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無論它的色彩如何變換,亙古不變的是,它永遠只能掌管一半的天空。
瞧!此刻晦暗山頭的夜意在曙光的催促下,正憾然地與大地道別,悄悄地消逝。
柔和的晨光穿過層層雲靄,點亮了蜿蜒林間的小溪,再照到溪畔一隻如玉般白晰的纖纖玉手上,細長的手指不規則地點著清澈的水面,彷彿要喚醒沉靜溪水的睡意般,帶起圈圈漣漪。鄰鄰水波中,倒映出一張古典柔美的臉龐,深邃黝黑的眼眸正專注地凝視水中一個愈浮愈上的暗影。
「公主!」一聲焦急的呼喚打破似有魔力的靜穆,驚起一陣拍撲的飛翅聲,暗影也立即退回水中深處,不復見蹤跡。
美麗臉龐的主人失望地「噢」一聲,又密又長的睫毛懊惱地搧了兩下,朱唇輕啟,「又失敗了。」
她拍拍裙子站起來,抬頭望向朝她飛奔而來的丫鬟。
俏麗的丫鬟邊停步邊喘息,「公主,你怎麼一大早就跑這兒來,害我們找你半天。」
易星影美眸瞪著她,「小竹,都是你,害我的五彩錦鯉又跑掉了。」原來她剛才一動也不動地倚在水邊,竟是在用手指釣魚,真是異想天開!
俏丫鬟像是早已習慣了她的嬌嗔,低頭瞧瞧清澈的溪水,陪笑道:「公主,對不起啦,不過這回可不能怪我,誰教你沒跟嬤嬤說一聲就跑出來,害她老人家著急得要命,找你找了半天,而我光用膝蓋猜就知道公主一定又跑到這兒來釣那條狡猾的鯉魚。」
易星影看她那副得意的小人模樣,覺得好氣又好笑,「難不成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連我想什麼都知道?」
「公主,這你就不懂了,要當人家肚子裡的蛔蟲也不是人人做得來的,除了要有機智的頭腦、迅速的反應力外,還要有--」
易星影頭疼地一翻白眼,插口道:「還要有比別人都厚的臉皮,對不對?」
小竹擺出受傷害的神情,不服地抗議,「公主,你怎麼能這麼說,嬤嬤……哎呀,糟了!」一講到易嬤嬤,小竹的神色緊張起來,拉了星影的雲袖轉身就走,「公主,快點回去,嬤嬤說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
看她一副猴急的模樣,易星影失笑地搖搖頭,真不知道是不是她把這個丫頭慣壞了,她這副沒大沒小的樣子,要是讓嬤嬤看到,准又要念上半天。
自幼因誤闖這片山林而被收留的孤女小竹,一向是她惡作劇的好夥伴,雖然她比小竹年長兩歲,但是因為身材較嬌小,所以兩個人站在一起,她反倒像是妹妹。從小,也多虧有小竹作伴,她的童年才不會只充斥那些繡花彈琴的枯燥課程。以前沒有小竹的陪伴時,易嬤嬤根本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出家門,所以八歲以前,她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後花園,都快悶死了。
等小竹來了,她的年紀也稍長之後,易嬤嬤才放她出門。從那以後,她和小竹就成了最佳拍檔,成天在山林間玩耍嬉戲,過得好不快活。可惜易嬤嬤也不會任她們太過胡鬧,她老人家最常耍的手段就是,「要玩可以,先把這首曲子練好,外加繡好一幅喜鵲圖。」
她真不明白,她們成天窩在這山野林間,她的手藝再好又有什麼用?
