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沖戰戰惶惶,憂慮了兩天,決定撤退。
殷仲思勸道:"大人,襄陽是屏障,尚可堅守。何況大人博得頭籌,一舉收復失地,軍心民心大振。現在不戰而退,恐壞了士氣。"
桓沖道:"你知道什麼。等到襄陽被圍,成了一座孤城,再想走可來不及了。四年前襄陽就被前秦攻陷過。何況此次慕容垂率二十萬之眾,是我們的一倍。我們寡不敵眾,要怎麼戰?難道白白去送死?"
殷仲思道:"四年前襄陽被圍攻,其時大人鎮守上明,近在咫尺,但畏懼而不敢救,以致襄陽失守,守將朱序被擒。今日襄陽有難,大人又要棄城而走。可對得起全城百姓?可對得起這些年來的領取的朝廷俸祿?難道養兵千日,不正是用在一時麼?大人既無心報效朝廷,又無意解民於倒懸,更無澄平天下之志,當初為什麼要從軍?!"
桓沖一怔,旋即怒道:"大言炎炎。慷慨激昂之詞,誰不會說。一灑狗血,便是好漢了麼?生死關頭,哪還顧得了這個。這些將士是我的舊部,跟隨我多年,我要對他們的安危負責,不能讓他們在此地白白送死。你要逞英雄,敬清自便。如我料得不錯,你也未必有澄清天下之志。你又為什麼從軍?"
殷仲思歎口氣,低頭不語。他從軍只是為了博個出身,確實也沒有什麼憂國憂民之心。只是到了危難當頭之際,自然而然熱血上湧,以求一戰。桓沖不是有血氣的男兒漢,而大廈將傾,他獨木難支。
天命如此,夫復何言?當下他收拾行囊離開。出了城門,居然是桓玄從後趕上送行。殷仲思只當未見,沒有心思與他多言。桓玄冷笑道:"是誰口出大言說什麼要死守襄陽。怎麼這會兒跑得比誰都快。
有一股幾年來他以為已然克服的自慚羞愧之意慢慢湧上,好似早些年被人數落時的心情。殷仲思急於逃避,走得更快。
桓玄又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當初嵇康也是這樣問鍾會。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殷仲思學鍾會如是答。
"哼,你還是口舌便給,可惜終如我所言: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
殷仲思停步怒道:"你想怎樣?我雖不才,你也未見得有種。"
桓玄哼笑道:"我何須有種。我是世襲的南郡公,自有尊貴身份,無需文治武功錦上添花,也不必象寒門子博出命去求富貴。"
殷仲思慨然道:"仗義每多屠狗輩!似你們這般公侯將帥,怕死的怕死,怕事的怕事,下輩子的富貴不可預期,這輩子的榮華豈肯捨棄,自然是保命要緊。本來手握重兵,天生好命的有權勢者,完全可以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何必庸庸碌碌過這一生?我未能盡力死守,尚有羞愧之心,好過你們全然的無動於衷、麻木不仁。"
桓玄笑道:"有良心的人才會動不動就這也羞愧,那也顧忌。你這人就是包袱太重,如此做人殊不痛快。"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只是何謂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你我或許有不同的見解。白白送命於此,又有何益處?自該保存實力,以求他日的成功。"
殷仲思皺眉道:"你幹嗎跟我說這些?"
桓玄道:"我四叔是謹慎膽小了些,不過我可不希望聽到關於他臨陣脫逃之類的謠言。"
殷仲思瞥他一眼:"你會關心?"
桓玄傲然道:"難道你不知道桓家人最會護短?一家人互不幫忙,必成一盤散沙,為人各個擊破。你道是你們殷家?個個自掃門前雪,大難到來各自飛?嘿,結果怎樣?家族頹敗,不復昔日風光。當年殷侯名聲赫赫,與我父不分軒至。現在我桓家仍是家聲顯赫,英才濟濟,你殷家還有什麼聲望、什麼人才?"
