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在這個吧檯裡坐了兩天兩夜。」鋼琴師終於離開琴弦時和生命說了第一句話。
「而你已經彈了三天三夜的琴,要喝一杯嗎?」
「謝謝,酒會讓手發抖。」
「彈了三天三夜,你不累嗎?」生命好奇地問。
「因為這是最後的三天三夜,我要離開風都,就在今天。如果那六個人回來,請你代我向他們道別並道謝。」
「離開?我很好奇你究竟為什麼要到風都,然後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回去?」
「沒有為什麼,只是想來,只是想走,就這麼簡單。」
「不至於吧?像你這種情況,多半是來找人的。」
鋼琴師一驚,隨後微笑,「是的。」
「找到了嗎?」
「很早就找到了,但直到今天才捨得走。」
「是誰呢?我真的非常好奇,酒吧裡的誰?」
「我姓裕,軍火也姓裕,他父親是被我們家族除名的敗家子。數年沒有互通往來,後來得到消息,其被殺死在家,而惟一的兒子同時失蹤。因為注重血緣的關係,我們家族想把裕智庸接回去,於是就讓我負責找他。」
「好不容易找到就這麼走了,甘心嗎?他甚至都不知道你們有血緣關係。」
「有沒有血緣關係並不重要,風都才是他的家,我說了只會造成他的困擾,他不會跟我走的。」
「很聰明的決定,請放心走吧,我絕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挖掘他人秘密的代價就是保守秘密,生命一直堅持這個原則。
「謝謝。」
鋼琴師結束最後的談話,踏著歷來優雅的步伐走出酒吧,走出風都,帶著他的音樂與惜別的心情。
風都的確是墮落之地哪,血緣、親情、過往、身世……都可以被驕陽中的塵沙湮滅。可是這塊土地上卻仍有人的生存,被美好世界遺棄的人,但他們同樣值得愛與被愛……當一塊土地上能容納他的音樂,那麼這塊土地就決不是蠻荒之地。
這就是鋼琴師在風都數年來得出的結論,也是他掩蓋所有真相的最終緣由。
而風都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呢?他無法正確地形容出來,只有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才能真切地以心感之。
——*-※-*——
沒有音樂聲,鋼琴、薩克斯、吉他……都成了啞巴,只有酒吧大廳內的喧嘩令人頭痛不已。右臂才換上的新繃帶已面目全非,這要歸功於五分鐘前好心來探望的大肥與酒精。
用醬油汁與紅酒畫的鬼臉,歪歪曲曲像在嘲笑人類的怪字,所謂的簽名留念不過是那兩個傢伙過分無聊想出來的惡作劇。
「你這小子從來都沒有受過骨折以上的重傷,難得終於有一次,我們怎麼可以不留下點紀念?」面對受害者要殺人的怒氣,那兩人如此恬不知恥地回答。
的確,即便做的是蠢事,風都酒吧的人總能找到一個聽上去十分充分的好理由來搪塞。
「好無聊,為什麼要受傷呢?而且又痛又不舒服,還要被人整。」
聽著傷員的不滿抱怨,遺忘愛憐地拍拍對方沒受傷的左肩,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
「有什麼關係,活著被人整總比死了的好。要是你真出意外,我想我大概會瘋掉。」
「真有這麼在乎我?」軍火傻氣地問。
「現在還要問這個問題?我已經不想再回答。」
「就是因為你總是不回答,才會讓我不安心啊。」另一人不住埋怨。
遺忘的手指狠狠地敲任性的戀人一記額頭,以懲罰對方的不識好歹。
「痛……」軍火單手摀住額頭可憐地呻吟。
「哼,原來你還是有感覺的。光說有什麼用,要做才行。與其一直口口聲聲要我說出那些投有任何意義的肉麻話,為什麼不感覺一下我做的事情呢?真是的……像個孩子。」遺忘毫不客氣地罵道,而挨罵者也露出少年特有的委屈表情。
「不是感覺不到,只是就是不安心嘛。我有什麼辦法,誰讓你的情況與我們有點不同呢?而且你以前也的確是喜歡項尚礞的,就是那個傢伙最讓我不放心。」
遺忘搖搖頭,無奈地歎口氣,但隨即又溫柔地輕輕撫摸軍火偏硬的短髮,「既然如此,你當時為什麼還要不顧自己受傷救他呢?」
「因為你嘍,要是他出什麼事,你一定會傷心難過的。說不定從此以後也不再理我們,還會離開風都,我才不要。」
遺忘情不自禁地流露感動的微笑,她俯下身吻了坐在躺椅上的人,蜻蜓點水式的。
