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想繼續趕下一本,但那兩對銅鈴大眼很難視而不見,天色不早了,不給個交待他今天工作就無法完成,很難找理由向老闆報告。
「這個……姨太,」李興將算盤推到一旁,搓搓兩掌,笑得尷尬。「您真的要繼續等下去吧?老闆一時半刻是不會回來的,那個周老闆難纏得緊,要他答應供應齊家原料可不簡單,您還是先回去吧!」
奇怪得很,秦弱水謙和有禮,總是一襲月白短襖、素色緞裙,出了門也只是淡施脂粉,毫不張揚,但那不時在沉思的神情、復原後更加靈動的水眸,很難讓人忽略她的存在感。她很少駁斥他人,但就這麼「喔」一聲,他就渾身不自在,場面話說得極生硬,他不由得想起了最近的傳言——能擄獲齊雪生的心,又能死裡逃生,應是有神仙護佑吧?
「不打緊的,你算你的帳吧,我反正沒事,老闆總會回來的。」她找了張椅子坐下,似乎等不到男人誓不休。
他疑竇滿腹,垂著泡泡眼暗忖著,她雖是齊雪生寵愛的側室,卻從不拿喬,更不會緊迫盯人,今日執意苦等齊雪生回來,莫不是有急事?
「這個——不瞞您說,老闆他——」他捻著鬍鬚努力找個妥當的說詞。「應該不會轉回商行來了。」
她眼一亮,不動聲色。「喔?怎麼說?」
話說了一半,總不能收回,秦弱水知情識趣,按理不是撒潑之人,說了亦無妨,進了齊家,終究是要適應這一項的。
「他和周老闆談完後,晚上還得招待對方吃頓飯,所以,您還是別等了,我怕耽誤您的時間。」他欠身道。
「吃飯?」她托腮看著他,領悟地頷首。「唔,這個難纏的周老闆,隨便吃個飯打發不容易吧?老闆可難為了。」
「您說的是,有時候為了讓他歡喜,投其所好,每次總要多一筆支出。」他心有慼慼焉地大搖其頭。「沒法子,老闆的硬脾氣,也是近年來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周老闆的絲、綿品質比別人好太多了,貨源穩定,不買帳也不行。」
她一個勁猛點頭,會意的程度超過他的想像。「請問,要投其所好,一個夠不夠?」
他推推黑框眼鏡,嘴一撇,嫌惡立生。「一個?當然不夠!有時左右逢源,坐滿一桌才行,萬一找個頭牌留下過夜,真可謂所費不貲啊!」看到帳單,他的心跳就加快,得吃安神茶才能壓驚。
「嗯,這的確是難為,況且美色在前,全讓對方給佔了便宜,自己只能乾瞪眼,還得事後買帳,做生意真是不容易。」她狀似同情地歎口氣。
「這點嘛,倒也還好,周老闆雖貪色,人倒不小氣,有時候還會禮讓老闆先挑了陪坐,他才指定姑娘,總之,是個得罪不起的角色啊!姨太也知道,袁森背後有人撐腰,搶了咱們不少生意,以前老闆根本下必在乎周老闆高不高興,我們是最大的買家啊!可現在不賣力是不行的。」
難怪他最近身上總多了股若有似無的脂粉味,親近她之前必然沐浴更衣,她還以為自己太過敏了。
聽畢,她姿態端雅地起身,壓抑著抽跳的眉峰,笑顏粲粲。「您說的是,敢問帳房先生,這麼讓人樂不思蜀的好地方,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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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風樓」的確雅致風流,古色古香,曲廊迴繞,光是翠鳥牡丹畫屏,就比家中花廳那幅山水蘇繡還活靈活現,有些廳堂又裝點得西式摩登,四周簾幔奢華亮麗,燈火輝煌,連端茶水的丫頭也穿得喜氣極了。