殷仲思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道::"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我雖不屑你四叔的行事,但在他家裡四年,也有賓主的情分。"
桓玄道:"那就好。但願你記得剛才的這番言……"一句話沒說完,忽然一支流箭不知從何處射來,直奔他腦門。殷仲思眼疾手快,一把推倒他,兩人一起摔下馬,撲至地上。"什麼人?"左右衛士齊喝,自去查看。
桓玄驚魂未定,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若再晚一點,我就屈死在這暗箭之下了。多謝。"
殷仲思淡淡道:"不必謝。舉手之勞罷了,小事一樁。"
桓玄道:"我的性命於你是小事,在我自己可是大事。現在你於我既有救命之恩,往日的冤仇一筆勾銷。你有什麼要求?但有所求,我無不應允。"
殷仲思道:"你有什麼好讓我貪圖的。有求必應?嘿,口氣未免太大,也不怕閃了舌頭。"
桓玄皺眉道:"喂,我肯謝你是給你面子,我平生可未曾向第二個人說過這個謝字,你別不識好歹。"站起身拍去身上塵土,抱怨道:"你這人也太難討好,你就不能給我個好臉色看?"
殷仲思道:"不過一條命罷了,值得你前倨而後躬嗎?不怕折了你堂堂南郡公的身份?"
桓玄嚷道:"什麼不過是一條命,你也說得太輕鬆。若不是有這條命在,這眼前的青山綠水,世上的恩怨榮辱,與我還有何相干?"
殷仲思點點頭:"說的也是。"整理一下衣物,轉身上馬欲行。桓玄上前拉住他,道:"以後你是我的人。有我在,你這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不會虧待你的。"
殷仲思啼笑皆非:他真是自說自話,一廂情願。若是今天早上前有人告訴他與桓玄的關係會發生這樣的逆轉,打死他他也不會相信。可見大太陽底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不必,我的生活我自會照料。不勞費心了。"
桓玄咧嘴一笑:"往日你這付閻王臉越看越討厭,今日卻越瞧越覺得嫵媚動人呢。"殷仲思哭笑不得。他可不想一個大男人覺得他嫵媚動人。"請放手。我要走了。"
桓玄道:"可以。不過可不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說起來我們一向是冤家對頭,你不想殺了我就很好了,為什麼居然會冒險來救我?"
殷仲思一怔:這個問題實難回答。救他不過是危急時的下意識動作。他不免自問,要是有時間讓他深思熟慮,還會不會去救他?不過他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一條性命死在他面前而不加以援手。是誰並無分別。他歎道:"我雖討厭你,但還不至於恨你到要你死的地步。"
桓玄笑道:"是嗎?"自襯若有同樣的事發生,自己絕無這樣的好心腸。這個人委實奇怪。雖然認識了他好些年,倒是一直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這就走了?不留下來看看是誰那麼大膽想暗算我?"
殷仲思瞥他一眼,冷冷道:"是誰都無所謂。與我有什麼相干。"騎馬走出兩步,回頭道:"看在相識一場,有一語相告。"
"請講。"
"志向比胸懷大,終究會死在塢壁下。你桓家已有諾大家產威望,切勿毀之一旦。願你好自為之。"一抖韁繩,跨下駿馬絕塵而去。
桓玄目送他背影,嘀嘀咕咕道:"男兒立身這天地之間,怎可不建功立業。人生這麼寂寂度過,會被先賢嗤笑。如果流芳百世做不到,難道遺臭萬年也做不到嗎?"
*****
殷仲思回到謝玄軍中時,局勢已大有改觀。
十月,苻堅至項縣,未幾攻陷壽陽;苻融率三十萬人搶至穎水入淮處安營紮寨;梁成率五萬人屯淮河支流洛澗。
晉軍以謝安之弟謝石為都督,謝玄為廣陵相領北府兵八萬將士駐紮在壽陽以西的八公山以拒敵。
苻堅派四年前襄陽失守時的降將朱序前來勸降。
朱序一進晉軍軍營,軍士一片嘩然。朱序變節投降,此刻居然全無愧色,大搖大擺進入晉軍的老巢?簡直不可思議。想是被苻堅逼得急,否則怎肯來此自取死路。
謝石居中而坐,眾將官分立兩旁。謝石見朱序近來,冷笑道:"投敵之人,安敢前來?來人哪,把他拉出去斬了。"
刀斧手上前拿住他。朱序坦然就縛,臉無懼色,只是冷笑。
殷仲思官階不高,站在近出口處。這時見到刀斧手拖著朱序欲出大帳,挺身而出阻住他們的去路,叫道:"且慢!刀下留人!"
謝石道:"殷參軍有何話講?為何挺身阻擋?"
