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兒身子一僵,掙開他的摟抱,縮縮鼻子,問道:"談什麼?"剛剛還那麼親密緊擁在一起,再大吵大嚷未免奇怪。
"談當初我為什麼要離開;談我那時的想法。我知道我說了很多混帳話,你也未必會接受我的理由,可是我真的想讓你知道。"
"別!"綠兒一臉驚恐。四年前的分手是她一生的夢魘,她不想聽任何人提起,尤其受不了聽他講。"別再說了。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如果可能,你最好不要再到我們家來,我也不想再看見你。我們還是裝不認得最好。"
殷仲思黯然道:"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綠兒強笑一下:"原諒什麼呢。你又不是我什麼人,你也沒有賣給我們家。你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不必向別人解釋,也不必要誰原諒。"
"可是你很傷心。"
"哦,那個。"綠兒盡量裝得不在意,"我一向被寵壞了,最好別人都圍在我身邊,看不得有人要撇開我去過自己的日子。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嘛。現在,現在自然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她輕歎一聲:"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要太看重,失去了就不會太傷心。"
殷仲思定睛看著她,瞧事實是否真如她說的那麼輕描淡寫。"那為什麼事隔多年後,你剛剛還會在我懷裡哭得那麼傷心?"
綠兒一怔,掩飾道:"觸景生情嘛。你知道,女人家都很情緒化,不哭不鬧簡直沒法過日子。我本來都忘得差不多了,突然間看見你,一時又被撩撥起情緒罷了。"
"如果是這樣,那我們為什麼要不再見面?再見面也最好裝作不認得?"
"這……這是因為,因為男女有別呀。你以前不是老是告誡我的嗎?當時年紀小,別人不會說閒話;現在我長大了,自然,自然要避避嫌。"
殷仲思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問道:"這些年你為什麼還沒有嫁人?"
綠兒驚惶失措。不行不行,不可以讓他看出來她的失態,以為她這幾年日子過得很淒慘。高聲嚷道:"什麼嘛,哪有這樣問人的,別人還以為我嫁不掉。其實,其實都是爹啦,一直捨不得人家嫁。我娘也一直勸他,說女大不能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阿爹就是不肯聽,耽誤人家。"
殷仲思看著她不語。綠兒被他看得發慌,支吾了半天,索性道:"好嘛,看來瞞不過你。其實是我未過門就剋死了丈夫,別人覺得不吉利,就沒人敢娶我了。當年小哥也說過的,記得嗎?沒想到還真給他說中了。"
殷仲思還是不語。
綠兒慌道:"真是的,我跟你說這些幹嗎?搞不好你還以為我在跟你訴苦。"勉強笑一笑,"我要走了。我們就這樣約定了,好嗎?"轉身而行,心裡卻苦澀。模擬了那麼多種可能,原來再重逢就是這樣的。無所謂好或不好。只是以後不必費心去想去猜測了。沒有幻想的日子,究竟要怎麼過呢?心裡好像一下子空了,然後濃重的失落感慢慢填滿那每一個空間。
殷仲思的聲音從後面傳來:"綠兒,我娶你好不好?"
"轟"地一下,綠兒整個人愣住了。晴天霹靂大概也不過如此。她呆呆站在原地,什麼也不能反應。
*****
殷仲思立在綠兒床頭,看著她不安穩的睡顏,模模糊糊地想起四年多前也有過類似的場景。
綠兒不知為什麼醒過來,微微睜開眼就看見一個黑影站在她跟前,嚇得尖聲大叫。
殷仲思一把摀住她嘴,歎道:"別叫,是我。"忍不住加了一句:"假如真的有壞人來,你也不該這樣叫,免得驚動他。你應該假寐來迷惑他,然後瞅準最佳的時機逃跑,去搬救兵。明白嗎?"他鬆開摀住她嘴的手。
"說得倒容易。"綠兒嘀嘀咕咕,"嚇都被你嚇死了。"怎麼他還是逮著機會就對她說教?不過好像時光流轉,又回到往日。她心中微動。這種熟悉感又牽動她的情思,彷彿這四年多的嫌隙和傷痛都不存在了似的。"你來幹什麼?"幹嗎這麼晚到她房裡來,鬼鬼祟祟,好像見不得人一樣。她心臟突突跳起來:難道,他不甘心求親被拒,所以摸黑來搶親?
