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裡人聲鼎沸,小孩亂跑,有人在台上唱歌,久未見面的親友聊天寒暄,兩人一前一後分別進去,他將她單獨安插到廚師家人那桌,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當她說她是林家劉叔公的外孫女時,同桌的大人只是笑著點點頭,並不清楚她到底是哪家的親戚。
五點開始上菜,各家年輕小輩充當服務生,進進出出廚房端菜。不知是否他刻意安排,他坐的方向正好面對她,即使隔了遠遠又斜斜的七、八桌,但只要望過去,就能看到彼此。
幸好他沒時間注意她,她可以大膽直視非常忙碌的他。一下子幫忙端盤子,一下子小孩爬到他身上要抱抱,還有兩組人馬帶著年輕女孩過來,他也急忙站起寒暄,分明就是人家介紹對像給他。
他身邊那位很開心的婦女應該就是他媽媽吧,她猛拍高她一個半頭的他,看樣子正在大力推銷她的好兒子。面對親戚長輩,他沒敢擺出冷臉孔,而是露出僵僵的笑容,然後一雙眼睛便望了過來。
程小薇立刻低下頭吃她的菜。
今天,她看到了他父母親,還有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他們的孩子,很快樂、很熱鬧的一家人呢;曾經,他是那麼渴望帶她回家見他父母,她卻一口拒絕,認為自己還年輕,不享受拘束……
她將注意力拉回她這桌,餐廳氣氛熱絡,大家很快聊開,她也和同桌小朋友聊讀書學才藝的事情,不讓別人有機會多問她的背景。
「各位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大家好!」一個男人跳上台,抓了麥克風大聲喊著。
「好!」所有人齊聲回應。
「大家來這邊吃團圓飯,就該認識眾家親朋好友,首先登場的就是最受歡迎的認親大會,答對了有紅包拿喔。」
台下響起如雷掌聲,程小薇也跟著拍手。
「老套!就不能變點新花樣?」
身後響起她最熟悉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拍手再也拍不下去。拜託!
他能不能不要老是這樣神出鬼沒啊。
目光回到台上,她立刻明白他躲到這邊來的原因了,因為牆面已降下布幕,打出「蓋俊珩」三個大字。
「今年進步了,不寫大字報,用投影機。」冷冷的聲音又哼著。
「第一題,請正確念出我表弟的名字,我找個人……」
一堆小孩子擠到台前,爭先恐後舉手大叫。
「選我!選我!」
「不選你們了。」主持人大搖其頭,指著台下小朋友。「去年你、你、還有你都猜過了。」隨即他笑嘻嘻地抬起手,比向左邊一桌。「我們有請廖家今年的新女婿。阿傑先生,就是你,有錢沒錢取個老婆好過年,過來過來!給你認識一下這位葛格。」
阿傑先生在眾人掌聲中出場,略顯尷尬地摸摸頭走到台上。
「這位葛格,不對……」主持人歪頭看著名字。「算起來你要喊他一聲表舅。來,表舅的名字怎麼念?」
阿傑先生看了看那三個字,以肯定的語氣大聲對著麥克風說:「蓋俊行!」
「嘩哈哈哈哈!」全場哄笑。
「呵,他是賣筆記型電腦的,不是開水電行。沒關係、沒關係,你至少講對兩個字了,我這表弟的確很英俊、瀟灑,不是蓋的。」主持人故意講了台灣國語。「來來,紅包一個。」
「十塊錢。」蓋俊珩又是冷冷地說。
程小薇拚命拍手,看他被人拿來尋開心真是一大樂事啊。
「快走!」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拉了她就走。
「咦!」她還想看好戲耶,可是他的手勁好大,她只能跟著走。
「我再找一位新朋友來答題,那位好像是……」主持人的眼睛骨碌碌地台下搜尋著,一下子說不出名號。
「林家六叔公的外孫女啦!」有人幫他回答。
「對!在哪裡?在哪裡?」主持人和大家開始找人。
「怎麼不見了?」廚師一桌詫異地望向空掉的位子。
「五叔公,你家六叔公的外孫女呢?」主持人大聲問說。
「林家這輩我最小,我活到八十歲,拿來的弟弟?見到鬼了。」身體硬朗的五叔公聲音十分宏亮。
「哎呀!」主持人跺了腳。「林家只到五叔公,沒有六叔公啊!」
「那是誰?」眾人紛紛問著。「是蓋家老三帶進來的吧。」
「阿姑!姑丈!」主持人顧不得猜謎,正確答案脫口而出:「你們家蓋俊珩帶女朋友落跑了啦!」
手機響個不停,有的是來電,有的是簡訊,父母哥哥嫂嫂甚至侄兒皆展開奪命連環call,蓋俊珩懶得再看,伸手進口袋,直接關機。
「有人找你?」程小薇問道。
「不管他。有吃飽嗎?」
「有,吃得很飽,謝謝副總。」
「嗯。」一聲副總讓他的臉孔繃了起來。
她不敢再看他,不喊他副總,又要喊什麼?低下頭,不自覺地拿右手拇指去揉撫左手手腕。他剛才有如挾持人質,一路拖她到停車處——其實也沒那麼粗魯啦,一出餐廳他便放緩腳步,好像拉著她散步……
她屈起左手臂,橫貼在身體上,拇指扔撫著他握過的手腕之處。
「你年假要做什麼?」他又問說。