殷仲思行禮道:"都督,末將不明白的是,朱序到來一不問,二不審,居然就這樣拖出去斬首,是否過於草率?"
謝石道:"這樣的降將叛徒,人人得而誅之。何必多問。"
殷仲思道:"末將知道當日襄陽被圍,曠日持久。朱序朱大人久候援兵不至,堅守八月有餘,彈盡糧絕,於城破之日不得已而降秦。其境可憫,其情可原,還望都督明察。"
謝石道:"不得已而降?咄,可笑。盡忠之將,城破之日何不自盡?皇上當日也曾言道:不自儘是為不忠,亂臣叛將不可對之姑息。殷參軍,你且閃開。"
殷仲思紋絲不動,朗聲道:"朱大人雖不幸戰敗被俘,但他已竭盡全力,以五千之眾抗敵軍八萬之師,力量懸殊,寡不敵眾,然而他率眾固守,軍民同心守城,部下毫無離心,自古名將,不過如此。他老母率婦女補築新城,不輸男子,襄陽因有夫人城之美稱。最後雖敗,但朱大人盡了他的責任和本分,雖敗尤榮。那些沒有冒一點危險的大人先生,只知讒言媚君,把忠臣良將的性命看得不值錢,說什麼他應該自殺,還在一旁談笑風生,挑剔百般,實在使人心痛。難道不怕傷了忠誠將士之心嗎?"
謝石斥道:"你懂什麼,也敢在這裡多言?還不退下。"
"末將只是相信,朱大人忍辱負重,絕非出自本心。他一定另有所計,以報效百姓社稷。所謂'尺蠖之曲,以求伸也;龍蛇之蜇,以求騰也。'"
旁邊有的大將叫罵道:"你受了他什麼好處,站出來替他說話?"
殷仲思注視那些不以為然的臉孔,朗聲道:"在下與朱大人素不相識,今日只是初見。既無片言以訴情,也無杯酒以論交。今日之言,出於義氣,出自肺腑。朱大人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於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的苦況絕境之中,仍盡力殺敵。我是為了這個而感動,覺得這到什麼地方都可以說得過去了。而那些只知道保全個人身家性命、榮華富貴的大人們站著說話不腰疼,隨聲誣傷,這才叫人氣憤傷心。"
謝玄皺眉道:"變節降敵非同小可,不是你說得那麼簡單。這是一個人的氣節問題,大節所在,半點輕忽不得。若人人效仿,卻又如何?"
"就算這是個值得一辯的問題,但認識歸認識,何以非要處以極刑?朱大人降敵之後,是否出謀劃策或領兵攻佔晉之城池國土?還是效仿三國時徐庶,進曹營而不出一策?請各位三思。"殷仲思環視左右,見有些人低頭不語,有些人面露猶疑之色,沉聲道:"未必人間無好漢,只誰肯與寬些尺度?!"
朱序這時大笑出聲,叫道:"這位兄弟,如此義氣聲援朱某,在下心領了。無謂多言以辯。忍辱負重,不可能被狂熱分子體諒;沉痛之心,也不可能為浮滑之徒所瞭解。"
殷仲思熱血上湧,叫道:"都督,末將願以性命作保,求都督網開一面,免朱大人一死,聽他訴說來意。"
謝石哼了一聲,心想你的性命值什麼錢,哪裡能為他作保。謝玄沉吟了片刻,也出班奏道:"便聽他一言也無妨。都督以為如何?"