「不會再有下次了,也不會再讓你不安。項尚礞他們明天一早就走,以後我們也不可能再有任何聯繫,而且我已經告訴過他,我最喜歡的人是你。」
圓睜眼睛,軍火反而囚對方的坦白一時欣喜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他的拙樣令遺忘不解地皺起眉。
「高興啊,高興你會這麼說。」他眥著牙笑,黑色的瞳澤中閃耀難以形容的光亮。
有必要這麼高興嗎?她這麼說或者這麼做都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存在。不過,看到戀人高興,自己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你呀……」她又敲下他的額頭,這一次只是輕輕的,充滿寵溺的愛憐。
「我喜歡你啊。」認真地凝視觸手可及範圍內的年長戀人,他不知第幾次地重複這句話。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從孩童到少年再到現在,他一直這麼說,一直以自己獨特的堅持來講述這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甚至令很多人都生厭的話語。
「為什麼要喜歡我呢?我並沒有什麼好的呀?既不漂亮,也不溫柔,而且已經滿手血腥,更重要的是比你大了九歲。沒想過嗎?等我五十歲,老得不能見人的時候,你還只有四十一歲,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齡。」
「為什麼要一定有為什麼?喜歡就是喜歡啊。因為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啊,想和你生活在風都,除了你,別人誰都不行。」
想到自己為軍火發狂般擔心的時候,她完全有理由相信除了對方,誰都不能代替的事實。
「為什麼你會追來呢?酒精說你差點沒把生命給殺了。」彷彿讀出她的心思,軍火問得突然。
「擔心啊,聽到生命說尤昂的眼睛是因為與魔神做交易而瞎的時候,我只想把那狡猾的傢伙殺了洩憤。」她也試著坦白些。
「魔神?會是翼嗎?」另一人不由詫異。不能不詫異,常人都不會相信世界上會有傳說中的神存在,可是他們不得不信。風都酒吧的每個人都是被魔神所救,因此也都恐懼神的力量。
「不知道,我們對那個世界並不瞭解,也不知道魔神為什麼要同尤昂做交易。反正只要大家平安,其他的事與我們無關。」好奇心會殺死貓,這個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說完,她又不經意地笑了。
「不過,沈溪凝真算得上是人間的絕色,看相片與真人的感覺全然不一樣。如果她活著的話,會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
「我對她沒興趣,只是一個美女而已。女人長得美又怎麼樣?」軍火也看到過沈溪凝的屍體,但對他而言,躺在棺材裡的美女比不上那口棺材更有吸引力。
知道軍火缺乏藝術的觀賞細胞,遺忘心裡為此偷偷高興了一會兒。不管怎麼樣,畢竟她是戰勝了那些軍事武器和新奇發明,在戀人心中一直排在第一位置。
「說到那口棺材,好像並沒有使用任何高科技的技術,我粗看一下,似乎是很古老的機關學,而且是那種特別精緻微妙的。真沒想到,世上除了我以外還有精通古老機關學的人。啊,說錯了,那個倒霉的傢伙已經死了。」他一邊說話,一邊從躺椅上站起來,欲走到隔壁安置棺木的房間。但不經意地瞥見遺忘脖子裡的掛件,就被那個小東西引得一愣。
「這個是……」
「是射中你的子彈,項尚礞幫我留了下來,我就做了掛墜。怎麼樣?感覺不錯吧?」懷著被看到也無所謂的心態,她笑瞇瞇地問。
這下子反而是軍火覺得不好意思。他以沒受飭的左手撓撓頭,再左右東張西望,最後才略微俯身,用手指夾起那粒與自己有關的掛墜。
「要送也應該是我送,又讓那個撲克臉的大叔搶先了。」
「什麼叫又?」另一人為他的言辭不解。
「他先遇到了你啊,所以我才說『又』。」小心地放掉手裡的東西,他抬頭,看到對方含著濃烈笑意的眼便也為自己的耿耿於懷羞澀地笑了笑,「不過沒關係,看他也懂得報恩,我以後就不再同他斤斤計較。」
