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會計好難,好複雜。」她趴在床上,看沒兩行就叫。
「很難嗎?」他正在書桌邊念他的工程數學,走過來坐在床沿,拿起她的中級會計學翻了翻,笑說:「都是加加減減的小學生算術,比起我們的高等微積分、工程數學,只是小case。」
「厚,看不起會計喔,你自己來唸唸看。算了,你都大四了,也沒機會修會計了。」她抓回課本,又攤在床上看起來。
「小薇,我決定考商學研究所。」
「什麼?你不是在準備你們電機所嗎?」趴著看書的她坐起身。
「商研有乙組,就是給我們工科考的。」
「喂,畢聯會會長!」她喊了他這學年的新頭銜,仍當他在開玩笑。
「現在都十月了,你要忙活動,要約會,準備考商研怎麼來得及?」
「我修過經濟學,再去補習班補一補。」
「你修的是那種給工科念的簡單經濟學,程度不夠啦。」
「考上了,明年就跟你一起在管理學院,陪你到畢業。」
他不管是否有空準備考試的問題,他只有想跟她在一起的決心。
「你為了我,打算轉行?」她的大眼閃動著水亮的光芒。
「是的。」
「然後畢業後你也跟我回南部,我們一起工作,一起打拼?」
「是的」
「俊珩,我好愛你喔。」
她雙手圈上他的脖子,仰起臉蛋,朝他展露最美的笑靨。
他低頭吻她,探尋到她軟嫩的小舌,細細品嚐她的甜蜜,越是深吻,越是如癡如狂,氣息也變得濁重了。
他幾乎每天來她的住處,但他向來只敢在客廳和她擁抱親吻,或是坐到她書桌前看書,他極力克制自己,不要不要千萬不要靠近那張有圓頂夢幻粉紅紗帳的席夢思睡床。
但今天,年輕男孩的慾望控制不住了,睡床柔軟,人兒更柔軟,他和她吻到全身發熱戰僳,互擁倒在床上,他隨即翻身緊緊壓住了她。
熱吻從臉頰滑到了耳邊,他朝她吹了一口氣,她咯咯笑著,他的手也從她上衣下擺探伸進去,大膽而熱切地揉撫那每次擁抱就讓他血脈賁張的渾圓。
「俊珩,我愛你。」她低喃著,聲音變得縹緲了。
「小薇,我愛你,好愛好愛你。」他吻著她的耳垂,柔情低語。
若親吻和做愛就是愛情,那世上也不會有分手這回事了。
年輕的他們,貪戀著畢此的青春肉體,因著更多的親密接觸,他們以為這樣就是更愛對方,並且以各自的認知繼續「相愛」。
「俊珩,我要遲到了,你趕快來載我!」
他飛車趕過去,卻忘了其實她直接搭計程車到學校還比較快。
「俊珩,燈泡壞了,你過來幫我換。」
晚上十一點,他推開明天要考試的書本,從家裡趕去,旋下燈泡,再轉上一個新的,很簡單的一個動作。
「俊珩,你怎麼去那麼久?我都餓死了,啊,魚排飯?前天吃過了呀,我不吃。」
他汗流浹背,好不容易排隊買到了便當,她卻不吃,他只得再出門,絞盡腦汁,大街小巷尋找讓她保持苗條身材又能吃飽的食物。
他甘願。他像呵護一株薔薇,用心照顧她,將她養在他的溫室裡。
「俊珩,你好厲害!考上了!你考上了!萬歲!」她蹦蹦跳跳,開心大叫,當著眾人面前就抱住他。
再多的辛苦都值得了,為她跑腿,為她讀書,為她做什麼都好,他愛她,他要當她最完美的情人,更要她持續為他綻放最亮麗的笑容。
「俊珩,我要去聽多明戈的演唱會,可是票好難買喔。」
「我去排隊!」
他義無反顧,開放買票前兩天就準備折疊椅、報紙、撲克牌。和另外兩個男生佔到最前面的位子。
「你怎麼買四張票?」她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看到了他熱烈歡喜的臉孔,笑說:「另外兩張拿來當黃牛票賣呀。」
「一個人可以買四張,兩張我們的,這兩張是張慧慧和她室友托我買的。」
「拿去退!」她變了臉色,揮手打掉他手裡辛辛苦苦熬了兩夜買來的票,沒有好口氣地說:「她不會自己去買嗎?」