謝石雖為都督,但實無建樹,亦無主張,全賴這個侄子率北府軍力戰,攻城掠地,立功無數。聽他這樣講,便道:"好。把朱序押回來。"
朱序向謝石力陳苻堅雖號稱有九十萬大軍,投鞭可以斷流,但士兵多為強征而來的各族人民,軍卒頗有怨言,軍心渙散,並不歸附。可以速戰速決。
十一月,殷仲思率北府軍攻洛澗,斬梁成,大破秦軍前哨。
苻堅登壽陽城,見晉軍嚴整,遙望八公山上草木,以為都是晉兵,這才臉有懼色。兩軍夾淝水而陣。謝玄要求秦軍稍退,使晉軍得以渡河決戰。苻堅想待晉軍半渡時猛攻,乃揮軍稍退。秦軍稍動而亂。因各族士兵不願作戰,一退即不可止;鮮卑族和羌族的將領希望苻堅戰敗,以便割據獨立;朱序命人大呼:"秦軍敗矣!"於是秦兵四處逃散,潰不成軍。晉軍乘機渡河攻擊,殺苻融。秦兵逃奔,聞風聲鶴唳,都以為是追兵。
謝玄乘勝攻佔洛陽、彭城等地。後又率軍收復徐、青、豫等州,進至黎陽。皇族會稽王司馬道子忌謝氏勢力,罷謝氏兵權,使還鎮淮陰。
苻堅逃至關中,後為羌族姚萇所殺。
朱序歸晉,後曾防守洛陽、襄陽等地多年。
殷仲思因破洛澗與舉薦朱序有功,封護軍將軍。
*****
一日,殷仲思率兵在軍營中巡視。路經一處營帳,聽得裡面有談笑聲。一個不知是誰在那裡說:"聽說殷參軍升了將軍後就處事不公,用人不當,為人也驕傲了起來。見了往日同僚,招呼也不屑打了。真正豈有此理!"
另一人笑道:"殷仲思還不至於這樣。只是由一個小小的參軍一下子三級跳,躍上了將軍的寶座,實在令人生氣,只是這一條而已。"
殷仲思悄立半晌,後面士卒小聲提醒,這才緩步走開。
回到自己的營帳,坐在床沿苦笑:原來不管怎生努力,背後總有人在說你的不是。若以此自苦,實是自討苦吃。瞧見帳外大雪飄飛,銀光滿地,不由想起在桓府的冬日,和綠兒、阿蟠、阿蠣他們一起講書論學的景致。阿蠣心心唸唸記掛著要和朋友們出去堆雪人打雪仗;阿蟠時常有氣無力,吵著要出去買烤紅薯吃;綠兒會把橘子皮埋在碳灰裡,烤得一室的橘子香。對她,殷仲思可不敢等閒視之,必須小心應戰:不知她隨時會玩出什麼花樣。是把他的衣袖褲腿縫起來讓他醒來後沒法穿氣得跳腳,還是趁他睡著時不備而在他臉上畫一堆烏龜王八。
這些都成了美好的回憶。縈繞不去的橘子香和令人哭笑不得的惡作劇,現在想來,都值得懷念。突然間,這些懷念變得又深又急,讓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想重溫這一切。他霍地站起,大聲道:"人生在世重要的是投合自己的心意,怎能被官位羈絆在千里之外追求虛名地位。"
當下收拾包袱,去謝玄處辭官。謝玄見他這樣突然,很是驚訝,留他道:"前程一片大好,何以突然中途要走?這一向是你追求的目標不是嗎?要做人上人,此刻還未算圓滿;現在你只是一個護軍將軍,再往上還有一段路好走,怎能輕言放棄呢。"
殷仲思微微笑道:"登高必跌重。且人生苦短。現在若不罷手,將來更罷不了手。心若不自由,高官厚祿與我何益?還是見好就收,就此解甲歸田。見自己真正想見的人,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過自己真正想過的日子。"
謝玄苦笑:"看來我們這些人都是你並不想見卻又不得不虛與委蛇之輩了?"
殷仲思笑:"有所得必有所失。討厭我的人卻不得不見到我這張臉,我也很是抱歉的。"
謝玄見他態度堅決,於是道:"好罷。既如此,姑且依你。什麼時候想再回來,我的北府軍總是歡迎你的。只是未必有現在的高官厚祿。有些東西一旦捨棄,可不是那麼容易又要得回來的呢,你可要想清楚。"
殷仲思正色道:"我想得很清楚。謝將軍成全。"謝玄是建武將軍,又因斬將復地之功,進號冠軍,加領徐州刺史,加封前鋒都督、康樂縣公。官位爵位都比他高得多。若往日思及此,必能引起他求勝之心,認為自己終究也會到這一步。現在突然想通了,就不免想:"那又如何?心安處即是身安處,各人際遇不同,得失之間難料。況且何謂最好的生活?位高權重,又得加官進爵,故然不無快感;清風明月,與心愛之人攜手低語,也未嘗不能滿足。端看所求者為何,趁心意又有多少。只要自己真的滿意,那就是好生活了。"
既辭官,頓覺輕鬆。忽然想起前些日對桓沖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現在匈奴已滅,家又在哪裡?腦海裡浮現的是一張帶淚的小臉,楚楚可憐。眼眸中泛著責備的意味看著他,彷彿在怨恨他的薄情。
不及細想,他快馬加鞭就往京口桓家而去。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去見她,去向她賠不是,去求她原諒。
*****
他趕到桓家的時候,桓家正大亂。桓沖雙眼無神,只是喃喃不停地低語:"大禍臨頭了!大禍臨頭了!"原來不久前他的二女婿孫恩以司馬道子父子專事聚斂,奢侈無度,霸持朝綱為由,打著"清君側"的旗幟起兵。不久便被擊敗。
謀反之罪,罪連九族。孫桓兩家是親家,不但有牽連,還被人懷疑是共謀。桓沖彷徨無計,深恐被抄家滅門。
殷仲思到來讓他如獲至寶。殷仲思還未坐定,便被桓沖一把拉住:"殷先生,你一定要替我想個法子。這關係我桓家滿門的身家性命啊。你要幫我,你一定要幫我!"