在她思索回憶間,不知不覺已走回她們三人相依為命的簡樸雅宅,望眼欲穿的老嬤嬤看到她們平安回來,焦急的臉色才緩和下來。
她頓頓手中的長紫拐,半責怪地開口,「星影,一大早為什麼暖和的被窩不待,偏偏要跑出去吹山風?」她邊說邊把手中的輕裘披到星影身上,滿臉疼惜。
易星影一看到嬤嬤責備的臉色,立刻使出撒手簡--撒嬌。「嬤嬤,清晨的山風才舒服呢!要不是怕您身體受不了,我一定喚您起來共同欣賞,在院子裡迎著清風泡盞熱茶,多愜意啊!」她扶著嬤嬤轉回屋裡。
聽著她嬌脆的甜美聲音,嬤嬤就算再大的氣也生不下去,她搖搖頭,「你啊,從小就這樣待不住,真不知道我這把老骨頭還要讓你折騰多久。」
星影淺淺一笑,露出兩個迷人的梨渦,「放心,嬤嬤一定會長命百歲,要不然誰來管我這個野丫頭,對不對?」
「你這孩子!」聽到星影貼心的話,易嬤嬤不覺老懷彌慰,深覺自己沒有白疼她一場,露出寬心的微笑,讓星影攙扶著走進屋裡。
等坐定後,易嬤嬤打量眼前嬌柔娉婷的身影,不禁心生感慨,沒想到十五年一晃眼就過去,留都留不住。她忍下心中的欷吁,臉色轉為嚴肅,沉喝一聲,「星影,熱茶。」
星影心中雖然奇怪嬤嬤今天怎麼一大早就要考她魔法,但她仍然乖乖地照做。她調整坐姿,凝神注視放置在桌上的茶壺,口中默唸咒語,食指朝茶壺輕輕一點。
看著星影全神貫注的神情,易嬤嬤和小竹也不禁有些緊張,三個人的目光全緊緊地盯著桌上的茶壺。
但是等了半天,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驀地,室內漫開一股衣料燒焦的味道。
她們三人面面相覷。
「哎呀!」易嬤嬤倏地彈離椅子,兩手猛拍自己寬大的臀部,動作之迅速,令人完全看不出她已經快八十歲了。
星影趕緊跳起來扶住她,一臉歉意。「嬤嬤,您沒事吧?」
老嬤嬤兩手猛拍燒得火熱的臀部,口中忍不住朝星影發火,「你這孩子,我叫你熱茶,又不是叫你熱我的屁股……」她猛然停嘴,老臉不禁也紅了起來。
小竹憋得滿臉通紅的笑意,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笑得捧著肚子直喊疼,還邊笑邊喘著說,還好這次遭殃的不是她,氣得老嬤嬤顧不得依舊火熱的臀部,高舉著枴杖開始追殺小竹。
易星影尷尬地坐回椅子上,手指絞在一起,嘴角也忍不住往上彎,但是她知道若是她真的笑出來,一定會死得很難看,搞不好會被罰個禁足七天。
但是剛才也太奇怪了,她兩眼盯的明明是茶壺,為什麼反而燒到椅子?她望一眼還在冒白煙的木椅,懊惱地說:「真是對不起,嬤嬤,我瞄準的明明是茶壺,怎知卻轉了個方向。我再試一次好了。」
星影纖手一伸就要朝茶壺揮去。
「等等!」剛坐下的嬤嬤克制不住地尖聲高吼,顧不得滿頭大汗,飛快地伸手壓住星影朝前揮去的手,臉上勉強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看……我們換別的項目好了。」
看到嬤嬤那副不敢再嘗試又不忍傷公主自尊心的干扁笑容,剛被敲了個大響頭的小竹忍不住又笑出聲,結果當然是招來兩隻大白眼。
嬤嬤頭疼地壓壓額角,輕咳一聲,再度擺出威嚴的姿態。她瞥一眼仍然止不住笑意的小竹,老眼骨碌碌一轉,計上心頭。「我們換個簡單點的魔法,你把小竹移到那張椅子上好了。」她邊說,一手指向對面的椅子。
小竹的笑聲瞬時僵在半空中,飛快地轉向易嬤嬤,口中不依地嚷嚷:「嬤嬤,您怎麼可以陷害我?」
「誰教你剛才居然敢發笑,不尊重長上!」
「小竹,你怎麼對我這麼沒信心!」
易嬤嬤和星影挺有默契的,不約而同地瞪向不住咕噥抱怨的小竹。
「好,這次我一定要成功。」星影傲氣地望了滿臉緊張、口中直念上蒼保佑的小竹一眼,正襟危坐地集中精神,腦中想著她的目的,口中喃喃念著咒語,杏目一睜,纖手先朝小竹一點,再朝對面的椅子一揮。