「她也有過來排隊,昨天下午她來排,讓我去上課。」
「你的意思是說,我沒幫你去排隊,你很不爽嗎?」
她走進浴室,碰地一聲用力關起門,震掉了他的滿腔熱情。
頭一次,他強烈感受到她的驕縱任性。
他將張慧慧的票和同學交換,避免座位連在一起的尷尬,但她還是看到了坐在另一排的張慧慧,立即垮了臉不再說話;音樂會開始,燈光聚焦舞台,觀眾席一片黑暗,他悄悄地伸過手,才碰到她手背,她隨即挪開,還刻意將身體往旁邊靠去,不跟他並肩相偎一起。
結束後,觀眾魚貫出場,她不讓他牽手,頭也不回地走入散場的人潮裡,他想追過去,她又鑽又跑的速度更快。
這是他所深愛的女朋友?他去大樓找她,她不肯開門。
「活動部慶祝你考上研究所,竟然沒找我?」過兩天,她找上了他。
「你不是說要準備期中考,還有分組實習報告,你很忙?」他壓抑著聲音說:「忙到沒空跟我見面。」
「那你至少告訴我他們幫你慶祝,我也是活動部的。」
「你今年都在忙系學會,活動部都不去了,新進來的學弟妹又不認識,沒去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你把我當作是見不得人的女朋友嗎?你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好能再給你多把幾個學妹!」
「你怎麼能這樣說!你還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嗎?」
她是未經琢磨的鑽石,處處是銳利的稜角,極易劃傷他人卻不自覺。
他們開始為一點雞毛蒜皮小事吵架,他不願彼此關係變得如此緊張,仍盡量順從她,討她的歡心。
她叫他過來聽會計系傑出校友的演講,他原是答應了,後來又跟她道歉,因為那天早就安排舉行畢聯會幹部會議,他是會長,當然得主持會議,規劃好最後一次重大活動——畢業舞會。
他從活動中心出來,仍和張慧慧以及幾個幹部討論事情,一抬眼就看到她咬著唇瓣,神情悒鬱地等著他。
他匆匆向夥伴們道別,騎了摩托車載她回去,來到大樓樓下。
「對不起,今天會議我不能缺席。」他再度道歉。
「張慧慧拱你出來當畢聯會會長,你就聽她的話,當得很愉快哦?」
她劈頭就丟給他一串酸溜溜的話。
「那時沒人要出來競選啊,大家串聯起來,一致投票給我,我也推不掉。」他繼續耐心解釋:「況且我讀了商研,多個社團領導人的經歷,對以後進大公司總是有用的。」
「你倒好,以前張慧慧找你當活動部長,現在你也找她當幹部!」
「會出來做事的就這些人,我不找她,要找誰?我也有找其他女生,你不要這麼小心眼好不好?」
「我小心眼?好啊,你去啊,去啊!去找張慧慧!」她用力扔下安全帽,碰地砸落人行道上,滾了開去。
「去就去!」不可理喻!他也生氣了。
他一再忍耐,一再退讓,他們的愛情早已質變,就像塗著糖粉的氣球,一戳就破。
可畢竟,他還是愛著她的,一個星期不見她,他就緊張得發慌。
他騎摩托車來到她住的大樓,卻見她走在前面的人行道,垂著頭,背著一個大書包,無精打采地往學校方向走去;既不招計程車,也沒等公車,更沒有他的摩托車接送。
那落單的背影令他心疼,女孩子嘛,偶爾撒嬌耍點脾氣,他就讓著點,她是他的公主,他不要她不開心。
「小薇,上來。」他將摩托車騎到她身邊。
她看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你再走下去,至少遲到十五分鐘。」
「你管我遲不遲到,教授又不點名。」她還是走她的。
「安全帽給你。」他從坐墊下的置物箱拿出一頂安全帽。
