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競爭者追求得很勤快,天天約吃飯。就在這時,公司發生財務危機,消息一曝光,再也沒有男人找她,甚至沒有一通詢問安慰的電話。
公司緊急會議裡,曾經奉承她為大小姐的主管全部變臉,質疑她的執行能力和資格,逼她叫董事長出面,還揚言要罷工抗議。
這是父親的公司,她必須保住,不再是為了自己還能繼續當大小姐,而是為了數以千計需要養家餬口的員工。
她放下大小姐的身份,不斷鞠躬,不斷道歉,語氣謙卑,低頭懇求銀行貸款,低頭請求員工原諒,低頭拜託大股東不要再賣股票……
當她再抬起頭時,她發現,她長大了。
她之所以能過上養尊處優的順遂生活,那是因為她有一個富爸爸,有一顆好腦袋,有一張美麗的臉孔。從小到大,父母愛,長輩疼,更有一群男生眾星捧月奉她為公主,她要的,唾手可得,她視這一切為理所當然。
當這一切消失時,她只剩下孤獨卻必須學會獨立的自己。
淚水溢出眼角,無聲滾落,她醒了過來,欲拿手指擦掉淚痕。
手一抬,身上蓋著的一件外套滑了下去,她急忙拉起,這時才發現車子不再有行進間的引擎震動,已經停住。
這是蓋俊珩的外套啊,她吃驚地坐直身子,轉頭向左邊看去。
「你好像在做夢?」他一雙眼定定地看她,不知看多久了。
「喔,是是。」她左手抓住他的外套,右手好似睡醒抹臉般地抹了抹,不著痕跡地抹掉淚水,扯出笑容說:「我夢到以前公司的一個經理,他凶巴巴罵我,我就嚇醒了。」
「這位夢中的經理該不會是我的化身吧?」他淡淡地問。
「沒、沒有……」雖然極有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她不敢說出來,忙望向車外。「這哪裡?」
「貓空。」
「哇!十一點半了!」她看手錶,更是嚇了老大一跳。
她竟然睡了這麼久,手一推便打開車門,順便放下那件燙手的外套,走到車外呼吸一口清涼的空氣。
「你還好嗎?」他也立刻下車,快步走到她身邊。
山區幽暗,原是處處燈火輝煌的茶藝館皆關門休息,只有幾塊地方還有亮光,旁邊山路有車子駛過,大概是吃完年夜飯,上指南宮去拜拜。
他佔到了路邊一處景觀超好的停車彎,放眼看去,視野廣闊,原是萬家燈火的台北盆地,也不知是天氣不好霧氣太重,還是大多數人關燈離城回家過年,今晚的夜景一片晦暗,只看到孤伶伶的101大樓閃動著微弱的夜燈。她不覺有些失望,輕輕哎了一聲。
「你要不要緊?」身邊的他又問,一張臉幾乎快貼到她鼻子了。
「啊!」她看到了他明顯流露出來的擔憂,立刻明白,她這一連串的舉動一定讓他以為她又發作了。
「我很好,沒有幽閉恐懼,我只是坐得骨頭酸了,出來伸伸懶腰。」
她一邊說著,一邊隨意甩了甩手。
「沒事就好。」他點點頭,若無其事地望向眼前的夜景。
她亂七八糟地甩手,順便偷瞧了格外沉默的他。
心頭熱熱的,即便他對她是同事的關照,她已經偷偷地滿足了。
「你離開兆榮後,都做些什麼?」他忽然間說。
「我幾乎有大半年陷在憂鬱狀態……」她兀自偷偷感受與他相處的寧靜氣氛,一時之間將他當成談話對象,話便說溜了嘴。
他轉過身,又以那雙深不見底的瞳眸定定地看她。
「也不是啦!」她忙避開他詢問的眼神。「可能之前太累,忙完以後就攤著不想動了,後來想想這樣不行,就開始準備找工作,或是考公職,可是工作難找,考試又是每考必敗,還好,後來考上了立星。」
「還好。」他也如是說。
真是還好!她到立星,他跳槽過來,緣分又將他們拉在一起,讓她記起過去的一切;如果可以重來,她會放掉驕縱刁蠻,放掉無理取鬧,不再以幼稚的方式向他索愛,而是好好珍惜他對她的疼愛——
好後悔,她好後悔就這樣放掉了那麼疼她的他。是的,她終於願意承認,她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離開了他!