兩聲「哎呀」不分先後地同時入耳。
星影呻吟一聲,兩手飛快地摀住臉,實在沒勇氣看她的傑作。不過……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心,自指縫間偷覷出去。
咦,還好嘛!星影愉快地放下雙手,笑著朝迭成兩層的小竹和嬤嬤走去,「嬤嬤,我成功了耶!」
小竹聽來有點淒慘的聲音自老嬤嬤身下響起,「公主,如果你能立刻把坐在我身上的嬤嬤變回她的椅子上,那就更成功了。」
嬤嬤努力維持所剩無幾的尊嚴,一手扶著差點閃到的腰,在星影的攙扶下,自被她壓得哀哀叫的小竹身上起身,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坐好。「不錯,不錯,雖然把我也送過去了,但是目的總算達到,我看我們今天就考到這兒好了。」她這把老骨頭實在禁不起再一次的折磨。
但是星影可玩出興致來了,意猶末盡地問:「真的嗎?我覺得我現在手氣比較順了耶,我看我再練練射箭或是飄浮好了,你們說怎麼樣?」
「不!」
這回換易嬤嬤和小竹同仇敵愾,再讓星影這麼練下去,她們一老一少的災情可能會持續擴大,搞不好會魂歸九重天。
星影美好的唇翹起來,忿忿不滿地說:「你們對我就這麼沒信心?」
老嬤嬤看到星影滿臉的悶悶不樂,立即安慰她,「不是沒信心,只是……」易嬤嬤輕咳一聲,開始轉移話題,「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這句話立刻轉移了星影的注意力,她想起小竹說易嬤嬤一大早就急著找她,關心地問:「嬤嬤,您一大早把我找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了?」
嬤嬤搖搖頭,一手揉揉發酸的腰,一手寵愛地輕拍星影的柔荑,「星影,你對小時候的記憶還有多少?」
星影努力想了一會兒後,黛眉微顰,「好奇怪,我一點記憶都沒有。」
嬤嬤長歎口氣,面上現出一抹憂傷,目光移向窗外的晴空,「也難怪了,那時候你才剛滿五歲……」她的話語乍停,眼神變得恍惚遙遠,彷彿在考慮要從何說起。
星影不敢打斷她,自小她不知問過多少次,為什麼她們要住在這與世隔絕的山壑中?她的父母為什麼不能留在她身邊?雖然嬤嬤給她的愛和關懷絕對不亞於世上其他父母對其子女的呵護,但是她真的好希望知道和父母共享天倫之樂的感覺。
而且她也忘不了每當夜闌人靜總會在她耳邊迴響的溫柔聲音,那是她母親嗎?她又在說些什麼呢?對這種種問題,嬤嬤從不曾給過她任何答案,今天為什麼又反常地提起?她心中滿是疑問。
「嬤嬤?」她忍不住輕搖易嬤嬤的手,打斷她的沉思。
易嬤嬤回過神,露出慈祥的笑容,「星影,以前你問我你的父母在哪裡時,我都不肯告訴你,」她略帶歉意地拍拍星影的手,「不要怪嬤嬤,實在是時機未到。」
她歎口氣,目光變得有點恍惚,「從小我就告訴你,我們影族和一般人不同,擁有施展魔法的能力,但是為了怕我們的魔法被人利用或脅迫,所以一向不跟外人來往,若是有人不小心誤入我們的領地,我們通常是暗中把他們送往最近的城鎮。小竹若不是孤苦無依,我也不會留下她。」她關愛地望一眼也在旁聆聽的小竹,她們雖名為主僕,但她心中其實也把小竹當作是一個意外獲得的孫女。
「可是我讀過的一本醫經上說,如果近親成婚,後代往往會有智力方面的問題,如果我們不和外族來往,那不就……」星影擔心地指出這一點。
易嬤嬤讚賞地看她一眼,「所以我們族內嚴禁近親通婚,族人也因此愈來愈少。到你曾祖父那一代只剩下不到五十人,長老們只好同意挑選外族人做為配偶,但是對方必須斬斷跟原來家族的所有聯繫。這麼做雖然殘忍,卻是必要的保護措施。」
講到這兒,易嬤嬤流露出一絲落寞,「沒想到在你娘接掌信符的時候卻出了意外。」