「還真是大人有大量的小鬼。」要是狄亞威在場,一定會這麼嘲諷一句吧。遺忘悄悄地想,唇上的笑紋也就越發明顯。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把它扔掉。」起了捉弄人的念頭,她作勢要解下鏈子,手指還沒觸及東西,就被軍火握住。
「不是的……你就戴著吧,很好看。」
「真的嗎?」明知故問,因為平時不容易見到呈現慌張情緒的軍火。
「是真的啦,雖然是那個大叔給你的,但好歹是射中我的子彈。所以……」
「所以我是不會把它摘下來的。」她微笑地給他承諾,「畢竟因為我,你才會受傷。走吧,我們去開棺,我倒想看棺木裡究竟有怎麼樣的有趣機關。」
無法描述心裡溢出的幸福,只能牢牢抓住她的手,永遠也不願放開的戀人的手。
「你說過要嫁給我的。」他提醒。
「放心,我一點也沒有後悔的意思。」
兩個相視而笑,長久以來的默契與情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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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十點,但仍沒有一個酒客,風都酒吧仍在關門歇業中。經歷了一場冒險,每個人都覺得有理由休息一天。
現在所有人都在放棺材的房間內,所有人都注意軍火的一舉一動,連他皺下眉頭,他們都會感到緊張。
「不行。」研究棺木一下午加一晚上的人吃力地伸伸懶腰,最終放棄。
「什麼不行?你打不開棺木嗎?不會吧?你不是對機關很拿手的嗎,」極其缺乏耐心的大肥婆問出所有人想問的問題。
「不是指打不開棺木,我擔心的是一打開棺材,裡面的屍體就不保了。如果屍體不重要的話,我馬上就可以打開它。」
「不能讓屍體有所損壞,要不然我肯定會被主子一槍斃掉。」生命急忙阻止,他還不想從千古罪人升級到萬古罪人。
「為什麼屍體會損壞呢?」曲瀾完全不解其中的奧妙。
「笨!在通常的條件下,屍體都會腐爛。你看看這具屍體,簡直就和活人沒兩樣,絕對做過特殊處理,至於用的是什麼方法那就不知道了。從這個棺材是全密封的狀況來判斷,裡面多半是真空的。所以打開棺木後有可能會出現,屍體一遇到空氣便迅速腐爛甚至風化的情形。」對屍體的保護一向極有研究的大肥婆拿出平日不具有的耐心為同是美人的特警解釋。
「既然如此,為什麼軍火要想這麼多時間?早點問生命就可以了。不能打開就不打開,能打開就打開,需要浪費這麼多時間幹什麼?」被罵笨的人忍不住反駁。
對啊,既然如此,軍火為什麼還要想這麼長時間?眾人好奇地將焦點集聚在一人身上。
被眾人這麼一看,軍火聳聳肩。
「咦?我沒告訴你們嗎?我只是在想有什麼辦法可以在不破壞屍體的情況下取出那顆子彈。」
「天!」大肥婆當下決定不再與瘋子呆在一起,扭著腰離開。
不破壞屍體的惟一途徑就是不打開及不損壞棺木,這也就意味著根本不可能取出子彈。浪費這麼長的時間考慮一件絕不可能的事情,這種事也只有軍火會做。原本也沒什麼受不了的,但是讓他們一干人傻傻地一起虛度青春,那才是令大肥婆直翻白眼的主要原因。
「你繼續想吧,我下去喝點酒。」酒精朝軍火勉強扯動下嘴角。
「啊,有酒喝,我也下去。」狄亞威逮住機會便溜。
「我也一起喝點。」大肥也待不下去了。
「好幾天沒算賬,我要算算賬。」錢幣緊跟其後,誰都清楚酒吧四天沒營業,根本沒有什麼賬可算。
曲瀾看了看項尚礞,後者點下頭,兩人先後走出房間。
只剩下三個人了,軍火為遺忘仍留在自己身邊雖然感到高興,但又不捨得看她繼續無聊。
「你不走嗎?待在這裡不是很浪費時間?下去和他們一起喝酒比較好哦。」
「我可以走?原先還擔心你會不高興。那就好,我下去喝一杯,你繼續想你的。」遺忘似生怕對方改變主意,還不等另一人接口就立馬閃人。
「等……」張大嘴卻只能看戀人的背影飛快消失於門外,軍火長長一歎,完全不指望地轉首看生命,「你怎麼還在這兒?」
生命沒有如常微笑,他的視線直勾勾地盯在棺木上,聽到有人問自己話,才發覺原先滿滿一屋的人只剩下自己同軍火。
「我只是有點想不通,那個機關究竟是怎麼做的,原來想等你當眾打開看一下。沒想到卻不能打開,所以只有繼續想嘍。」
「嗯,也不是太複雜的,待會兒我替你解釋一下。現在的關鍵問題是有什麼辦法在不破壞棺木的情況下取出那顆子彈。」
「的確是件棘手的事。」生命頗認真地思考起來。