她停下腳步,一雙大眼睛直視那頂嶄新的粉紅色安全帽,好一會兒才接過去,默默戴上。他幫她調整扣帶,再輕輕拍了拍她頭頂。
她跨上機車後座,如往常抱緊了他的腰,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給你。你會來吧?」他遞給她畢業舞會入場券,期待地問。
「唔。」她沒回答,拿了入場券,轉身走向教室。
他鬆口氣。驕傲的她不願先給他好臉色,他也就摸摸鼻子算了,但他知道,既然她接下入場券,就一定會來。
舞會當天,他向大哥借來一套上班的正式西裝,媽媽一早幫他結好領帶,他整天不敢鬆開,還頂著大太陽,親自跑去花店拿他訂的花束,小心翼翼地捧回舞會會場,怕是店家忘了送,或是送的時候碰壞了。
「這花獻給誰?」張慧慧走了過來,笑問他。
「送小薇的,最近……哎!想讓她開心點。」一言難盡。
「情侶吵架啦?」張慧慧笑著舉起花束,左右看了一下。「玫瑰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朵?想跟她長長久久?」
「嘿。」他不好意思回答。
「哈,她年紀還小,好好哄著她吧。」
他藏好花束,吩咐志偉見機行事,好同學跟他拍胸脯保證沒問題。
舞會即將開始,還不見她來,他既著急又落寞,他趕緊跑去打電話,卻是沒人接聽的嚕嚕聲,或許她已經出門了。
今晚的畢業舞會照例由校長夫婦和畢聯會會長開舞,他暫且撇開等待的焦慮情緒,露出笑臉,等待司儀和校長說完了開場白,便由他邀請張慧慧一起開舞。
燈光打在他們身上,大家不看老夫老妻的校長伉儷,而是那對有如金童玉女般的傑出畢業生。他一身筆挺西裝,張慧慧一襲飄逸長裙,兩手互牽,緩緩踏著舞步,約莫過了一分鐘,才有一對對男女走進舞池,聚焦燈光也轉為撒遍會場的七彩光影。
他按捺住在會場中尋她的衝動,與張慧慧跳完一曲,音樂結束,在下首曲子尚未播放出來的空擋前,他聽到了那聲清亮嬌脆的叫聲。
「蓋俊珩!」
他欣喜若狂,轉過身子,就看到她穿著細肩帶的銀紅色小禮服,有如仙女下凡一般向他走來,他露出笑容,趕緊迎了過去。
她站定在他面前,仰起頭,一雙大大的黑瞳瞪住他,那裡頭沒有歡喜,沒有笑意,卻好似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將他看到無地自容不可。
他感到驚惶。志偉呢?志偉說看到她一出現就會拿花出來,這傢伙跑到哪裡去了?
碰碰的重音快節奏響起,身邊的人扭動身體跳了起來,他不管志偉了,正待邀請她跳舞,驀地,她揚起右手,用力往他臉頰打了下去。
強烈的音樂重音抹消了響亮的巴掌聲,但他們身邊的同學已察覺到她的暴力行為,一個個停下舞步,震驚地看著他們。
他被她這個耳光打得措手不及,腦袋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站著,望看她那張擰住眉頭的清麗臉蛋。
「為什麼不跟我開舞?」她的聲音敲進了他耳朵裡。
臉上辣辣的,刺刺的,好似爬滿了螞蟻,不住地啃咬他的血肉,又像被針戳得千瘡百孔,全身血液由傷口流出,一直流、一直流……
她的力道很大,但不致於打出傷來,但他的確在流血,他的靈魂被狠狠撕裂,破了一個大洞,那種痛無法形容,幾乎痛到寧可死去再也不願醒來,可他卻意識清楚地站在這裡,承受著這難以承受的巨大痛苦。
父母都沒這樣打過他,他這麼愛她,為她做了那麼多,只願她好,只願她開心,她卻輕易一個巴掌抹煞了這一切。
愛恨只是一線之隔,她的巴掌瞬間將他揚到了恨意那邊。
他傻,他笨,他是世界第一等的愛情大笨蛋!他竭盡所能,付出他所有的情意,但他得到了什麼?一個讓所有人看笑話的大耳光?