一直專心聆聽的星影忍不住緊張地脫口而出,「什麼意外?」
易嬤嬤的眼神變得更加憂傷。「你娘有一次偶然地救回你爹跟他的朋友李世安,他們倆同時愛上她,但是你爹和你娘相戀,也為了她毅然切斷和家裡的所有聯繫,和我們隱居在山中。沒想到李世安卻由愛生恨,五年後帶了一大群手下趁著夜色回到村裡,我們雖然有魔法,但是大多疏於練習,又是在睡夢中被驚醒,所以沒多久村子就被佔領了。當時我獨自住在山的另一頭,你爹奮力把你娘跟你送到我那兒後,就回去護衛我們的族人,但是他卻一去不回。幾天後,你娘忍不住回去查看,才發現他們都被擄走了。李世安留下一張紙條,要你娘親自去找他。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我和你娘邊哭邊埋葬不幸死去的族人,當時的情景……真的是……」
講到這兒,易嬤嬤不禁哽咽地眼角垂淚,星影和一旁的小竹也難過地眼眶泛紅。
易嬤嬤抽出手絹擦擦眼淚,欷吁地繼續說:「隔天晚上,你娘決定要去救他們,她要我帶你躲到這裡等她,還吩咐我,若是她沒有回來,要等你二十歲的時候,才可以把當時發生的事告訴你,她希望你好好保存王族的信符,以身為影族人為傲。」
「可是我身上沒有什麼信符啊?」星影一臉困惑。
易嬤嬤面露難色,「這一點我也不太清楚,信符的傳遞方式只有王族才知道。孩子,你娘要我轉告你,你的未來由你自己決定,若是你決定要離開山裡,跟平地人一起生活,就要謹記慎用魔法;若是你決定要留在這兒,就要有面對孤獨一生的心理準備。」
星影蛾眉輕攏,偏著頭稍微思索了一會兒後,就下定了決心。「嬤嬤,那些事以後再談,我要去找他們。」
易嬤嬤搖搖頭,「可是事隔多年,也許他們早已--」
星影打斷易嬤嬤的話,一臉固執,「我相信他們還活著,我有這種感覺,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我要試試看。」
老嬤嬤看著她堅決的神色,跟當年的月影公主一模一樣,知道不可能阻止得了她,歎口氣從懷中掏出一隻古樸的戒指,「這是當年你爹送給你娘的訂情之物,也是跟你爹的親人相認的信物,你要好好保存,也要有心理準備,他們說不定不願意認你。不過你娘沒有告訴我李世安在哪兒,所以我想你還是先找他們,看看有沒有辦法問到李世安的下落。星影,無論你尋找的結果如何,都一定要在六個月內回來,不要讓我擔心,知道嗎?」
*****
星影身穿一襲樸素的青衫,打扮成年輕書生,牽著馬,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已經呆立在街角好一會兒,但是大半天過去了,她還是不知道她的腳下一步該往哪兒踏。
嬤嬤告訴她,她爹來自京城的富豪之家,這是她目前唯一的線索,她打算先找到她爹的親人,再設法探尋李世安的下落。問題是,她要怎麼到京城去?她下山沒多久就發現,長久與世隔絕的生活使嬤嬤對當今的物價失去了概念,她帶出來的銀兩光買這匹暫時代步的馬就花掉了一大半。依照馬販的說法,她要靠這匹老馬走到京城,起碼還要走上一年半載。
這下子怎麼辦?她愁眉苦臉地想,原本愛笑的臉龐煩惱地皺成一團。
臨行前,小竹盡量地把她誤入山林以前的記憶全都告訴她,但是照目前的情況看來,她只說對了一件事:外面的確是個花花世界。
一陣菜香順風飄來打斷了她的沉思,也引得她的轆轆飢腸發出不平之嗚。她遲疑地抬頭望望大街對面的酒樓,不知道那兒的飯菜會不會很貴。她皺著秀眉,考慮要不要進去,最後咕嚕咕嚕響的肚子戰勝,她下定決心牽著馬走過去。
結果她還搞不清楚狀況,就被在門口招攬客人的店小二一把扯進去,招呼她坐進二樓靠窗的雅座裡。
圓胖的店小二等她一坐好就拉開嗓門,劈哩咱啦地吹噓起他們這兒的各式菜色,但是星影光聽到第一道菜名就覺得全身上下癢得起雞皮疙瘩。