殷仲思道:"別做聲。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幹嗎?"
"見一個人。"
"我幹嗎要見他?"
"你會高興見到她的。"
"為什麼?我幹嗎要呆呆聽你擺佈?"她口氣沖得很,擺明了要跟他作對。
殷仲思苦笑:她的敵對情緒又來了,卯起來不肯跟他和作。輕聲喝道:"少囉嗦。叫你跟我走你就乖乖地照做。再不聽話小心我揍你。"
綠兒一怔,眼淚又要下來了。討厭!幹嗎提起這些無聊的前塵往事?好像他還是原來的他,她也還是那個不知愁滋味的刁蠻女孩。
殷仲思見她呆呆坐著、呆呆看他、呆呆不說話卻泫然欲涕的樣子,心裡也是激動。點一下她的鼻尖,輕笑道:"現在肯聽話了麼?"
綠兒說不出話。這個代表著親暱寵愛的小動作也是她熟悉的。現在他不是那個害她哭斷腸的大惡棍了,而是她茲茲在念,無時或忘的初戀情人。她無法拒絕心愛之人的任何要求。
等她回過神來,早已出了家門,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你要帶我去哪裡?"雖然人生地不熟,不過怕倒也不怕。跟他在一起,去哪裡都好,怕什麼!
殷仲思卻在想著幾天前求婚被拒的那一幕。到了最後,他心情緊張地等著她的回答時,綠兒突然發怒,叫道:"憑什麼你想娶我就得嫁?你少自以為是了。你,你去死好了!"淚流滿面,狂奔而去。
他歎惜一聲:他傷她太深,現在她不願接納他。好馬不吃回頭草---這也是他教的。如果當年他早有預見,多教她些"恕人為快樂之本",那就好了。
綠兒狐疑地瞪著他:"你幹嗎不停地唉聲歎氣?"
殷仲思一怔:"有嗎?"
"怎麼沒有!跟我在一起就這麼不情願嗎?如果討厭看到我,別來找我好了。半夜三更找人家出來,又一付要死不活的樣子,你,你是什麼意思?"
殷仲思被她搶白得啞口無言,辯道:"這不是強詞奪理,無理取鬧麼?"
綠兒跺跺腳,嚷道:"我就是無理取鬧!我就是蠻不講理!你別來理我好了。"轉身疾行。殷仲思想不出什麼話來辯解和安慰,只好不急不徐地跟在她身後。
其時天色微白,正是破曉之前。綠兒藉著些微的天光發現四周俱是田地,遠處偶有茅舍,原來是到了京口郊外。身邊一片寂靜,腳踩在積雪的地面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走到一處三叉路口,綠兒停步不前,也不看他,只問:"哪一條?"
"右面。"殷仲思話音剛落,綠兒就搶在他前面往右面那條路走去。走得急了,腳一滑,"哎喲"一聲向前撲倒。殷仲思伸手一撈,把她耢進懷裡,忍不住埋怨道:"怎麼這麼大個人了,走路還是不看路的。"綠兒驚魂未定,就聽他嘀嘀咕咕嘮叨,不服氣道:"都是因為你在我邊上才害我摔跤。你不在的四年裡,我走路一直專專心心的,從來沒有跌倒過。"發現自己整個人偎在他懷裡,臉一熱,掙扎道:"放開我。我,我自己會走。"
殷仲思扶她站好,這才鬆手,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綠兒看他一眼,臉上紅潮未退。安慰自己好在光線昏暗,他必定看不真切。咳了一聲,不自在地道:"還不走?"