殷仲思見他如此失態,知茲事體大,不由面色沉重:"如今他們人在哪裡?"
桓沖道:"都在天牢收押著呢。櫻兒,我的櫻兒,是爹害了你!"
殷仲思也是惻然:幾年前他就怕會有這一天,總盼著形勢比人強,那位孫大公子衡量再三後會放棄他的野心。
桓沖哭了一會兒,忽然回過神來:"我怎麼盡顧著哭。現在不止是阿櫻一個,我們全家老少都有可能受到牽連。我該如何是好?難道坐以待斃?不行,我不甘心,萬萬不能。"
殷仲思看著他:只分開了幾個月而已,桓沖卻像是老了好幾歲。如果迫不得已,他大概只好奮起一戰,為了家族的存亡和全家人的性命。但他實在是老了,並不想走到這一步。成功了還好,但代價不菲;若是失敗了,那就真的死無葬地,家毀族亡。桓家他這一輩幾個兄長全都故世了,他是碩果僅存的長輩,桓家的子侄們自是唯他馬首是瞻。他行差踏錯不得。如果有選擇,他實在不願如此。
殷仲思道:"昔日樂廣女適成都王司馬穎,後來司馬穎圖謀武力奪權,長沙王向樂廣問罪,樂廣回答說:'我豈能用五個兒子換一個女兒呢?'長沙王認為有理,樂家因此沒受牽連。今日大人處境與樂廣相似,大人難道沒有兒子?不如先去向司馬道子言明求情,以表忠心。大人手握兵苻,而且桓家人多勢眾,司馬道子應該不會輕舉妄動,以莫須有的罪名為難你。若是他意存不信,似有剷除之意,大人再做道理不遲。"想桓沖一大把年紀了,又久在朝堂出入,別人存什麼心思,是否想對他不利,這點總還能揣摩個八九不離十。否則這些年不是白活了,總不成年紀都活在了狗身上。桓沖叫道:"很是!我先去準備一下應急措施,以防不測。跟孩子們商量安排後我就去見司馬道子。希望他不要逼人太甚,留給我桓家一條活路。"
殷仲思沒有機會問起綠兒的情況。這家人正逢存亡大難,陰雲慘霧,哪裡有功夫來理會他的兒女私情。
兒女私情?殷仲思一怔。他都在想什麼呀!綠兒應該早就嫁做人妻了。她是桓沖寶貝的女兒,桓沖哪會任她坐老紅顏,荒拋歲月。然則他今日眼巴巴地來這裡做什麼呢?難道專來為桓沖獻計獻策?
殷仲思忽然糊塗。他快馬加鞭趕來時,一門心思要來跟她道歉以求取諒解。可是這會兒坐在桓家大廳裡,才驀地醒悟:一切或許已太遲了。綠兒不在這裡了。那他要如何?難道趕去她夫家?搞不好她早忘了他姓甚名誰,他巴巴地去道歉,徒惹笑話。她原諒了他又如何?眼看她為人妻為人母,今生與他再也無緣,叫他情何以堪?
他正在心思惶忽,愣愣出神,彷彿錯覺似的,他心心唸唸牽掛的人兒就風風火火殺了過來。人未至而語先聞:"阿爹,到底是不是真的?二姐真的出事了?怎麼辦?我們要怎麼救她?"