螞蟻上樹?在她們那兒,只要到後花園走一遭,螞蟻可說是一把捉,要多少有多少,她沒想到這裡的人竟把它們當作名菜。她好奇地打斷嘴巴仍喋喋不休的店小二。
「壯士。」星影很得意她沒忘記這個重要的稱呼,據小竹說見到男子只要這麼稱呼就對了。
店小二閉上嘴巴,困惑地左右張望一下。「客倌,您在跟誰說話呀?」
「就是你呀!」星影的頭跟著店小二也左右看一下,二樓除了她以外,又沒有其他客人。
「哎呀,不敢當,不敢當。」店小二立刻像充了氣的氣球,胸膛挺了起來。人嘛,有誰不愛被人捧的!
易星影奇怪地瞧著這個店小二陶醉的神情,想起嬤嬤交代過,遇到不懂的事情要勇於發問,於是清清喉嚨,認真有禮地開口詢問:「壯士,請問吃這道『螞蟻上樹』,是要趁螞蟻爬上樹時挾住它們,還是要等它們爬到樹頂上才動手?它們那麼細小,要是一不小心……」她愈說眉頭蹙得愈緊,忽然覺得那些螞蟻很可憐,她還是不要點這道菜好了。
小二的嘴巴不自然地張著,好半天才吞口唾沫,遲疑地說道:「呃,客倌,這道菜不是用螞蟻做的,所謂『螞蟻』指的是肉末。」
「噢。」易星影白晰的臉龐倏地漲得通紅,掩飾性地輕咳兩聲,「那我就點這道菜,再給我一碟青菜和一碗白飯就夠了。」
店小二應聲諾,顛著屁股走了開去,但仍忍不住回頭偷瞥星影一眼,口中小聲地嘀咕,「這位客倌怎麼生得這麼俏,臉一紅簡直像位大姑娘似的。」
易星影慢條斯理地品嚐這道她從未嘗過的「名菜」,一面居高臨下地觀看街景。忽然,一陣隆隆蹄聲自遠而近,震得大地也發出共鳴,她好奇地把頭探出窗外。
四十匹左右的健馬在清一色的黑衣騎士帶領下,整齊劃一地沿著大街而來,最後停在酒樓前。為首的高大男子似乎是他們的首領,他把韁繩交給一旁的部下,下達一連串她聽不太清楚的命令後,就舉步跨上酒樓的階梯。在進酒樓前,他彷彿感覺到她的注視,仰頭向上望。
他們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好銳利的眼光!易星影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很快縮回頭,掩飾地急扒兩口飯,心中祈禱他們最好不要上來。
天不從人願,雜沓的腳步聲告訴她,她的希望落空了。二樓的空桌位一下子全滿了,還有三個身影朝她這一桌走來,大片陰影立即籠罩住她嬌小的身形。
「小兄弟,介不介意我們與你共用一張桌子?」清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不會,你們坐。」星影沒有抬頭,主動把自己的飯菜朝角落挪了挪。
這顯然是一支很有紀律的隊伍,因為二樓雖然坐滿了人,卻絲毫不見吵雜,除了杯盤交錯的聲音外,幾乎沒有其他聲響。星影心裡很好奇他們這麼多人到底是從哪兒來,又打算往哪裡去,但是嬤嬤說過這世上壞人很多,除非必要,最好不要和別人有多餘的牽扯。她自顯自地吃自己的飯。
沒一會兒,原本只擺了兩碟菜一個碗的桌子就擠滿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菜。她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直往那些菜上瞄。
「如果不嫌棄的話,小兄弟可以跟我們一起共用。」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老天,他一定是發現她在看那些菜,以為她也想嘗嘗看。星影赧然地抬頭解釋,「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只是……」
她突兀地停嘴,眸光正對上剛才與她視線交會的男子。
天啊,世上怎麼會有長得這麼有吸引力的男子!