何平看得張口結舌,幾次都要同行的夥伴在手心捏一把才能合攏嘴。
眾小姐圍坐一桌,慇勤地倒酒陪笑,沒見過這等陣仗的何平,和同伴兩人侷促端坐,猛灌酒入喉,任憑各色風韻的女子撩逗調笑,大氣也不敢喘。
夥伴又捏了他手心一下,他昂首挺胸,清清火燙的喉嚨,出口卻期期艾艾:「那——那個……我們——我們要喝到什麼時候……才——才可以見夏荷小姐?」
眾鶯鶯燕燕頓時噤聲,面面相覦後,一一打量這兩位穿著不俗,但瘦弱文秀的新客,神情有點複雜,不久,一位尖臉女子同情地打破冷場:「兩位客人不知這裡規矩嗎?第一次上門,是不能叫頭牌姑娘的。」
換句話說,沒摸清他們的底,有名聲的姑娘不會出席見客,他們今天就只能吃吃喝喝,頭牌姑娘的手是拉不到了。
兩人難掩失望,交頭接耳一番後,何平又清清喉嚨對眾女道:「既……既然這樣,那大家就繼續喝吧!對……對了,請問,我朋友發急,哪兒有茅廁可借?」
眾女齊指同一個方向,比何平矮半個頭的夥伴連忙站起來,朝在座鞠個躬,帽沿拉低,飛快地竄出布簾後。
何平身旁的女人忍不住問了,「老闆的朋友真害臊,一句話都不說啊!」
「沒、沒辦法,他是啞巴,請多包涵。」他真怕他的夥伴一出聲會嚇壞在座真槍實彈的女人。
眾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鑽出脂粉堆的夥伴沿著走廊行走,興味盎然的左顧右盼,幾個下人見到他都恭敬地的喊聲「老闆」,他拉住其中一位丫頭,塞了點錢,壓低嗓子問明頭脾姑娘的套間,閃閃躲躲地靠近樓梯口。
正要上樓,上方一群人馬也往下定,腳步快而急,一名身著華麗洋服的中年女人緊追在後,迭聲抱歉著,「只老闆,您別惱啊!齊老闆先指明了夏荷,我們開門做生意的,沒理由不讓小姐見客,您下次請早……」
他一聽,急急低頭側身,讓那群著西服的男人通過。女人瞄了他一眼,正待出言質疑,瞥到前頭的貴客正負氣離開,趕忙撇下他追上去。
他直奔二樓,尋到目標處,在外頭窗縫間張望,只聽到柔軟綿密的女聲唱著小調,夾雜著男人的穢言浪笑。
有丫頭端著酒菜正要進房,瞧見他,他忙搶先道:「我是齊老闆的夥計,送個訊息給他,請讓讓。」他推門而入,掃了一下屋內陳設,隱身在屏風後,近距離看著那一桌熱鬧。
聽陪酒女子的稱呼,肥頭大耳、紅光滿面的男客約莫是周老闆,一雙豬蹄在女人身上亂揉,樂不可支:在他對面是端坐的齊雪生,靜靜飲啜著酒,身旁的女人嫻雅端麗,眉目如畫,穿著緊身綢緞綠旗袍,手掩著朱唇在齊雪生耳邊輕聲細語,齊雪生垂目聆聽,偶爾勾唇笑兩聲,女人開心得將玉筍素手搭在他胸上,專注地凝視男人說話。
屏風後的瘦弱男子看得五內如焚,抵著屏風的手握成拳頭,正思忖著下一步,屋外傳來吵雜叫罵聲,以及盆花碎裂聲,緊接著是女人的尖喊聲:「哎喲,別打了,別打了!何少爺,袁老闆,手下留情啊!哎喲!我的古董花瓶,媽啊!別打了……」