殷仲思輕輕道:"是因為我在你身邊讓你心思不定,心不在焉?還是在我身邊你知道我定會罩著你,所以肆無忌憚、粗心大意?是哪一種?"
綠兒大窘。無論是哪一種,莫不表明他在她心中意義非比尋常。何況他這樣低低沉沉的嗓音是什麼意思?他這樣幽幽關切的表情又是什麼意思?他用這樣專注的神情盯著她看,讓她根本沒辦法說話。綠兒臉發燙,沒勇氣繼續看向他,低頭大聲否認道:"哪一種都不是。你,你少無聊了。"快步疾行。不一會兒,來到一所茅舍前。
綠兒停住步子,回頭詢問地看著他。
殷仲思點點頭,示意她進去。
門一開,裡面響起一個警戒的聲音:"誰?"
綠兒怔住了,呆呆站在門口,扶著門的手微微顫抖。
"是誰?"那低柔的女聲再度響起時,綠兒不再懷疑,奔進去大叫:"二姐!二姐!"
殷仲思跟著進去把門關好,看著她們姐妹擁抱在一起,哭一陣又笑一陣。
一直到天大亮,綠兒才在殷仲思百般勸說下依依不捨離開。一路上綠兒一掃近日來的抑鬱不樂,嘰嘰咯咯說個沒完。殷仲思縱容地看著她,分享她週身散發的快樂,不知不覺流露出溫柔愛憐的眼神和笑容。
綠兒看著笑意在他唇邊綻開,呼吸一窒,臉又紅了。他怎麼老是用這種曖曖昧昧表情看她。害她,害她好像烈日下的冰塊,不知不覺就要融掉了。
綠兒想過了,他不顧危險救出了她二姐,是她們桓家的大恩人。她不可以再對他不禮貌,動不動就發脾氣或惡言相向。他們做不成情人,做不成夫妻,但還是可以做朋友。她已經長大了,要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所以,把一切癡念都收起來罷。從今以後,她一定要客客氣氣對待他。
自上次提親後他就不再提起了。儘管是她回絕在先,但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嘴硬心軟的脾氣。連再試一下都不肯,可見他一定不是真心的。也許只是見她那天哭得可憐,一時衝動,才開口說要娶她。一定是這樣的。雖然叫人傷心,但是也不要再怨恨他。只怪她自己不夠可愛,不能讓他對她傾心,就像她對他傾心一樣。
殷仲思見她神色不定,明白她正在內心交戰,似乎正在說服自己什麼。
眼看再轉一個彎就到家門口了,天色也已大亮。綠兒決定以後還是不要再見他。她不可能見到他而只當作泛泛知交,而可以不露聲色、點頭微笑。她永遠也做不到的。所以還是從此不見最為妥當。
可是,要怎麼跟他說再見?要怎麼了卻一段情?眼見家門在望,這扇門一開一合之後,從此她跟他就真的是陌路之人了。再難過,再捨不得,這也是她必須做的決定。
這是她不得不做的決定。
綠兒站定,轉過身道:"我自己進去。你別送了。"
殷仲思遲疑了一下,道:"好。"
綠兒臉一紅,低聲道:"你頭低下來一點,我有話對你講。"
殷仲思微笑道:"悄悄話麼?還不能大聲講的?"
綠兒被他一調侃,臉更紅了。殷仲思捨不得再逗她,彎下身道:"要講些什麼?"
綠兒鼓足勇氣,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輕輕道:"謝謝你。"攬住他脖子在他頰邊親了一記,忽而哽咽:"再見!"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殷仲思摸著被她親過的地方愣愣出神,耳中迴盪著她那句嗚咽的"再見"。但是為什麼他感覺她是不準備跟他再相見了。
綠兒坐在池邊,伸手一撥一撥地玩水,意甚無聊。翩翩站在一邊,皺眉歎氣,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姐,你心心唸唸想了他那麼多年,他好容易開口求婚了,你還擺什麼架子!幹嗎無端端拒絕他?"
