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自己撐著虛弱的身子,用內力給了麗雪灼一番小小的教訓,正準備去找悟言回來。可就在這途中卻遇上了許多白道的高手。自己對他們並不陌生,因為就是自己帶他們進來攻打的拾月宮。可讓慕容滌塵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也就是這些人,卻在再遇上他的當口,雙方互行見面之禮時,偷襲了自己。
當時自己連力氣都有些沒回復過來,內力又有耗損,居然沒讓他們費什麼力氣就捉回了少林寺。而且甫一進來,就被十來個少林高僧團團用功力鎮住,甚至動彈不得。也就在此時,自己才明白,原來他們所說的「孽」就是自己,原來空鑒大師早在傳自己內修的「慕容功法」時已經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然後飛鴿傳書給他的師弟,也是少林的掌門空行,一起與各大門派定下了這個其實是捉拿他的計劃。
四天時間,自己幾乎什麼也不知道,只是朦朧間知道什麼時候用飯,剩下的時間全都渾渾噩噩。
少林的僧人妄稱天下第一門派,居然忒的歹毒,不斷的往慕容滌塵體內輸入再輸出內力,讓慕容滌塵一直處在萬般疲勞的狀態,絲毫不讓他有清醒的時間,以防他有機會施展驚世的武功。
可是他們百算千算、機關算盡、萬萬也也算不到,他們如此對待慕容滌塵恰恰是給了以前的「孽」——也就是鳳若兮。醒來報仇的機會。
鳳若兮這一代,天地氣象異常。
只生出了此「孽」,而無「贖」生。再加上他本就屈死,對人世執念太重,導致陰陽曲折裂斷,居然硬是擠進了和他一脈相通(他們都是「孽」)的慕容滌塵體內,這也才有了慕容滌塵莫名的內力,也是那天空鑒擔心的緣由。
十五、十六之時,正是明月當空。
月屬陰,較之慕容滌塵,鳳若兮的陰氣又更重,恰好少林的蠢材們又讓慕容滌塵的精神虛脫下來,也就給了鳳若兮出現的機會。
鳳若兮本是死於白道之人手中,自然是對他們深惡痛絕。所以一佔住慕容滌塵的身體便出手把這禪房裡所有的和尚狠狠教訓了一頓,讓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敢近前。
不過此時的鳳若兮,已經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鳳若兮了,那個宛如謫仙的人,早已經死在了十八年前的那個八月十五,那個鮮血浸濕的月下。他永遠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我會記住你們的,我會回來的,到那時,你們所有的人都會嘗到今天我受的一切。記住,我會加倍討回來。」
人之一世,不過「愛恨情仇」四字。
可如今的鳳若兮,愛與情早已隨風而逝,餘下的惟有仇恨,當然也對曾那麼付出過的東西失去了信心。
再說明白些,就是他不相信真的還有什麼真心真情。
所以當他聽見慕容滌塵在昏迷中,心中想的只有那個人時,相信人人都能看見鳳若兮唇邊的冷笑——如果他有身體的話……
可是,連鳳若兮也沒想到的是,紀悟言居然是這麼一個絕世的人物,居然不僅識破了自己不是慕容滌塵,還猜出了他是誰!
願賭服輸,他依言暫時退出了慕容滌塵的身體,其實也是想看看這兩人的笑話。因為他深深的明白,由於自己的關係,已經引發了「孽」最原始的力量,藉著月光,今夜的慕容滌塵會失去控制,巨大的力量湧動著,正要尋找一個奔流的出口。
那麼,呵呵,就讓我看看你們的愛情吧。讓我看著你愛的人,扔下你逃出去。
鳳若兮冷冷的笑著,眼中卻有他自己永遠也看不到,也不願意承認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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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言……」模糊的說完這兩個字,慕容滌塵覺得自己已經用盡了體內所有的氣力。
太陽穴「突突」的跳著,有什麼東西在四肢中東奔西突的要找一個出口,有什麼人在自己耳邊輕聲的說著,用那樣蠱惑的聲音,「放開手吧,放開手吧,美麗的獵物就在你面前。」
下意識的,慕容滌塵重新緊緊扣住了禪房中床榻的一角,不讓自己伸手去碰近在眼前的紀悟言。
「快走、快……走……」說完這幾個字,已經是慕容滌塵的極限了,他只盼悟言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雖然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可慕容滌塵已經感到了身體內那股強大的力量,還有,自己究竟需要什麼。
現在的自己,似乎所有的毛孔都已經張開,全都有意識的開合著,叫著一個名字——紀悟言。
樹葉在「沙沙」的響著,風的歌聲是無法形容的美麗。月光由蒼白變成了幽藍,然後是暗紫,艷紅的花慢慢染上黑色,嫩黃的草葉有著盈盈的綠光。
明明有聲音,可周圍卻是什麼也沒有的安靜。
悟言在說什麼?