他大驚,轉身欲探個究竟,卻和端著茶水的丫頭碰個滿懷,手背被熱茶一燙,他往後一躍,單薄的屏風立即往後傾倒,重心下穩的他跟著屏風仰跌,壓倒了幾個盆栽。
眾人驚呼,紛紛聚攏過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帽子滾落到桌底,一束黑亮長髮竟旋即垂散,他撲向前抓起帽子,正要戴上,一隻健臂抓住他纖細的腕部,他不由得仰頭,齊雪生面露驚愕,低喊:「是你!」
還來不及細問,齊雪生腿骨一陣劇痛,手一鬆,眾人搞不清楚何方來歷的文弱「男子」連滾帶爬地衝出房門。
草草束攏長髮塞進帽子,女扮男裝的「她」奔下樓,回頭看見齊雪生追逐著她,顧不得在迴廊和袁森人馬扭成一團的何平,她轉到後院,出了花園,後門口已有人在等候。
「快走!到前面茶樓換衣服。」
「小姐,何少爺呢?」小鵑不停回頭遙望。
「別擔心,有舅爺在!」
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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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不知道,齊雪生真氣起來絕非她想像的口不擇言,從一踏進屋裡,他渾身包裹著一團火焰,默不作聲地在榆木圈椅上坐下,以利箭齊發的目光看向屏息以待的妻子。
對峙了一刻鐘,她決定投降,主動打破僵局,扔了筆,踱到他前頭,掌心朝上伸向他,「喏,還我。」
他怒目而視,以不敢相信的語氣道:「你是不是該為你鬧出來的事道歉,而不是和我索討東西?我身上可沒有你要的東西!」
她不以為忤道:「誰鬧事了?我不過是到那兒跟你拿我的稿子,不巧撞見了你的好事,你可別惡人先告狀!」
他額角青筋浮起,幾欲斷裂,思及她傷後弱質,費力地憋住心火,咬牙道:「你一介良家婦女,竟教唆無知少年,光那是非之地,做錯在先,狡辯在後,不自省悔改,還態度輕慢,秦弱水,你當我管不了你了,你倒說說,你想怎樣?」
她瞇眼巧笑,小臉逼近他。「沒想怎樣,不過是想拿回我的稿子,盡快投書,希望拋磚引玉,引起廣泛注意,讓娼門消失,嫖客改正,您也算新派人,不是該共襄盛舉麼?既是是非之地,緣何流連徘徊?」
他瞪了她半天,瞪到眼酸,索性閉起眼,狀似假寐,實則在強逼自己滅火。
這幾年來,從新式學堂畢業後,他因故不得不接手齊家產業,問中各種人、事都遇過,吃了幾次虧,也壯盛了幾門生意,性子磨平不少,雖稱不上長袖善舞,也還能在業界立足,讓上頭的老人放心。這其中的關鍵是,家中沒有他得擺平的家務事,他可以集中心志在推展家業上,而無後顧之憂。
但眼前這個女人,不論眼盲與否,都能令他暴跳如雷、措手不及,他沒想到她膽大如斯,竟串連楞頭楞腦的何平,深入娼門尋他!若是被袁森等人發現,她還能全身而退嗎?自從確定了他對她的情思,她勇氣倍增,從前所受的新式觀念全都出籠,而且招招針對他,再這麼下去,在他的人生計畫實現之前還能保全她嗎?
「女人……」從牙縫中進出,他鼻息漸粗。
只要一動情,女人就是個麻煩,從前無動於衷,反倒什麼事都沒有!
她以為只有她會說那些堂皇道理?他也讀過四書五經,不過是懶得掉書袋罷了,難道還真說不過她?