她不知道她心裡這句話,也是與她同桌這三人看到她的臉龐時,心中同樣的讚歎。細緻的臉龐上鑲嵌著兩顆如黑潭般深邃的大眼睛,挺直而微翹的鼻樑,健康而透著粉紅色的柔滑臉頰下是張一看就知道常笑的小嘴。三名男人都不禁想,若是眼前這瘦弱男子是名女子的話,一定會是位傾國傾城的佳人。
星影的視線也無法自抑地盯在面前高大男子的臉上,修長的眉毛、堅毅略薄的嘴唇、銳利的眼神,再加上那股淡淡的、冷冷的氣息,一看就知道是習慣發號施令的人。
男子劍眉一揚,「看夠了嗎?」
星影呆呆地點點頭後,才驀然發覺自己居然承認做了這麼丟臉的事,臉頰立刻漲得通紅,不敢再抬頭,筷子無意識地撥弄面前還剩下一大半的「名菜」。
高大男子的目光在星影瘦小的身軀上很快地掃了一圈後,停在她姣好的臉龐上,好像有什麼事困擾了他似的。他皺眉沉吟了一會兒後,突然開口,「我是日堡陸子楚,小兄弟貴姓?」
同桌的兩名騎士訝異地停了停箸,對望一眼。他們堡主素以「不愛管閒事」聞名,現在竟然會主動和人攀談,真是奇聞。
星影怕自己又死盯著人家不放,沒有抬頭就回答,「易。」
言多必失。不過他的聲音還真好聽,清晰而有磁性,又帶著一種特別的威儀和優雅。
訝異於她只回答一個字,陸子楚揚揚眉毛,「易什麼?」
「易星影。」星影答得不甚情願。
陸子楚略皺了下眉,這個名字稍嫌柔弱,難怪連人都長得如此瘦弱。「小兄弟是來自……」
「山裡。」易星影主動接口,開始玩起盤中剩下的「螞蟻」。她覺得這個男人有點囉唆,不知有多少姑娘巴不得能被她面前這個男人問上千萬個問題。
目前江湖上排名前三名的世家分別是日堡、暗堡和夢湖。暗堡以京城及北方為主要活動範圍,行事一向神秘;夢湖的行徑不是很光明正大,時常受人非議;日堡則是由年紀不到三十的陸子楚一手建立起來,由於他為人相當精明幹練,又善於領導,所以在短短十年內就將日堡的勢力範圍拓展到長江以南。
星影蒙日堡堡主「垂詢」,竟然還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要是被那些愛慕他的女人知道,不被捉起來打一頓才怪。
聽到她簡單的回答,陸子楚的眉頭皺得更緊,「哪座山裡?」
「無名山。」星影老實的回答。
陸子楚略微抬手,壓制手下不滿的情緒。這名瘦弱書生在知道堡主的身份後,居然還用這種開玩笑的方式回答他們敬仰的堡主,令他們相當憤懣,哪知道星影她們的確是把那座山稱為「無名山」。