綠兒叫道:"什麼無端端!我還沒原諒他呢。當年那麼狠心撇下我,現在要回來就回來,要求婚就求婚,根本自作主張,完全沒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你明明就喜歡他。這些年,你都不肯考慮別人,不嫁他又想怎樣呢?難道一輩子當老姑娘?我看你就當吃點虧算了。"
綠兒悶悶地:"豈不是太便宜了他。"
翩翩勸道:"算啦。佔便宜就是吃虧,吃虧就是佔便宜。跟喜歡的人何必多計較呢?何況又不是便宜不相干的人。自己喜歡的意中人,通常注定是生來克你的人;喜歡得越深,受制得越深;所以心上人常被稱作冤家---俗話說,'無債不成父子,無仇不成夫妻'嘛。不然天下那麼多男人,你為什麼誰都不喜歡,偏偏要去喜歡他?可見是前世欠了他的。何況明明吃過虧了,卻一點都不學乖,還要想著人家。你呀,你這是自作自受!"
綠兒不耐煩:這個翩翩,這兩年動不動就念她,還咒她要當一輩子老姑娘。八成是怕她這個主子不肯嫁,她自己也沒法嫁,所以緊張得要死、囉嗦得要命、一副怨婦狀!"我也想啊。"她脫口而出:"可是已經拒絕了,要後悔也來不及了。他,他又那麼沒良心,不肯再開口求一次。難不成要我反過去求他?"話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忍不住臉紅。要命!怎麼心裡話也說出來了?幸好只有翩翩聽到,否則傳出去她可沒臉見人。
翩翩暗自偷笑。為了保命起見,她可不敢笑得明目張膽。小姐脾氣上來可不是好玩的。若是惹惱了她,她嗔怒之餘,只怕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咳了一下,岔開道:"這幾日府裡不知在忙些什麼。家丁們提著東西進進出出的,忙得不得了。"
"你有問過是怎麼回事嗎?"
翩翩道:"都說不清楚,只知道是福總管的吩咐。福伯是從來不敢自作主張的,一定是受老爺的差遣。想要知道為了什麼,只怕你得親自去問老爺。"
綠兒沒心思知道不相干的事,淡淡道:"算了。管他為什麼。我都不想知道。"
她頭一次缺乏好奇心,偏偏這件事跟她密切相關。等她詫異某日張燈結綵,自己又被丫頭婆子團團圍住沐浴更衣梳妝的時候,才知道這天是她出閣的大日子。
"不要不要不要!"她哇哇叫,拚命掙扎。"放開我。讓我去見爹。我要問個清楚。"看見翩翩縮頭縮腦站在一邊,叫道:"翩翩,你也和別人一起來騙我?!"
"不是的。"翩翩急著辯解:"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想告訴你你又說不想知道不相干的事。"
"這是不相干的事嗎?"綠兒叫到她面前來。
翩翩被她吼得往後躲,委屈得想哭:"然後你就不許我再囉嗦了,一個人呆在房裡不理人。我,我怎麼告訴你嘛!"