腹笥中演練一番後,正待掀眼痛責,唇上忽然沾上一片濕濡,兩隻溫涼的手捧起他的臉,在他唇辦細吮,他沒有睜眼,還搞不清她的意圖,她已深入口中,主動與他糾纏起來。
龐大的怒意,在她溫柔熱切的吻裡逐一融化,他已想不起第一句要出口的譴責,只感到心跳加快。她一步步進逼,緊靠在他兩腿之間,環住他的肩,充滿愛慾的吻落在臉上每個部份,再滑到他耳下,舔舐他的脈搏,他心一蕩,摟住她的細腰,手掌往上覆蓋住她的胸,恣意感覺她的柔軟。
「雪生?」她輕笑。
「唔?」他輕嚙她的下唇,呼吸頻率加快。
「你還在生氣?」
「不氣了,只要以後你乖……」他開始解開她惱人的衣扣。
「真的?」她回吻他。
「真的,別說話!」扣子多又煩,底下還有一層束胸,他突然覺得洋服有其好處,不會在此時殺風景。
才要掀開她外衣,她陡然跳開他兩步,扣緊鬆開的衣襟,歪頭笑看他。他頓失溫暖,以為她在挑逗他,伸臂過去攬她,她退得更遠,流露調侃的神情。
「過來!你這是做什麼?」他羞惱起來,被引發的快速心跳還未平抑,小腹的熱流尚在迴旋。
「方纔你還這麼惱我,現下又不惱了,你的原則好像不是很可靠!我見那雅風樓裡的小姐姿色過人,風情萬種,比起我不知動人多少倍,只要使出渾身解數,你的原則就可能瓦解,齊老闆一表人才,若能讓您留戀,進齊家作妾指日可待。」
「你——這怎能混為一談?你可是我妻子!」她竟敢耍弄他?他還著她的道!
他狠狽的坐下,拉好袍子遮掩顯而易見的反應。
她狀其無謂地敞開門扉,一腳踏出門檻。「我知道齊老闆喜歡我,我也相信齊老闆不會有意造次,碰那些女人,可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絕不會碰齊老闆,所以,如果您不絕了踏進那是非之地的念頭,就別再進我屋裡。」
「秦弱水——」他大吼,輕盈的影子轉瞬消失。
他得鎮靜,不,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該心裡有數,她豈是乖順之流,他長她多歲,難道還制不了她麼?
他一定想得出好法子,一定可以!
「舅爺?」小鵑拿了籃針線,謹慎地走進來,主子的主子正面紅耳赤地僵坐著。
「何事?」他餘怒末消地瞪著她。
「對不起,我沒看好小姐,讓她進了酒樓,二爺不會惱我,送我回何家吧?」看那張爆紅的臉,許是和秦弱水起了勃綏,看來他不會輕易饒了她。
他閉了閉眼,不耐地擺擺手。「走!別來煩我!」
「舅爺——」她杵著不動。
「我讓你滾,你沒聽見嗎?」他沉著聲狠睨她。
她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怪異的坐姿。「我走,我走,可是,在我走之前,可不可以煩勞舅爺站起來一下,您坐在小姐的新衣裳上頭了,我正要縫滾邊上去……」
「滾——」
他放輕腳步,走近飄著蘭花香的屋子。
床楊上,老人斜倚在床頭,凹陷的雙頰毫無血色,全身隱隱散發灰敗之氣,家僕端起空藥碗,向齊雪生欠身後帶上門離開。
他扶正老人,輕喚:「爸,今天可好?」
老人掀掀眼皮,瞭然地笑道:「拖日子罷了,別再浪費精神找藥了。」
「還是試試吧!換西藥效果不一樣。」
老人沉默,突又睜眼,沙啞著嗓子道:「齊家多虧了你,才有今天,你叔叔差點敗盡家業,不是你放棄了行醫,回來撐起這個家,這間宅子也沒了。」
「爸,您說這是把我當外人看了?」他握住老人的手。
「外人?」老人笑得直喘。「你這外人做得比自己人還多著呢!」
他拍拍老人枯槁的手背。「您一直沒把我當外人看,我做的不比您多,就當是我欠您的,春生就要回來了,您別怕後繼無人,他留洋的,肯定比我能幹。」
老人看著他道:「我沒有錯看你,雪生,你做了許多你不情願的事,我也不好受,我沒反對你娶弱水,就是真心希望你日子過得好。別怪你媽,她爭了一輩子,也沒舒坦過,我死了以後,你還是得盡心服侍她;至於婉茵,就順其自然吧!春生就算回來,這個家還是你的,他自小當你是親兄弟,你別生分了。」
他點頭,但笑下語。
「長沙那兒還有回去吧?」老人疲弱地閉上眼。
「嗯,奶娘很好,園子也保持得很乾淨。」