陸子楚打量她秀氣的吃相,和悅地再度開口,「小兄弟這次是離家還是正要回家?」
「離家。」
「去辦事?」
「對。」
「請問去哪兒辦事?」
星影沒有立即回答,想了想才說:「北方。」嬤嬤也沒去過京城,只知道它在北方。她心裡實在很擔心她是不是能順利找到她爹的家,搞不好他們早巳不住在那兒,畢竟二十年可不是一段短時間。
與他們同桌的兩名騎士聽到星影的回答都快抓狂了。這種回答簡直跟沒回答差不多,他們現在更佩服他們堡主的定力和修養了,聽到這種回答竟然沒有顯露出一絲火氣。
陸子楚若有所思地盯著星影帶著靈氣的俊俏臉龐,「小兄弟待會兒打算去哪兒?」
星影滿意地看著自己的盤子,放下筷子,「去樓下。」說完,她拎起自己的小包袱,真的起身朝樓下走。
陸子楚再度抬起手臂阻止要攔下她的手下,默默地凝視她的背影,發現這名柔弱的少年書生身上有一份奇異的神秘氣質,讓他覺得既熟悉又不可捉摸。他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後才回過頭,正要舉起筷子時,才注意到那盤被她吃得還挺有規則的「螞蟻」。
他忍不住低笑出聲,放下筷子。
一旁陪坐的侍衛驚異地瞪大眼,難得有笑容的堡主今天怎麼如此反常,不但對一個沒禮貌的小鬼這麼有耐心,現在還輕笑出聲?他們呆呆地看著陸子楚起身。
星影心疼地付了半塊碎銀給掌櫃後,帶著今後要「吃饅頭配白水」到京城的決心踏出酒樓。在莫名的情緒驅使下,她抬頭望向二樓的雅座,沒想到陸子楚竟像在等地似的,頑長有力的身軀立在窗前,兩臂環胸,灼熱的視線朝下凝視著她。
他們的視線再度交會。
陸子楚沒有開口,只是意有所指地揚了揚眉,揶榆的眼神告訴她,他看到她那盤「傑作」了。
星影不覺雙頰緋紅,早知道他的觀察力那麼敏銳,她就不會那麼做了。她趕緊上馬離去,但那雙讓她的心怦怦跳的有神眼眸卻在她心中徘徊許久。
「朝北……」陸子楚目送她略嫌瘦小的背影緩緩走遠,喃喃地玩味她的名字,唇邊泛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易星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店小二哈著腰先行將星影吃剩的盤子撤掉,正要拿起盤子時,忍不住輕噫一聲,「這肉末怎麼排得好像一張人嘴,不過舌頭好像太長了點。」
反應慢半拍的兩名侍衛這才瞭解他們的堡主在笑什麼。剛才那小伙子竟然罵他們堡主「長舌」?!