後悔無益,她能做的,就是抹捧心痛的眼淚,正視自己的錯誤。
過年就要除舊布新。今夜,天時,地利,人和,正是老天爺給她一個徹底放下過去的機會。
她鼓起勇氣,正提上一口氣準備開口,心臟卻怦怦猛烈跳個不停,撞得她差點站立不穩,頓時將她的一鼓作氣個給打回體內。
事到臨頭,她不能退縮,縱使再怎麼害怕,也得誠實面對他。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你怎麼了?」他走近她,緊張地問她:「哪邊不舒服?」
「對不起。對對對……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到底發生什麼事?慢慢說啊。」他按住她的肩頭,神情焦急。
「對不起,畢業舞會,我我我……」
原來是這件事!剛才他轉過無數念頭,可能是她刪掉了重要檔案,或是罵跑了哪一個客戶,還是她根本就是商業間諜,偷走公司機密……
最遭的情況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她是為了畢業舞會的事跟他道歉。
「對不起,我我我脾氣很壞,刁蠻不講理,我我……」
她結結巴巴的,眼淚也啪啦啪啦掉個不停,落到臉頰,落到衣服,落到地面,應該是無聲的,但他卻聽到了重重敲擊他心坎的聲音。
若早幾年想到這事,他仍會憤概,也會升起恨意,但歲月流逝,恨意慢慢沉澱下來,凝結成心底的一塊化石,漸漸地,他也沒什麼感覺了。
他還有很多事要忙,學業和工作的壓力接踵而來,年少輕狂的初戀已不復記憶。
他從來不期望她的道歉,舞會那夜,他的心就死了;可此刻她突如其來的道歉卻讓他的心變得有點不一樣,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活動。
心底始終緊緊塞住的那塊化石鬆開了,崩解了,不見了。
「我還以為是什麼事。」他逸出了淡淡的笑容。
「做錯了,就該認錯,不然,堵堵的,心裡難過。」她聲音哽咽,說著便拿右手拳頭往心口敲了敲,那模樣真像是小孩加強語氣的動作。
「別再想了。」他拿下她的手,輕輕握住。
「蓋俊珩,對不起。」她抬起頭,一雙淚眸直直凝視他,聲音微微顫抖:「你願意原諒我嗎?」
「沒什麼原不原諒的,這事就當作過去了。」
「可是……嗚,嗚嗚……」她垂下眼睫,淚流不止。
她哭聲低微,唇瓣緊抿,像是極力抑住不要哭出聲,然淚水仍像瀑布般流洩個不停,似乎不得到他的答案,她就會繼續這樣哭下去。
這簡直就是在跟他撒嬌!
他無力招架,更不忍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纖弱身子。
「好,我原諒你。」
有如一道特赦令,她頓時停止哭泣,抿住的唇瓣微微張開,再努力睜開她紅腫的雙眼,癡癡地望著他,似乎仍想再確認他所說的話。
「我原諒你,小薇。」他再說一遍。
「呵。」她笑了。
這一笑,卻又擠出更多的淚水,但她還是笑著,揚起她美好的菱唇,彎著她圓圓的大眼,開開心心地笑著。
「傻瓜,哭成這樣。」他也露出微笑,情不自禁伸手捧住她的臉蛋,以指腹為她拭淚,柔聲說:「過年了,要開心。」
「嗯,要開心。」
淚眸含笑,有如沾著露珠的紅薔薇,露珠晶瑩剔透,點綴在艷紅柔嫩的薔薇花瓣上,她正為他綻放最美麗動人的微笑,引誘他去採摘。
此時此刻,他明白了,愛就是愛,他就是愛這樣的她,為他而喜,為他而泣,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依然如此。