綠兒依稀記得似乎有這回事,對她的怒氣漸消。可是一想起老爹這樣隨隨便便把她嫁掉,連新郎是誰都不知道,她就氣得抓狂。新郎?她一驚,忽然有些明白,安靜下來。
房裡沒人敢開口,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她。一時間,靜得可以聽見繡花針落地的聲音。
綠兒到梳妝台前,慢慢坐下,看丫頭婆子們都呆愣著,便道:"都愣著幹嗎?還不來幫我把頭梳好。"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白她怎麼忽然又不生氣了。"還不快點!"紅瀅瀅的小嘴嘟起,不悅的聲音再度響起。大家這才像上了發條似的,重新忙碌起來。
其後的過程綠兒一直迷迷糊糊的。雖然頭上蓋著紅帕子,她也清楚地感覺到站在她身邊跟她拜天地的絕對是殷仲思。
直到送入洞房,她揮退了喜婆丫鬟,連翩翩也讓她勸出了房,她才有機會靜下心來,細細想今天的事。真是荒唐!今天早上起來她還是無精打采,心情灰暗,覺得生活乏味無趣;晚上入睡前,她已嫁為人婦,懷著對未知的未來既茫然又興奮的心情,開始人生的新片斷了。今天所有的事都發生得快而倉促,沒有時間讓她細細考慮琢磨,只好隨著直覺去行動。如今日思夜想的美夢成真,她得以嫁給心愛的意中人,卻反而感覺不真實了起來。她掀去蒙面的帕子,望著滿屋子的紅幔紅帳、洋洋喜氣,對著搖曳的紅燭發起呆來。
殷仲思一進門看見的就是這樣一付情景。喜婆們要進來服侍他們喝交杯酒吃子孫餑餑,殷仲思把她們檔了出去。大禮已成,這些瑣碎的繁文縟節他並不放在心上。就要單獨面對她了,這無疑是今天最為困難的一部分。他雖然緊張,想要把這一刻延後,但是後來想了想,又覺得不如快點面對。實因患得患失的心情也不好受。還是早死早超生。此刻,他最不需要不相干的人來瞎攪和。
房門一開一閉,綠兒已然驚覺。她克制著不回頭看,但放在腿上的十指不禁纏扭在一起,身子微微發僵。
殷仲思留心查看她的舉動,急於消除那層奇怪的尷尬氣氛。要命!他慶幸自己娶的是熟悉的新娘。就是這樣,也難免緊張尷尬。要是將面對的是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還不知會怎樣忙亂無措。"呃,你餓嗎?要不要先過來吃點東西?"
他走到放著酒菜的桌前,見綠兒毫無動靜,恍若未聞,一時躊躇,不知該盛些食物端到她面前去呢還是過去拉她坐到桌邊來。考慮下來他什麼也沒敢做,有點好笑認識了這八九年以來,他頭一次有些怕面對她。
"沒想到會這麼累。"他在桌邊坐下,"幸好一生只有一次。成親可真是件麻煩事。你說呢?"
綠兒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他。不抬頭也不吭聲。
殷仲思只好接著自言自語:"你爹明明答應我只請少量親友。沒想到少量也有這麼黑壓壓的一大片,大廳裡都站不下了。你那些堂兄表兄的一直轉著念頭要來鬧洞房。還好我酒量頗佳,又有你大哥幫襯,這會兒他們可全倒下了。你知道嗎……"他忽然停住。因為這時綠兒有了動靜。她脫下頭上身上的鳳冠霞披,背對著他和衣躺到床上,看來打算就這麼睡了。
殷仲思苦笑。俗話說,"三個不開口,仙人難下手。"雖然她不可能一輩子不開口跟他說話,但他也不願意以鬧彆扭搞冷戰來開始他們的婚姻生活。
唯一的大床被她佔了。殷仲思考慮走過去躺在她身邊會有什麼下場。照理他力氣大勝算較多,但新婚夜打打鬧鬧哭哭啼啼的,更不成體統。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睡到一邊的錦榻上,閉上眼思索應對之法。
綠兒哪裡睡得著,心思紛亂。過了一會兒,屋裡沒了動靜。她極是好奇,但不敢回頭,怕他就在後面看她,等著笑她沉不住氣。再過了一會兒,傳來一陣輕微的鼾聲。綠兒不可置信:這傢伙,居然睡著了!哼,他睡死好了!綠兒恨恨地想。雖然她不理他在先,可是他全不當回事,她鬧這脾氣還有什麼意思。女人家耍些小性子,無非要男人哄哄她,溫柔地勸解她,好證明自己在他心裡的重要。剛剛新婚就不理她的感受,日子久了還不形同陌路一般?綠兒怔怔落下淚來,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輕聲抽泣起來。
"幹嗎哭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出現在她上方;粗糙的手指輕輕掠過她的面頰,擦去她的淚珠。
綠兒推開他的手,拉過被子蒙住頭,哭道:"你不要理我好了。我才不稀罕。"
殷仲思好氣又好笑,"真是冤枉。到底是誰不理誰?!"伸手拉開她的被子,甩到一邊。
綠兒搶不過他,只好用手摀住眼睛。
殷仲思握住她的手腕拉開,注視者她淚眼朦朧的雙眸,無奈地道:"既然開口說過話了,可不能再跟我鬧彆扭。"
綠兒淚水滾滾而下。"為什麼?為什麼總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當初不管我怎麼求你你都要走。現在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你就來跟我成親。難道是你一個人過日子麼?為什麼老是自作主張?為什麼不顧及我的想法?"
