我們週五再見。」
「好,週五見。」
她裝出自認為還算亮麗的職業微笑,抓緊她的大包包,快步朝車子走去;一邊希望自己急於逃離這座尖叫之屋的企圖,不會太過明顯。
她如釋重負地抵達車旁,迫不及待地拉開車門把包包丟入乘客座,進入車內戴上墨鏡,發動引擎。整個動作流暢而迅速的完成。她的手還在發抖,但這不是第一次,她應付得了。
然而,她還是緊抓著方向盤才安然駛離這個偏僻的社區。她的左邊那綠得不大自然的草皮,乃是「沙漠景觀鄉村俱樂部」第六洞到第七洞的果嶺,高雅的別墅住家頗具藝術美感的散置於高爾夫球場的周邊。
翠綠的草地過去是坡度和緩的山丘,這個高爾夫社區和與之相連的城鎮輕語泉,距離亞利桑那州首府鳳凰城市郊約一個小時車程,剛好夠撈到一些觀光客的生意,卻又足以避開城市的交通和擁擠。
一年前她剛搬來時,覺得這兒乾燥又粗糲的風景,簡直像外太空那般奇怪,久而久之,一切倒也熟悉、甚至舒適了起來。她發現沙漠也有她未曾預料到的美,尤其是壯觀的日出和晚霞,以及亮眼的陽光和陽光替各種事物造成的、讓人驚歎的深刻陰影。強烈對比的東西一向最能吸引她,而在此地,每一樣東西都是最強烈的,絕不含蓄。
搬到輕語泉的決定非常不錯,使得她覺得應該也可以改行,而室內設計似乎是個順理成章的行業。畢竟她擁有美術的背景,還有一雙受過優良訓練的好眼睛,而且非常善於感覺居家環境的氣氛。最好的是,不必額外的學位或資格就可以取得合法開業的執照。但是,今天的遭遇卻促使她三思。
一名穿制服的警衛從社區大門口的崗哨小屋出來,卡其制服上的臂章顯示他是「雷氏保全公司」的僱員。警衛親切地跟她打招呼,祝她一天愉快之後,又回返他的冷氣庇護所,寫下她幾時來訪、幾時離去的紀錄。
這個住滿有錢有地位者的社區,警衛森嚴,可是馬大衛的居所好像並沒有受惠。
她等到遠離社區大門,才拿出手機,按了上面唯一的快速撥號的號碼。
安莉雅在第三聲鈴聲接了電話,以低沈的嗓音報出她的店名:「幸福藝廊」。
莉雅的店販售獨特而昂貴的禮品給一群高檔的客戶,但是喬依覺得,以好友這副嗓音,她在這個沙漠裡賣砂都有人會買。
莉雅是她最好的朋友,甚至是唯一的朋友。她曾經有其他的朋友,但那是很久以前、她尚未躲入陰影中的另一個生命。
「是我。」喬依說。
「怎麼回事?理想客戶出了問題?」
「可以這樣說。」
「他不打算僱用你了?這個白癡。別擔心,類似的好客戶多得是,離婚率從來只有更高,沒有降低的。」
「不幸的是,他並沒有改變主意。」喬依的聲音平直。「我倒希望他不要僱用我。」
「那個小人要追求你嗎?」
「他是標準的紳士。」
「他一定有錢得要死,住在沙漠景觀社區的都是高檔人士。」莉雅終於沒有耐心了,她問:「那麼問題出在哪裡?」
「我認為這位理想客戶謀殺了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