即便曾有不堪的過往,但若她將這個道歉提早十年呢?他相信,他絕對抗拒不了她的淚眼攻勢,必然輕易饒了她,再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愛情裡沒有理性,愛上了便是瘋狂,所以再次見到她,他還是很沒理性地抓她當秘書,找機會跟她在一起,做著他也匪夷所思的行為。
更何況,十年了,她也長大了,變得成熟懂事,善體人意,他願意更珍愛一個已經懂得會愛他的女子。
「小薇……」他以唇貼上她的臉頰,輕吮起她的淚珠。
順著鹹鹹的淚水味道,他很快來到她的唇,彼此唇瓣才剛相貼,她明顯地身體一顫,他立即抱住她,不讓她繼續顫動,更不讓她溜走。
四片唇瓣就這樣靜靜貼著,彷彿正在喚起久遠的記憶,時空瞬間移動,跳躍了十年,他和她,依舊相愛,而且,還要愛得更深,更熱烈。
他輕柔地吻她,以他的唇來印記她的唇,柔情的動作持續著,再緩緩地轉為炙烈。他雙臂圈緊她,唇也鎖緊了她,狂野地探入尋索,交纏住她柔滑的小舌,密密封吻她的軟唇,只讓那迷醉也似的低吟逸入他的體內。
這是一個充滿佔有和情慾的成人之吻,他的手開始在她身上游移。
碰!碰!遠方夜空響起悶悶地煙火聲,是子夜了,他依稀想著。
感覺懷中的她在扭動,他還是強勢地擁住她,不讓她掙脫,並且更加深入他的吻,唇舌緊密相纏,舔舐再舔舐,吸吮再吸吮,猶如想將她生吞活剝吃了進去。是呀,他飽脹的慾望已經明顯地宣示,他就是想吃了她!
「俊珩,別。」趁著他的吻移到耳垂,她無力地喊著。
「小薇。」他朝她耳朵吹了一口氣,正待說出他的心聲,「我……」
「我男朋友電話!」她急急地大叫一聲。
轟地一聲,那塊大化石飛了回來,立刻將他砸成肉餅,趴跌到地上爬下起來。
他頹然鬆開了手臂,火熱情慾徒降到冰點。他東想西想,好不容易弄清楚了自己的心路歷程,決定再度正視他的感情,卻忘了她已有一個交往三年餘的男朋友。
「手機、手機!」她趁機掙開他的擁抱,慌張地跑向車子,拿出她袋子裡正響著音樂的手機。「我、我我我男朋友打來的。」
他的心被緊緊地揪住,只能怪自己失去理性,此刻被她拋下的他顯得十分可笑,又有些可悲,就看她接起手機,語氣高昂地談天。
「對,去同事家……哈哈,女的啦……有啊,年夜飯很豐富,吃得好飽……會的,當然有謝謝人家……要保重喔,新年快樂!拜拜。」
唉,她當然要瞞著男友,騙說是去女同事家吃飯,畢竟她本來是不出門的,是他強拖她出來吃年夜飯,又來這裡看什麼也沒有的夜景。
語氣甜蜜,神態活潑,她的一切美好只屬於她的男友。
他站在旁邊,唯一的念頭就是:這回,他完全失去她了。
講完電話,她握住手機,回到他面前,好似要解釋什麼地,吶吶地說:「我們約好到了十二點,要說happynewyear的。」
「對不起,我很對不起。」現在換他道歉了。
「別、別別放在心上。」她轉過頭,偷偷抿了抿唇,將他的氣味藏進心裡,再用力眨眨酸熱的眼睛。「我忘了,哈,忘了,忘了。」
剛才的事,困窘且尷尬,不能再說,只能回憶。
他不敢再看她,只能望向遠處天空爆出的一朵小火花。
剎那間的燦爛,稍縱即逝。
「他對你很好?」他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
「他很好。」
「你會跟他去澳洲嗎?」
「如果、如果結婚的話……」
「你們會在台灣請客吧,記得放喜帖給我。」
「一定的。」
「再看一會兒煙火,我送你回去。」
「謝謝。」
啪啦啪啦,恭賀新喜的鞭炮聲陸續在城市裡響起,還有各式爆竹煙火聲響,碰!噗!啵!轟!有直衝夜空的快速光箭,也有天女散花似的紅紅綠綠彩色光點,還有光芒四射像噴泉般的飛炮,夜空處處開花,光彩閃耀,喜氣洋洋。
他們站在山頭上,彼此隔著一段很寬的距離,夜風吹拂著他單薄的襯衫,也吹動著她凌亂的頭髮,卻再也無法將他們的距離吹近。
冬夜十二點,山上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