最後的兩個人於是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棺木,從站著到蹲著,最後累了就乾脆採用趴著棺盞坐在地板上的姿勢。
「想起來了!」生命忽然大叫。
「想到什麼了嗎?」軍火欣喜之極。
「啊,想到有個問題要問你。」
「問題?什麼問題?」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如果你有親人要接你回家,很有錢的親人接你回以前的家,你會離開風都嗎?或者會認祖歸宗嗎?」
什麼跟什麼?軍火冷了興致,還以為生命一驚一乍是想到了取子彈的好方法,沒想到是這種問題。
「無聊!」他不滿得連回答都不願。
「喂,你快回答啊,真是的,說出來又不會怎麼樣。」生命催促。
「當然是不可能的。」
「什麼不可能,能不能說說清楚?」
「當然是不可能有親人要接我回去,另外就算有我也不會離開風都或者承認與他們有血緣關係的。」
「為什麼?」好奇心一向過重的人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什麼為什麼?你今天怎麼這麼囉嗦?一定需要理由嗎?我愛的人在風都啊,那些所謂的親人除了與我有血緣關係,其他的什麼都沒有。除了被我殺掉的老頭子,我都不記得還有什麼親人。為什麼我要為了和他們相認離開我愛的人,離開風都?只有腦子壞掉的傢伙才會為了八竿子打不到的親人而放棄所愛的人和生活。」
我愛的人在這裡啊,為什麼要離開?
生命疑惑地眨下跟,他不懂何謂「愛」,如果有親人願意接受他的話,他想他會回到他們的懷抱。他一直都是孤兒,一直都在研究室裡長大,對他而言最渴望的就是親人。
「你從來也沒想過需要親人嗎?」
「親人?我有記憶起就天天被我死老頭打得連飯也不能吃,老媽好像是跟別的男人跑了,她的照片我都沒見過,哪來的親人?如果說一定要有的話,就是酒吧裡的人,遺忘嫁給我的話,她就是我的親人。既然我的親人都在風都,我就不用考慮離開了。」
鋼琴師的確算是瞭解軍火的,可惜這份花費數年時光得到的瞭解只能感動他這個外人。欲言又止,他還是把肚裡的話嚥回去,說到做到,何況說出來也沒有任何效果。風都酒吧這些人的想法與常人不一樣,在他們眼裡除了酒吧、風都與同伴,再也沒有什麼是值得看一眼的。
點點頭,表明自己已理解,他把注意力再次放到不會說話的棺木上,反倒是軍火的心被攪亂了。
也許是下過暴雨的關係,風都今天晚上的風有些潮濕,聞得到沙塵的氣味。軍火無意識地看向窗外,亮眼的星辰,月華一瀉千里。
親人?生命為什麼要問他這個問題呢?親人……都是很早以前的噩夢了,是現在絕不會再做的噩夢。因為有所愛的人守在身邊,因為她的寬容與溫柔,甚至是她坦白表現出的信賴都讓他有勇氣把過去化為不經意的回憶。
那麼在以後,他希望用他的力量來守護她。不再是單方面地接受她的照顧,而是以成年男子的身份,以她戀人的身份,以她未來丈夫的身份,以她共度一生的伴侶的身份守候她,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
「親人……」他諷刺地扯出一抹與其年齡相反的悲愴微笑,靠牆呢喃。
「在想什麼?」
聽到不太真實的熟悉聲音,他睜開眼。不知何時她又回來,一貫微笑地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淡然卻很溫柔。
「想你。」發現生命已不在房間,他擁住她。
「也許是吧,所以我才又回來。」她的雙手環住他的背,輕笑道。
「我可不可以娶你?可不可能把你當成我一生一世的親人?可不可以?」很輕的話語,隨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
她沒有表示出一絲的驚訝,抬首,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緩緩閉上的眼再次睜開,澄亮的眼瞳中有水般光澤,柔情如水的目光。
「當然可以。」
緊緊擁抱住彼此,現在他們已是世上彼此最親的人,比任何血緣都更親近的關係。比血緣更重要的情感與牽掛,使得他們相愛,使得他們願意用自己餘下的所有生命來愛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