集中了所有的精神,慕容滌塵勉強在朦朧中察覺了紀悟言紅唇的開合。
是在說話吧,是在對自己說什麼,可是,自己卻什麼也聽不見。
能聽見的,似乎只有靜到不可思議的聲音,比如,月光穿過窗戶摩擦的「簌簌」聲。
除此之外的所有感觀,全部集中到了視覺和觸覺。
光和影在自己眼前晃動:那漆黑如鍛的長髮,如果用力拉扯,會不會聽見清脆的悲鳴。那紅潤的唇,如果輕輕的吻上去,會是哪般的濃香;如果壓住狠狠的噬咬,會不會就這樣被揉碎在自己的唇;那纖細的頸子,如果再印上相似的齒印,是否還有如此鮮美的血液。還有那雪白柔軟的腰身,想要把它折起,聽清澈的聲音變得沙啞,哭泣般的在自己耳邊啜泣……
好想,就這樣抱緊他,推倒他,然後……
可是,可是不行。
他是悟言,是悟言,是你最愛的人,你怎麼捨得那麼對他?
難道你要看他的鮮血灑在你眼前,難道你要看他心碎的表情,難道你要看他一臉痛楚,難道你要看他蒼白著臉昏迷過去?
不,不能,不能。
悟言,你在說什麼?
我聽不清了,我只能用手抓住床沿,不讓這個身體朝你逼過去。
為什麼你還不走,我不是要你走了嗎?
我的身體好熱,每一寸皮膚都開始疼起來,有什麼要闖出來。
悟言,悟言,你快走啊,是我說得不夠清楚?
可我已經沒有力量再說一次。
我緊緊的扣住這個身體,手臂很痛,已經用力快要斷掉了,指甲也很痛,上面滲出了血,十個指頭已經磨出了血。
可是這樣更好,痛楚可以讓我忍耐的時間再長一點。
想再抓得牢一些,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落了下來。
可是卻一點也不痛了,我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悟言,為什麼你還不走呢?為什麼?
為什麼?!
我要失去自己了,最後的清明中,我看見你走來,你抱住了我。
然後,你笑著吻了我,我聽見你說——別怕,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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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的以後,慕容滌塵和紀悟言兩人才重新談到了這個話題。
原因無他,只是每次偶爾不小心提及稍微涉及此的話題,慕容滌塵總會興起自殘的念頭,讓紀悟言防了又防,禁止任何人說起,也成為了兩人間的禁忌。
不過後來說到這回事的,還是慕容滌塵。
忍著心痛,把紀悟言圈在懷裡小心翼翼的問他,「還痛嗎?」
紀悟言愣了一會兒,而後,同樣抱緊了慕容滌塵,輕輕道,「傻瓜。」
這是紀悟言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慕容滌塵「傻」。
但,其實紀悟言自己也高明不到哪裡去啦,因為他在後來總是用近乎呵護的態度對待慕容滌塵的破損過的手指,凡是見過的人都說「肉麻」。
肉麻?
的確肉麻。
涼風習習,彩蝶紛飛。
大家吃著蜜餞,喝著君山銀針,乘著和風麗日的天氣坐在涼亭裡,看那兩個人你儂我儂。
因為這樣,所以除了「肉麻」,可能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的詞來調笑這對情人。
可是在那個八月十五的晚上,白道各位聲名卓著的大俠們卻顯然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在一邊被紀悟言弄個半死不活,另一邊被「慕容滌塵」弄個不活半死後,他們決定先休息一陣,暫且不去打攪這兩個剎星,反正看樣子他們進去了快三個時辰也沒有出來的跡象,現在天都已經濛濛亮了呢。
有了這個共識以後,眾人都排排坐著運起了內力療傷。不久,許多人頭上已經冒出了白煙,也許應該說是蒸氣,顯然進入了療傷最緊要的關頭。
可是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
一聲悲鳴。
一、聲、悲、鳴!