他還是呆立著,就看她像只趾高氣揚的孔雀,揚起微笑,轉身離去。
曾是甜美亮麗的笑容怎會變得如此可憎呢?
重金屬音樂持續撞擊他的心臟,越來越多的同學停下舞步,往他這邊看過來,志偉這時才捧著那一大束花出來,不解地看著彷彿時間靜止、全部凝住不動的這一群人。
他沒看到那束花,也沒看到身邊的同學,他穿出人群,走出會場,將年輕的勁歌熱舞拋到身後。
明明是熾熱的六月天,為何下起了冷雨?他仰看烏黑沉重的夜空,讓雨絲淋上他仍然刺痛的臉龐,再用力扯掉束縛住他脖子的領帶。
他不知道要往哪裡去,騎著摩托車胡衝亂跑,不知不覺騎上了山,山上的道路更黑,雨霧更重,他的心更冷,更冷了……
好冷。
她輕輕打個哆嗦,似醒未醒,朦朧之中,眼睛又酸又澀。
過去,她愛他並沒有他愛她的多,雖是她率先表白,但她只是被動地接受他源源不斷湧來的情意;她從來就沒有好好愛過他,自以為在談戀愛,實則滿足她被寵愛的虛榮心罷了。
他以她為中心,她也以自己為中心,還要全世界以她為中心。
「畢業舞會本來就是畢業生當主角,就算你是學長的女朋友,也輪不到你跟他開舞,你好歹讓一下學姐嘛。」社團朋友這樣說著。
「小薇,你誤會他了。」甚至張慧慧也出面說她:「你們之前吵架,他準備一束花跟你道歉。我跟他開舞又怎樣?我們是畢業生代表啊,你一句話也不問,就這樣對待他,實在太傷他的心了。」
「你太不給學長面子了,當著這麼多同學,還有校長、老師、教官面前給他一巴掌,你是存心讓他難堪,你這樣是愛他嗎?」
「他那麼愛你,你傷害他了。這是你不對,你去跟他道歉。」
所有認識他們的朋友都這樣說,口徑一致要她去道歉。
說來說去,全是她的錯?她承認,打人是她不好,可她手掌也很痛耶!她精心打扮,為的就是跟他開舞;他不找她,反倒先送張慧慧玫瑰花,再跟她開舞,將她冷落在一邊讓人看笑話,這口氣教她怎吞得下去!
既然他愛她,那他不會先過來解釋他和張慧慧的關係,或是為之前的吵架跟她道歉嗎?她何必拉下身段,弱了自己的氣勢!
她等了等,卻再也等不到總是主動找她、約她的他。
好,他不來,有什麼了不起,她那麼漂亮,條件那麼好,還怕找不到更好的男生嗎?被她一巴掌就嚇跑了,以後怎麼當她老公呀。
「蓋俊珩商研所沒去報到,當兵去了。」
她當作沒聽到,沒去報到是他自毀前途,不關她的事。
事件過後,她成為全校女生的公敵,人人見了她就嘀咕,認識她的朋友也不願跟她打招呼;但她無所謂,上了大三,追她的男生依然前仆後繼,她約會了一個又一個,也甩掉了一個又一個,就這樣一直玩到畢業。
「蓋俊珩考上電機所,他要回來了。」
她似乎聽到有人這麼說著,她不動聲色地查了榜單,果然看到他那獨一無二的名字;這也是她最後一次知道他的動態。
他回來唸書又關她何事?她畢業了,大家各走各的,從此再也不會碰面,快樂玩四年的大學生活,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