*****
陸子楚好笑地看著前方不遠處的嬌小身影再度停馬,她光為了摘野花就停了不下數十次,現在她那匹老馬被她用花裝飾得都快看不出它原本是匹馬,反而像是一團五顏六色、會走路的花。
而她本人則開心地哼著小曲,完全沒發現陸子楚和他的貼身侍衛馬浩山藉著密林的掩護,正悄悄地跟在她身後,大隊人馬則遠遠地綴在後頭。
馬浩山瞠目結舌地看著她把一朵花插到髮際,忍不住小聲地問:「堡主,他是不是瘋了?哪有書生頭戴鮮花的,真是不成體統。」
陸子楚現在已經完全確定自己心中的猜測,他露出笑容說道:「浩山,你還沒看出來嗎?她是位如假包換的姑娘。」
馬浩山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顆雞蛋,「女……女的?」
對呀,要不然哪有男人會這樣沿路摘花,還邊摘花邊哼歌,而且歌聲還這麼甜美好聽。他敲自己一個響頭,暗罵自己笨,剛才還以為堡主是為了她罵他長舌要找她麻煩,正在奇怪一向胸懷寬大的堡主怎麼會介意這種小事,看樣子他是錯得離譜了。
陸子楚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在星影身上,訝然地看著她彎身蹲下來,不知道撿起了什麼東西,抬頭看一下高大的樹之後,竟然就開始往樹上爬,那姿勢挺優雅的,不過……好像快掉下來了。
陸子楚立即策馬向前。
「你要乖乖待在這兒,不要再掉下來了。」星影溫柔地把懷中吱吱叫的雛鳥放回它的母親身邊。她該下去了,正準備唸咒語時……
「午安!」樹下一個磁性的低沉嗓音忽然響起,嚇得星影手一鬆,哎呀一聲就往下掉。
一雙鐵臂和一個寬闊的胸膛早等在樹下,剛好接住她的嬌軀。
星影瞪著眼前與她只有一拳之隔的英俊臉孔,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恢復神智,拍拍胸脯低吼道:「你差點嚇死我,你知不知道?」
陸子楚好笑地揚起一眉,「我救了你,你不感激還怪我?」
「我可以自己下來,用不著你救。」講了半天,她才想起自己還被抱在他懷裡,臉頰倏地湧上紅霞,開始猛力掙扎,「快放我下來!」
陸子楚不必要地又摟了她一會兒後,才溫柔地把她放到地上。
一離開他的懷抱,星影立刻後退三大步,滿臉戒慎地盯著他,「你來這兒做什麼?」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好快。
陸子楚答非所問,皺眉道:「你知不知道一個人爬這麼高的樹很危險?」
咦?他倒管起她來了。
星影不悅地走向自己的馬,高傲地回他一句,「不用你管。」她跨上馬,大刺刺地自陸子楚身邊騎過去,還故意哼一聲。
陸子楚伸手拉住她的韁繩,語氣中帶著一絲命令,「一個人走樹林不安全,你要去哪兒?我送妳。」
星影一把搶回自己的韁繩,沒好氣地說:「我可是男子漢大丈夫,誰需要你送!」
男子漢大丈夫?虧她還講得這麼理直氣壯的。陸子楚心中覺得好笑,嘴上取笑道:「像你這麼娘娘腔的書生有自保的能力才怪。」
星影有點心虛,很快地瞥過全身上下,還摸了摸頭上的書生方巾。
沒有破綻啊!
她再度恢復自信,「誰說我娘娘腔,你長得這麼漂亮,還是多小心自己,省得被女強盜捉去當押寨郎君。」
一旁的馬浩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冷漠、連對美若天仙的「夢湖公主」都不假辭色的堡主,破天荒第一遭要護送素不相識的姑娘上路,而這位姑娘不僅斷然拒絕,還說他們堡主「漂亮」得可以去當「押寨郎君」?!
他真替她纖細的脖子擔心,不過陸子楚的反應更令他大吃一驚,他竟然不以為意地朗聲大笑起來。
星影瞪著眼前大笑的男人,心想他肯定是個瘋子,不過這個瘋子低沉的笑聲還真好聽……不行,她怎麼能胡思亂想!
她嘟著嘴咕噥道:「再笑吧,你一個人在這兒笑死好了!」她不再理睬他,策馬朝前走。
沒想到陸子楚戲謔的聲音又在她身後響起,「俏書生,你頭上的花若是再繼續插著,要是遇上那些孔武有力又喜歡小白臉的女強盜,會被抓去當『押寨郎君』的人恐怕非你莫屬了!」
星影的俏臉立即又漲得通紅,她氣得扯下頭上的花,回頭朝他丟去,「我可不敢搶你的頭街,這朵花就送給你去巴結那些女盜匪好了。」
陸子楚接住她丟過來的花,上面還有一絲她獨特的髮香,他笑望著她氣唬唬地轉身,「我們前面見。」
星影連頭都沒回。「不見!不見!你別再跟著我。」
陸子楚眼中陡現神秘的溫柔笑意,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喃喃道:「你想跟我不再相見,卻由不得你了,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