事後有活下來的人說,他這輩子都沒有聽過比那次更淒慘的聲音,彷彿是一把刀子,直接刺穿了聽者的耳膜。
那簡直是活生生把心剜出來的聲音——也有人這麼形容。
那聲音是慕容滌塵發出來的。
叫完了這一聲之後,他開始嘔血,鮮紅而新鮮的血液,散在已經被血浸透的床單上,床的那一頭,紀悟言躺在上面。
靜靜的,安靜的,已經沒有了呼吸。
紀悟言蜷曲在床角,滿頭青絲,依舊是柔長的,其中卻夾雜了許多已經凝結的血塊;眼睛緊緊的閉著,眼下是青色的陰影;臉色蒼白得彷彿透明,沒有一絲血色;而從頸部往下,那是無法形容的淒慘——雪白的肌膚已經完全沒有雪白的痕跡,青色的淤傷掩蓋了皮膚本來的顏色,附著在其上的,是暗紅的傷口。
在他身下,血暈出了大片的痕跡。
可是,他的嘴角,卻分明有一絲微笑,彷彿是凝固在這張足可傾國的臉上。
悟言……
悟言……
漫長的凝望中,慕容滌塵叫了自己的愛人,可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辦法發出聲音,方纔的那聲悲鳴,似乎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手沒有辦法伸出,腳沒有辦法挪動。
去,去看看,他會沒事的。
快過去啊,快過去,他就在那裡。
快給他輸入內力,護住他的心脈,然後為他療傷。
快抱住他,喚他的名字。
一切都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他怎麼會有事,不要瞎想。
對啊,他會好起來。
我們會在一起,在一起,一定的。
我們說好的啊,很久以前就說好的,很久以前。
對,我們說好的。
說好的。
說好的,在一起。
可是……
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他真的不能動了。
如果是真的他真的不能動了,真的不能再說話了,真的不能再對自己笑了,真的不能看自己,真的不能呼吸,真的沒有心跳了,那美麗的眼睛裡真的沒有了自己的影子,那柔軟的手臂真不能再抱緊自己那溫熱的身體,真的變得冰冷那晶亮的眸子,真的黯淡下來那起伏的胸口真的停止下來,再沒有了那樣的笑靨,再沒有了那樣美麗的聲音,再沒有了那個溫暖的懷抱,再沒有了那麼輕柔的吻。
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的時候,自己要怎麼辦呢?
或者,在那個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又要自己做什麼?
這時,慕容滌塵反倒笑了。
其實不必這麼害怕,不管在哪裡,只要我們一起不就好了嗎?
方纔我怎麼沒想到呢?
僵硬的身體,終於可以動起來,慕容滌塵慢慢吐了口氣,伸手準備撥開黎明前最後的晦澀,驀地,眼前有什麼東西亮了起來。
那是一雙寒星般的眼睛。
一雙天下最美的眼睛。
在慕容滌塵的心中,他願意拿天下的一切卻交換這雙眼睛中的光芒。
滌塵……
紀悟言緩慢又吃力的無聲動著自己的嘴角,卻發覺站在床榻前的人沒有任何動作。
滌……
什麼東西滴落下來,撞擊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這無聲的世界中,分外清晰,折射出晨曦的第一縷光芒。
那是透明的晶體,從慕容滌塵眼中潸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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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慕容滌塵用力推開門板時,守在外面的白道大俠們都不由得愣了一愣,呆上一呆;不過當慕容滌塵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全部石化了。
「給我準備一桶熱水,一套裡外衣,還有治外傷的藥過來。」像吩咐自家的下人那樣,慕容滌塵流暢的說完了上述的話,又關上了禪房的門。據說當時就有一個武林老前輩,梗了梗脖子,硬是氣得背過氣去。
雖然一群大俠們氣得一起冒青煙,不過他們還是按照慕容滌塵的要求做好了所有的事情。到底都是識時務的俊傑。沒辦法,誰叫少林寺的高僧也被他打了個七葷八素。
於是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四個年輕力壯的少林弟子,抬著熱氣騰騰的大木桶進來了又出去,也拿來了衣服和藥。當然本來是想瞧瞧屋內的狀況,可全被慕容滌塵一眼瞪了回去,只好乖乖的走人。
所以,漏過了慕容滌塵那麼深情纏綿又疼痛的表情,看著懷裡的人;而他懷裡的那個人,則用目光試圖平復比他傷得更重的情人。
那是一個沉默的早上,慕容滌塵靜靜的摟著紀悟言。
為了不讓他的傷口重新沾上水,慕容滌塵沒有直接讓紀悟言進入浴桶中,而是擰了濕巾,一點一點的為他擦拭。自始至終,慕容家的二少爺緊緊的咬住嘴唇,直到血漬流出了唇邊。他的身體繃得僵硬而筆直,巨大的悲痛和自責,幾乎要把他壓垮。
傷害了悟言的人不是別人,不是任何人,而是……他自己。
是自己傷害了他。
依他此時的武功才智,斷斷不會有別人能傷他至此。
正是因為自己,因為自己他才會變成如此的模樣,他才會這樣毫無生氣的躺在自己懷裡。
他差點命喪在自己的手下。這些傷痕,這些齒印,現在的自己,卻清楚的記得當時是怎麼用力咬上去,怎麼使盡了全力要撕碎身下的人。那時的自己是那麼的瘋狂,野獸一般。
而悟言就那樣安然的躺著,甚至吻著自己,即使被咬破了嘴唇,直到昏厥在自己身下。
是我,險些親手殺了自己最愛的人。
慕容滌塵低著頭,眼中湧動著無數情緒,手底卻再輕柔不過的,一點一點的清理著紀悟言身上的血跡和傷口。他並沒有開口詢問紀悟言,比如:手底的力量是否合適?是否弄疼了你?現在傷口還痛嗎?