殷仲思緊張地看著大廳入口,眼一花,一個俏立的人影出現在他視線裡。不過佳人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在場,直直地奔向她爹。
她還是姑娘打扮。那麼說,她還未嫁人,並不是得了消息剛剛從夫家趕過來?
殷仲思不知該悲該喜:她不認得他了。他冠冕堂皇坐在這裡,心裡多少有些要使人刮目相看、讓人明白他已非昔日吳下阿蒙的意味。然而她根本視而不見,只當沒有他這個人存在。
桓沖道:"小乖,我們這次情勢危急,自身難保。幸得殷先生幫爹出謀劃策,爹正要去見司馬道子,希望馬到功成,救得我桓家滿門。"
綠兒一怔:"殷……殷先生?"霍地回頭,正對上一雙熟悉而黝黑的眼哞。她心臟忽似停止跳動,半晌回不過神來,心中只道:"他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殷仲思不知她突然瞪大了眼定定望著他是什麼意思。是在努力辨認他究竟是誰,還是在不滿他居然厚著臉皮堂而皇之地又回來。她臉色雪白,黑黝黝的眼珠神光迷離、神思難測,比當年多了幾分少女的丰韻,不再是蹦蹦跳跳不知愁的小女孩子了。這樣的她熟悉又陌生。殷仲思勉強一笑,開口道:"綠兒,你,長大了。"
綠兒表面雖平靜,內心實如有千軍萬馬奔來突去,悲喜交集。他總算回來了。可是他又回來做什麼?他怎麼能氣定神閒端坐在那裡,不痛不癢朝她微笑打招呼,好似他們全無嫌隙,真的只是昔日師徒久別重逢。他,他還是那麼無情!
不行,不能亂了方寸,在他面前失態,惹他笑話。既然他全不當她一回事,那麼讓他明白她也根本不在乎他。沒有時時刻刻牽念他;沒有夜夜在夢裡遇見他;沒有一遍遍模擬再相逢時是怎生光景,該做何表情說些什麼話;也沒有一聲聲歎惜怨恨他的薄倖無情、隨意辜負。
她別過臉。她終究不能如他一般假裝一切無恙,客客氣氣地攀談。那就不理他好了。反正男女授受不清---這也是他說的。她一個還未出閣的小姐無謂跟一名年輕男子有所牽扯,即使是舊識也宜避嫌。
"阿爹,那二姐呢?還有她夫家,也能一塊兒救麼?"
桓沖默然。能救自身已是萬幸,哪裡還顧得了旁人。女兒雖是親生,但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現在她是孫家的媳婦,叛臣的妻子,要他如何出手相救?他身後有桓家滿門,輕舉妄動不得。又怎能為了一個女兒陷全族於危難。
綠兒氣憤憤看著他:"阿爹,你就眼睜睜看著二姐死?"她哭了起來:"她,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呀。她那麼溫順善良,是我們子女中最孝順你的。而且這門親事是你替她作主許配的,如今她有難我們娘家人怎麼可以不聞不問、見死不救?阿爹,你口口聲聲說疼女兒難道都是假的?!"
桓沖長歎一聲,"小乖,爹也是無可奈何呀。"
綠兒退一步,叫道:"騙人!都是騙人!親生的爹娘都靠不住,這世上還能相信誰?!"又傷心又難過,淚如雨下,掩面奔了出去。
"阿綠!"桓沖就要追出去。
殷仲思攔住他:"讓她哭一下罷。哭出來反倒心裡好過。現在她對你頗不諒解,去了只怕於事無補。"
桓沖老淚縱橫:"我也是不得已呀。這孩子怎麼就不明白呢?"