殷仲思怔了片刻,一把抱起她,臉埋在她肩上,說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原諒我好不好?"通常的模式是,女方指責男方大錯特錯,不必管實情如何,也不必試圖辨出個是非曲折,直接認錯就好。
綠兒幽幽道:"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原諒你?如果你雙膝跪地苦苦哀求,那也算有個理由。可是你只是隨隨便便認錯,隨隨便便同我成親,又隨隨便便要我原諒你。如果我隨隨便便答應了,豈不是大錯特錯,替天下間受不公平待遇的女子丟臉?以後男人都來辜負女人好了,反正最後她們都會無條件的原諒。"
殷仲思呆了一呆,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怎麼扯得上天下間受不公平待遇的女子。不過她的言外之意他倒是聽懂了,於是笑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不會是真要我跪下認錯罷。"
"為什麼不是?"綠兒推開他。"你不肯我也不勉強。既然你不誠心,我們在一起還有什麼意思!"
"我以為你已經原諒我了。"殷仲思皺眉,"不然的話你為什麼答應跟我成親?"
綠兒臉"唰"地變白,"我哪有答應。分明是你們把我蒙在鼓裡暗中進行。現在你後悔了是不是?那好。趁現在還不晚,我們找爹說去,把這樁婚事取消。"
殷仲思苦笑道:"現在早就晚了。我們在眾人面前拜堂,也拜過了天地祖先,難道是兒戲嗎?"
綠兒哽咽道:"那你是什麼意思?你是怪我沒早些提出來?!難不成是我設計你娶我麼?"
殷仲思暗叫糟糕:他又忘了男女相處之道。現在是非沒辨明,反倒越描越黑。笑道:"是你設計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伸手攬住她,"綠兒,現在我們是夫妻了。哪有倆夫妻在新婚夜就鬥嘴的。"
綠兒根本不想讓他抱,奈何敵不過他的力氣,瞪他道:"不成。我不能讓你平白冤枉我。這件事一定要說個清楚。"
殷仲思無奈,"好罷。都依你。從哪裡說起呢?"
"到底是誰提議要成親的?"
"是我。你爹知道我救了你姐姐,好生感激,說是欠我一個人情。你不肯答應我的求婚,我只好求你爹答應。可是你爹曾經拒絕過我的求親,我沒把握這次他會應允,趁著他對我感激的當口,趕緊挾恩圖報,做了一回小人,當場要他還這個人情。"
"我爹就這樣答應了?"綠兒不敢相信。
"你爹說看你的意思,他沒有意見。"
"可是他根本沒有來問過我。"綠兒叫道。
殷仲思輕笑:"你爹知道你對我餘情未了。他是個明白人,曉得問你也是白問,你一定會口是心非,所以就替你作主了。"
"又一個自以為是的人。"綠兒抱怨。"所以你誤以為我答應了你的求婚就是原諒了當年你對我的遺棄?那現在你知道了,這只不過是一場誤會。我根本就沒有原諒你。"
"我沒有誤會,也沒有誤以為什麼。"殷仲思靜靜地道,"這次再跟你相見,知道你還沒有嫁人,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一切都可以挽回。當時我就跟自己發誓,我一定要娶你。如果你還在恨我,我也要讓你重新愛上我;如果我當年負你太甚,我就用一輩子來補償。而後我發覺你心裡還是有我,你爹也告訴我自我走後你就鬱鬱寡歡,不肯理會別人的提親,我更是充滿希望。你可以笑我自作多情。可是我還是認為,這些年來你愛我就跟我愛你一樣。只要你還對我有感情,你終究會原諒我。我們蹉跎了這些年,不該再蹉跎下去。有什麼意見和不滿,盡可以在婚後辯個明白。如果你想報復我,也沒有比嫁給我更好的法子。"
"為什麼?"綠兒不服氣,"我自然有比嫁給你更好的法子來報復你。嫁給你我又有什麼好處?"