只是紀悟言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總會被慕容滌塵毫無任何遺漏的察覺。甚至在紀悟言的身體做出反應前,慕容滌塵已經重新調整了抱他的姿勢,或者更加放輕手上的動作。
仲秋清晨的天氣,已經透著一絲凜冽的冷意,紀悟言全身被安然的蓋在柔軟的衣物下,身後是愛人溫熱的身體,他心中此時是平和的一片,如同溫柔堆積的海洋。
其實,從窗戶外看過去,外面連天色都是溫柔的蔚藍。棉花似的的雲朵像波浪一樣一層層的推開去,帶著起伏的影子。偶爾有南飛的雁子路過,在碧色上劃下透明的嘹聲,然後就漸漸的遠去。
初升的旭日,宛如一個紅彤彤的毛線球,慢吞吞的扭到山頭歇著,然後伸伸胳膊,晃一下小蠻腰,小聲的囁嚅著繼續著今天的路程。
熱騰騰的陽光照過來,可在撞上慕容滌塵的側臉時,驟然變得冰涼。
為紀悟言包裹好全身,清洗好頭髮,慕容滌塵幾乎也咬碎了全部的牙齒,那道道的傷痕,分明是割在他的心上,這樣的裂心之痛,實在是常人無法忍受。
慢慢把紀悟言從自己懷裡抱出來,小心了再小心的放在在床榻上,慕容滌塵卻在看到那被單上的血滴時,又紅了眼睛。
滌塵,我好渴。紀悟言的唇無聲的開合著。
不過慕容滌塵立即明白了他在說些什麼,連忙倒了些禪房中的茶水,又細心的嗅過,確定毫無問題,這才遞至紀悟言的唇邊。誰知,紀悟言卻搖了搖頭。
會痛。
慕容滌塵馬上明白過來,冰冷而硬的茶杯會碰疼紀悟言唇上的傷口。
你餵我。
明白了這層意思,慕容滌塵的臉紅了,可掩不了眼中的痛楚,怎麼還能吻他,在那樣的傷他之後,可到底抵不過紀悟言眼中的期望。
晨光中,紀悟言微微仰起頭,慕容滌塵微微低下頭,四片唇緩緩的接觸在一起,近得能感受到那絲絲細小的傷口。
不同於很久以前那個稚氣懵懂的吻,不同於那半個訣別的吻,這個吻是疼痛的,也是緊貼的。
慕容滌塵不敢動,含了茶水來喂紀悟言,根本不敢接觸那破碎的紅唇,怕自己稍微動一動,就弄痛了他。可是紀悟言卻換過了姿勢,有些吃力的靠在了愛人身上,主動加深了這個吻。而慕容滌塵,在開始被動的接受後,抱緊了這具現下柔弱無依的身體,兩人小心的輕觸著,試探著,調整著彼此的姿勢,一點一點把自己融入對方的呼吸。
喘息著稍稍離開些距離,紀悟言放鬆身體把全部的力量放在慕容滌塵身上,感覺著情人柔韌的身體觸感。
抱過紀悟言的肩膀,扶他睡下,慕容滌塵剛要離開床榻,卻被他拉住。
「同我躺一會兒……好不好……?」紀悟言的聲音啞得厲害,手卻死死的拿住慕容滌塵不讓他離開。因為他十分明白,愛人正處在對自身極度的自責中,萬萬不能讓他如此。