殷仲思輕輕道:"也許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她心裡更怕你往日雖然百般疼愛,到了緊要關頭也會棄她不顧。她……她其實是個敏感的孩子,很怕別人撇下她,讓她無所依靠。何況她一向與二姐感情好,心裡悲傷,更會胡思亂想。"
桓沖歎道:"賢侄,我心思已亂。拜託你去替我安慰安慰她。她自小肯聽你話。你當日對我說'溺愛之足以害之',我雖覺有理,但也沒太放在心上,照樣慣她寵她讓她有求必應。她從出生起即是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少有不能稱心如意的時刻,因此也分外地不能經風雨變故。何況一向任性慣了,不明白這世上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很多事不能完全順著自己的心意。你替我去勸勸她罷。她,她總有這一天不得不學著長大。雖然我寧可她永遠快快樂樂不識愁滋味,但世道多艱,這樣子寵她也許並不是愛她而是害她。"
殷仲思苦笑:現在她對他也是頗不諒解。他並不是去對她講這番道理的合適人選。如果她對人性失望,對愛她的人不敢信任,恐怕他亦要付大部分的責任。只是他心裡記掛,不放心她現在會傷心成什麼樣子,急於去一看究竟。於是答應了桓沖。心下卻是惴惴,不知待會兒要如何面對她。
他在她以前最愛去的湖邊自在亭裡找到她。
綠兒俯在石桌上哭泣,哀哀切切,聽者心酸。殷仲思在她身邊坐下,心中暗歎了一聲,不知該如何勸解。
綠兒哭得累了,擦了擦眼淚,額頭抵在手臂上稍事休息。忽然看見邊上一隻穿著靴子的腳。她一驚,彈身跳起,眼睛瞪得溜圓看向他。
殷仲思也在注視者她。
兩人都不想先開口。空氣中瀰漫著尷尬沉默的氣氛。
僵持了半晌,綠兒先撐不住,不願跟他呆在同一個地方,轉身就走。看見他才明白自以為癒合的傷口其實並沒有癒合。看見他,心還是會一陣陣地抽痛,無形的傷口也彷彿被人用力地撕裂開似的。她還沒有準備好見他---也許永遠沒有準備好的那一天。
殷仲思一把拉住她,歎道:"綠兒……我……別走!"
綠兒狠下心道:"做什麼?我不認得你。別拉拉扯扯的,難看!"
"我有話要對你說。"
綠兒霍地轉身面對他。怒氣委屈一起湧上,她倒不怕面對他了。"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不是四年前都說完了?"
"別這樣。"殷仲思手揉著額頭。"你給我一刻鐘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綠兒道:"也許你不值得我的一刻鐘。"心情自見到他後一直鼓噪激盪,這時忍不住哭道:"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要我給你一刻鐘?我曾經要給你一輩子,你都不希罕了,現在要這一刻鐘又有什麼用?你既然那麼狠心一走了之,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不索性死在外面?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可以忘了你過自己的日子,你為什麼又要來惹我?你還要我怎麼求你?你還要看我出醜到什麼地步?我們只當從來沒有見過好不好?從此以後不要再見到彼此。就算不小心看見了,也不要打招呼。因為我們是陌生人。我們……我們根本不認識。"
殷仲思啞聲道:"我們不是陌生人。我們認識了八九年。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想你。"
"撒謊!"綠兒拚命搖頭,"撒謊!撒謊!"
"是真的。你相信我。"殷仲思握住她雙肩。
綠兒含淚瞅著他:"要我相信你什麼?你在乎我不會在我昏厥時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你想我不會一去就全無音信,四年多都不回來探望一下。我知道你暗地裡一定在笑我自作多情。可是求你行行好,不要那麼殘忍,不要說出來讓我知道。你還要怎麼耍我才甘心呢?我怎麼得罪你了?你幹嗎要這樣對我?!"
殷仲思無言,知道現在說什麼都無法平息她的情緒。見她哭得渾身發抖,忍不住輕輕把她摟進懷裡。
綠兒有片刻的掙扎,然而終究無法抗拒他懷抱的誘惑,伏在他厚實的肩頭放聲大哭,一吐四年來積淤的傷痛委屈。
殷仲思輕輕拍撫她背脊,不敢說什麼,生怕破壞這得來不易的平和氣氛。這樣的相處模式也是他不熟悉的。是否分離太久,已忘了舊日是怎樣相處的。然而,他對自己承認,這樣的方式他也很喜歡。
綠兒漸漸平靜下來,忽而不敢看他。剛剛說得那麼慷慨激昂,怎麼沒片刻的功夫,他只稍露一點點柔情,她就整個人都融掉了?她的志氣哪裡去了?她咬牙切齒的怨恨呢?四年多的苦痛就這樣一筆勾銷了嗎?可是如果誠實一點,她對自己承認,很喜歡在他密實的懷抱裡享受他的呵護寵愛。如果是做夢,那就不要醒了。且讓她放縱自己這一次,假裝他真的憐惜她,假裝他雙臂圍繞的這一方天地就是她此生的歸宿。也許她需要靠這片刻的記憶過這一生呢,那她更要切切實實感受自己在他懷裡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