「替我向她說聲對不住,欠她的看來只有下輩子再還她了。」
他握緊老人的手,老人吁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他替老人調整好睡姿,蓋妥被褥,同樣輕巧地走出屋子,一轉身便見到李興匆匆行來,他領著李興走到曲橋邊,才朗聲問:「什麼事?」
李興瞄了眼遠處涼亭,有絲困窘。「袁森那兒,他暫且不告宮,就當是何少爺酒醉鬧事,失去理智,但是他說,老闆欠他人情,可是要還的。」
「還?我還沒找他理論呢!他又想要什麼了?」他哼氣道。
「他說,請老闆想法子讓夏荷小姐見客,何少爺就不會有事,夏荷只買您的帳,肯定能令她點頭。」
「混帳!他當我是開妓院的!」他恨恨地甩了甩寬袖,走上曲橋。
「老闆,還有件事。」李興忙喚。
「說。」他繼續大步走著。
「潘良有了消息,此刻人正在上海茶樓當跑堂的,已經照您吩咐監視他了,有機會就讓他犯案,讓巡捕房逮著他關個幾年。」
「嗯,小心別跟丟人了。」他唇角線條明顯放緩了。
「對了,長沙剛來了電報,奶娘身體違和,已經三天了,是否請西醫瞧瞧?」
他乍然止步,眨了眨眼皮,回頭道:「她不吃西藥,先請中醫吧!」
靠近涼亭前幾公尺,他掃了眼亭中背對他的兩個女人,毅然拐彎取捷徑到前庭。
瞧齊雪生遠避著秦弱水,李興支吾道:「老闆,上次酒樓的事,很抱歉我不該讓姨太知道您的去處,我作夢也沒想到她會——」
「不關你的事,她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了。」
李興搔搔頭,突然福至心靈,抑低音量道:「老闆,我看,要不要在屋內擺個香案拜一拜?搞不好很靈,姨太又跟從前一樣足不出戶——」
「等等!拜什麼?」他揚起一道劍眉。
「狐仙啊!姨太突然眼明,性子又轉變得這麼大,也許有什麼古怪,我聽廚子說,以前她工作的城南林家也發生這事,家人若對狐仙尊敬,按時祭祀,狐仙就會保佑這家人。否則,就會降殃作祟。姨太大難不死,肯定是狐仙保佑,但近日她行為有異,會不會是我們上個月拆了東廂閣樓,冒犯了狐仙……」
他慢悠悠回轉頭,古怪地斜覷李興,哼笑幾聲:「你在商行做事這麼久,連這無知婦孺的鄉野傳說也信?省點事吧!」
「可是老闆您瞧——」李興從袖口掏出折疊成小方塊的一張報紙,展平後遞到他眼前。「這投書者的名字雖是勤若水,同音異字,可我瞧這內容好像和上回那事有關,可真奇怪,姨太下是頗傾心於您,怎地又——」
他阻止李興說下去,定睛一看。「倡導女性自立……知識份子應響應廢娼,潔身自愛……不該明的道貌岸然,暗的狎妓取樂……富商權貴更該作為表率,而非在娼門竟相比高……爭風吃醋……」他快速流覽完通篇文章,臉部僵硬鐵青,抬頭遠眺著涼亭。
「老闆,這要是讓老太太知道了,肯定沒好事。」
他繃著臉將報紙塞回李興手中。「記住,以後,所有的報紙別再拿回家裡。」
看來,他得盡快採取行動,治治他的小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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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扉敞開著,午後溫風毫無阻攔地旋進屋內,靜悄俏地無一絲聲響。
床上的女人垂眉歙目,頭微微垂傾靠著床幔,半坐躺的姿勢一動也不動,顯然是睡著了,腿上還放著一本翻開的書,才看了三分之一。
他輕移開她的手,拿起書本看了眼封面,是新印的西洋小說「娜娜」,他從不過目的閒書。
也許是在自己屋內,她頭髮隨意綁了根粗辮子,垂在起伏的胸前,毫無防備的神情,顯得溫馴乖巧,睫毛蓋住了那雙精靈外露的眸子,她看起來和第一次在何家見到時沒有兩樣。
縱然惱她,還是無法輕易在心裡逐出她的影子。這個新舊交替的世道啊,她如何能活得開心不煩惱?她想要的他能給她,但不是現在,她才二十出頭,除了眼盲時受限於視力,她和莽莽撞撞的何平兄妹沒兩樣,她往昔的嫻靜是壓抑的結果,她那少有的父母,竟教出個這麼不安於現狀的女兒!