「我有幾十本小說,平常沒時間看,就拿來慢慢看。」
「明天有計劃去哪裡走走嗎?」
「我看天氣陰陰的,又冷,還是待在屋子裡躲在棉被裡看小說比較舒服。」她將理由說足:「我準備的食物也得吃掉,怕放久了不新鮮。」
「後天我哥哥跟嫂嫂回她們娘家,我和我爸就跟我媽回娘家。」
「喔。」幹嘛跟她交代行程?她又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覺,但不說話的沉悶更令她不自在,便順勢問了下去:「那不就是回你外婆家?」
「我阿嬤今天也有來,八十幾歲了,很健康,你有看到她嗎?」
「我不知道是哪位。」她察覺到他期待的語氣,心頭一跳。
「年初二就可以看到她。聽我阿嬤跟我大舅住在新店山上,那邊空氣很好,看出去是整片綠色的山林,我阿嬤還自己種菜,採來自己吃。」
他似乎意有所指,暗示她年初二去看他阿嬤,但她還是用力按住左手腕猛烈跳動的脈搏,不願猜測他含糊不清的邀請。
「謝謝副總,不敢再叨擾您。今天晚上很謝謝您。」
「我年初三飛美國。」他也變成慣有的冷調調。「資料我會帶齊全,應該不會有特別緊急的事情。」
「我手機會開著,必要時我會回公司處理,請副總放心。」
「若是必須回公司,記得填加班單。」
「好。」
話題回到公事,非常好,上司和下屬的楚河漢界分得清清楚楚。
「去看夜景。」
簡單的四個字立刻將她推進河裡淹死,嗆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該反對嗎?說她要回去看小說?看電視?睡大頭覺?只消她說一句,表達她堅定地反對意見,就算他不爽,丟她下車,她也會如釋重負,輕鬆愉快地自己走回去。
幾欲說出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像吞藥丸似地,猛然用力吞了下去。
離開了他,回到她一個人的小房間,她真的比較開心嗎?雖然她可以這樣解釋,他特意帶她參加家族的年夜飯聚餐,只是單純犒賞他勞苦功高卻孤單一人過年的秘書;但,她已經無法忽視他一而再、再而三對她的「特別待遇」。
他就是「要」她,以上司命令下屬的立場「逼」她就範,他對待她的態度如此不尋常,早已不是正常的職場同事相處關係了。
他在找機會報仇?呵,要報仇她早就被整死了,還等到現在?
她不敢多想,此刻唯一的念頭竟然是:她好想、好想留在他身邊。
只要兩人靜靜地,或是談著無關痛癢的話,隔著這段安全距離,她就可以偷偷地感受他的情緒、他的體熱,以及他說話時振動她心弦的力道。
曾以為再也不可能在任何男人身上感受到的心悸,如今回到了她身邊,她怎捨得離開?就算用偷的,也要用眼睛偷看、耳朵偷聽、鼻子偷聞,甚至以心去偷偷感覺他的一切,再將這個感覺偷偷地藏進心底。
原來,這才是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感覺,想著他,思念著他,眷戀著他,時時刻刻心裡都纏綿著他。
「去看夜景」這四字讓她投降了。她累了,老是防衛著他,恐懼著他,何不正視她過去的糊塗和錯誤,重新發掘自己真實的感情呢?
她閉上眼睛,將哽在喉間的苦果吞了又吞。她早已失去愛他的資格,能偷到現在一點點相處得時間,是她奢侈的小小心願。
車子行進間,輕柔悅耳的鋼琴音樂流瀉而出,彷彿帶人來到一個寧靜的山谷,那裡綠草如茵,流水淙淙,撫慰了她疲憊的心靈。
她真的累了。這頓年夜飯她吃得很飽,人飽了血液往胃部集中,腦袋自然空空,她索性裝睡,不必跟他說話,卻能肆無忌憚地和他在一起。
裝久了,就變成真的了;當初以為不愛他,就真的以為不是了,任憑愛情從手中輕易溜走。
汽車微微的震動像緩緩推動的搖籃,音樂空靈柔和,直接送人入夢。
即使是輕微得幾不可聞,蓋俊珩還是聽到了她沉緩的呼吸聲。
他放慢行車速度,怕道路不平的顛簸會驚動她,不時趁著空檔,轉頭看她的睡顏。
她頭歪歪地靠向車窗,就連睡著了,也要避開他這短短的十幾二十公分距離。她既然這麼怕他,他又為何老是將她帶到身邊,讓她害怕呢?
若他還有一點點做人的良知,他就該遠遠地推開她,不讓她為難害怕,更避免自己一天天、一步步向她靠近……
可是,他今天是徹底瘋了,他到底在做什麼蠢事?
為了是否逮她下來吃年夜飯,他可以坐在lobby五個小時,思考再思考,猶豫再猶豫,這不是總能迅速做出最佳判斷和決策的他。
之所以能做出最佳決策,是因為他縱觀全局,全面掌握資訊,推演出所有的可能性,然後為公司尋得最有利的方向;但一面對她,都已經一再將她拉近身邊,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無厘頭地開車上山,在夜霧迷茫中,繼續尋找他依然抓不住的方向。
他已經不是二十出頭愛得狂烈的笨小子,今夜卻還在做笨事?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