"好處可多了。"殷仲思忙不迭地遊說她:"你可以正大光明吃我的,穿我的,而我就必需辛辛苦苦賺錢來養活老婆。"
綠兒撇撇嘴:"就這樣?我阿爹也一樣辦得到。"
"當然還有。"殷仲思加大力度:"你還可以規定我只喜歡你,不能三心二意。這你爹也能辦得到嗎?除非他是我丈人,否則我何必聽他的。"
"這……"綠兒本想嘴硬說她才不稀罕,可是自己也不爭氣地明白,其實她稀罕得要命。"那……"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忽然抓住他的小辮子:"你自己也說老婆老婆的。上次我說的時候讓你一通好罵,還說我下里巴人沒品位。你,你不公平。"
"好好,以後隨便你說什麼我都沒意見,可以了罷。"
"當然還不可以。"綠兒咬著嘴唇,"你說當年我阿爹拒絕過你的提親?為什麼?還有為什麼你以前不告訴我?害我以為你根本就不想娶我。"
"當年我一無所有,拿什麼養活你?我是你爹,也不願把女兒嫁給毫無財產保障的落魄男人。"
"就是因為這個,你當時才一定要離開闖自己的路?"
殷仲思道:"這只是原因之一。其實我自己也厭倦了被人看輕的日子。與其坐而怨天尤人,不如起而投筆從戎。別人看不起我,我也不能哭著喊著求著要人看得起。難道就此消沉墮落?別人看輕我,我不能看輕我自己。綠兒,"他伸手握住她手,"我也想不顧世俗眼光,不顧一切自行其是。可是除非離群索居,否則活在眾人之中,總難以避免旁人的談論和看法。我可以盡量輕視它,但不能完全漠視它。你會看輕一個隨波逐流、沒有主見的男人嗎?我知道男人辜負女人去追求自己的功名前程時總有一大堆理由。我可以像一個普通的男人那樣請求心愛的女人原諒我的自私、體諒我的苦衷嗎?"他直直注視著她。
綠兒別過頭,"我還沒要原諒你。"但口氣已經軟了。
殷仲思不肯放手,"這個男人也許不夠好,但是他很愛你,現在願意把最摯誠的心放到你面前請求你的原諒。你,你真的不肯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嗎?"
綠兒怔怔望著他,早就棄甲投降了,但是最後一絲理智提醒她堅持到底。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要我原諒你可以。除非你跪下認錯。"
只要她肯既往不咎,殷仲思也沒有一定不從的堅持。"好。"他退後一步,單腿跪下,"這樣可以嗎?"綠兒不答,只是眼光瞄著他的另一條腿。
"好罷。豁出去了。"殷仲思另一條腿也跟著跪下,雙膝著地。
綠兒低下頭,玩著自己的手指,漸漸地忍不住笑意越來越深。
殷仲思瞅著她:"這下你可稱心了罷。"
綠兒嫣然一笑,俯下頭湊到他耳邊輕輕道:"我說過總有一天要你跪地求饒的。雖然過了八年,還是我贏了罷。"
殷仲思哭笑不得:沒想到她還記者這些陳年往事。站起身來,兇惡地道:"好啊,你開心過了,就要輪到我了。"
綠兒假意驚惶:"你想幹什麼?"
"我要吃了你!"殷仲思撲過去,綠兒尖聲大叫。
一時間,洞房裡春意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