他微提唇角,很快地吻了一下她的唇。她因病早逝的母親不會教她如何牽住男人的心,她那一個勁教她到海外開眼界的父親更不會傳授她男女之道,她就這麼碰碰撞撞的闖進他心裡了,當時他答應娶她,就有了私心吧,他並沒有打算讓她脫離他的手心,另覓天地。
他托起她的臉,再次吻她,一加重力道,她就倏地睜開了眼晴,不掩飾驚駭之情,推開他道:「你幹什麼?」
他啼笑皆非。「我吻自己的妻子也有罪嗎?」
她防備地瞅著他,突然又笑。「你當你負荊請罪我就會心軟嗎?」
「請罪?」他抹了把臉,極力蓋住正在冒煙的心頭火。「弱水,可以了吧?快五天了,你不讓我進來過夜,我還得向媽解釋個半天,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也不好過!」
「解釋?」她狐疑地掃他一眼。「你到姐姐那兒過夜,媽不是該高興嗎?為何還要解釋?」
他縮起長眼,一語不發,厲瞪著渾不知他甘苦的女人。
她縮了縮肩,「你這幾天——睡哪兒?」她大著膽子問。
「你以為還有哪?書房那張硬得不得了的臥榻!你要不要試試?你以為我可以把婉茵當作枕頭抱在懷裡也沒關係?你以為碰一個女人跟吃碗米飯一樣簡單,顏色、味道都沒兩樣?你以為你喜歡的男人這麼不濟?我雖然不像那些新派詩人成天把情啊愛的掛嘴上,但也不會蠢到分不清自己的感受!」
她舉臂擋住他的來勢洶洶,討饒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說話別噴我,今晚就回這兒來吧!」
沒聽見回音,她從指縫中偷覷著似笑非笑的他,噘起唇辦道:「不過,你到現在還沒保證不再踏進酒樓,所以今晚只能打地鋪,這點可不能蒙過去。」
他笑而不答,起身走到桌邊倒了杯茶,沒讓她看見他流露得意的神色。
只要進得了這間房,半夜爬上床還會是難事嗎?
「弱水,我知道你心裡在意我,才會做那些傻事,我不怪你,有些事你現在不明白,以後自會瞭解。」他回頭直視滿臉不以為然的她,重新坐到她身畔。「我比你大上一截,你好歹也服我一點吧!」
她直勾勾看著他,不置可否。
他兩掌裹住她的臉,拉近距離。「過幾日我要到長沙去探奶娘,她病了,你和我一道去吧!」
她目現驚喜,接著斂起笑容,「就我們兩個?」
「就我們兩個,如果你嫌小鵑礙事的話。」他笑。
「多久?」
「十天半個月吧!奶娘好些再走。」
她咬著唇,眉眼禁不住綻出喜悅,發了一會呆後,猛然投進他胸懷。
「雪生,我愛你,我愛你……」
那純摯的宣示,讓他的心霎時柔軟起來,把她放到遠遠的天邊,會是一項萬無一失的決定嗎?
他揉弄著她的發,像待個大孩子。
孩子?孩子?
他從未特別祈願這件事,但並非不可,他們是該有個孩子了。
某方面來說,雖然她也像個孩子,但有了下一代,她就不會有空淨想些匪夷所思的名目令他火冒三丈,不得安寧了,這倒會是件皆大歡喜的好事。
只是——世事常與願違,到時他會不會更累,更疲於奔命去解決一大一小捅出來的摟子?
他突然有些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